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時的茉茉也已經被兩隻高加索團團圍住,她的身高隻到高加索的小腿位置,她從腿縫裏看向我的眼神充滿了抱歉。
我相信,那一刻的她也跟我一樣,之所以選擇了沉默,是因為,她知道,眾口鑠金,此時此刻,已經沒必要說什麼了。又何況,高加索犬不是狄仁傑,需要的不是水落石出,他們隻是需要一個新的、能唯命是從的掌門人而已。
而這個人,看起來,非我的兄弟丟丟莫屬!
我淡定地等待著高加索的裁決,此生此世,能死在這種大型犬的口下,能跟心愛的女孩死在一起,算來也已經足夠了。反正,我有了其他汪星人十輩子都不可能有的經曆,我曾經得到過,擁有過,而現在失去了,又有什麼可惜?到頭來,總比那些仰人鼻息、寄人籬下的寵物狗活得灑脫,活得暢快。
我曾經在被晚風吹落到街角的報紙上看到過一則漫畫,漫畫的名字叫作“晚餐”。畫麵中,一個肥頭大耳西裝革履的文明人正在用刀叉吃著晚餐,膝下是一條搖尾乞食的寵物狗,笑容滿麵的文明人用餐刀切下了寵物狗的半條尾巴,丟到它的麵前。
大雪覆蓋的湖區裏,有多少條幻想著成為它的野狗啊。
湖區之外的青安城中,有多少條正重複著這一切的寵物狗啊。
青安城以外的城市中,整個世界中,有多少條這樣的狗啊!
恍惚之中,我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夏日的午後,躺在竹躺椅上的前主人已經沉沉地睡去,窗外榕樹上的知了聒噪得要命,老舊的電視機裏,播放著一部老舊的無厘頭式老電影。
電影中,扛著長劍站在城牆上的至尊寶,看著多年前自己的背影,嘲笑道:“那人,好像一條狗哦!”
想到這裏,我仰起頭來看著那條大狗,嘴角露出了微笑。
然而,下一秒,我就淡定不下去了。
因為,對麵的幾條高加索居然把茉茉叼了起來,看樣子,下一秒他們就會將她脆弱的脖頸咬斷。
要怪就怪茉茉了,想要衝到我麵前的她,幹嗎非得在那隻高加索的腿上咬一口呢,她難道看不出來那群家夥根本不是紳士嗎?
“不要!”
我大叫一聲,拚盡了全力想要站起身來衝過去,狠狠地在那條不懂得憐香惜玉的高加索鼻子上啃一口,他的鼻子很大,很好瞄準。
可是,猛然躥高的荷爾蒙讓我高估了自己的實力,我尚未大幅度起身,就已再次被巨爪重重地按在了原地,而且對方的力氣更大了。好在我一聲尖叫過後,那條將茉茉叼在嘴裏的高加索稍微鬆了鬆口,將茉茉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我徹底放棄了!
我從未這般絕望過。
然而,對方的下一句話卻讓我重新燃起了希望。
“聽說你是個情聖哦,兒女情長啊。好吧,那我就再給你一次機會,我們可以放了你和你的女友,不過,你必須答應我一個條件!”
此時此刻,望著地上奄奄一息的茉茉,別說是一個條件,就算是一千個、一萬個我也會毫不猶豫地答應。
除此之外,我又能為她做些什麼呢?既然走到末路的我,能為她做的,僅僅隻還有這麼多,那麼我隻有默默地點頭。
對方輕輕地移開了爪子,做進攻狀,準備隨時再次將我撲倒在地。
“你羞辱了我們偉大的高加索,現在必須得接受懲罰!”
見我沒有逃跑的跡象,為首的高加索向後一步,四腿叉開:“隻要你從我的褲襠下麵鑽過去,我就放了你們!”
褲襠,嗬嗬,根本沒穿褲子的他何來褲襠?
我想要笑,卻笑不出來。
我轉頭看向了眼角掛著淚珠不停搖頭的茉茉,對她輕輕一笑。
“不要啊左安,千萬不要,我寧願死!”
茉茉自然知道,如果我真的從高加索犬的胯下鑽過去,對我意味著什麼。
胯下之辱,對人類韓信來說意味著忍辱負重,成就霸業。
而對於我這樣一個汪星人的首領來說,卻意味著,在手下麵前顏麵盡失,從此以後,再也沒有任何野狗信服我,從此以後,我將成為青安城所有野狗茶餘飯後的談資、笑柄;我再也不可能樹立自己的威信,重回權力的巔峰。
“唉——”
我重重地歎了一口氣。
一切,仿佛真的回到了原點。
我還是那條血統卑微的串兒狗,渾身泥水,走過人人喊打的街頭。
這又有什麼呢?
既然,我連死都已經不怕了,如果所有的尊嚴,能換回茉茉的一條命……
這樣想著。
我曲下前膝,緩緩向前挪動著,探入了高加索的腿下……
“哈哈哈——咯咯咯咯——”
對麵,傳來了阿飛和丟丟的怪笑。
“快看,你們的老大,這就是你們的左安老大,以後,你們還是跟著我吧!”
那個熟悉的聲音,我從小聽到大,卻從未覺得像現在這樣惡心。
可惡的是,我從高加索腿下爬過的時候,這渾蛋還往我身上撒了一泡尿,就好像我是他征服的某個地盤一樣。
終於,我站直了脊背,爬到了淚流滿麵的茉茉身邊,她一下子撲倒在我的懷裏,哭得是那樣的壓抑。
我用下巴蹭著她毛絨絨的腦袋,溫柔地安慰她:“好了茉茉,一切都過去了,高加索已經回到電廠了,我們離開這裏好不好?我帶你離開這裏……”
夜幕之中,我扶著一直抖個不停的茉茉離開了湖區,我深知,再留在這裏,我隻能成為其他野狗的笑柄。
我更清楚,丟丟不會放過我。
就連我選擇離開湖區時,他還沒忘過來奚落我。
他跳上一個排椅,站高了俯視著我:“左安啊,事到如今,你還記得我們在垃圾山上的夢想嗎,我現在倒想問問你,到底我們誰把它實現了呢?哈哈哈!”
我緊緊地貼在茉茉身邊,沒有抬頭去看丟丟一眼。
這並不是因為我怕了他,而是我覺得,他不值得我再多看一眼,在我的心目中,他是那樣的渺小,那樣的虛無,虛無到那條我們曾經坐在一起談天的排椅上,仿佛空無一人!
這一次,我是徹底看清了丟丟的嘴臉。
我敢保證,如果不是顧忌到茉茉的安全,就算現在我已經不能號令其他野狗,就算我與他發生爭鬥,他的親信會一擁而上將我撕成碎片,我也要豁出命去跟他同歸於盡。而如今,我卻隻想把茉茉帶到一個安全的地方,既然我已不能給她高高在上的地位和受人敬仰的身份,至少我應該保證她此後能平安且平庸地活下去。
馬路上的路燈光將我們的身影拉得很長。
旁邊的馬戲團的巨大帳篷裏也已經熄了燈,我知道,丁丁此刻就被關在裏麵的某個籠子裏,我不知道,她心中那個關於當明星的夢想還在不在。
我沒勇氣去跟她告別。
說到底,骨子裏,我跟丁丁是一樣的,我們都是那樣的高傲卻又脆弱,不願意讓自己最落魄的一麵被別人看見,特別是不能讓心愛的或者曾經心愛的那個人看見。
“我們去哪呢?”
緊緊跟在身旁的茉茉這樣問我。
雖然,我沒有回答,但是心裏早已想好了去處,本來我就打算將她帶到顧小舟身邊,或許那才是她最好的歸宿。
“我們再也不會回到湖區了對不對?”
見我不說話,茉茉的語氣裏滿是憂傷。
我卻依然沒有回答,而這一次,我是不知道如何回答。如今,我已經成為一個笑柄,就算回到湖區,也永遠隻能是被人取笑的身份卑微的角色。所以,我隻是埋頭向前走著,我突然希望這條路永遠沒有盡頭,就這樣一直走下去,我怕突然某個瞬間,就連現在僅有的一切也都被我弄丟了。
31、現在看來,以前是我太過於狂妄了,狗嘛,就應該有一條狗該有的樣子。
我想,我將永遠無法忘記那一天顧小舟推開房門看到我和茉茉時驚喜的表情。
“茉茉,茉茉,是你嗎茉茉!”
麵對欣喜若狂,快速走上前來想要抱起愛犬的前主人,茉茉居然茫然地後退了一步。
她回過頭來,一臉震驚地看著身後麵帶微笑的我,眼眶中,淚水在打轉。此時,背後再次傳來了那個討厭女人的尖叫:“哎喲,這小崽子竟然又帶回一個來,這日子真是沒法過了!”
砰的一聲,顧小舟重重地關上了房門,將那個女人連同她尖利的聲音一起關在了大房子裏。
“茉茉,這些天你都去哪兒了?是大耳朵帶你回來的嗎?你可真聰明啊!”後半句顧小舟是對我說的,與此同時,她忍不住摸了摸我的腦袋,然後一起抱住我們倆,親來親去親個沒完。
顧小舟甩門時候沒帶鑰匙,這一點是她失算了。何況她僅僅穿了一件薄薄的毛衫,與溫暖的暖氣房相比,樓道裏顯得十分陰冷。那一天,顧小舟就那樣抱著我和茉茉,佝僂地坐在樓道的盡頭,整整一個下午。
看著她瑟瑟發抖、嘴唇發紫的樣子,有好幾次,我都想衝上前去,衝著那扇牢牢關閉的房門大吼。好在,最終我按捺住了衝動,沒有給她添更多麻煩。如果我那樣做的話,屋子裏的女人會更討厭我們吧?那樣,顧小舟要收留我們就得頂著更大的壓力。
我確定,那個女人肯定偷偷地從貓眼裏偷看我們呢。
我甚至能清楚地聽見她輕微的壞笑聲。她仿佛在說,有種你就在外麵待著啊,看不把你凍成一根冰棍。
我努力將自己的身體靠近一些,妄圖用自己的溫度溫暖顧小舟。
然而,那一天,顧小舟最終還是病倒了。
等下班的顧爸爸趕回來的時候,依然坐在走廊冰冷的水泥地上的顧小舟已經發起了高燒。
心疼女兒的顧爸爸二話不說,抱起女兒就往樓下跑,然後打開車門將她塞到後座上後,快速發動了汽車,向著醫院的方向駛去。我和茉茉跟在汽車後麵發足狂奔,我們的舌頭伸得老長,幾乎把肺都喘出來了。好在,在經過一個拐彎時,車子裏的顧爸爸終於從後視鏡裏看到了我們,他打開車門,一臉嫌棄地把我們放進了車裏。
“茉茉?”
在抱起茉茉時,他不無驚歎地說了一句。此時,後座上一臉慘白的顧小舟露出了一個疲憊的微笑,說:“爸,別趕她走了好不好!”
重新坐回了駕駛位的顧爸爸最終輕輕地點了點頭,能看得出,這個活在老婆和女兒夾縫裏的男人也很為難。
住院樓上是不允許寵物進入的,所以,雖然心裏很擔心顧小舟的病情,我和茉茉也隻能在樓下的小公園裏等。茉茉表現得非常焦躁,總是站在台階上不停地向著住院樓的方向張望。這也難怪,她一直都在苦苦尋找顧小舟的下落,如今她們終於重逢,卻出了這樣的事情。
“如果我們不出現就好了,那樣顧小舟就不會生病了,對不對?”
她一邊喃喃自語,一邊懊惱地垂下了腦袋,仿佛世界上所有不好的事情都是因她而起一樣。這是我最擔心她的地方。她就是因為太過善良,太容易相信別人,一開始才會因相信顧爸爸,被賣到寵物店,後來才會相信丟丟的鬼話,害得我們一夜之間一無所有,連原點都回不去了!
我不知道怎麼安慰茉茉,隻能陪她一起等著。
天快黑時,顧爸爸才攙扶著打完了點滴的顧小舟從住院樓裏走了出來,而此時的茉茉早已像箭一樣衝了出去,撲到顧小舟麵前,蹭來蹭去。
我緩緩地走出小公園。
那一刻,我麵臨著一個異常艱難的選擇,我本不想再跟人類有任何交集,可是心裏卻清楚地知道,用不了多久,我鑽褲襠的“光輝事跡”就會傳遍青安城的大街小巷,在犬界也再不可能混個人模狗樣!
就在我遲疑的一刹那,茉茉已經跑到我身邊。
“走啊左安,顧小舟在叫我們呢,你聽見她叫你什麼嗎?大耳朵啊,嘻嘻!”
車旁邊的顧小舟也向這邊走了幾步,唯恐衣衫單薄的她再次著涼,我連忙跟茉茉一起跑到她腳下,在她的指揮下聽話地鑽進了車裏。
那一晚,我和茉茉一起住進了那個熟悉溫暖的狗窩。
那一晚,顧爸爸第一次跟那個女人大吵大鬧,甚至還打了那個女人一巴掌。一巴掌過後,對麵沒了動靜,隨後才傳來嗚嗚的哭聲。我知道,那個女人沒那麼容易放棄,她一定在偷偷醞釀著一個更大的陰謀。畢竟,像她這種被人養在籠子裏的金絲雀,有的是時間跟別人鉤心鬥角,如果我猜得沒錯的話,她一定特別喜歡現在流行的那些狗血得不能再狗血的宮鬥劇。那都是些什麼玩意變的啊,仿佛整個朝代、整個世界都在圍著一個女人轉似的,仿佛如果沒有這個女人,人類文明就會停滯不前似的。
睡夢裏的茉茉發出了咯咯的笑聲,那是我第一次見她睡得這麼香甜,前所未有的幸福感,像一股暖流從後背處升起,漸漸蔓延到了我的全身。我輕輕地閉上眼睛,迷蒙中,好像又回到了煙海城的那座小島。如果早知道結局是這個樣子,我肯定會和茉茉一起留在燈塔島上,陪著守塔老人,和黑金一起,聽潮起潮落,偶爾跟岸上的野貓們鬥鬥氣。到了夏天,燈塔島上的鮮花開了,我們三個一起跟在老人的身後,跟他一起去趕海,幫他揀拾海貝,海菜。就算黑金懶一點,悲觀一點,慢吞吞的,對世界無所求也沒所謂了,我和茉茉會學著慢慢適應他的性格,就像我們的胃慢慢適應了海產。
然而……
這一切都隻能是想想而已了。
我是可以帶茉茉一走了之的,可是這未免對她太不負責了,她明明可以跟顧小舟一起快樂地生活的。我不願她再跟著我,顛沛流離。
我覺得自己胸膛裏的那個火苗正在一點點地熄滅,我開始相信世界上真的有宿命這個東西。像我這樣的串兒狗,又怎可能叱吒風雲,統治某個城區的所有汪星人?
女人的報複從我和茉茉進入她家的第二周開始,這個蠢貨居然吞食了家裏所有的藥片,治感冒的、治拉肚子的、治頭疼的,她把所有的藥片堆成小山,放在一個透明的玻璃盤子裏,用勺子一勺一勺地送進嘴巴裏,還矯情地拍了小視頻發到了微信朋友圈。她知道,朋友圈裏的那些人肯定會打電話告訴顧爸爸,讓他回家救人的,這樣虛偽的女人才不甘心去死。
果不其然,那一天顧爸爸風風火火地趕回了家,把女人送進了醫院,給她洗幹淨了心肝脾胃腎,然後,讓她又在住院觀察幾天後,把虛弱不堪的女人抱回了家。
晚上,顧爸爸跟女兒進行了長時間的談判。
談的自然是關於我和茉茉的去留問題,女人很決絕,要求必須把我們送走。而我們,是打死也不會讓自己被賣到狗販子那裏的。
那一天,顧小舟把自己關在房間裏哭了很久。
我知道她一定很為難,可是,人類的世界,我們說不上任何話,隻能趴在她的身邊,用腦袋輕輕地摩挲著她的小腿,我們隻能用這種方式來安慰她。曾經丟過一次茉茉的顧小舟,看樣子是再也不想重複昨天悲傷的往事,在哭過以後,她居然開始收拾東西,在把自己的衣物、錢包全都丟進一個巨大的行李箱後,她選擇了和我們一起離家出走。
寒風陣陣的冬夜,她將一封被淚水浸濕的書信放在自己的書桌上,躡手躡腳地推開了房門。
然而,那一次的逃跑計劃,十幾分鍾後就破產了。
也許是起夜上廁所噓噓的顧爸爸發現了女兒已經人去樓空,才開車火急火燎地來追的。
刺眼的車燈光芒將走在空曠馬路上的我們三個的身影拉得很長。
“小舟,顧小舟!”
爸爸的聲音和喇叭聲從後麵傳來時,顧小舟的眼淚落到了我的鼻頭上,那麼涼。她突然間木然地定在了原地,其實,她也不知道下一步自己該去哪裏,因為,那個並不溫暖的地方畢竟是她的家。
馬路上,顧爸爸緊緊地將女兒擁進懷裏,哽咽著對她保證,以後再也不強迫她把我們送走了。
他說,他終於理解了,沒有了媽媽,我們是顧小舟唯一的寄托。
他很自責,自己一直忙於生意上的事情,從來未曾顧及過女兒的感受。
自然,那個為了跟狗較勁連命都能豁出去的女人是不可能善罷甘休的,在軟硬兼施都不奏效後,她甚至不要臉麵地跑去顧爸爸的公司大鬧了一場,並且叫囂說,隻要不把我和茉茉送走,她就讓顧爸爸永無寧日。
其實,在我看來那種做法挺白癡的。
我敢肯定,當她當著顧爸爸公司所有員工的麵,像頭母驢似的撒潑打滾時,最丟臉的那個人肯定不是顧爸爸。
因為影響到了公司正常的運營秩序,顧爸爸不得不服軟,最終,雙方都做出了讓步。女人答應讓顧小舟留下一條狗,另外那一條必須送走。其實,事情鬧到這種兩敗俱傷的地步,任何一方都已經沒有“完勝”可言了。事到如今,女人要的隻是一個台階,而顧爸爸也不可能真的為一條狗而讓整個家庭支離破碎。
他們商量這件事情時是在家裏,彼時,顧小舟下樓去給我們買最愛吃的肉包子了,所以她是不知道的。
達成了協議後,最難的就是將這個決定告訴女兒顧小舟了,顧爸爸整整猶豫了一個星期,最終還是沒能開口。
好在,他不用開口告訴顧小舟了,因為,幾天後,顧小舟的新寵物左安就走丟了。
因為,我覺得,我必須做些什麼。
不隻是為了茉茉以後的幸福生活,還為了顧小舟,為了顧爸爸,為了這個看似圓滿的家庭。
但是,狗狗可不是想走就走的,特別是在明知道茉茉會追來的情況下。她會聞著我散發出的氣味,追到天涯海角,使我無處可藏。所以,那幾天,我每天都會蹲在客廳裏的落地窗前察看樓下發生的一切。直到有一天,我看見一輛負責粉刷小區牆壁的小卡車嘟嘟嘟地開進來。
我摸清了他們的作息規律,每天早上七點,小卡車會準時出現在樓下,下午五點準時收工。望著樓下即將粉刷完畢的小圍牆,我猶豫再三,終於做了一個重大的決定。我必須在天快亮時,避開熟睡中的顧小舟和茉茉,輕車熟路地沿著窗口的大樹爬下去,然後,在油漆味道濃烈的小卡車車廂裏潛伏一整天,傍晚時分再跟著卡車一起離開這裏。我心裏無比清楚,濃烈刺鼻的油漆味能很好地掩飾我身上的味道,讓茉茉再也不能找到我。
我想,茉茉最後沉睡的樣子一定能牢牢地銘刻在我腦海裏一輩子。
她枕著自己毛絨絨的爪子,將腦袋靠在我的肩膀上,呼吸均勻,睫毛很長。我學著人類的樣子,在她眉頭上輕輕地吻了一下。然後,按照計劃爬上了窗台。我告訴自己一定不要回頭,但是,在爬上樹的時候,還是忍不住回頭向著溫暖的房間裏看了一眼。於是,一個不留神,我就從樹上直接跌下去了。
我的身體砸在了二樓的雨搭上,又滾落在地,撲通一聲,圓滾滾的肚皮起到了很好的緩衝作用。
我站起身,甩了甩腦袋,大耳朵發出吧嗒吧嗒的聲響。
我循著早就觀察好了的地形,先隱藏在一片花叢裏。
果不其然,早上七點左右,小卡車如期而來。
在工作人員下車後,我快速地爬上了卡車,躲在了油漆斑駁的角落裏。那裏的油漆味道實在太濃了,有好幾次,我差點打噴嚏了,忍了好久才強行忍住。
我想到了茉茉和顧小舟肯定會來找我的,但我沒想到茉茉會那麼瘋狂。
它在樓下撕心裂肺地大叫著,好像下一秒就要瘋掉似的,有好幾次她都已經走到了小卡車附近了。你不知道,那一刻,我多想一下子跳下去,再也不跟她分開,留在顧小舟身邊,或者浪跡天涯,隻要有她在的地方便是家。
可是,身為流浪狗時那慘烈的一幕幕再次浮現在我的眼前——手裏拿著石塊的流浪漢、在工地上用臉盆煮狗肉火鍋吃的建築工、欺軟怕硬的大型犬、車流中早已被碾成泥的動物屍體……
這一切,都不是茉茉該忍受的。
至少,我不能連累她跟我一起受罪。
卡車外,茉茉和顧小舟的嗓子早已經嘶啞,聽著她嗚咽著跟在顧小舟身邊向著小區外走去的聲音,我心如刀絞。我將耳朵咬在口中,唯恐自己發出半點聲響,我在心中默默地對她說:“再見了茉茉,我必須要離開你了,請原諒我選擇了這樣決絕的方式,因為隻有這樣,你才能留在顧小舟身邊。你不是一直都想回到她的身邊嗎?而我,僅僅隻是你歸途中一片可有可無的風景罷了……”
夜幕降臨,載滿了油漆的小卡車緩緩開動。
我從搭在卡車上的帆布下探出頭去,看見某個熟悉的房間裏亮起了燈,而那條熟悉的可卡狗就一直靜靜地站在落地窗前,看著小區門口。
她想,左安就要回來了吧。
我在卡車行駛了足夠遠的距離後才跳下了車,眼前是城郊的一片村落,整個村落因為地產開發即將廢棄,隻有從農村來城市的工人們,還租住在這水電都不方便的廉價房裏。
周圍都是新翻的泥土的味道,這不禁讓我想起了很久以前的垃圾山。
因為化雪,道路上滿是泥濘,走起來深一腳、淺一腳,我回頭看,看到一連串梅花花瓣一樣的腳印。那是我第一次回望自己的來路,在此之前,我從未這麼患得患失過。
斷牆邊,幾隻沒有組織的流浪狗,對著我這邊鬼鬼祟祟地說著什麼。
這種野狗,一般都是在城市裏混不下去,被趕到這種鳥不拉屎的地方來的,聽說有些甚至以蚯蚓蟲子為食。
然而如今,我卻沒有理由看不起他們。
一條狗剛剛來到一個新地方時,是最危險的,任何一個疏忽都有可能讓你喪命。
“嘿嘿,瞧那家夥,他居然還洗澡呢。”
“說不定是剛剛被主人拋棄的噢,人類啊,總是那麼喜新厭舊。”
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評論著我,一個渾身濺滿塗料的醉漢拎著酒瓶從遠處搖搖晃晃地走了過來,那幾條野狗連忙圍了上去,對著醉漢拚命地搖起了尾巴。看到那幾條狗後,醉漢紅撲撲的臉上露出了笑容,他貼著牆角坐在地上,動作極其遲鈍地從布滿油汙的口袋裏掏出了一隻饅頭,掰開後,丟到了他們麵前。
醉漢的目光在我身上一掃,口中發出了嘖嘖的喚狗聲:“嘿,你是新來的小家夥嗎?來來,饅頭也有你一份!”
說話間,他又在口袋裏胡亂摸索了半天,幾秒鍾後,半拉餿掉的饅頭就咚地被丟到了我的麵前。
要知道,就在昨晚,我還剛剛吃過新鮮出爐的肉包子。
雖然心裏壓根就對那半拉餿掉的饅頭提不起興趣,但是出於禮貌,我還是湊到近前聞了聞。那刺鼻的味道使得我連打幾個噴嚏,這惹惱了那幾條野狗。
“喲喲,瞧瞧,還挑三揀四的呢,你以為自己是誰啊!”
說話間,那條瘦骨嶙峋的大狗已經走到我的麵前,伸出爪子來,猛地推了我一下,順口叼起了那半塊饅頭。最搞笑的是,由於身體太過羸弱,他推我的時候,反而把自己弄了一個趔趄。
望著野狗們狼吞虎咽的樣子,我感到異常可悲。
我聽見自己的肚子發出了咕咕的聲響,為了不讓他們聽到,我轉了一個彎,向著斷牆後麵緩緩走去。
一片布滿殘垣斷壁的村落遺址出現在我麵前,不遠處,停在空地上的挖掘機仿佛在向我證明:就在不久前這裏還是一片紅紅火火的施工景象,由於年關的臨近,還有這場大雪,所以工期遲滯,時間仿佛靜止在了那裏。
我爬到一塊高聳的水泥塊上,俯視著眼前倉黑的一切,突然多了一種解脫後的快感,那感覺就像是丟掉了一萬斤的包袱,卻又讓人茫然無措。我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就這樣了此殘生,那對於現在的我來說,那是太遙遠、太狂妄的幻想了。現在,我隻希望頭頂的陰霾能早一點散去,陽光能早一點溫暖到這個似乎已經被上帝遺忘了的角落。
整整兩天,我滴米未進,在這種地方很難找到食物。
好在這裏的野狗地盤觀很淡薄,畢竟,那麼大的地方隻有幾條流浪狗,有的是地方供他們撒歡。所以,兩天來,我一直跟那幾條寄生蟲一般的野狗相安無事。而且,三餐從來吃不飽的他們也沒有多餘的體力爭鬥。
兩天後,天氣終於放晴了。
斷牆邊,他們擠在一起曬太陽的時候,我就蹲在不遠處的角落裏看一株被壓在瓦礫下的小草。春天還沒到,嫩綠色的芽尖已經從枯黃的葉片下悄悄地探出了頭,生命力極其頑強的樣子。北風吹來,枯黃的葉片被吹得嘩啦啦作響,有些瞬間被風吹折了,我叼起一片瓦塊,輕輕地擺放在它的背麵,幫它擋住寒風。
有那麼一刻,我覺得這棵野草像極了現在的我。
也許,明年春天經過雨水的滋潤後,它就能夠茁壯成長,開出美麗的花朵也未可知;也許,它根本就熬不過這個寒冬,嫩芽才剛剛萌發就被凍成了冰塊,化成了一攤汙泥。
身旁,野狗們又開始像往常一樣拉家常了。
他們的樣子,讓我聯想到了電視上,農村裏的那些將雙手抄在棉襖袖子裏,或者吧嗒吧嗒地抽著煙袋,曬著太陽嚼舌根的老頭。
這裏,看起來是這樣毫無生機。
“嘿,你們在城市裏的時候聽沒聽說過一個叫左安的家夥,他可是青安城汪星人的老大呢,據說他長了四隻眼睛,獠牙有半尺長,身材壯得就像一頭牛,統治著火電廠旁邊的整個湖區。”
“唉,要是我們能認識它就好了!”
“……”
再次從別的野狗口中聽到自己名字時,我忍不住冷冷一笑。
我想起了最初丟丟口中的大黑熊的樣子——瞎了一隻眼,瘸了一條腿,還跟野狼論道過,不禁莞爾。我知道,這些傳說經過每條狗的主觀刪減,早就扭曲得不像樣了。
“嘿,你剛剛從城市裏過來,你聽沒聽說過左安啊!”
一條野狗朝我這邊喊道,沒等我回答,那條瘦骨嶙峋的骨架就打斷了他的話:“你腦袋被驢踢進門縫裏擠過了啊?你也不瞧瞧他那樣,怎麼可能跟左安老大有交集!”
我沒有反駁骨架的話,而是將腦袋轉向了另外一邊,那裏,有一條被埋藏在瓦礫下麵的小路,沿著那條小路穿過一道施工圍牆,就能踏上寬闊的柏油馬路了,沿著那條路一直走一直走,就能到達城裏——那個曾經帶給我輝煌,又在最後無情地拋棄了我的城市,有那片碧藍的湖水,那些我曾經信任過、懷疑過的兄弟和朋友。如今,他們都已如同過眼雲煙。他們不會也不需要知道,如今的左安,正安穩地待在一個廢棄了的村落裏,慵懶地曬著太陽,聽著從前那個左安的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