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2 / 3)

他也因為這樣經常被教務老頭兒關小黑屋。

關小黑屋他並不害怕,不像其他孩子一旦被關起來就會嚇得哇哇大哭,他隻是會覺得餓。大概正在長個頭的時候,他吃得比一般的孩子都要多,但教務老頭兒就是知道這一點,所以隻要把他關進小黑屋,至少有一整天是什麼都不會給他吃的。

阿全有點後悔,早知道今天就先不去彈珠房,應該去糕點鋪偷幾個麵包的。

小黑屋其實是個廢舊的體育館,有個不大的籃球場,阿全在屋裏找了一圈也沒有找到籃球。就算找到他也沒力氣打了,餓得腿都軟了。

他找到一堆墊子跳上去,躺在頂棚出神。

就在這時候鐵門突然響了一下,阿全警覺地從墊子上坐了起來,盯著門口問了句,“誰?”

教務老頭兒不會這麼好心來給他送吃的,不到一整天也絕對不會放他出去。他有點擔心是高年級的孩子來找他的麻煩,雖然他平時也沒少找高年級的麻煩,但現在這個時候打架不是好主意,他根本餓的連胳膊都揮不動了。

阿全警覺地盯著門,盡管門是鎖著的,但他知道高年級裏有幾個撬鎖的能手。所以他們盡管也常備管小黑屋,但很少能挨到餓,中途溜出去吃個飯再跑回來簡直輕鬆達成。阿全有點感慨,他要是也能學會這個技能,就不會被關在這裏挨餓了,不過他就算餓死也不打算跟高年級求教這種生存技能。

“誰在哪兒?”門外的動靜突然停了,阿全正打算躺下的時候又聽見了動靜。

他幹脆跳下墊子,不緊不慢地走到門口喊了一聲,“說話,不然我打人了啊。”

門裏正塞進來一個什麼東西,別這聲一吼,那東西直接從門縫下麵滾了過來,阿全愣了愣才看清是個麵包。隨著麵包滾進來而迅速縮回去的還有一隻小手,很小很白的手,阿全蹲下身子想再看一看的時候,那手已經縮了回去。

“有喝的麼?”他撿起麵包咬了一口,“會幹死的。”

門外的人沒有出聲,過了好一會兒,才又小心地從門縫下塞了一包牛奶進來,這一次沒等阿全出聲,門外就響起了匆忙的腳步聲,應該是嚇跑了。

阿全笑了笑,沒靠著門咬了一口麵包。

應該是低年級的孩子吧,福利院給十歲以下的孩子供應下午點心,這麵包上的生產日期還是今天的,餡兒還是紅豆的。

阿全又咬了一口氣,靠在門上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他後來在鋼琴室見到了那個給他送麵包的孩子,要說為什麼一眼就認出了是那個孩子他也不知道。大概是手吧,那又短又白的小手指在琴鍵上跳躍的時候,他想起了從門縫下伸過來的小手指。

他走過去問,“是你吧?”

正在彈鋼琴的孩子似乎嚇了一跳,猛地抬起頭來看著他。黑而亮的大眼睛在日光下閃著讓人心髒發顫的光芒,他有些不敢相信那是一個九歲孩子的目光,那樣明亮而清澈,簡直像中秋節的月亮一樣。

他後來才知道那小姑娘叫七七,並不是自己,她給所有關小黑屋的孩子送過食物和水,至於是為什麼……

“因為我以前也受過別人的幫助啊。”七七蹲在小操場的沙坑裏把沙子一點點堆起來,“院長說,我小的時候差一點快死掉的時候,有人給我送了糖,還給我打氣,所以我才能活下去。”

阿全愣了愣,盯著蹲在沙坑裏玩沙子的小女孩看了很久,是那個孩子嗎?那個還沒有熱水瓶大的孩子?竟然已經長得這麼大了,他有點不敢相信,那時候他真的也和其他人一樣以為這孩子會死的。

“雖然不知道是誰,但一定也是福利院裏的,”七七轉過臉來朝他笑了一下,“所以,我也想幫幫大家,就像他一樣。”

--但我那時候並不是為了幫你,我在幫的,其實是我自己。

阿全沒有說出口,他甚至沒有告訴七七給她棒棒糖的人就是自己。

可是,那個孩子因為自己的話而活下來了,那一刹那,阿全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激動,甚至控製不住的有些顫抖。他問她,“你叫什麼名字?”

“七七。”女孩把堆起來的沙子做成了一個模糊的城堡形狀,扭頭看著阿全說,“你呢?”

“阿全。”

******

吃過飯出來的時候天都黑了,七七一直喊著吃得好飽,一邊揉著肚子,阿全拉住了她的手說,“女孩子不要老是揉肚子,回頭會長出啤酒肚。你才十四歲,長出啤酒肚怎麼辦……”

“真的嗎?”七七嚇了一跳,摸了一半的手停在了半空中,瞪著眼睛看趙允軒。

趙允軒已經笑得前仰後合,七七忽然明白過來,抬腳踢了一下阿全說,“哼,你又騙我。”

他們沒有立刻回福利院,而是去了附近的沙灘。

初夏的晚上,夜風夾雜著海腥味撲麵而來並不十分舒服,但七七卻玩得很開心,光著腳在沙灘上跑了個好幾個來回之後,停下來的朝阿全他們揮手。

“你說,我們現在把她這個樣子拍下來,七七以後要是成了大明星,是不是就能賺大錢了?”趙允軒扭頭看著阿全。

“你還除暴安良英俊瀟灑的警察呢,滿腦子就知道錢,”阿全推開趙允軒的臉,“錢串子警官。”

趙允軒咧嘴笑了笑。

七七一直就很喜歡海灘,問她為什麼的話,她說是因為海的女兒,“小美人魚是在海邊撿到自己的王子的,我也想在那裏撿一個。”

阿全知道那是個童話故事,他雖然沒什麼有趣的童年,但也在圖書室混過幾天,所以知道這些不著邊際扯淡的鬼話。

根本就沒有什麼小美人魚,阿全本來想這樣說,但最後也沒有說。

他不希望七七的願望會幻滅,她更不希望七七會變得跟自己一樣,對這個世界的仇恨和厭惡,他希望七七永遠都不要有。

“你打算怎麼辦?”趙允軒突然問。

“什麼?”阿全收回神思看著趙允軒,但他很快明白過來趙允軒問的是什麼。

“真的不跟我一起去考警察嗎?”趙允軒捏了一塊石子在手裏掂了掂,“明天是最後一天了……”

--為什麼想當警察?

--因為警察能除暴安良保護需要保護的人。

這是他跟趙允軒曾經的對話。

“允軒,”阿全看了一會兒遠處快要變成一團白影的七七,然後轉過臉來向趙允軒說,“你說當了警察,就能保護自己想保護的人了,是嘛?”

“是啊。”趙允軒心裏一激動,“你……”

“那……”阿全伸手在趙允軒肩膀上按了一下,然後慢慢站了起來看著他說,“替我保護七七吧。”

第二節 或許,人生是可以重新開始

到酒吧的時候天都快黑了。

七七正在台上唱歌,唱到高興的時候會跳起來,台下的人也都很興奮,激動的時候連手裏的酒瓶子都揮舞起來,更有人用力吹著口哨,五彩燈照得人眼暈。

“你怎麼才來?”大寶看到阿全進來的時候就朝旁邊挪了挪,給阿全讓出個座來。

大寶也是樂隊的人,但這幾天胳膊受了傷,所以臨時被替下來了。

“有點事耽誤了。”阿全摸出煙點了一支,抬起目光望著台上的樂隊。

他沒有告訴大寶他剛在十三街跟包頭強的人幹了一架,現在胳膊還抬不起來,夾著煙的手還有點抖。阿全放下煙的時候,七七已經從台上下來了。

“你怎麼才來啊,”七七擠到阿全身旁坐下,“不是說好九點的嘛。”

“有點事耽誤了。”阿全看著七七因為興奮而微微泛紅的臉頰也有點高興起來,用手指在七七發髻線上擦了一下,“都是汗……唱得這麼賣力老板給加錢嘛。”

“最後一場了,高興嘛。”趙允軒跟其他幾個樂隊成員也走了過來,端起放在桌上也不知道誰的啤酒就咕咚咕咚喝了大半杯,抹了抹嘴才說,“七七被唱片公司簽約了,我們樂隊也該解散了,就當散夥飯,今天也該吃頓好的。”

“別說得這麼傷感行嗎……”大寶用胳膊撞了一下趙允軒,“七七又不是不唱了。”

“簽了約就不能隨便在外麵唱了,你懂不懂規矩。”趙允軒看著七七,“想好去哪兒吃了沒?”

“我都行。”七七看見阿全臉頰上的擦傷,本能地用手指碰了一下說,“臉怎麼了?”

“沒,剛才過來的時候跟個騎摩托的擦了一下,沒事。”阿全握著七七的手,七七指尖冰涼,他又用力握了握,朝著趙允軒說了句,“就去上次那家吧。”

吃完飯出來都快十一點了,樂隊的幾個人喝了酒有點興奮,一直在念叨著“七七走了就再也找不到這麼好的主唱了,真可惜”,旁邊又有人說“人家才十四歲就出道了,我他媽都二十了還沒著落呢”。

幾個人越說越悲傷最後竟然抱頭痛哭起來,七七在一旁笑了起來,趙允軒走過來勾住阿全的肩膀說,“別理他們,酒醒了就好了,咱們走。”

阿全嗯了一聲,正要轉身的時候就見一輛黑色私家車從麵前飛快地擦過。他急忙伸手把七七往後拽了回來,車子擦著七七的裙角駛過,裙裾發出嚓的一聲,撕開了好大一塊。

“他媽得開豪車了不起啊!”趙允軒突然掄起一隻運動鞋朝車後砸了過去,車子正好也在減速,鞋子就這麼穩穩砸在了後車窗上,然後問問地落在了車後蓋上。

趙允軒猛地愣了一下,剛才給酒勁衝昏的腦子一下就冷卻了。

他沒想到這車還真會停下來,急忙站到了阿全和七七的麵前,車子這時候已經開始往後倒,碾過趙允軒掉在地上的那隻球鞋後穩穩停在了三個人麵前。

阿全本能地把七七往身後藏了藏,車窗在這時候搖了下來,車裏的人向著阿全笑了笑,淡淡說了句,“還真巧啊。”

“認識?”趙允軒愣了愣,扭頭看著阿全。

阿全雖然也喝了不少酒,但相對他的酒量來說,那些酒精沒有給他造成什麼太大的思考困難。所以他在車子擦過的一瞬間就認出了這輛車,幾天前他才在青衣街附近見過這輛車。

當然,還不隻是見過,他當時偷了這輛車。

偷車不是最好的活計,但需要大筆錢的時候卻是不錯的生意。那時候阿全很需要錢,他已經到了離開福利院的年紀,需要在外麵租房子。各種開銷絕不是他一個小偷小摸的混混能負擔得起的,而也七七正好跟唱片公司簽了約,趙允軒拿到了警校的錄取通知書,他想給他們買點像樣的禮物,那時候就看到了這輛車。

他對車還有些研究,知道這車價值不菲,看到沒人的時候就迅速下了車。

得手很順利,但他把車開到老九的車行時事情就有些微妙了。老九沒立刻給他錢,反而讓他等一等,阿全一開始以為是因為這車價值不菲,但等他反應過來要走的時候,車行卷簾門都已經拉上了。

進來的七八個人把他團團圍住,當時阿全就覺得自己今天晚上如果真的就掛在這裏,也不會有人知道。可能隔幾天會有人發現海上浮屍,再過幾天經過比對才會發現死了的人是他。

這就是他的人生了,全部的人生了。

想想真的還挺淒涼的。

他唯一覺得後悔的就是最後是以這種方式告訴七七他的死亡,竟然是這樣糟糕的人生。

但結果是那些人隻是圍著他也並沒有動手,他們像在等著什麼,而這時候那個人從車行的後門走了進來,那是阿全第一次見到這個男人,這個看起來三十歲的男人臉上刻著他從未見過的冷硬笑容。這讓他有些不寒而栗,但男人卻隻是朝他笑了笑,問了句,“你叫什麼名字?”

阿全沒回答趙允軒,隻是望著坐在後座上的男人喊了一聲,“三爺。”

他現在已經知道這個男人叫孟軍山了。

不僅知道了名字,還知道這個男人是處在金字塔上自己無論如何都無法觸及的高度的人,無論是他身上的衣服還是開著的豪車,都是他做夢也不敢去想擁有的東西。

但男人那時候卻並沒有動動手指捏死他,反而讓身旁的人給了他一疊錢。

“缺錢的話可以來找我。”男人那時候說,“我叫孟軍山。”

但阿全沒有要他的錢,他隻是看了一眼放在車前蓋上的那疊花花鈔票,然後冷著臉從車行走了出去。走出去之後才覺得手心裏出了一層冷汗,有一種死裏逃生的後怕。

而當他從同行的混混那裏知道了男人的身份之後,更是嚇得筷子都差點掉了。

“孟三爺?”資深一些的混混告訴他,“那人可不好應付,他看得上的就給你吃香的喝辣的,看不上的,動動手指就捏死你,還能捏得你灰飛煙滅,死了到人口庫都查不到的那種。”

阿全聽得背脊一陣陣發涼,他從沒想過自己螻蟻一般的人生裏,會遇到這樣的大鱷,簡直就像是不小心被鯨魚吞進肚子裏的匹諾曹一樣,又害怕又不知所措。

“我聽說你在老九那裏找了個差事。”孟軍山下了車,把阿全帶到了一旁。

阿全那之後也確實又見過孟軍山幾次,但每次他都刻意回避掉了。明白了自己現今的人生繼續走下去就可能會遇到這樣的大鱷,這樣連掐死自己都不用親自動手的大鱷後,阿全確實覺得自己需要重新思考人生了。

而最後思考的結果,也不過就是在老九的車行裏找份工臨時打打。

他沒有像樣的學曆,也沒有趙允軒那樣的宏圖大誌,能夠安安穩穩不用靠坑蒙拐騙賺幾個錢混口飯吃,對他來說已經挺不容易了。

他現在唯一慶幸的就是那時候沒有跟其他幾個混混一樣投靠了什麼哥,那樣的話脫身就不會像現在這麼容易了。

當然讓阿全下定決心“改邪歸正”的另一個原因,也是因為不久前他才知道了海裏撈上的一具浮屍正是他前不久才一起幹過活計的同伴。

那一刻車行裏的情景又浮現在阿全的腦海裏,他第一次感到這樣害怕,好像自己是被困在玻璃罩裏的蟲子一樣,隻要別人動一動手指,就能輕易地摁死自己。

老九看中他很久了,所以他提出來要去車行打工的時候,老九也很爽快的就答應了。

他也真的就老老實實在車行打起了工,老實得連包頭強故意來找麻煩的時候都沒有怎麼還手,不是老九的話,他真的差點就被包頭強當場卸了胳膊。

做個老實人不容易,不過阿全還是打算試一試。

“真不打算跟我?”孟軍山看見阿全從口袋裏摸出煙來,伸手說了句,“給我一支。”

阿全愣了愣,他抽的煙沒有牌子,有的就是從別人身上是順來的拆過封的。他不信孟軍山沒看到煙殼上的牌子,但他還是伸手跟自己要了一支。

阿全把煙盒遞了過去,擦亮了打火機。

孟軍山輕輕吐了一口煙之後,盯著手裏的煙看了很久都沒說話。

“沒有抽過好煙的話,會覺得這種還不錯。”他用手指輕輕彈了彈煙灰,又抽了一口才說,“就像你不知道權力會帶給你的好處,會覺得現在這樣安穩的混個日子也不錯。”

阿全沒說話,他也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麼。

這個男人就算是不做什麼就這麼單純的站在你身邊,都會給你造成巨大的氣場壓力,這一點阿全第一次就領教過了。

“孟三爺……”阿全扔了手裏的煙,踩在腳底狠狠碾了兩下,“我不知道你看上我什麼了,不過我已經不打算過以前那種日子了,所以……”

他抬起頭來看著孟軍山,希望他不用自己再說下去。

而孟軍山也似乎明白他的意思,隻淡淡笑了笑,說,“我懂你的意思,如果你不希望我幹涉,我不會再幹涉。這個世界其實很公平,尤其在選擇這件事上。”

孟軍山也丟了手裏的煙,轉身朝車邊走去。

趙允軒和七七一直站在對街的地方看著他們,看到阿全轉過身,趙允軒著急地揮了揮手。

“你剛才問我看上你什麼?”孟軍山突然轉過身,阿全沒來得及跟趙允軒回應注意力就被牽引了過去,“嗯?”

“你不會不知道那是我的車。”孟軍山沒太顧及阿全的反應,轉身看著自己停在路邊那輛勞斯萊斯,“或者說,你即使不知道那是我的車,也應該知道那車的主人不是你這種身份的人能匹敵的,但你還是做了。”

阿全不明白地看著孟軍山。

“你是那種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可以不顧一切的人,不過自己好像還沒發現。”孟軍山看著一臉茫然的阿全,淡淡笑了笑說,“你放心,以後我不會再在你生活裏出現了,但如果你想通了,還是隨時可以來找過。但那時候選擇權就在我這裏了。”

阿全沒回答,就這麼看著孟軍山轉身上了車,看著那輛勞斯萊斯在夜色中駛遠了。

****

那件事就這麼過去了。

除了趙允軒那天最後問了一句“那人是誰?”這件事就像是黑板上的字一樣被擦掉了。

七七跟唱片公司簽了約,趙允軒也拿到了警校的錄取通知書。

阿全搬出了福利院,在車行的倉庫裏騰了一塊地方做房間。老九沒有收他房租,還照給他薪水。除了包頭強偶爾來找麻煩之外,日子過得不好也不算壞。

七七的唱片定在下個月發行,那時候七七正好滿十六歲了。

“你打算送什麼禮物?”趙允軒邊吃著麵條邊問。

阿全有點發愁,如果是以前他不會考慮這麼多,需要錢就可以想辦法去弄,而且一定都是會有辦法的。但現在不一樣了,他除了每個月拮據的生活費之外,基本省不下什麼錢,一定要說禮物的話,買十根棒棒糖不知道算不算。

“還有我。”趙允軒喝完最後一口麵湯,扯過一張紙巾擦了擦嘴。

“怎麼哪兒都有你,下個月你又不過生日有你什麼事。”阿全放下筷子伸了個懶腰。

“我下個月開始巡邏了,”趙允軒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不知道會分在哪個區,不過別讓我逮到你抓包。”

阿全先是一愣,轉而笑了起來,伸手在趙允軒短短的頭發上抓了抓,“早不幹那個了。”

日子過得還真是快啊,阿全走回車行的路上一直在想,好像也就是昨天的事,允軒還和七七在酒吧駐場,自己還在街上偷搶摸扒,但確實也已經過了一年多了,無論是自己還是允軒和七七,都跟以前不一樣了。

這樣挺好的,確實挺好的。

“過幾天我可能去新衣街那兒……”阿全突然說了句。

趙允軒猛地一愣,步子都停了,有些緊張地看他,“去幹嗎?”

“打工。”阿全扭頭看了他一眼,“有個酒吧招服務生,九叔跟那兒的老板熟,我打算去做幾天。”

“哦……”趙允軒鬆了口氣,快幾步跟上來說,“攢錢給七七買禮物嘛?”

“不然還給你買麼。”阿全瞪了趙允軒一眼,甩開了他的胳膊。

在酒吧做服務生其實不太符合阿全的個性,要看人臉色還得總是笑臉相迎。他不太會沒事就端著笑臉,大部分時候都隻能不冷不熱地看著客人,但反而是這樣,酒吧很多女客來得更勤了。

“你挺招人喜歡的嘛。”老板娘看著正在低頭擦杯子的阿全說,“老九還說你不怎麼招人喜歡,我看你挺有女人緣的,以後有空就來我這兒吧。”

阿全不置可否地繼續低頭擦杯子,他雖然很需要錢,但也不打算長久地在這種酒吧做下去。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會碰上原來的“老相識”。

比如包頭強。

聽說包頭強現在跟了西區的一代的土霸王,混得相當風生水起,阿全不想給自己找麻煩。

不過包頭強還是來了。

盡管他一直低著頭,但包頭強還是很快就認出他了。

“還真沒想到,當年威風凜凜的全哥現在在這兒給人端茶遞水的,多丟份兒啊。”包頭強說著,身旁幾個跟班就跟著起哄。

阿全沒答話,依然低著頭擦杯子,老板娘過來打圓場這才算過去了。

後來包頭強就好像有意無意地總來找他的事兒,老板娘每次看他們過來都會主動過去打招呼打圓場,酒不是自己親自送,就是讓阿全送過去,“現在人家是龍少爺那邊的人了,得罪不起的。”

結果阿全端酒過去的時候,還是被有意裝無意地灑了一身,換作以前他早用酒瓶子朝包頭強腦袋上砸過去了,但當時卻也忍下來了,一方麵是老板娘說的話,另一方麵他看到七七從門口走進來。

盡管他跟七七說過不要來酒吧找他,但因為七七幾乎每天都在唱片公司錄音,能抽出來見麵的時間很有限,所以一旦有空她還是會往酒吧跑。

“你的妞嗎?”包頭強扭頭看見七七的時候,嘴角勾起一抹讓人不太舒服的笑,“挺漂亮的啊。”

“走了。”阿全拉過七七轉身往後麵的更衣室走,包頭強要再跟上來的時候被老板娘插科打諢的搪塞過去了。

“那些人找你麻煩嗎?”七七站在更衣室外輕聲地問著,“打架了麼?”

“沒,就是不小心弄髒了衣服。”阿全把脫下來的製服扔進更衣櫃裏,拿出自己的衣服換上的時候,手抵著櫃子深吸了一口氣。

換作以前這架不打他是緩不過這口氣的,但現在不一樣了,他必須得等著一切過去,隻有等著一切過去了,他才能開始新的人生。

他隻能等。

拉開更衣室的門,七七急忙就拽住他說,“讓我看看,弄傷了沒有。”

“沒,真的就隻是弄髒了衣服。”阿全按住她要掀自己衣服的手,“走吧,想去哪兒?”

“去吃好吃的。”七七高興地蹦了一下。

今天是七七十六歲生日。

阿全要不是預支了薪水,今天就不打算在這兒幹了。

但當他看到七七收到禮物時高興的樣子,也就覺得無所謂了。

“這個很貴吧。”七七從盒子裏拿出手鏈來遞給他,“你幫我戴。”

“不貴,允軒挑的。”趙允軒在討女人喜歡這件事上要比他有天分得多,所以當時他說這條手鏈好看的時候,阿全毫不猶豫就買下來了,雖然價位相對來說確實不便宜。

“我認識這個牌子,是我們公司的讚助商,所以我知道一定很貴。”阿全正怕她說太貴了的時候,七七已經收回手高興地做了個禱告的手勢說,“我好喜歡,謝謝你。”

阿全隻是笑了笑,沒再說什麼。

他不知道該怎麼說,說你喜歡就好,還是說,隻要你喜歡我什麼都會為你辦到。

但其實他辦不到,他根本也沒有辦法辦到。他隻是一個車行裏打工的打工仔,隻是在酒吧預支了薪水的小酒保,他能做的不過就是省吃儉用的為她買一條手鏈,隻是不在她麵前再像個混混,隻是不希望讓她再露出剛才在更衣間門口露出的那種擔心的神色。

這,就已經是全部了。

“下個月唱片就是上市了,我好擔心。”走在沙灘上,七七一隻手抓著阿全,用單腳蹦跳著踩出一隻隻腳印。

“有什麼好擔心的。”

“我擔心會賣不好,我擔心公司花了那麼多錢最後我也沒有給他們賺到錢,我擔心對我好的人最後會失望……”七七鬆開手,最後用力蹦了一下蹦到了阿全的麵前,“你會對我失望嗎?”

阿全搖了搖頭。

對他來說,七七就是七七。

會成為明星也好,會繼續留在酒吧駐唱,還會是會一直留在福利院,對他來說都沒有分別。

七七就是七七。

他曾經問過七七為什麼不跟領養家庭的人走,畢竟那時候長相甜美性格乖巧的七七是很多家庭中意的領養對象,但她對於這頻頻伸出的橄欖枝,一次也沒有回應。

“離開了這裏,就要離開大家了,我不想離開大家。”七七說。

阿全那時候並不知道這個大家是誰,但現在他想他有些明白了。

即使隻有兩個人,即使隻有你跟我,也可以被稱之為“大家”。

“真的嗎?”七七望著他問,“阿全你……無論任何時候,你都不會對我失望嗎?”

“不會。”他仍然搖了搖頭。

“即使我變得又笨又胖,又醜又討厭,你也不會討厭我嗎?”

“不會。”

“即使我唱片賣不出去,最後又要變成福利院裏的醜小鴨,你也不會離開我嗎?”

“不會。”

“即使……”七七突然往前走了一步,距離近的阿全不得不低著頭才能看清七七微微揚起的臉,不知是什麼時候這張原本有些圓潤的小臉,退掉了青澀的稚氣,透出一種寶石般的光芒。

阿全聽見自己心髒用力跳動了兩下,他聽見七七說,“即使,我要你娶我嗎?”

他沒有立刻回答,或者說根本沒有想到該怎麼回答,甚至沒有想過會被問到這種問題。

但七七也沒有再問下去,甚至沒有多說一個字,就這麼靜靜地揚起臉來等著他的答案,目光穿過他眼底的時候,仿佛要一直望進他心裏去。

“我……為什麼?”

“嗯?”

“為什麼要我娶你?”

“為什麼不呢。”七七仍是這樣站著,“從你在暖箱外麵對我說,要活下去的時候,我就這麼想了。”

阿全愣住了,好半天之後他笑了起來,“說什麼胡話,那時候你還什麼都不知道吧,別說想了,腦子都還是豆腐花,耳朵都還隻是團橡皮泥……”

“但是我就是知道啊。”七七反抗似的抓著阿全用力蹦了一下,“我就是知道,知道……就是知道。”

“好好好……知道,知道。”阿全握住七七的手按著她,沙子上蹦起來不容易,一腳踩空就可能會摔跤,他小心地拉著七七的胳膊,七七的眼睛裏映著漫天的星星。

“你真的……知道?”

“知道。”七七突然低頭從小包裏拿出了一樣東西,“你放在暖箱上的棒棒糖這麼多年我都帶在身上,就像護身符一樣,隻要帶著我就一定會遇到好事。”

阿全看著那根棒棒糖出了神。

十六年了,那根棒棒糖竟然沒有變質也沒有融化,還是這樣一根看起來完好無損的棒棒糖。就像十六年那個四歲孩子的承諾一樣,沒有變質也不會消失,他一直都在七七身邊,一直都在。

“你說過的話會算數嗎?”七七轉了轉手裏的棒棒糖,“你說過,會給我買糖吃……”

可是這麼多年,他連一根糖都沒有買給她過,或許是怕她知道當年那個站在暖箱外對她說要活下去的人,現在竟然是這樣一副樣子。

竟然隻是……一個混混。

“給你買。”他突然伸手抱住了七七。

這瘦小的身體仿佛還是暖箱裏那個嬰孩一樣,但卻已經長大了,已經是個大姑娘了,已經能成為別人的新娘了。

“十六年的糖,我都會補給你,一顆也不會差。”

“你說的啊。”七七高興地環緊了阿全的腰,“一顆也不能差。”

第三節 托你的福,我的人生在這裏就結束了

阿全跟酒吧老板娘說他想要留下來的時候,老板娘眼裏又是驚訝又是喜悅的,盯著他看了老半天才問,“有什麼好事?”

“嗯?”阿全低頭擦著玻璃杯,聽到這句抬頭看了老板娘一眼。

“你臉上寫著呢,”老板娘伸出塗著鮮紅指甲的手在他臉上比劃了一下,“有什麼好事?”

“還不好說。”阿全自己都沒注意自己是笑了的,隻是把擦幹淨的玻璃杯放到一旁後才說,“但我大概要租房子,現在的薪水不夠用。”

他不能一直住在老九的車庫裏,不說七七可能會聲名大噪,就算是個普通的正常人,也不能總是窩在車庫裏過一輩子。他跟老九這麼說的時候,老九意味深長地抽了一口煙,然後說了句,“長大了啊。”

這還是第一次有人跟他說這種話,即使院長時常掛在嘴邊那句“長大了”也幾乎沒有對他說過,可能他在那些人眼裏從來都不曾是一個孩子吧。

“我可能會……”阿全放下最後一隻高腳杯的時候,老板娘還站在吧台旁抽煙,他轉過臉看了看酒吧老板娘,“……結婚。”

“結婚?”老板娘夾著煙扭頭看了他一眼,幾秒鍾才笑了起來,“真不容易啊。”

是挺不容易的。

對於一個從小在孤兒院長大的孩子來說,想要組件自己的家庭有一個自己的歸宿是很普通很正常的想法,但阿全從沒有這樣想過。在他腦海裏浮現的最多的場景,就是自己如何橫死街頭,而死後會是怎樣一番情景,他卻不敢去細想。

死了就是消失了,這個世界上不會再有阿全這個人了,也不會再有人記得他。

他沒有親人,沒有朋友,不,就算允軒是他的朋友,他也並不希望允軒知道他有一天會那樣死去。

但現在不同了,當七七說出那句“你娶我好嗎”的時候,他終於明白過來。他並不是不渴望一個家和一個歸宿,他隻是害怕。害怕那些東西會像那些美好的願望一樣,說破碎就破碎了。到最後,自己什麼也抓不住,什麼也不會擁有。

“給你漲工資,當時結婚賀禮了。”老板娘在煙缸裏掐了煙,轉頭又說,“別跟這兒的其他人說了,說了女客人就不來了。”

“我……”阿全一邊想說“加工資就不用了”一邊又想說“結婚也不是馬上的事”,聽見老板娘最後一句還想問“為什麼不來了”,但最後擠在一起什麼也沒說出來,就看著老板娘扭著水蛇腰走出了吧台。

他要在車行打工也得在酒吧兼職,兩份工作加起來的薪水,才勉強夠他在深水埗這種地方租一間門都關不起來的小房間而已。

不過這也夠了,至少他已經開始向著正常人的生活邁進了。

再見到孟軍山是一個星期後的事了,那時候他正在吧台後調酒,老板娘突然走過來說了句,“快給那位客人拿瓶拿破侖,要最好的。”

阿全愣了愣,轉過身去就看到了坐在吧台的孟軍山。

他也是愣了愣,以孟軍山的身份,這種酒吧根本連門檻都不夠他踩的,但他還是來了,而且還是一個人來的,那些常年跟長在他身上一樣的保鏢一個人都沒看見。

“三爺。”阿全把酒遞過去的時候說。

“好久不見。”孟軍山接過杯子,用手指按著杯墊,冰塊在杯子裏輕輕晃動,杯身上凝著一層水珠,“我聽老九說,你有中意的人了。”

“是。”阿全覺得這沒什麼好隱瞞的,雖然他不明白孟軍山問這些是什麼意思。

“那估計你以後不會來找我了。”孟軍山笑了笑,從上衣口袋裏摸出一個信封放到桌上,“賀禮。”

“不用了……”他急忙說,但孟軍山已經站了起來,“以後沒什麼機會見麵了,也算是我的一點心意。”

“三爺!”阿全又喊了兩聲,但孟軍山沒有回頭。他看了一眼桌上的酒杯,動也沒有動一下,猶豫了半秒,阿全跟老板娘說了聲之後,就抓著信封追了出去。

“孟三爺。”追到後麵停車場正好看見孟軍山的車開過來,保鏢站在他身旁給他打傘,其實雨也不大。

“怎麼了?”孟軍山看見他便微微側過身來,阿全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隻把信封遞過去說,“我不能要您的賀禮,無功不受祿,更何況,這也太多了。”

孟軍山沒有接,低頭看了看他手裏的信封之後說,“無功不受祿……說得好。”孟軍山點了點頭之後又說,“那你覺得我的命值多少錢?”

“啊?”阿全給問得一愣。

“看來你還不知道,老九沒有告訴你。”孟軍山笑了笑才說,“那天你偷走我的車送到車行,老九查出來車裏被人動了手腳……你如果再多開兩公裏可能命也就沒了。而我如果坐上那輛車,今天也就沒有孟軍山這個人了。”

阿全怔在原地沒有說話,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我這個人,你說迷信也好,說講情義也好,總覺得這是緣分,何況我看你也挺有眼緣的。”打傘的人喊了一聲三爺,阿全才看見車子已經開過來。

打傘的人上去拉開了車門,孟軍山最後朝阿全看了一眼說,“收著吧,以後你有什麼事,還是來找我。”

阿全沒再勉強,就這麼眼睜睜看著那輛勞斯萊斯開走了。

但那筆他最後也沒有用,就這麼安靜地躺在租屋的小破抽屜裏,像個詛咒一樣一直纏著阿全。

阿全在外麵等得久了有些不耐煩地拿出煙來點上,結果才剛點著就聽見七七的聲音喊:“叫你不要抽那麼多煙你又抽,人家店裏又不準抽煙。”

阿全笑了笑把煙在煙缸裏掐了,店員捧著笑臉過來說,“沒關係的,先生如果有想要,可以到吸煙區。”

阿全看了那店員一眼沒說話。

他最後還是動了那筆錢,因為要買戒指。他不想委屈了七七,但自己的薪水又絕對不夠買一對像樣的戒指。把錢從抽屜裏拿出來的時候他還猶豫了一會兒,但最後還是抽了一疊出來。

很多時候人的無助往往就這麼可悲,薄薄一疊紙片就能解決的問題,很多人卻怎麼努力都辦不到。

他想起孟軍山說過的那句,“就像你不知道權力會帶給你的好處的話,會覺得現在這樣安穩的混個日子也不錯”,他現在過的日子算安穩嗎?

每個月都要為了房租和吃飯發愁,甚至還得不停地預支薪水才能解決很多麻煩的生活,算安穩嗎?

權力會給他什麼好處?

錢嗎?

阿全沒再多想,推上抽屜以後給七七打了個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