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看來,諾克斯先生,”探長站起身來說道,“你采取了一種非常奇怪的態度。我們的職責,就是要查辦公共關係中一切犯罪行為。照你這樣的想法,你又何必把一切都告訴我們呢?”
“你可講到點子上啦,探長,”諾克斯輕鬆地說,“我有兩個理由。一是,我打算協助偵破這樁謀殺案。二是,我另有私心。”
“你說什麼?”
“我上當了,這就是我所要說的。我花了七十五萬美金吃進的那幅畫,根本就不是達·芬奇的作品!”
“原來如此。”探長狡黠地望著他,“中了個圈套,是嗎?那麼,你是什麼時候才察覺的呢?”
“昨天,昨天晚上。我拿這畫讓我的私人專家鑒定了一下。我準保此人靠得住——他絕不會講出去的;隻有這一個人知道我有這幅畫;而他是直到昨天晚上才知道的。他認為,這畫是出自達·芬奇多一位學生的手筆,也可能是與達·芬奇同時代的洛倫佐·迪·克雷迪的作品——他們都是韋羅基奧的弟子。我現在所講的,全是複述這位專家的話。技巧上與達·芬奇惟妙惟肖,他這樣說——不過他有根有據地從畫的本身找出了立論的例證,這些我現在就不必談了。這幅倒黴的作品,充其量隻值幾千塊錢??我中圈套啦。買的竟是這樣一幅畫。”
“不管怎麼樣,這畫屬於維多利亞博物館呀,諾克斯先生。”地方檢察官申明自己的觀點,“它應該歸還——”
“怎麼就能肯定它屬於維多利亞博物館呢?怎麼就能肯定我買進的這幅畫不是別的什麼人發掘出來的摹本呢?就算維多利亞館藏的達·芬奇作品確實是失竊了,那也不能一口咬定就是我買的這幅呀。也許是格裏姆肖搞的一個騙局——我相信是他的騙局。也許是卡基斯的騙局。誰知道呢?所以你能怎麼辦呢?”
埃勒裏說:“我提議,今天在場的每個人對於這整件事情嚴守秘密。”
對此,大家沒有異議。諾克斯是這個場合的中心人物。最感到不快的是地方檢察官;他激動地對探長附耳低語,探長聳聳肩。
“抱歉得很,我又要重提那件使我丟臉的事了。”埃勒裏如此謙虛,倒是少見。“諾克斯先生,上星期五的夜裏,那份遺囑後來究竟怎樣了?”
“格裏姆肖拒絕接受,卡基斯機械地打開靠牆的保險箱,把遺囑鎖進了保險箱裏的一個鐵盒內,再關上保險箱。”
“那些茶具呢?”
諾克斯文不對題地說:“格裏姆肖和我走進了書房。茶具都在靠近書桌的小架子上。卡基斯問我們喝不喝茶——我們發現,他早已在濾壺裏煮著水。我們兩個都不喝。在我們說話的時候,卡基斯給他自己斟了一杯茶——”
“用了一個茶袋和一片檸檬嗎?”
“對,不過,他又把那茶袋取了出來。但後來講話講得起勁,他也根本沒喝。茶也涼了。我們在那兒的時候,他沒有喝過。”
“茶盤裏總共有三隻茶杯和茶托,是吧?”
“對,另外兩個杯子始終幹幹淨淨,沒有倒進水過。”
埃勒裏用冷冰冰的口吻說道:“我有必要糾正某些錯誤分析。看來,坦率講吧,我中了人家的奸計啦。我被馬基雅維利①[①馬基雅維利(Machiavelli,1469-1527),意大利政治家,著有《君主論》一書,主張以權謀術進行統治。所以後世用他的名字來作為施展詭計者的代稱。
]式的陰謀權術所愚弄。把我擺布得好苦啊。
“另一方麵,我們絕不能讓個人得失來影響大局。請注意聽我講——你,諾克斯先生;你,爸爸;你,桑普森;你,佩珀。如果我有什麼漏洞,請馬上指出。
“我被一個老謀深算的罪犯耍弄了。我看得出此人曾煞費一番苦心,故意布置一些假象,誘使我把這些當作線索去得出‘高明的’結論——一個把卡基斯看成凶手的結論。既然我們現在知道,在卡基斯死後的若幹天內,髒茶杯隻有一個,那麼,一變而為三個,就必定是凶手所安下的‘釘子’。罪犯故意隻用卡基斯斟滿而未喝過的那隻茶杯裏的茶水,來弄髒那兩隻幹淨杯子,然後把水潑到別的什麼地方;濾壺裏剩餘的水,卻原樣不動地擺著,讓我據以做出錯誤的推理。布萊特小姐一說明她看到杯子原有狀態的確切時間,就完全排除了卡基斯自行布置三隻髒茶杯這一假象;因為,當布萊特小姐看見三隻杯子的原狀時,卡基斯早已死了,也早已入土了。隻有一個人會具有製造假象的動機,那就是凶手本人——此人布置得井井有條,引導我錯疑別處,以便他溜之大吉。
“現在,”埃勒裏用同樣陰冷的口吻繼續說道,“至於那條顯示卡基斯並不瞎的線索嘛??罪犯必定是事出偶然;他或者是發現了,或者是原就知道,卡基斯的程序表上的順序,並且他在前廳的桌上看見了百利公司送來的那個包,也許就在他布置茶杯的那個時候,他認為大可利用一下領帶顏色上的出入,於是就把包放到了卡基斯臥室的高腳櫃抽屜內,使我一查就知,並提供給我一個演繹推理的依據。那麼問題來啦:撇開這個‘釘子’不談,卡基斯究竟是真瞎呢,還是假瞎呢?罪犯對實情知曉多少?目前,對後麵這個問題,我想暫且擱一下。
“然而,有一個情況倒很重要。罪犯不可能安排卡基斯在去世的星期六上午係錯一根領帶。我所據以論證卡基斯視力恢複的整個推理,必有某個環節是謬誤的。我們現在還是以卡基斯是真瞎來立論。雖然仍有可能,他並不——”
“可能,未必可靠,”桑普森評論說,“因為,正如你已指出的,如果他突然恢複了視力,他為什麼不聲不響呢?”
“這話對極了,桑普森。看來卡基斯確是雙目失明。這樣的話,我的邏輯就錯了。那麼,怎麼解釋卡基斯眼瞎而知道自己係著紅領帶這樣一個事實呢?有沒有可能是呆米、斯隆或者布萊特小姐曾經告訴卡基斯係的是紅領帶呢?這倒能解釋得通;但另一方麵,如果這些人作證時講的全是實話,那麼這些解釋仍舊不能落實。要是我們另外找不出令人滿意的解釋,那麼,我們不得不認定那三個人中必有一人在其證詞中撒了謊。”
“布萊特那個姑娘,”探長大聲說道,“在我的印象裏可不是個靠得住的證人。”
“憑空猜測是無濟於事的,爸爸。”埃勒裏搖搖頭,“除非我們承認理性不足恃,而我不願承認??在諾克斯先生敘述的時候,我心裏一直在盤算各種可能性。我發現自己原來的推論中忽略了一個可能性——這個可能性如果屬實的話,將令人大吃一驚。因為還存在著一條途徑,使卡基斯得以知道自己係的是紅領帶,而不必靠別人告訴他,也不必他自己能看見顏色??這不難證實,也不難否定。請稍等一下。”
埃勒裏走向電話機,打了個電話到卡基斯家;在座諸人都默默無言地望著他。大家感到似乎麵臨著某種考驗。“請斯隆太太聽電話??斯隆太太嗎?我是埃勒裏·奎因。季米特裏奧斯·卡基斯先生在嗎???那很好。請你叫他立刻到中央大街的警察總部來一趟——到奎因探長的辦公室來??是呀,我明白。好啊,讓威克斯陪他來好了,那麼??斯隆太太。你讓你那堂兄弟,帶一根他堂兄的綠領帶來。這話很要緊??不,請別把呆米帶著什麼告訴威克斯。謝謝。”
他輕搖了一下電話聽筒,對警局總機接線員吩咐了幾句:“請找特裏卡拉,那位希臘語翻譯員,要他到奎因探長辦公室來一趟。”
“我不大明白——”桑普森開口了。
“對不起。”埃勒裏篤定地又點燃另一支香煙,“讓我往下講吧。我們剛才議論到了哪兒?這兒——現在很清楚,把卡基斯當作凶手的整個答案是站不住腳的。因為那個答案立足於兩點:第一,卡基斯實際上不瞎;第二,上星期五晚間書房裏隻有兩個人。這第二點,已被諾克斯先生和布萊特小姐推翻了;這第一點呢,我有充分的理由深信,再過一會兒將由我自己來駁倒它。換句話說,倘若我們能夠證實卡基斯那天晚上是真瞎,那麼,我們就不再有任何理由懷疑卡基斯殺害了格裏姆肖。事實上,我們不妨排除卡基斯這一嫌疑犯;隻有一個人會需要製造假線索,那個人就是凶手;假線索使卡基斯像個凶手的樣子。因此,卡基斯至少與殺害格裏姆肖無關。
“現在,根據諾克斯先生的敘述,格裏姆肖被謀殺顯然是與那失竊的達·芬奇作品有關——這與我原先的推論相去並不太遠,”埃勒裏接著說道,“有一件事可以證明謀殺動機與偷畫有關:當格裏姆肖在棺材裏被發現的時候,那張諾克斯先生所說的卡基斯開給他的期票,並不在他的皮夾裏和衣服裏——顯然是凶手在勒死格裏姆肖的時候拿走了。凶手原打算拿了這張期票去敲卡基斯的竹杠,請記住,格裏姆肖是在卡基斯去世之前被殺害的。然而,卡基斯突然死亡,凶手拿到的這張期票實際上就成了一張廢紙;因為,卡基斯本人一死,再用這張期票去提取現錢的話,難免招人起疑,必然引起一番調查,凶手可就危險啦。凶手從格裏姆肖身上扒去期票的當時,他隻知道卡基斯還活著。從某種意義上說,卡基斯之死,使卡基斯的合法繼承人交了好運——在那份日漸衰敗的產業中省下了五十萬美金這筆巨款。
“但又一個更為重要的事實產生了。”埃勒裏住了口,朝辦公室四周望望。通向探長辦公室的門緊閉著;他走過去,拉開了門,張望了一下,再把門關上,重又回來。“這事是如此重要,”他悻悻然解釋說,“我甚至不願讓辦事員聽見。
“請注意。我剛才講過,這個唯一需要把罪名轉嫁到死者卡基斯頭上的人,當然就是凶手。因此,這個凶手必定具有兩個特征:其一,凶手既然可以在茶杯上製造假線索,就必須是在葬禮之後,從布萊特小姐看見有兩隻幹淨杯子的星期二下午到我們發現有三隻髒杯子的星期五這段時間裏,能夠進出卡基斯家;其二,髒茶杯的整個騙局,製造出隻有兩個人在場的假象,絕對地有賴於——注意這一點——絕對地有賴於諾克斯先生保持緘默,閉口不談自己是第三個人這一事實,閉口不談確有第三個人在場這一活生生的事實。
“我再對後麵這一點加以引申吧。我們現在知道,那天晚上有三個人在場。不管是誰後來對茶杯大做手腳製造隻有兩人在場的假象,這人顯然知道確有三人,而且知道這三個是什麼人。但是請想想看吧。他既然要警方相信隻有兩個人在場,那就必須使這實際在場的三個人全都守口如瓶,否則的話就不成其為騙局了。現在,‘兩人在場’假象的製造者,當他在星期二到星期五這段時間裏故布疑陣的時候,能夠確有把握不會開口的,三個人中占了兩個——已遭殺害的格裏姆肖以及自然身亡的卡基斯。隻剩下第三個人,諾克斯先生,是個潛在的檢舉者,隻要他一告發,‘兩人在場’的騙局就完蛋了。可是,盡管諾克斯先生還活著,身輕體健,太平無事,而這個玩花招的人卻依然搞他的騙局。換句話說,他認為確有把握諾克斯先生不會站出來說話。這一點,清楚了嗎?”
大家紛紛點頭,字字進入耳鼓。諾克斯對著埃勒裏的嘴唇,望出了神。“但是,這個詭計多端的人,憑什麼知道諾克斯先生不會站出來說話呢?”埃勒裏滔滔不絕地接著說道,“唯有當他曉得那件達·芬奇作品的前後經過,唯有當他知道諾克斯先生是在私賣私買的情況下占有這幅畫的。這樣,也唯有這樣,他才可以確有把握,諾克斯先生為了保護自身而絕不會透露出自己是上星期五夜裏卡基斯家的第三個人。”
“高明啊,小夥子。”諾克斯說。
“隻此一遭。”埃勒裏毫無笑容,“在這一點上的最有意義之處,還有待深究呢。諾克斯先生,誰能掌握這幅失竊的達·芬奇作品以及你牽連在內的詳細情節呢?
“我們來一一排除吧。
“卡基斯,他親筆信中講明沒有告訴過任何人,而且他現已死了。
“你,諾克斯先生,沒有告訴過任何人,除了一個人——但我們僅憑邏輯就能把他排除掉:你告訴了你的專家——這位專家昨天為你鑒定了這幅畫,宣稱此畫並非萊昂納多·達·芬奇的親筆:然而你隻是昨晚才告訴他——他是來不及偽造線索的!偽造線索是在昨晚之前,因為我是昨天上午發現的。這就排除了你的專家,他是你諾克斯先生親口告知此畫在你手上的唯一的一個人??這個分析似乎毫無必要;你的這位專家其實也並未牽連進此案;他當然沒有理由會是本案的罪犯;然而我力求麵麵俱到,要使自己的立論無懈可擊。”
他憂鬱地望著牆壁。“還剩下誰呢?隻剩格裏姆肖了,他已死了。但是——根據你所引述格裏姆肖那天晚上在卡基斯家親口講的話,諾克斯先生,格裏姆肖自稱隻告訴過一個人——‘那是世界上’除他之外唯一的一個人,我相信你如實轉述了格裏姆肖的原話,他把偷畫的事告訴了此人。這個唯一的人,根據他自己的說法,就是他的同黨。由此可見,那個唯一的人,是僅有的外人,充分了解盜竊古畫以及古畫落到你手的種種詳情,於是一方麵可以製造出三個茶杯都已使用過的假象,另一方麵又不用擔心你會站出來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