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埃勒裏卻含著微笑大聲回答。“這話講得相當入情入理。”他痛快地說。

他父親紋絲不動地佇立了一會兒。“對,”他說,“是入情入理。喂——布萊特小姐,你有點兒緊張了吧;你需要調劑一下精神。能否請你上樓去叫西姆絲太太立刻來一趟?”

“我去——再好也沒有啦。”瓊用細微到極點的嗓音回答道。她輕盈地離開書桌,向埃勒裏投去感激涕零的一瞥,快步走出了書房。

沃茲醫生用無限沉思的神態,端詳著埃勒裏的臉色。

西姆絲太太盛裝出現了,她穿著一件耀眼嚇人的外衣,兔仔緊跟在她的腳下。瓊在靠近門口的一張椅子裏悄悄坐下——離艾倫很近,艾倫並不朝她看,卻全神貫注地細瞧西姆絲太太頭部的斑白光圈。

“哦,西姆絲太太。進來吧。坐吧。”探長招呼說。她莊嚴地點點頭,然後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唔,西姆絲太太,你還記得上星期六早晨,也就是卡基斯先生去世那天的情況嗎?”

“記得,”她說著的時候,身子抖了一下,肥肉抖起了無數漣漪。“記得,長官,一直到死都記得。”

“我相信一定是這樣的。現在,西姆絲太太,談一談那天早上的情況吧。”

西姆絲太太肉墩墩的肩膀起伏了好幾次,就像一隻老雄雞黎明時鼓勁喔喔啼叫似的。“我十點一刻到這間書房,長官,來收拾打掃,把隔夜的茶具帶走,諸如此類的事——這是我每天早上的日常雜務,長官。當我走進房間的時候——”

“嗯——西姆絲太太。”埃勒裏的聲調是溫和恭敬的;她那氣喘籲籲的嘴邊登時掛上了笑意。這真是個好小夥子啊!“你一直親自做雜務嗎?”他語氣裏暗含著不大相信西姆絲太太這樣一位重要人物竟然必須去做用人的差事。

“我隻做卡基斯先生本人房裏的事,先生,”她連忙解釋說,“要知道,卡基斯先生對年輕女傭可是畏若神明、敬而遠之——那些嘰喳的小白癡,他總是這樣稱呼這些女傭。他一直堅持要我親自收拾他本人的那些房間。”

“哦,那麼卡基斯先生的臥室也總是由你整理的嘍?”

“對呀,先生,還有呆米那間也是我整理的。所以,上星期六早晨我就打算做這些雜務。可是當我進來時,我——”她的胸脯起伏像海洋,“我瞧見可憐的卡基斯先生俯伏在書桌上;也就是說,先生,他的頭俯伏在書桌上。我還以為他睡著了呢。於是——我的老天爺啊——我摸了摸他可憐的手,發現是冰涼的,涼透了,我想要搖醒他,後來我就大聲叫起來,我能想得起來的就是這些了,先生,我對《聖經》起誓。”她急切地朝著埃勒裏這樣說,就仿佛他對她所敘述的事實抱有懷疑似的。“此後的情況,我所知道的就是,威克斯來到了這兒,有一個女傭劈裏啪啦打我的嘴巴子,給我嗅嗅鹽以及古古怪怪的東西,這之後,我就看見自己躺在樓上自己的床上了。”

“換句話說,西姆絲太太,”埃勒裏還是用那樣謙和的語氣說,“無論在這個書房裏,或者在那兩間臥室裏,你實際上都是一樣東西也沒有碰過嘍。”

“對呀,先生,我一樣也沒有碰過呢。”

埃勒裏對探長咬了咬耳朵,探長點點頭。然後這老頭子開口說:“在這所房子裏,除了布萊特小姐、斯隆先生和季米特裏奧斯·卡基斯之外,還有誰曾在上個星期六早晨卡基斯死之前看見過他嗎?”

所有腦袋一齊搖晃起來,全都是毫不猶疑。

“威克斯,”探長說,“你能肯定,你在上星期六早晨九點到九點一刻之間,沒有到這些房間裏來過嗎?”

威克斯耳朵上的那圈灰白頭發抖了起來。“我嗎,先生?沒來過,先生!”

“這段時間很值得深挖一下啊,”埃勒裏自言自語,“西姆絲太太,自從七天前卡基斯死了之後,你有沒有碰過這些房間裏的任何東西?”

“我連一個手指也沒動過,”管家婆顫顫發抖,“我一直病著呀,先生。”

“那些已經走掉了的女傭呢?”

瓊壓低了嗓音說:“我好像剛才已經對你講過了,奎因先生,這些女傭在卡基斯先生去世的當天就走了。她們甚至不肯跨進這些房間一步。”

“威克斯,你呢?”

“沒碰過,先生。一直到星期二,也就是下葬的那天,一件東西也沒碰過,先生,而在星期二之後,我們被吩咐不許碰任何東西。”

“哦,那好哇!布萊特小姐,你呢?”

“我有別的事要做,奎因先生。”她輕聲說。

埃勒裏將所有人都掃視了一遍。“自從上個星期六以來,有哪個人碰過這些房間裏的東西嗎?”沒有人回答。“好極啦。換句話說,明擺著就是這樣的情況了:兩個女傭走後,家務事就沒了人手;西姆絲太太躺倒在床上,什麼也沒碰過;整個房子亂糟糟,沒人打掃。而在本星期二葬禮之後,由於發現遺囑失竊,根據佩珀先生的命令,這些房間裏的東西是不許動的。我相信情況就是這樣。”

“殯殮承辦人曾在卡基斯先生臥室裏工作過,”瓊大著膽子猜測,“整理——整理屍體以便安葬。”

“至於在查找遺囑的時候,奎因先生,”佩珀插口說,“雖然我們把這些房間細細搜過,但我可以親自向你擔保,沒有一件東西被拿走,或者被弄亂過。”

“我認為,殯殮承辦人未必靠得住,”埃勒裏說道,“特裏卡拉先生,你向這位卡基斯先生核實一下,好嗎?”

“好的,先生。”特裏卡拉和呆米又展開了一場激烈緊張的對話,特裏卡拉所提問題更加尖銳而粗暴。這個白癡無精打采的麵容,明顯地轉為蒼白,他結結巴巴、聲嘶力竭地用希臘話講了起來。“他也講不清楚,奎因先生,”特裏卡拉皺著眉頭彙報,“他想說,他在堂兄死了之後就沒有再到那兩個房間裏去過,但他還說什麼——”

“請準許我打斷一下吧,先生,”威克斯插嘴說,“我倒是知道呆米先生想說些什麼。情況是這樣的,卡基斯先生一死,他蒙頭轉向,慌張得不得了,不妨這樣說吧,就像個孩子害怕死人一樣,他不肯再睡到自己原來那間緊連著卡基斯先生臥室的房間了。於是我們按照斯隆太太的吩咐,把他安排在樓上一間空著的女傭房間裏。”

“他一直住在那兒,”斯隆太太歎息說,“從此就像魚兒離了水一樣。可憐的呆米終究是個問題啊。”

“請你再確定一下,”埃勒裏用不尋常的口吻說,“特裏卡拉先生,問問他自從星期六之後有沒有再到那兩間臥室裏去過。”

呆米嚇破了膽地否定的樣子,根本不需要特裏卡拉來翻譯了。這個白癡畏畏縮縮,縮進一個角落裏,站著,口咬指甲,不安的眼光朝著周圍骨溜溜亂轉,活像一頭野獸。埃勒裏若有所思地審視著他。

探長轉身向著那位灰白胡子的英國醫生。“沃茲醫生,我剛才跟鄧肯·弗羅斯特醫生談過話,他說,卡基斯一死,你就診斷過屍體。是這樣嗎?”

“確是如此。”

“你從醫學角度來看,死因是什麼呢?”

沃茲醫生褐色濃眉往上一挑。“我的診斷與弗羅斯特醫生在死亡證明上所寫的完全相同。”

“好。現在,還要問你一些私人情況,醫生。”探長吸了吸鼻煙,慈祥地微笑著,“請你談一談你是怎麼跟這家人認識的,好嗎?”

“我相信,”沃茲醫生滿不在乎地回答,“不久之前我曾經提起過這事。我原是倫敦的一個眼科專家。好不容易有一年的休假,就到了紐約。布萊特小姐到旅館拜訪我——”

“又是布萊特小姐。”奎因狡黠地向那姑娘瞥了一眼,“怎麼啦——你們原來認識嗎?”

“認識,是通過布萊特小姐原先的東家阿瑟·伊溫爵士認識的。我給阿瑟爵士治療輕微的沙眼,於是就認識了這位年輕的女士,”醫生說,“她在報上看到我來紐約的消息,就到我住的旅館來看我,敘敘舊誼,並問我肯不肯給卡基斯治眼睛。”

“是這樣,”瓊迫不及待地講了起來,“我從報上的輪船航行消息裏,得知沃茲醫生將要到達,我就對卡基斯先生談起他,並提議去請他來醫治卡基斯先生的眼睛。”

“當然啦,”沃茲醫生繼續往下說,“我是十分不願久離英國的——我現在感到非常水土不服——起初,我並不打算利用假期去賺外快。但對布萊特小姐又是情麵難卻,所以,我最終還是答應了。多承卡基斯先生的美意——他堅持要我在美國的整個期間都到他家做客。我對他的病情觀察了兩個多星期,他就死了。”

“弗羅斯特醫生以及專科醫生對於卡基斯致盲病因的診斷,你同不同意?”

“哦,對了,我記得,幾天之前,我曾在這兒告訴過這位好警官和佩珀先生。我們現在還不太清楚黑內障的症狀——全部失明——何以會由於胃潰瘍或胃癌的出血所引起。不管怎樣吧,從醫學的觀點來說,這是個引人入勝的課題,我自己曾經進行過一些試驗,致力於促使機體自然恢複視力。然而我的試驗沒有成功——我最後一次嚴格的檢查是在上個星期四,但他的病情毫無好轉。”

“你能不能肯定,醫生,你從來沒有見到過格裏姆肖這個人——也就是棺材裏的第二人?”

“沒有,探長,我從來沒見過,”沃茲醫生急著回答說,“況且,關於卡基斯的私事,他的來客,或者任何也許你認為與你的調查有關的事,我都一概不知。此時此刻,我隻關心一件事,那就是回英國去。”

“唔,”探長淡淡地說,“據我所知,那天你可不是這樣的心情呀??要走,沒有那麼便當吧,醫生。現在可是人命案子。”

他打斷了醫生的話頭,使這大胡子啞口無言。他再問旁邊的艾倫·切尼。切尼答複得很幹脆。不,在迄今所有的證詞之外,他沒有什麼可補充的。不,他以前從未見過格裏姆肖,非但如此,更可惡的是他還加上一句說,即使謀殺格裏姆肖的凶手永遠查不出來,他也毫不在乎。探長抬起了富有幽默感的眉毛,溫和地詢問斯隆太太,結果仍是失望——她跟兒子一樣,什麼也不知道,而且更不關心。她唯一關心的是,立刻使這所宅邸至少在外表上恢複舒適安靜的舊觀。弗裏蘭太太、她的丈夫、納奇歐·蘇伊查、伍德拉夫,全都是同樣的一問三不知。看來似乎是,這些人當中,沒有一個人曾經認識格裏姆肖,甚至連見也沒見過。探長在這個問題上特別對男仆威克斯施加了壓力;然而威克斯講得斬釘截鐵,說自己在卡基斯家當差盡管已有八年之久,可是格裏姆肖在上星期的兩次來訪之前從來沒有在這裏出現過,所以連他威克斯也從來沒見過此人。

探長像拿破侖一樣是五短身材,此刻絕望地站立在房間的正中,好像這裏就是他的厄爾巴島①[①厄爾巴島(Elba)在意大利半島以西的地中海。拿破侖在一八一四年被反法聯軍擊敗後,被迫退位,流放到厄爾巴島。

]。他眼中幾乎射出瘋狂的光芒。從他那花白小胡子下的口中,像連珠炮似的發出一個個問題。有誰在葬禮之後看見這房子裏有什麼可疑的行動嗎?沒有。有誰在葬禮之後到墓地上去過嗎?還是那個老答案,異口同聲一致咬定說——沒有!

探長很不耐煩,手指微微一勾,韋利警官就走了過來。探長此刻火氣非常之大。他叫韋利到靜悄悄的墓地上去,對教堂司事霍尼韋爾、艾爾德牧師以及教堂裏的其他人員挨個兒盤問。問問看,會不會有誰在葬禮後曾經看見墓地上發生過什麼有趣的跡象。還要他去向鄰居探聽,向後院對麵的牧師住宅裏的仆人探聽,並且向後門都通後院的其他四戶人家探聽。他必須十分確信,凡是看到一個可能探訪(特別是夜訪)墓地的嫌疑犯的任何人,都沒錯過。

韋利已經習慣於上司的脾氣了,他皮笑肉不笑地笑了笑,就走出了書房。

探長撚了撚小胡子。“埃勒裏!”他擺著父親架子嚷道,“你此刻在搞什麼鬼名堂呀?”

他兒子並沒立刻回答。也不妨說,他兒子已經發現了極為有趣的事。總之一句話,他兒子沒有什麼顯著的原因——似乎是非常不得體——就用口哨吹起了貝多芬《第五交響樂》的調子,眼望著對牆那個壁凹裏小架子上所放著的最普通、最常見的濾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