七七的唱片發行被推後了,問具體原因也沒有說,但後來趙允軒從雜誌上看到說,似乎是那家公司要力捧一個女歌手,所以其他的計劃都被押後了。
連趙允軒都有些憤憤不平地說,“這世道真是……有錢是爹,有奶是娘。”
七七倒也是無所謂的樣子,“反正就算不給我出了,我也能回酒吧去唱啊,本來就隻是謀生罷了。”一邊說著,一邊把剝好的皮皮蝦放到阿全碗裏。
趙允軒一臉酸倒了牙的表情,“七七你怎麼就沒想過要嫁給我呢?我也很喜歡吃皮皮蝦,就是沒有人剝。”
“囔,給你。”七七拎著剝好的蝦殼扔到趙允軒碗裏,“我給你剝好了。”
趙允軒給噎的半天沒說上話來,阿全已經在旁邊笑成一團。
買結婚戒指這件事阿全也思考了很久,他雖然還不確定自己是不是就能這麼下定決心去結婚,去做一個普通人,但他卻知道自己得給七七點什麼。
承諾也好,哪怕就是個做夢的機會。
到店裏那店員起先並沒有搭理他們的意思,等七七最後選中了一枚戒指,而阿全把錢包拿出來的時候,那店員才捧著一副笑臉問,“小姐手寸是多少?需不需要改一改?”
阿全有點好笑地想起趙允軒那句“有錢是爹,有奶是娘”,他現在看這個“兒子”,倒也不覺得生氣。
這世道本來就是這樣,現實嘛。
戒指改了手寸要七天之後才能取,七七等得有點不耐煩,每天晚上給阿全打電話的時候就問,“今天是第幾天了?”
最後終於把戒指拿回來,七七戴著看了好半天,又把阿全的手也拉過來比了比。
“你手好大。”七七把掌心貼著阿全的手心比了比,七七的手是很小,手指很細,指尖總是微微有些紅,阿全用力捏了一下她的手指,放在唇邊輕輕吻了一下說,“你好,蘇七七。”
那日她說,“我嫁給你,以後冠了夫姓就是蘇,蘇七七,多好聽。”
蘇七七。
真是很好聽。
“不,我是蘇太太。”七七高興地摟了一下他的腰,“謝謝你送我戒指,我請你吃冰激淩。”
“你還真……賺。”阿全笑出聲來。
七七跑到對街去買冰激淩的時候他在花壇邊坐著,點了一支煙。街上車水馬龍的人很多,隔著車流和人流他看見七七朝他揮手。
那時候他情不自禁地笑了,從沒有想過在這紛擾的人群裏原來有一個身影是屬於自己的。
阿全低了低頭,正打算掐了煙走過去的時候,卻看到了那輛突然停在對街的小麵包車。七七不見了,就在短暫得像眨眼一樣的瞬間,七七就不見了。
他有那麼0.01秒的愣神,緊接著就朝街對麵衝了過去,來往的車流差點撞到他,紛紛按起喇叭來,他也根本沒有辦法停下來,踩著一輛車的車頂蓋就追了過去,但麵包車開得太快了,闖了一個紅綠燈之後就再也見不到影子。
七七。
七七……
阿全站在原地有一種恨不得立刻拔腿就追但又不知道該怎麼邁腿的掙紮,他用力抓了抓頭發,腦子迅速冷靜下來之後他扭頭朝東區跑過去。
趙允軒在東區巡邏,巡邏的時候是不能帶電話的。
他得快點找到趙允軒,他一定會有辦法,他那麼聰明,他是警察……
允軒剛轉過路口就看到一個人朝自己衝過來,出於警察的本能他立刻紮了個馬步手也放在了槍套上,但很快他收起了這個動作,也向身旁的同伴做了個手勢說,“認識的朋……這是怎麼了?”
阿全已經衝到他麵前,來不及刹車幾乎是撞到他身上,趙允軒急忙抬手付了阿全一把。
阿全扶著膝蓋大口喘氣,間歇拚了命地吐出幾個字,“七七……七七……被抓……抓走了。”
“什麼?”趙允軒愣了愣,同伴看到他們這樣,問了句,“要不要通知總部?”
“等等,你先說清楚,七七被抓走了?被誰抓走了?你看清楚了……”趙允軒用力晃了一下阿全,阿全猛地甩開他的手吼了一聲,“我說七七被抓走了,被人抓走了,你不是警察嘛,你快想想辦法啊!”
“那也得知道是誰啊。”趙允軒扭頭看了一眼同伴,同伴拿出了傳呼機。
是啊,是誰呢?
阿全腦子裏瞬間像是炸開了一鍋粥似的,剛才那一瞬間的畫麵如同剪碎了的紙片在腦子裏紛飛起來,他突然抓住了趙允軒的手說,“……包頭強。”
“誰?”趙允軒聽得一愣。
“盛強。”同伴說,“十三街那一帶有名的混混,現在在西區也挺有名氣的,你確定是他?”
應該不會錯。
阿全修車,他對車子的特征和特性都很清楚,那輛麵包車的拍照他沒來得及看清,但車頭和開車的人他掃了一眼,沒錯的,那個人是包頭強身邊的小混混。
但是,為什麼呢?
“現在來不及想那麼多了,先得通知總部。”趙允軒急忙轉身要往警局走。
“不先去找人?”阿全猛地拉住他。
“得先回總部立案才能調動人手……”
“那要等到什麼時候,萬一七七有什麼事怎麼辦?”阿全吼了起來,聲音太大,驚得周圍的行人都紛紛轉過臉來。
“阿全,你冷靜一點。”趙允軒皺著眉頭,“我們一定會找,但也得照規矩辦事……”
“見他鬼的規矩。”阿全突然推了趙允軒一把,猛地朝一旁的垃圾桶上踹了一腳之後向後退了兩步,“你不去找我自己找。”
“阿全!”趙允軒要再追的時候被同伴拽住了,巡邏時候擅離職守要被通報處分,別說轉正了,實習期都可能被除名。
“先回總部。”同伴說,“你朋友叫什麼名字,身份證號碼你都記得嗎?”
“記得……”趙允軒看著衝進人流裏的背影,握著拳頭的手緊了緊,“我都記得。”
阿全沒有立刻衝過去找人,單靠兩條腿要走遍整個港城簡直是異想天開,他需要車。他得回車行去找一輛車,如果確定了是包頭強,他也知道在哪裏才能找到包頭強,他得立刻去找包頭強才行。
“阿全……”聽見卷簾門聲的時候,老九正在研究一輛M3的動力引擎,一扭頭看到阿全一臉慌張地跑進來他急忙也跟了過去,“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九叔我得跟你借輛車。”阿全一邊說著一邊在抽屜裏翻鑰匙。
“出什麼事了?”老九沒搭理他的問題,而是徑直問,“你先告訴我,出什麼事了?”
“七七不見了……不見了!”阿全翻了一通也沒有找到鑰匙,猛地將整個抽屜都抽了出來,零件和鑰匙灑了一地,發出稀裏嘩啦的聲音。
“她讓包頭強的人抓走了。”阿全望著一地散落的東西整個人也像是散了架一樣,往後退一步沒有靠到東西,差點一屁股坐在地上。
“等等……”老九忙拉了把椅子過來給他坐下,“你說七七被包頭強抓走了?為什麼?包頭強不是很久都沒來找你麻煩了嗎,為什麼要抓走七七?”
“我不知道。”他用手抓了抓頭發,像是要從腦子裏挖出點什麼東西似的。
老九也沒有再問話,過了幾秒鍾之後他說,“去找三爺。”
阿全猛地抬頭看著老九,老九很堅決地又說了一次,“去找三爺,他會幫你的。”
“不……不行。”阿全搖著頭,他好不容易從那種泥沼一樣的生活裏掙紮出來,他再也不能回去了。他回去了,七七怎麼辦?可是他不回去……七七又這麼辦?
“那你怎麼辦?你一個人去找包頭強,他要真是衝著你來的,你不是找死麼。”
“我已經報警了……”阿全突然看到掉在地上的車鑰匙,忙伸手撿了起來說,“我自己去找包頭強。”
“阿全!”老九在後麵又喊了幾聲,但阿全已經跳上車行的小貨車打開了卷簾門,老九拍著車窗喊了兩聲,阿全也沒聽見他喊的什麼,一踩油門衝了出去。
包頭強現在在西區開了幾家遊戲機房,每天沒事就蹲在樓上看監控,看到有小偷小摸不老實的就叫上來教訓一頓,日子過得還挺悠閑舒心,所以當他把腳擱在桌子上晃著椅子在看監控裏那個偷偷從機器裏摸遊戲幣的小子時,根本沒想過阿全會在這時候衝進來。
包頭強差點直接從椅子上翻下去,忙用腳撐了一下地坐穩了,“誰這麼不長眼睛,沒看見大爺……”
“七七呢?”都沒等包頭強把牢騷發完,人已經被從椅子上拎了起來。
包頭強這才看清楚眼麵前的人,本來要發的火突然冷卻了一樣,變成了尖銳的冰棱,“喲,這不是全哥麼,好久不見啊,怎麼有空到我這兒來坐坐?”
“我問你七七呢!”阿全用力拽了一下包頭強的夾克領口,卻被包頭強一把推開了,“七七我還八八呢,誰知道你說的什麼鬼。”
“我看見的……”阿全要再靠近的時候,被包頭強的人攔下了,“我看見你的人把她帶走的,你有膽做沒膽認!真孬種!”
“誰?”包頭強皺著眉頭扭頭看了看身旁的人,那小跟班立刻湊上來跟他嘀咕了幾句,包頭強臉上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扭頭看著阿全,“那是你的妞?要不說冤家路窄了……這也算是報應了。”
包頭強忽然推開手下人走過去在阿全肩膀上用力拍了一下,緊接著頂起膝蓋朝著阿全的肚子猛踢了過去。這一下沒有防備,被踢得差點連隔夜飯都吐出來的阿全連著往後退了好幾步才手撐著地跪下了。
“你當年把老子打廢了現在自己泡妞泡得倒爽啊,我是不知道那是你的妞,知道我他媽絕對不會就這麼把她扔倉庫裏算了!”
“……什麼倉庫?”阿全抬了抬頭,冷不防被鍵盤在臉上砸了一下,差點眼前一黑就暈了過去。
“別自作多情了,你現在在老子眼裏連個屎殼郎都算不上。”包頭強蹲下身子揪著阿全的領子把他拽了起來,“老子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那妞得罪了什麼人自己不知道麼?人家讓我給她點顏色看看我也算下手輕了,早知道是你的人我他媽怎麼都得給你打個蝴蝶結送過去……哎喲,老子倒黴。”
包頭強捂著腦袋往後坐到了地上,沒等回過神來阿全已經壓倒他身上,手掐著他喉嚨吼著,“你把她藏哪兒了?誰讓你這麼做的……”
“你掐死我啊,掐死我試試……倉庫裏沒水沒糧的,看你那妞能不能撐得過一個星期。”包頭強忽然大聲笑了起來,趁著阿全走神的間隙,膝蓋一頂就把人從身上掀了下去。
所有人突然都戒備起來,但阿全卻沒再撲上去跟包頭強扭打,而是起身後朝著翻到在地上的椅子踢了一腳之後,就轉身走出了遊戲房。
“呸。”包頭強伸手摸了一下嘴角的血,狠狠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在倉庫。”出了遊戲機房阿全徑直就跳上了車,電話一直在口袋裏響,他拿出來看了一眼,是趙允軒。
“什麼倉庫?”趙允軒跟著問了一句,“哪裏的倉庫?”
“我他媽要知道要你們這些警察幹什麼!”阿全用力砸了一下方向盤,喇叭發出了刺耳的鳴笛聲,趙允軒在電話那頭愣住了,刺耳的尖叫聲也漸漸讓阿全冷靜了下來,幾秒鍾後他說,“我隻知道在倉庫,包頭強不會再說是哪個倉庫了……他說不是他主意的,是有人讓他這麼做……我不知道七七得罪了誰……允軒,我現在一點辦法都沒有,你不是警察嗎?你不是能除暴安良嗎?你幫幫我,幫我救救七七……”
趙允軒許久都沒說出話來,是啊,他不是警察嗎,他不是能保護自己想保護的人嘛?
為什麼到了這個時候,他除了在電話這頭聽著阿全無力的求助聲之外,什麼都做不到呢?
“趙允軒。”長官在他身後喊了一聲,允軒急忙掛了電話轉身朝上司敬了個禮,“你說的被綁架的那個女孩子,我們從人口庫裏查不到,你能不能再詳細一點?”
“好……她是我奶奶福利院裏的孤兒……”趙允軒有些語無倫次,他知道如果阿全在,一定又會暴跳如雷,但是沒有辦法,所有的事都要按程序來,他不能跳過所有的同事一個人去找人,更不可能開著警車滿世界亂闖亂抓。
他也想找到七七,但是他沒有辦法。
——去找三爺。
掛斷電話,老九的聲音又在阿全耳邊回響起來。
去找三爺……去找孟軍山……他會幫你,他有能力幫你……
阿全握著方向盤的手漸漸收緊,手裏的電話像是要被捏碎了一樣,屏幕被按亮了,鍵盤就在眼前,但他不知道孟軍山的號碼,他更不知道這時候該去哪兒找孟軍山。
“九叔……”電話終於還是接通了,阿全用額頭抵著方向盤,閉了閉眼睛說,“我去哪兒能找到孟三爺?”
孟軍山放下筆的時候天都快黑了,他起身合上文件正打算拿外套的時候就聽見助理在門口一路喊著“對不起,您不能進去……”一邊就朝著門口來了。
拿外套的手頓了頓,孟軍山一抬頭就看到了玻璃門外的年輕人。
“孟先生,他……”助理一臉慌張地看著他,孟軍山卻沒有生氣,隻抬了抬手說,“你下班吧。”
阿全的眼睛很紅,但看得出來他不是哭過了,那是著急燒紅的。雖然孟軍山現在還不知道到底出了什麼事,但他知道這對這個年輕人來說一定是大事。
“出什麼事了?”孟軍山轉身從飲水機裏倒了杯冰水遞給阿全,阿全沒有接。他手抖得厲害,可能一路抓方向盤抓得太緊,現在整條胳膊都在顫抖,怕接過來杯子就灑了。
“三爺……”毫無防備的,年輕人就這麼在他麵前跪了下去。
雖然有地毯,但膝蓋撞擊還是發出了巨大的聲響。
孟軍山端著杯子的手保持著剛才的水平度,低頭看了看跪在麵前的人說,“這什麼意思?”
“……我沒有辦法了……我真的沒辦法了……求你幫幫我。”阿全撐著地的手直接發白。
“需要我幫你什麼?”孟軍山的聲音沒有起伏,轉身放下杯子後才把他從地上拉了起來。他能感覺到這年輕人的顫抖,是從骨髓一直延伸到皮膚的顫抖。
他真的很害怕。
這一定是失去了什麼重要的東西才會如此害怕。
“七七不見了……”阿全抬起目光,眼神空洞的和之前見到的好似不是同一個人。
“七七?”孟軍山皺了皺眉頭。
“就是那天……那天酒吧門口跟我一起的女孩……”
“哦。”孟軍山點了點頭。
雖然沒有具體問這個名叫七七的小姑娘是什麼人,但從阿全此刻的狀態他可以判斷出,這個名叫七七的女孩是對他來說很重要的人。
“他不見了?”
“是……”跪在地上的人低著頭,手指緊緊揪著身下的地毯,“……她被包頭強抓走了,我不知道她在哪兒……已經好幾個小時了,我很害怕……我不知道會怎麼樣……他說把七七關在倉庫裏,但我不知道是哪個倉庫,我……我已經沒辦法了……”
“你等我一下。”孟軍山打斷了他語無倫次的說辭,起身走到桌邊拿起了電話。
阿全看著他。
這個男人從頭到尾都很平靜,但這並不是事不關己的平靜。
他的冷靜和沉默之中透著一股強大力量,連他拿起電話時候的樣子都充滿了一種無法言喻的力度,好像他已經把這個世界上每一件事都掌控在手心裏一樣。
這難道就是他所謂的……權力的好處?
“……有消息就打我電話。”孟軍山掛斷電話之後重新走回到沙發旁坐下了說,“你說的包頭強我剛打聽過了,是龍晉言手下的人,西區那邊的人說,下午的時候好像確實看到他帶走過小姑娘……”
孟軍山端起桌上的水遞給他,“他說把你朋友關在倉庫裏,應該說的是龍馬建設的倉庫。龍馬建設旗下的倉庫少說有幾百個,廢棄的就有幾十個,我已經讓人去找了。”
阿全聽著孟軍山有條不紊地說完這些話,每一個字每一個停頓都像是一擊重錘一樣讓他的心跳漸漸緩慢下來。
“謝謝。”他終於伸手去接過杯子,紙杯送到唇邊的時候,孟軍山翻開了打火機,叮的一聲,這細微的聲音也讓阿全的神經跟著跳了跳。
“這件事……”孟軍山突然轉過臉來看他,“你報警了麼?”
“啊……”阿全放下杯子重新看著孟軍山,他不知道孟軍山說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他有點害怕因為這樣他會收回剛才的決定,不再幫助他了。
“我……我告訴了朋友……他是警察……”
“朋友?哦,那天也和你們在一起的年輕人。”孟軍山合上了打火機,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然後起身走到了落地窗邊,“那這件事我就不太方便出麵了,等有消息的時候,你直接去找警察就行……”
“孟三爺……”阿全突然從沙發上站了起來,像是要抓住救命的稻草一樣握緊了手裏的杯子。
“你不相信警方麼?”孟軍山微微側過身來看他。
是啊,難道還不放心警察嗎?
趙允軒不是說過,隻要當了警察就能保家衛國除暴安良,就能保護自己想要保護的人。
那為什麼自己竟然會在聽到孟軍山那句“直接去找警察就行”的時候會突然這麼猶豫和害怕,剛才孟軍山帶來的一絲冷靜在聽到那句話的時候,徹底的土崩瓦解了。
是的,他不信任那些警察,已經五個小時了,他連一點消息都還沒有收到。
但是孟軍山卻隻用了短短幾分鍾,就已經搞清楚了七七可能所在的方位。
他沒有選擇,他此刻所能依附的,隻有這種力量。
隻有它了。
“我誰都不信,”阿全用力捏了捏手裏的紙杯,“我隻信我自己。”
孟軍山看著他沒有說什麼,隔了一會兒才又轉過身去看著落地窗外。
男人的背影很單薄,如果不是和阿全而是跟他的貼身保鏢站在一起的話,會顯得更消瘦。但這麼消瘦的一個人,卻似乎掌控著他想都想不到的力量。
“孟先生……”他忽然低下頭,望著紙杯裏微微顫動的水麵說,“您有沒有過那種……無助到害怕的感受?”
孟軍山側過身來看著年輕人,他低垂著腦袋的樣子很沮喪,但和他所見過的其他人的沮喪不一樣,那看起來已經熄滅了的火堆下,有燃燒著的星星之火。
孟軍山看到了。
“有過。”他說,“很久之前曾經有過。”
“那您……”阿全抬起目光,直直地盯著站在落地窗前的男人,“現在還會嗎?”
“不會了。”孟軍山沒有再看他,轉過臉去望著玻璃上映出的影子,“那是最後一次,我再也不會讓我自己有那樣無聊的感受了。”
“73號倉庫?”趙允軒坐在警車的副駕駛座上,警車嘀嘀的鳴笛聲吵得他聽不清楚電話裏的聲音,“你說哪個碼頭?好我知道了,我們現在過去。”
“你確定是73號倉庫?”開車的同伴看了一眼趙允軒,“那個倉庫不是剛剛……”
“先過去。”趙允軒握著電話的手緊了緊。
他沒有在電話裏告訴阿全,幾分鍾前接到報警說有倉庫著火,而那個倉庫就是73號倉庫。
如果七七真的在73號倉庫……趙允軒用力做了個深呼吸,這是事發幾個小時以來他第一次希望得到是假消息。
一定是錯的,這個消息一定是假的。
趙允軒靠著椅背,用力捏著手裏的電話對同伴說,“開快點。”
火已經從倉庫碼頭燒到了岸邊,火星子濺出來直接都往海裏蹦。
趙允軒幾乎是沒等車停穩就直接從車上蹦了下來,身後一輛輛警車接踵而至,連消防車也已經停了好幾輛,高壓水槍像巨龍一樣一條條伸出來,朝著竄天的火舌噴吐白霧。
“我的天……”
即便隔得這麼遠,也能感覺到火舌的熱浪,沒有辦法靠近,即使是穿著消防服的消防員也根本沒有辦法靠近。
“……七七!”聽見身後有緊急的刹車聲時,趙允軒才轉過身。
阿全正從後麵衝上來,幾個消防員拉著隔離帶攔住他,但那整個人就像是瘋了一樣,不顧一切地往前衝著。
“阿全!”趙允軒想都沒來得及想就衝過去拉住他,“你瘋了嗎?衝進去會死的……”
“可是七七在裏麵!她在裏麵啊!”阿全猛地朝趙允軒腿上踢了一腳,疼的允軒差點咬斷了舌頭,但卻還是沒鬆開手。
“七七不一定在裏麵,消息可能是錯的!”
“不會錯的!消息不會錯的!七七一定在裏麵!”阿全朝趙允軒肚子上打了一拳,趁著趙允軒鬆手的間隙正要往裏衝,卻被趙允軒攔腰抱住了。
“你冷靜點行不行……就算七七在裏麵,也已經不可能救出來了!這麼大的火,什麼東西都已經燒沒有了,七七就算在裏麵也已經……”
趙允軒猛地感到懷裏的人失去了力氣,他沒控製住力道,差點就這麼一下子摔趴在地上。趙允軒有些擔心地抬起頭,火光下阿全的表情有些嚇人。
“……已經死了。”阿全補完了他尚且沒有說完的話,火光中那一抹冰冷的目光寒得讓人肝顫,他望著趙允軒,“你想說,即使在裏麵,七七也已經被燒死了,是嗎?”
“是!那對你們來說那隻是一條人命而已……”阿全突然揪住趙允軒的領口,“但對我來說,那是七七!是七七你懂嗎!那是我全部的人生……你懂嗎?你不會懂!你怎麼可能會懂!你根本什麼都不懂!”
“……全哥,全哥。”跟著阿全的小貨車一起停下來那輛黑色私家車上也下來了幾個人,在這時候撲過來死死拉住了他。
“你不是警察麼……”阿全咆哮般地朝趙允軒吼著,“不是說當了警察就可以保家衛國除暴安良麼……”
趙允軒愣了愣,阿全的臉上有光,但那並不是火光,是水痕反射出來的光。
趙允軒突然覺得呼吸一緊,他從沒有見過阿全哭。
這是第一次。
但也可能是最後一次了。
“……不是說好替我保護七七的嘛!你不是說當了警察就能替我保護七七的嘛!那你現在在幹嗎!你在幹嗎!你去救她啊!趙允軒你這個混蛋騙子!你騙我……”
眼看著阿全就要從幾個人的捆縛中掙紮出來的時候,身後一個聲音猛地讓他清醒了過來,那人聲音不高,也很平穩,在這喧囂的火場中宛如遺囑清流。
“你朋友說的對,”孟軍山的聲音依然很冷靜,“即使現在進去也已經救不了了,太晚了。”
太晚了。
真的太晚了。
阿全在那一刻整個人癱軟在了地上,拉著他的人沒扶住,就這麼看著他跪在地上,撐著地的雙手都在發抖。
是他對七七說:活下去,我會保護你。
是他對七七說:十六年的糖,我會補給你。
是他對七七說:以後,我們還有很多個以後……
但其實什麼都沒有,他什麼都給不了她,甚至連最初的承諾,他都沒有做到。
沒有了,什麼都沒有。
他的人生在這一刻像不滿裂紋的水晶球一樣,徹底的破碎了。
阿全突然抬起拳頭用力地朝地麵砸了過去,分明那麼用力,但地麵卻連一絲震感都沒有。
真是可笑,他拚盡全力要爭取的原來就是這麼無力又可笑的東西。
最後,甚至連七七也賠了進去。
孟軍山就這麼冷靜地看著眼前的年輕人一點點的崩塌下去,臉上的表情甚至沒有一絲起伏,然後他轉過身去,朝著身旁的人說了句,“走把。”
那人點了點頭,轉身在阿全的肩上按了一下,“走吧。”
“阿全……”趙允軒往前走了一步,卻在這時候,他看到阿全撐著地的手慢慢地握成了拳頭。
“阿全!”趙允軒急急追出兩步,但阿全已經轉身跟上了那些人,“你去哪兒?”
“別靠近我……”阿全猛地轉身,允軒一個不留神差點撲了個空,手在半空中懸了一下,落在阿全肩膀上的時候被他狠狠打開了,“我不會再相信你們了。”
趙允軒愣了愣,少年眼中投射出來的光那麼亮,卻那麼陌生。
他說“你們”,那麼這個“們”裏除了自己,還有誰呢?
不,也許並沒有誰,他說的“你們”,是所有的曾經和未來,現在已經被這個名叫阿全的少年全部舍棄了。
倉庫被火團團包圍,甚至連旁邊的集裝箱都沒有放過,高壓水槍已經不夠了,消防員不停地在增加裝備,但那火焰像是在嘲笑他們一樣,越發的囂張起來。
他最後抬眼看了一眼那火光,像是在忍耐某種疼痛一樣用力咬了咬嘴唇之後,轉身離去。
“阿全!”趙允軒突然拽住他,“你不能跟那些人走,你會毀了你自己的……”
“不會了,已經不會了。”阿全冷冷看了他一眼,那一刻他眼底所有的情緒突然灰飛煙滅了,剩下的隻有冰冷和空洞,“……托你們的福,我的人生在這裏已經結束了。”
已經沒有剩下什麼可以摧毀的東西了。
什麼都沒了。
“阿全……”趙允軒再要追上去的時候身後的同事喊住了他,火光裏的少年沒有再回頭,大火在他身後越燒越烈,而他卻朝著背光的方向,越走越遠。
那是趙允軒最後一次見到蘇全,很多年之後當他回想起來的時候,都會想起那個背影。
那大概真的是最後一次……
是他最後一次見到那個曾經的蘇全了。
火災的消息第二天的新聞也報了。
盡管趙允軒不願意相信,但倉庫裏的確有一具被燒焦的女屍,他沒有通知阿全去認領,因為即使去也根本認不出什麼,除了那枚燒得發黑的戒指之外,他什麼也看不到。
而阿全仿佛早就知道了這個結果一樣,再也沒有出現過。
後來還是院長把七七領了回去,葬在福利院後山的一個小山坡上。
哪裏有很多沒有福氣的孩子,院長每年都會去山上種很多的花草,他們在七七的墳前種了一株山茶花,到春天的時候,開出了白色的花朵。
趙允軒從那以後就再也沒有見過阿全。
車行的工作他似乎也辭了,酒吧也沒有再去過。連老九都不知道他去了哪裏,趙允軒每次在街上巡邏的時候都有些刻意地想要在人群裏找到阿全,但每一次都隻是徒勞而已。
幾個月之後警方在海裏打撈上來一具屍體,核實後知道那個人叫盛強。
沒有他殺的痕跡,像是喝醉了失足墜海的。
但他隱隱就知道不是這樣的。
可是他找不到阿全,哪裏都找不到這個人。
七七簽約的那家唱片公司老板不知道怎麼就被查出經濟問題,東躲西藏的最後被人發現在一個酒店式公寓裏自殺了。那家唱片公司沒多久也被收購了……
趙允軒看著這些好似八竿子打不著的新聞,心上像是被挖了一個很大的洞,怎麼都不填不滿。
是的,他對阿全說過,他要當警察,要除暴安良保家衛國,要保護自己想要保護的人,但結果呢?
結果……呢?
大概過了一年多,趙允軒畢業轉到騎警隊,有一回騎著摩托在街上巡邏的時候,無意就看到了阿全。
他當時以為自己看錯了,但把車倒過來再看一次的時候確定是他不會錯。
隻是他好像已經車頭車尾的變了一個人。
不再總是穿著車行的工作服,臉上也再也看不到當年的生氣,仿佛一個戴著麵具的人,行屍走肉一般的擠在人群裏。
“阿全。”趙允軒追著跑了過去。
正要轉身的人聽見這一聲才停了下來,看了看那戴著頭盔的小騎警。
身旁的人好奇地掃了一眼那警察,問了句,“三哥,有麻煩嗎?”
“沒,你們先走吧。”他淡淡朝身旁幾個小弟說了句,那幾個人也很識相地扭頭走了。
趙允軒這才走過來,皺著眉頭打量他,又長高了,也變得比以前壯了,連衣服都穿得比以前體麵了,但卻沒有看到他臉上有任何高興的意思。
“你怎麼會……”他想說你怎麼會跟那些人在一起,但他看到阿全的眼神時突然就明白了。
他說得對,他的人生在那場火災中已經徹底的結束了。
現在的阿全,已經變成了另一個人。
“奶奶把七七安頓在福利院後山了,你去看過七七嗎?”最後想了半天,他還是問了這句。
“沒。”
沒想到他能答得這麼平靜,甚至連眼睛都沒有動一下。
“阿全……”趙允軒有些不知道該怎麼說下去,他也不插嘴,就這麼等著趙允軒說下去。
“你真的……不去看看七七麼?”
“不用了。”阿全轉過身。
“可是……”
“我沒臉見她……”那聲音冷冷的,冷得趙允軒忍不住打了個哆嗦。心口像被堵住了,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還有……”他忽然轉身看了趙允軒一眼,“我不叫蘇全了,要是找我,就找蘇孝全。”
怪不得怎麼都找不到他,趙允軒愣了愣,“你……”
“不過你最好也還是別找我了,你是警察我是賊,見麵應該也沒什麼好說的。”蘇孝全冷冷掃了他一眼,轉過身去朝著同伴前行的方向走了過去。
“阿全……”
“對了。”他突然站住,背對著趙允軒沒有動,“還有個事情想麻煩你一下……”
“你說。”趙允軒捏了捏手指,如果還有什麼事是他能做的,他無論如何都想要為他去做。
“在她旁邊給我建個墓,就當我也跟她一起死了。”他平靜地說完這些,頭也不回地大步走了。
“阿全……”趙允軒想要喊,但那聲音哽在喉嚨裏,怎麼都發出不來。
是的,他的人生結束了。
那個曾經還會說會笑的少年,已經徹頭徹尾地消失了。眼前的背影如此陌生,已經完全是另外一個人了。
煙就快要燒完了,屋子裏沒開燈,他一個人坐在椅子上出神。
今天他對趙允軒說的話之前已經想了很久了,從在報紙上看到七七的死訊開始,他就有了這樣的年頭。在七七旁邊給自己建一個墓,這其實是很奢侈的事,他都不知道七七是不是還想見他。
但他還想跟她在一起,哪怕……就隻是形同虛設。
這些天來他每天晚上都睡不好,七七最後是什麼樣子,有沒有哭,是不是很害怕,他都不知道。
他時常會想,如果那時候就跟了孟軍山走,那麼後麵的一切是不是就不會發生了?
然而這世界上總是有太多如果,卻沒有辦法結果。
他站起來在煙缸裏掐了煙,門外一直等著的幾個人看見他站起來,齊齊喊了一聲“三哥”,又問:“現在去哪兒?”
“去三爺那裏。”他轉身走出房間,隨從跟在身後帶上了門。
“你叫什麼?”他再次回到孟軍山那裏的時候,孟軍山這樣問他,好像從來都不知道他的名字一樣。
“阿全。”他說。
“姓呢?”
“蘇。”
“蘇……”孟軍山擺弄著手裏的打火機,隔了一會兒才說,“孝悌忠信禮義廉恥,你取個‘孝’,就叫蘇孝全吧。忠孝兩全的意思,我看你也是個有情有義的人。”
他沒說什麼。
名字對他沒有意義,他叫什麼都無所謂,不論是院長說的“全字好,福壽雙全”還是孟軍山說的“忠孝兩全”,他都無所謂。
因為他有所謂的一切,已經隨著過去的那個自己一起消失了。
“跟著我的話,別的不用管,做好我給你的事就行了。”孟軍山從老板椅上站了起來,“以後也不會再有人敢找你的麻煩。”
那之後沒多久,孟軍山送了他兩件禮物。
一件是包頭強的死訊,另一件是唱片公司的所有權。
“那姑娘的事……是個小老板找人做的。”孟軍山看了看桌上的文件,“其實也不過就是吃飯的時候起了點糾紛,你那位朋友的性格,大概跟你很像,比較容易得罪人,所以他們才找人想嚇唬嚇唬她,就是沒想到會出這種意外。”
孟軍山把那份文件放到他麵前,“你的東西,你看著辦吧。”
“謝謝三爺。”他拿起桌上的文件轉身走了出去。
外麵等著的人看見他出來紛紛都站了起來,誰都知道他現在是孟軍山麵前的紅人,誰都不敢得罪他,那麼小心翼翼恭恭敬敬地捧著他。
而他隻是走過去,從一個人手上拿過燒了一半的煙,把文件的一角點著了之後,扔進了垃圾桶。
沒有意義了,已經沒有意義了。
那些人的死也不能換回他的七七,即便所有的人都死了,他的七七也不會回來了。
他後來又去一趟車行,還九叔的錢和人情。
老九乍一看沒有認出來,過了許久才說了句,“不一樣了,果然跟以前不一樣了。”
“是不一樣了,”蘇孝全抬頭看著漆黑的夜,月亮走得無影無蹤,仿佛再也不會出現了一樣。
他低了低頭,轉身朝著停在路邊的那輛勞斯萊斯走了過去。
“再也不會跟以前一樣了。”他輕聲地對自己說。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