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瑞厄兄弟,”揚說著坐了下來,目光嚴峻地盯著費瑞厄,“上帝忠實的信徒一直對你很友好,你在沙漠裏行將待斃的時候,是我們把你救了,我們把自己的食物分給你,把你平安地帶到這個上帝選定的山穀中,還分給你一大片土地,讓你在我們的保護下慢慢地富了起來,你說是這樣的嗎?”
“是這樣的。”費瑞厄回答說。
“在救你的時候,我們提出過一個條件,要你信奉我們這個純正的宗教,並且遵守我們所有的教規。你當時也接受了這個條件。可是,如果大家反映的情況屬實的話,你一直沒有遵守我們的教規。”
費瑞厄伸出雙手申辯道:“我怎麼沒遵守呢?難道我沒按規定繳納公共基金嗎?難道我沒去教堂禮拜嗎?難道我……”
“那麼,你的妻子呢?”揚問道,四處看了一眼,“把她們叫出來吧,我要見見她們。”
費瑞厄回答說:“我沒娶妻是事實,但女人已經不多了,有很多人比我更需要女人。另外,我也不是孤身一人,我有我女兒侍奉。”
這位摩門教的頭領說:“我就是為你女兒來的。她已經長大成人了,而且她可以稱得上是我們猶他地區首屈一指的美女。很多有地位的人物都看中了她。”
約翰·費瑞厄聽到這裏,不禁暗暗叫苦。
“外麵有人傳說她和某個異教徒訂了婚,我不相信這些謠言。聖約瑟·史密斯經典中的第十三條是怎麼說的?‘讓摩門教的每個少女都許配給上帝的選民,如果她嫁給了某個異教徒,她就是犯了彌天大罪。’經書上這麼說。你既然信奉神聖的摩門教,就該遵守它的教義。”
約翰·費瑞厄沒有說話,兩手不停地擺弄著他的馬鞭。
“現在到了考驗你到底是不是摩門教徒的時候了,這件事,四聖會就這樣定了。你女兒還年輕,我們不會讓她嫁給老頭子的,我們會讓她有所選擇的。我們這些做長老的,老婆夠多了,可我們的孩子們還不夠。斯坦節遜有個兒子,瑞伯也有一個,他們都很樂意你把女兒嫁到他們家去。你叫露茜在他們兩人中選擇一個吧。他們年輕又有錢,而且都是忠實的信徒,關於這件事你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費瑞厄雙眉緊鎖,一聲不響地沉默著。
最後他說道:“給我們一些時間吧,我女兒還小,還沒到結婚的年齡呢。”
“行,我給她一個月時間去選擇。”揚說著就站起身,“一個月到了,她就要給我答複。”
揚走到門口又突然回過頭,漲紅臉,眼露凶光惡狠狠地說:“約翰·費瑞厄,你要膽敢違抗四聖的命令,無異於雞蛋碰石頭,不會有好果子吃的!”
他威脅地揮了揮拳頭,掉頭大踏步走了。
揚走後,費瑞厄一直抱膝坐在原地,考慮著該怎麼跟女兒去說這件事。正想著,忽然有一隻柔軟的手握住了他的手。費瑞厄抬頭一看,露茜已站到他身邊了。露茜一臉的蒼白、驚恐,顯然剛才的那番話,她都聽到了。
她看著父親,有些焦急地說:“我都聽到了,他說得那麼大聲,整個屋子都聽得到。噢,爸爸,我們該怎麼辦呢?”
“別害怕,”費瑞厄邊說邊把她拉到身邊,撫摸著她的頭發,“我們會有辦法的。你不會對那個小夥子變心吧?”
露茜沒有回答,隻是緊緊地抓著父親的手,低低地啜泣著。
“不會的,當然不會的。我不想聽到你說你會,他是很有前途的小夥子,而且他還是個基督教徒,就憑這點,他就強過他們。明天早上,有人要到內華達去,我想給侯波捎封信,把我們現在的情況告訴他。如果我沒把他看錯的話,他看了信後,一定會像拍電報那麼快,飛似的趕回來。”
露茜被她父親的這番話逗得破涕而笑。
“他回來後,肯定會給我們想個好辦法的。不過,爸爸,我最擔心的是你,我聽說——聽說誰要是違抗先知,誰就會遭到迫害。”
費瑞厄回答說:“但是,我們還沒違抗他呢。不過,我們得提前防備一下,我們還有整整一個月的時間,我打算在這一個月內逃出這個鬼地方。”
“逃出這裏?”
“隻有這樣了。”
“那,我們的莊園呢?”
“能變賣的,我們就盡量賣掉,賣不掉的也隻好算了。說實話,露茜,其實我早就想離開這裏了。我是一個自由的美國人,我不想屈服於任何人,我看不慣這裏的一切,我絕不能像這裏其他人那樣屈服於那位該死的先知。盡管我老了,但他真要敢在我的莊園裏胡作非為的話,我會讓他嚐嚐獵槍子彈是什麼滋味的。”
“可是,他們是不會讓我們走的。”
“侯波一回來,我們就能逃出去了。在他回來之前,我的好女兒,你千萬別自尋煩惱,別把眼睛給哭腫了,不然的話,他看見你變成這副模樣,肯定會找我算賬的。記住,別害怕,我們不會有什麼危險的。”
約翰·費瑞厄的這番安慰話,說得很堅定、很有信心。但當天晚上,露茜就看到她父親和平時不一樣了,他不僅把門窗一一加閂關好,而且把掛在臥室牆上的那支生鏽的舊獵槍也取了下來,擦拭幹淨後,把子彈也給裝上了。
11逃命
約翰·費瑞厄第二天一早,就到鹽湖城裏去了。他找到了那個要去內華達山區的朋友,把寫給侯波的信交給了他,讓他捎去。他把威脅著他們幸福的危急情況寫在了信裏,並且讓侯波趕快回來。把信讓人捎走後,他才鬆了口氣,懷著比較愉快的心情往家趕。
當他快到他的莊園裏時,他很驚奇地看到大門兩旁的門柱上各拴著一匹馬。更讓他驚奇的是,他進屋後,發現客廳裏有兩個年輕人。蒼白長臉的那個躺在搖椅上,兩隻腳高高蹺起,蹺到了火爐邊。高大醜陋的那個盛氣淩人地站在窗前,他把兩手插在褲袋裏,嘴裏哼著流行的讚美詩。他們見費瑞厄進屋便點了點頭,躺在搖椅上的那個最先開了口。
他說:“你可能不認識我,我先給你介紹一下,他是瑞伯長老的兒子,我是約瑟夫·斯坦節遜。當我們摩門教把你從荒漠上救起來的時候,我們就認識你了。”
那個長相醜陋的人帶著很重的鼻音說:“上帝遲早會把他的子民聚在一塊的,雖然這個進程很慢,但上帝不會把任何一個人給遺忘的。”
約翰·費瑞厄冷冷地鞠了一躬,他已經明白這兩個人是什麼人了。
斯坦節遜繼續說道:“我們都是奉父命來向你女兒求婚的,請你和你的女兒從我們中間挑一個你們滿意的。我呢,有四個老婆,瑞伯兄弟有七個,因此,我想我比他更需要你的女兒。”
“不能這樣說,斯坦節遜兄弟。”另一個大聲爭辯,“問題不在於我們有了多少老婆,而在於我們能養活多少老婆,現在我父親已經把他的磨坊給了我,所以,我比你更有錢得多。”
斯坦節遜激烈地說:“但以後我會比你更有錢的。等我家老頭子去見上帝的時候,他的硝皮場和製革廠就是我的了。”
小瑞伯一麵照鏡子,一麵滿臉堆笑地說:“我們還是讓這位姑娘自己去決定,她選誰就是誰吧。”
約翰·費瑞厄站在門邊聽得肺都快氣炸了,他差點忍不住要用馬鞭抽這兩個該死的家夥。
最後,他實在忍不住了,大踏步走到他們跟前喝道:“你們聽著,隻有我女兒叫了你們,你們才能到這裏來,如果她沒叫,誰也別想跨進我的家門!”
兩個年輕的摩門教徒見費瑞厄這樣,都大吃一驚,他們瞪大了眼睛盯著費瑞厄。他們原以為,他們這樣爭著向他女兒求婚,無論對他女兒,還是對他本人來說,都是一種天大的榮幸。
費瑞厄喝道:“要想從這兒出去,有兩種選擇,一是門,一是窗戶,你們選擇哪樣?”
費瑞厄棕色的臉變得十分難看,雙手青筋暴露,模樣挺凶狠嚇人。兩個年輕人見勢不妙,跳起來,拔腿便跑。
費瑞厄把他們追到大門後挖苦說:“你們自己選一個人出來吧,到時通知我就行了。”
“你這是自討苦吃!”斯坦節遜氣白了臉,大聲嚷道,“你竟敢違抗先知,違抗四聖會議的決定,你會後悔一輩子的!”
小瑞伯也嚷道:“上帝會重重地懲罰你的,他既然能夠讓你生,也就能讓你死!”
“看我們誰先死!”費瑞厄咆哮著,要不是露茜使勁拉住他的胳膊,他早就衝上樓把他的槍拿出來了。他快要從露茜手裏掙脫出來時,馬蹄聲響了起來,斯坦節遜他們騎上馬跑了,追也來不及了。
他氣呼呼地一麵擦額頭上的汗,一麵大聲說:“這兩個混賬東西!我女兒就是死也不會嫁給他們。”
露茜激動地表示讚同:“是的,爸爸,我死也不嫁給他們。不過,還好,傑費遜馬上就要回來了。”
“是的,他馬上就要回來了。回來越早越好,不知道那些壞蛋會怎樣對付我們。”
的確,這個堅強的老農和他義女到了最危急的時刻,他們很需要一個能夠為他們出謀劃策、幫助他們的人。在他們這個地方,還從來沒人敢這麼公然違抗四聖的決議。在這裏,連犯一點小錯都會受到嚴厲的懲罰,那麼,像他們這樣大逆不道,會有怎樣的下場呢?費瑞厄明白,他的財富,他的地位現在都無濟於事了。在此之前,曾有些和他一樣有錢又有名望的人都被暗殺了,他們的財產也被教會沒收了。雖然他是個勇敢的人,但一想到即將降臨的莫名的恐怖,他就不寒而栗。任何擺在明處的危險,他都可以咬牙勇敢地麵對。但是,這種提心吊膽的日子,他實在難以忍受。盡管如此,他還是小心地把他的恐懼給隱藏起來,不讓女兒知道。可是,雖然他一直裝著若無其事,他聰明的女兒還是看出他內心一直在忐忑不安。
他已經預料到,他這樣做會招來揚的某種警告。果然,不出所料,第二天早晨,費瑞厄起床時,很吃驚地發現,被子蓋在胸口的地方,貼著一張紙條,紙條上歪歪斜斜地寫著一行力道粗重的字:
“限你二十九天內改邪歸正,否則——”
後麵的這一橫比任何明示的恐嚇都要令人害怕。這個警告是怎樣貼到他被子上來的,約翰·費瑞厄對此百思不解。因為他的仆人是睡在另一幢房子裏的,他這幢房子所有的門窗又都關得好好的。他把這個紙條揉成一團,沒有告訴女兒。可是,這件事的發生,使他更膽戰心寒起來。紙條上說的“二十九天”是指揚所限定的一個月期限所剩下的日子。對付揚這樣擁有神秘組織的敵人,單憑匹夫之勇是行不通的。來貼警告的那個人,本可以一刀把他殺死的,而且,他永遠都不會知道殺他的人是誰。
第二天早上的事更讓費瑞厄感到吃驚。當他們坐下來吃早餐時,露茜忽然指著天花板尖叫了起來。原來,天花板的中央,有一個用燒焦的木棒畫的“28”。他女兒不知道這個數字是什麼意思,他也沒告訴她。那天晚上,他沒有睡覺,拿著槍守了一晚,他什麼動靜也沒發現。但第二天早晨,一個大大的“27”又出現在他家門上了。
一天一天就這樣過去了,他每天早晨都能發現暗藏的敵人寫下的數字,這些令人恐怖的數字,有時出現在牆上,有時出現在地板上,還有幾次是寫在小紙片上後,貼在花園的門上和欄杆上。約翰·費瑞厄雖然嚴加警戒,但他還是沒發現這些警告是什麼時候降臨的。他一看到這些警告,就像中了邪似的恐怖。為此,他天天坐臥不安,他一天天憔悴起來,就像被追逐的野獸一樣驚惶失措。現在他唯一的希望,就是盼著侯波早些從內華達回來。
二十天變成了十五天,十五天又變成了十天,侯波還是杳無音信。限期一天天逼近,侯波還是不見蹤跡。每當馬蹄聲在大路上響起的時候,或者馬車夫吆喝起來的時候,費瑞厄就不禁要趕緊跑到大門口張望,以為是侯波回來了。直到最後,眼看著期限從五天變成四天,又從四天變成三天,他終於不得不失望了,把逃跑的念頭放棄了。他一個人孤獨無助,對這個移民區四周環繞著的大山的情況又不熟悉,他們是逃不出去的。而通行大道有人嚴密把守,沒有“四聖會”的允許,誰都不能通過。他差不多是走投無路了,這場臨頭大禍,看來是躲不過去了。不過,費瑞厄仍沒有屈服,他寧願拚掉老命,也不能讓他女兒蒙受這場汙辱。
一天晚上,他一個人獨坐著,不停地琢磨著,但左思右想,還是想不出該怎麼躲避這場災難。在這天的早上,屋裏的牆上被人寫了個“2”字。明天就是期限的最後一天了,到時事情會怎樣呢?好多種模糊不清而又令人可怕的情景出現在他腦海裏。在他死後,他女兒怎麼辦呢?這道無形的天羅地網真的就逃不出嗎?他一想到自己竟這樣無能為力,便禁不住趴在桌子上啜泣起來。
這是什麼聲音,寂靜的黑夜裏傳來一絲輕微的抓爬聲。聲音很輕,但在這萬籟俱靜的深夜,卻聽得非常清晰。這是從大門那邊傳來的聲響,費瑞厄躡手躡腳地走進客廳,他屏住呼吸,凝神聽著。過了一會兒,這個輕微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又響了起來。接著有人輕輕叩門了。是秘密法庭派人來暗殺了嗎?還是哪個狗腿子來警告到期限的最後一天了呢?約翰·費瑞厄這時覺得與其這麼令人膽戰心寒地受折磨,不如去痛痛快快死了的好。
於是,他衝到門前,拔下門閂,打開了門。
門外一片寂靜。晴朗的夜空,有幾顆星星在一閃一閃。費瑞厄看見的隻是庭前花園,花園周圍的籬笆和一個門,不管是花園裏,還是路上,一個人影都沒有。費瑞厄左右都看了一下後,輕輕地籲了一口氣,放心了。但是,他接著無意中往腳下一瞧時,不禁大吃了一驚:隻見地上趴著一個人,手腳直挺挺地伸展著。
看到這副情景,費瑞厄恐懼極了。他靠在牆上,用手卡著自己的喉嚨,才沒有喊出聲來。一開始,他還以為地上趴著的可能是個受了傷,快要死了的人,後來,他仔細一瞧,才看見那人手足並用,蛇一樣悄無聲息地爬進了客廳。這人一到屋裏便立刻站了起來,把門給關上了。嚇得目瞪口呆的費瑞厄這才發現這人正是他期盼已久的傑費遜·侯波。
“天哪!”約翰·費瑞厄氣喘籲籲地說,“你嚇死我了,你為什麼要這樣進來?”
“快找點吃的給我,”侯波有氣無力地說,“我有兩天兩夜沒吃東西了。”他說著,瞥見費瑞厄一家當天吃剩的晚餐還放在桌上沒收拾掉,便跑到桌旁,抓起冷肉、麵包就狼吞虎咽地吃起來。“露茜還好嗎?”侯波吃飽後問。
“她很好。她並不知道危險已經來臨。”費瑞厄回答說。
“那就好,這屋子四麵都有人監視,這便是我為什麼要爬著進來的原因。他們很會監視,但想抓住我,還差那麼一點兒。”
約翰·費瑞厄像換了個人似的,他一把抓住這個智勇雙全的救星的大手,很激動地說:“你真是個很了不起的人,隻有你才能幫我們脫離險境。”
侯波回答道:“您說得對,先生。為了您和我們的露茜,我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毫不含糊。我想,在那些壞蛋動手之前,我們早就遠走高飛了,猶他州從此再沒有姓侯波的人家了。”
“我們現在該怎麼辦呢?”
“明天就是最後期限了,我們今晚就得走,否則就來不及了。我在鷹穀那邊藏好了一頭騾子和兩匹馬。您有多少錢?”
“兩千塊金洋和五千元紙幣。”
“這足夠了,我這兒還有一些錢,我們把錢放在一起吧,我們得穿過大山到卡森城去。你快去把露茜叫醒吧,謝天謝地,幸虧仆人沒睡在這屋子裏,省了不少事。”
費瑞厄去叫露茜準備上路的時候,侯波把他能找到的所有可以吃的東西都打在一個包裏,又灌了滿滿一瓷瓶水。他很有經驗,知道山中水井很少,即使有也離山路很遠。他剛收拾好,費瑞厄就和他女兒一起出來了,準備出發。這對戀人很親熱地互相問候了一番,因為時間寶貴,還有很多事要做,他們隻親熱了一會兒。
“我們馬上就得走,”侯波聲音低沉而又堅決地說,他這時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了,“前門和後門都有人在把守。不過,我們可以小心地從旁邊窗戶爬出去,然後再穿過農田逃走。隻要上了大路,再走那麼兩裏地,我們就到鷹穀了。我的馬匹就藏在那。天亮之前,我們至少得趕到半山腰。”
費瑞厄問道:“要是被人攔住了,我們怎麼辦?”
侯波拍了拍露出衣襟的左輪手槍的槍柄,獰笑著說:“即使我們對付不了,也得幹掉他們兩三個。”
屋裏的燈早就吹熄了。費瑞厄從漆黑的窗口望出去,眼前這片屬於他的土地,現在就要永遠地放棄了,雖然他有點舍不得,但事關他女兒的榮譽和幸福,即使是傾家蕩產,他也毫不在乎。沙沙作響的樹林和一望無際的平靜的田野,那麼寧靜,那麼讓人感到幸福。誰能想得到,這裏竟然是那些殺人不眨眼的惡魔們出沒的地方。從侯波那蒼白的臉色和緊張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剛才爬進來的時候,已經領教過周圍的危險情況。
費瑞厄提著錢袋;傑費遜·侯波帶著不多的食品和水;露茜也提了個小包,包裏頭是她的一些珍貴物品。他們慢慢、慢慢地,很小心謹慎地推開窗子,直等到一片烏雲把月亮遮住時,他們才一個跟著一個越窗而出,走進了那個小花園。他們屏聲靜氣,彎著腰,躡手躡腳地穿過花園,來到花園籬垣的暗處。他們沿著籬垣走到一個通向麥田的缺口。他們正要再往前走,侯波猛地一把抓住費瑞厄父女,把他們拖回暗處。他們一聲不響地蹲在那兒,嚇得渾身顫抖。
幸虧侯波在草原上呆過一段時間,練就了一雙山貓般靈敏的耳朵。他們剛剛蹲下,就聽見離他們幾步遠的地方響起了一聲貓頭鷹的啼聲。一會兒,不遠的地方,立刻也呼應著啼了一聲。隨後就在那個缺口處,隱隱約約地有一個人出現了,他又發出一聲這種淒慘的啼叫暗號,很快,另外那個人應聲從暗處走了出來。
“明天半夜,怪鴟叫三聲時下手。”第一個出現的人說。顯然,他是這次行動的頭目。
另一個回答道:“好的,有什麼要我傳達給瑞伯兄弟的嗎?”
“告訴他,讓他傳達給其他的人。九到七!”
“七到五!”另一個接著說。隨後,他們兩個便分頭悄然離去了。他們最後說的兩句話,顯然是一種暗號。等到他們走遠了,聽不到他們的腳步聲時,侯波立刻站了起來,扶著費瑞厄父女,穿過缺口,隨後帶著他們以最快的速度越過農田。這時,露茜有些跑不動了,侯波馬上半拖半拉地帶著她飛跑。
“快點,快!”他氣喘籲籲地一次又一次地催促著,“我們已經闖過警戒線了,現在就看我們的速度了,快跑!”
到了大路上後,他們又飛快地跑了起來。路上,他們碰到人就馬上閃進麥田去躲避,害怕被人發現。他們快到城邊時,侯波把他們帶上了一條通往山上的崎嶇小道。兩座黑壓壓的大山聳立在眼前,他們正走著的這條狹窄的小道就是鷹穀,馬匹就藏在這裏。侯波憑著他多年的經驗穿過一片亂石後,又沿著一條幹涸了的小溪走了一段,最後在一塊大山石的後麵,把馬和騾子牽了出來。露茜騎上了一匹騾子。費瑞厄背著錢袋,騎上了一匹馬。侯波騎上另外一匹馬。侯波領著他們在崎嶇的山道上行進。
對於一般人來說,這麼崎嶇的山路他們是不敢走的。山路的一邊是懸崖萬丈,山石林立,黑壓壓的,陰森嚇人;懸崖上一條條石梁活像魔鬼化石身上的根根肋骨。另一邊則亂石縱橫,無路可走。隻有這條彎彎曲曲的小道夾在這中間。這條小道,有些地方很窄,隻能容得下一個人通過。盡管如此,這三個逃亡者的心情卻是愉快的,因為他們每前進一步,就遠離他們剛逃出來的那個魔窟一步。
但沒走多久,他們便發現仍沒逃出摩門教的勢力範圍。當他們走到山路上最荒涼的地段時,露茜突然驚叫了一聲,用手指著上麵。原來在一塊突兀而出的、可以俯看山路的大黑石上,有一個人在站崗。他們發現他時,他也看見了他們。於是,寂靜的山穀裏響起了一聲吆喝:“誰在下麵?”
“是去內華達的旅客。”傑費遜·侯波回答道,同時抓住馬鞍旁的來複槍。
他們看見這個站崗的已扣著扳機,向下看著他們,好像對侯波的回答有些懷疑。
“是誰準許的?”站崗的哨兵又叫道。
費瑞厄回答說:“四聖準許的。”根據他在摩門教的經驗,他知道,教中四聖的權力最大。
哨兵叫道:“九到七。”
“七到五。”傑費遜·侯波馬上接著說——他想起了他在花園中聽到的這句口令。
哨兵說:“走吧,上帝保佑你們。”過了這關後,前麵的道路就寬闊起來了,馬匹可以放開腳步,小跑著前進了。他們回頭一看,那個哨兵倚著他的槍,仍孤零零地站在那兒。這時,他們知道,他們已經闖過了摩門教區的邊防要隘了,自由就在前麵。
12複仇天使
他們這晚走過的全是些錯綜的小路和崎嶇難行、亂石縱橫的山道。他們有幾次差點迷路了,多虧了侯波熟悉山中的情況,才使他們重新回歸正道。天亮後,他們看見眼前的景色雖然有些淒涼,但總體上來看,卻是壯麗無比的。他們置身於一片白雪封頂的群山中,一層一層的山直延到遙遠的地平線。山道兩旁全是懸崖絕壁,懸崖上垂掛著的落葉鬆就在他們頭頂不遠的地方,好像一陣風就能吹落下來壓在他們頭上。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因為在這個荒涼的山穀中,草木叢生,亂石遍地,曾經有樹石這樣滾下來過。他們往前走了一段,突然一塊巨石雷鳴般滾落下來,靜靜的峽穀裏立刻回蕩著一陣隆隆之聲。本已走累了的馬和騾子被嚇得跑了起來。
太陽從東方的地平線慢慢升起的時候,群山像張燈結彩似的一個接一個地點亮了,最後所有的山峰都披上了微紅的薄紗,明亮耀眼。這種奇景讓三個逃亡者的精神為之一振,跑得更有勁了。他們在一個溪水奔騰的穀口停了下來,讓馬喝足了水,同時,他們匆匆忙忙吃了點東西作早餐。露茜和他父親想多歇一會兒,但侯波堅持要走。他說:“說不定這時他們正沿著我們的足跡追了過來。我們能否逃脫就看我們的速度了,隻要我們能平安到達卡森城,想休息一輩子都行。”
他們在山道上奔波了整整一天。黃昏時他們算了算行程,已經把敵人拋開三十多英裏了。天黑後,他們安頓在寒風吹不到的一塊懸岩下。為了更暖和些,他們三人緊緊擠成一團,瞌睡了幾個小時。未等天亮,他們又動身上路了。他們一直沒有發覺有人追來的跡象,因此,侯波便以為他們可能逃離了魔爪,那個要迫害他們的恐怖組織現在是鞭長莫及了。可惜,他一點兒都不清楚這隻魔爪究竟能伸出多遠,他更沒想到,這隻魔掌正在迫近他們,就要把他們抓得粉碎了。
他們逃亡的第二天,快到中午的時候,他們的食品隻剩一點點兒了。不過,侯波並沒有因此而不安,因為這大山裏,有的是可以打來充饑的飛禽走獸。他以前就常常靠他的來複槍打獵來維持生活。他選了個比較隱蔽的地方,拾了些枯枝把火生了起來,讓費瑞厄父女暖和一下。因為他們現在是在海拔五千英尺的高山上,非常冷。他拴好馬匹和騾子,告別了露茜後,就背上來複槍去打獵了。他走出一段路後回頭看了看,他們父女倆正圍著火堆取暖,坐騎動也不動地站在他們後麵。他再往前走了幾步後,就被巨石擋住了視線,看不見他們了。
他翻山越嶺,走了兩英裏遠了,可還是什麼也沒見著,然而,從樹上的痕跡或其他一些跡象來看,附近是有野熊出沒的。但他找了兩三個小時,卻還是不見獵物的蹤影。最後,他正準備空手回去的時候,忽然抬頭一看,不由高興起來。他看見在離地三四百英尺高的一塊突出來的懸岩邊上,站著一隻很像是羊的野獸,它長著一對巨大的長角,因此被人們叫做“大犄角”。它現在可能正為侯波看不到的它的同伴放哨。“大犄角”是背對著侯波的,並沒有發現有人瞄上它了。侯波趴在地上,把槍在一塊岩石上架好,他慢慢瞄準後扣動扳機。這隻野獸跳了起來,在懸岩上掙紮了幾下,便滾落下來了。
這隻野獸重得很,一個人背不起,侯波將死獸的一隻腿和一些腰肉割了下來。這時,天快黑了,他連忙背起獵來的東西沿著來路往回走,但是,他舉步要走時才發現自己迷路了——他一門心思尋找野獸的時候,已經遠遠走出了他所熟悉的山穀,現在要走回去,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現在所在的這個山穀,到處都是溝壑,到處都差不多,根本辨不出是從哪條溝來到這裏的。他沿著一條山溝走了一英裏遠後,遇到了一個流水淙淙的山澗,他來的時候並沒見過這個山澗,他知道自己是走錯了。於是,又走另一條,結果還不是。夜色很快就降臨了,當他終於找到來時的小道時,天已經完全黑下來。雖然路找到了,但要摸黑沿著這條小道一直走下去不再走錯,也不是件很容易的事。月亮還沒升起,小道兩邊絕壁高聳,使得道路格外暗。侯波背著沉重的東西,壓得差點喘不過氣來,他感到非常累了。但他仍蹣跚著一步步地往前走,當他想到每往前走一步就靠近了露茜一步,而且這些食物足夠他們今後路上吃時他就精神振奮起來。
現在,他已經回到了留下費瑞厄父女烤火的那個山穀的入口處了,他在黑暗中認出了遮在入口處的那些巨石的輪廓。他想,他們肯定等得很著急了,因為他差不多離開五個小時了。他高興地把兩隻手放在嘴邊,借著峽穀的回音,大聲喊了起來,告訴他們他回來了。他停了一下,傾聽回答。可是,除了他自己的呼聲不斷地撞在這片沉寂、荒涼的峽穀石壁上形成的無數回音外,什麼也沒聽到。他又叫了一聲,聲音喊得更大。但還是沒聽到費瑞厄父女的回答。他莫名地有了一種恐懼,急急地跑進山穀,慌亂中,他把好不容易獵到的獸肉都給扔了。
轉過一個彎,他看到了剛才生火的地方。那裏的那堆炭火雖然還在閃爍發光,但很明顯,他離開後,火堆就沒有料理過。山穀一片死寂。他恐懼的東西變成了現實。他急忙衝上前去。除了火堆,什麼都不見了,馬、騾子,老人和露茜都不見了。顯然,他離開後這裏發生了什麼可怕的災難,使他們無一幸免,而且連痕跡都沒留下。
這個意外的打擊,讓侯波驚慌失措,目瞪口呆。他隻覺得一陣天旋地轉,他趕緊用來複槍支撐著自己,以免跌倒下去。不過,侯波到底是一個意誌堅強的人,他很快就清醒了過來。他撿起火堆裏的一根燒得半焦的樹枝,把它吹燃了。他借著這個光亮,在火堆周圍仔細察看了一番,地上到處都是馬蹄印子,顯然摩門教的人騎馬追到這裏來了。從蹄印看來,他們又轉回鹽湖城了。他們是不是被摩門教給抓走了呢?侯波這樣想,可是,當他的目光落到一件東西上時,他嚇得毛骨悚然起來——就在離火堆沒幾步遠的地方,有一堆不高的紅土,而原來是沒有這紅土堆的,這分明是一個新掘成的墳墓。侯波走近一看,發現土堆上麵還插著根木棒,木棒裂縫裏還夾著一張紙,紙上潦草地寫著:
約翰·費瑞厄
生前居於鹽湖城,死於一八六○年八月四日
他才離開不久的那位健壯的老人就此離開了人世,而這幾個字就是他的墓誌銘。傑費遜·侯波又到處尋找,看是否還有第二個墳墓,但沒找到。看來露茜是被那幫惡魔給抓回去了,她是逃不脫她命中注定的惡運,要被迫嫁給長老的兒子做小妾了。當侯波想到露茜的悲慘命運,而他又無法把她救出來時,他真想和費瑞厄一樣長眠不醒。
但最終,他的複仇心理戰勝了悲傷絕望。他想,即使他無法挽回一切,他也可以在剩下的日子裏,去為他們報仇雪恨。傑費遜·侯波有著堅強的意誌和不屈不撓的精神,因此,他的複仇心理就更加堅決。他的這種複仇心理,可能是在和印第安人相處的日子裏,跟印第安人學來的。他站在奄奄一息的火堆旁,覺得隻有親手殺死仇人才能減輕他的悲痛。他下定了決心,非徹底、幹淨、痛快地報仇不可。他一臉淒白,猙獰可怕,一步一步地沿著來路往回走,找到了他扔下的獸肉。他把快要熄滅的火堆挑燃了,把獸肉放在火上烤著,烤熟後,他把獸肉捆成一包。這時,他雖然很疲憊,但仍踏著摩門教徒的足跡,一步一步往山下走去。
他艱難地沿著先前走過的山路走了五天,直走得腳痛難忍,疲憊不堪。夜裏,他就躺在亂石中,胡亂睡上幾個鍾頭。天還未亮,又起身趕路。第六天,他到了鷹穀,他們就是從這裏開始他們不幸的逃亡的。他站在鷹穀遠望過去,摩門教徒們的田舍家園清晰可見。現在,他已經形銷骨立、憔悴不堪了。他倚著他的來複槍,狠狠地向腳下這片寬廣而安靜的城市揮舞起他瘦削的拳頭。他遠遠看見這個城市的一些主要街道掛著旗幟和其他慶賀節日的標誌。他正為此納悶的時候,忽然聽到一陣蹄響,隻見一個人正打馬向他這邊跑來。當騎馬的人走近時,侯波認出這是一個名叫考波的摩門教徒。以前,侯波曾幫過他好幾次忙,所以,當考波走近時,侯波主動給他打了個招呼,想從他那裏打聽一下露茜的消息。
他說:“我就是傑費遜·侯波,你還認得我嗎?”
這個摩門教徒非常驚訝地望著他,眼前這個麵色蒼白、雙目深陷、衣衫襤褸的流浪漢很難讓他相信這就是當初那個年輕英俊的獵人。最後,當他終於認出這確實是侯波時,他便由驚訝變得恐怖起來。
他叫了起來:“你是不是瘋了,竟然還敢跑到這裏來?!要是有人看見我和你說了話,我的小命也沒了。你知道嗎?因為你幫費瑞厄父女逃跑的事,四聖已經下令通緝你了。”
侯波堅定地說:“我不怕他們,他們通緝我我也不怕。考波,你一定聽說了這件事情,你告訴我吧,我們是朋友,請你看在上帝的分上,別拒絕我。”
這個摩門教徒膽怯地問道:“趕快告訴我你想知道什麼問題吧,摩門教徒到處都有耳目哩。”
“露茜·費瑞厄怎麼樣了?”
“小瑞伯昨天和她成婚了。喂,你給我站穩些,站穩。你沒事吧?”
“我沒事,”侯波有氣無力地說。他萬念俱灰地跌坐在身旁的石頭上,嘴唇都白了,“他們結婚了?”
“昨天結的,街上掛的旗就是為了慶祝他們結婚。為了誰娶她的問題,小瑞伯還和斯坦節遜爭吵了一番呢。他們兩人都參與了追捕露茜的行動,露茜的父親是斯坦節遜開槍打死的,他認為他更有資格得到露茜。但在四聖會議上決定露茜的歸屬時,因為瑞伯的勢力大一些,先知就把露茜判給了瑞伯。可是,不管誰得到她,都不會長久的,因為我昨天看見她時,她臉色灰白,哪裏還像個女人,折磨得像個鬼了。你要走了嗎?”
“是的,我要走了。”傑費遜·侯波說著就站了起來。他剛毅冷峻的臉龐就像是大理石雕刻出來的,兩眼凶光逼人。
“你要去哪裏?”
“你別管。”他一麵回答,一麵背起來複槍,大步走進山穀,直往野獸出沒的大山深處走去。侯波從此成為了一個比猛獸還要危險的人。
露茜的命運被考波說中了。可憐的她不知是為了父親的慘死,還是由於不幸的婚姻,一直萎靡不振,鬱鬱寡歡,沒過一個月,她便含恨而死。該死的瑞伯娶露茜主要是為了得到約翰·費瑞厄的財產,因此,對於露茜的死,他一點也不傷心,倒是他的大小老婆們都為露茜哀悼,並且按摩門教的風俗在下葬前為她整夜守靈。露茜死後的第三天早晨,她們在靈床邊圍坐著,突然,房門被撞開了,一個衣衫襤褸、麵目粗野、飽經風霜的男人闖了進來。她們嚇得縮成一團,張嘴結舌。這個人進來後好像沒看見這些嚇呆了的婦女一樣,徑直走向露茜的遺體。他彎下腰,虔誠地在她那冰冷的額上吻了一下。接著,又拿起露茜的一隻手,取下了還戴在手上的結婚戒指。他淒厲地叫道:“她決不能戴著這個東西下葬!”他沒等人們反應過來,就飛身下樓,消失了。事情發生得這麼突然、出奇,要不是露茜手指上那枚婚戒確確實實不見了,就連那些守靈的人都不會相信這是事實,別人就更不用說了。
傑費遜·侯波在大山裏流浪了幾個月,過著原始人一樣的生活,他時刻謀劃著該怎樣報仇雪恨。當時,鹽湖城裏到處都傳說有一個從大山裏來的怪人,他時常在城外徘徊。有一次,一粒子彈擊穿了斯坦節遜的窗戶,射在離他不到一英尺遠的牆壁上。還有一次,瑞伯在懸崖下經過時,上麵有塊大石頭砸了下來,要不是他躲得快,早就沒命了。這兩個年輕的摩門教徒很快察覺有人要謀殺他們。他們曾幾度帶領人馬到山裏頭去抓企圖謀殺他們的人,要把其抓住殺死,但他們總是無功而返。於是,他們非常謹慎起來,不敢一個人出門,天黑後就足不出戶了。不僅如此,他們還在住宅周圍布下了不少警衛。這樣過了段時間後,他們才有所放鬆,因為侯波杳無音訊了,於是他們就希望侯波的複仇決心隨著時間的推移最終給消磨掉。
但事情恰恰相反,侯波的複仇決心更加強烈了,意誌堅定的侯波心裏頭隻裝著複仇這件事。不過,侯波是一個很實際的人,他很快便意識到,盡管他體格強壯,但經常的風餐露宿、饑寒交迫和過度的操勞會把他的身體給整垮的,如果他像野狗一樣死在山中,那麼,誰替他報仇呢?這不正是瑞伯他們一直期盼的嗎?於是,他振作精神回到了內華達,回到他過去呆過的礦山,好在那裏恢複身體,賺足錢,以便以後複仇行動不會受製於貧困。
他原來計劃挖一年礦就回去報仇,但由於各種意外的發生,他一直脫不開身,在內華達呆了五年。雖然過去了五年的時間,但往日的一點一滴仍記憶猶新,他的複仇決心和當年他站在約翰·費瑞厄墓邊的那個晚上一樣強烈。他喬裝打扮、更名換姓後,潛入鹽湖城。他為了複仇早就把自己的生命置之度外了。他到了鹽湖城後,才知道在幾個月前,摩門教鬧了內訌,教中年輕的一派企圖推翻長老們的統治,於是有很多造反的人脫離了教會。他們離開猶他後,變成了異教徒。瑞伯和斯坦節遜也成了異教徒。據說,瑞伯的大部分財產早就設法變賣了,因此,他離開時,已是腰纏萬貫的大富翁;而他的同伴斯坦節遜與之相比,卻窮得要命。但他們離開後,到底去了哪裏,卻沒有人知曉。
在這種報仇無門的情況下,一般人難免會灰心喪氣,把複仇的打算給放棄了,但傑費遜·侯波卻一刻也沒動搖過。他帶著他那筆為數不多的錢出發了,他一個城市一個城市地在美國各地找著他的仇人。錢用完了,就隨便找個事做糊糊口,時間一年年過去了,他的一頭黑發也白了,但他仍四處尋覓,就像一隻不找到獵物決不罷休的獵犬一樣。他把他的全部心智都用在了複仇這件事上,他為了複仇,已經付出了他的大半生。後來皇天不負有心人。一天,在克利夫蘭城裏,他偶然瞥見他的仇人在一個窗子旁,他高興了,他尋找已久的兩個仇人就在這裏。他連忙趕回他寄住的破舊的住處,謀劃好了該怎樣去複仇。但是,不巧的是,瑞伯那天望向窗外的時候也認出了在大街上流浪的侯波,而且發現他仍然眼藏殺機。所以,他在斯坦節遜的陪同下(斯坦節遜已是他的私人秘書了),急急忙忙地找到了負責當地治安的一位法官,說他被一個以前的情敵盯上了,他們的生命受到了嚴重的威脅。當晚,侯波被捕了,由於他找不到保人,隻有老老實實地被監禁了幾個星期。等到放出來的時候,他發現瑞伯的住處空無一人,瑞伯和斯坦節遜已經到歐洲去了。
這一次,侯波的複仇計劃又落空了。但他的複仇決心再一次激勵著他,讓他繼續追蹤下去。然而,因為沒有路費,他又不得不做了一個時期的事,為了複仇計劃得以實現,他盡量節省著每一塊錢。最後,他積蓄了一筆足夠到達歐洲的錢後,就動身了。他在歐洲各國,一個城市一個城市地尋找他的仇人。沒錢了的時候,他什麼活都做。盡管這樣,他還是沒能追上這兩個壞蛋。當他趕到聖彼得堡時,他們卻在去巴黎的路上。當他趕到了巴黎時,他們卻剛剛動身往哥本哈根去了。當他追到丹麥首都哥本哈根時,他又晚了,他們幾天前就往倫敦去了。他終於在倫敦把他的仇痛快淋漓地報了。至於此後發生在倫敦的事情,我們最好還是引用醫生華生日記中詳細記載的這個複仇者自己所講述的故事吧。
13再錄華生回憶錄
侯波的瘋狂抵抗顯然對我們並沒什麼惡意,因為當他發覺他逃脫不了時,他便溫和地微笑了起來,並且很擔心地說,希望剛才他掙紮時,沒傷到我們。隨後他又對福爾摩斯說:“我想,你是要把我送到警察局去吧。我的馬車就停在門口。如果你們把我的腿鬆開,我可以自己走下去上車。我不想勞駕你們把我抬下去。”
葛萊森和雷斯垂德交換了一下眼色,覺得這種要求最好還是別答複。福爾摩斯卻立刻接受了侯波的這個要求,立即把綁在他腳上的毛巾給解開了。侯波站起身,把兩條腿舒展了一下,好像是要看看它們是不是真的獲得了自由似的。我現在還記得,當時我一麵打量他,一邊暗自驚歎:他的魁偉健壯真是世間少有,而他飽經風霜的黑臉所表現出的那種果敢而有活力的神情跟他的體力一樣令人驚異。
侯波用衷心欽佩的眼神盯著福爾摩斯說:“我想,警察局長讓你去當,是最合適不過了。如果不是你,誰也抓不住我。”
福爾摩斯對那兩個警方偵探說:“我們最好還是一塊去吧。”
雷斯垂德說:“我來趕車。”
“行,那麼葛萊森和我們一起坐車。還有你,醫生,既然你對這個案子有了興趣,那就跟我們一塊走一趟吧。”
我很高興地同意了,於是我們一起下了樓。侯波一點兒逃跑的企圖都沒有,他老老實實地坐到了他的馬車裏,我們也跟著上了車。雷斯垂德爬上了車夫的座位打馬前進,沒多久,便把我們拉到了警察局。我們被領進了一間小房間,坐在那裏的那個警察把嫌疑犯侯波的姓名和他殺死的兩個仇人的名字記錄了下來。這個警察是個膚色很白,表情冷漠的人,他很機械地履行著職責。他說:“犯人將在本周內移交法庭審訊,傑費遜·侯波先生,你在審訊之前有話要說嗎?不過,我得事先告訴你,你所說的每句話都有可能成為呈堂證供。”
侯波慢慢地說:“先生們,我有很多話要說,我願意把事情的原委都告訴你們。”
那個警察問道:“你為什麼不等到審訊時再說呢?”
“也許我等不到那一天了,你們別大驚小怪,我不是要自殺。”侯波說著,又把他那雙凶悍而黝黑的眼睛轉向我,“你是醫生嗎?”
我說:“是的,我是醫生。”
“那麼,請你按按我這裏。”他說著笑了一下,用他被銬著的手指了一下胸口。
我按了按他的胸部,立刻覺察到裏邊的跳動很不正常。他的胸腔微微震動,就像在一個不牢固的房子裏頭,開動了一架大馬力的機器一樣。在這間靜靜的房間裏,我甚至聽到他的胸膛裏有一陣輕微的嘈雜之聲。
我叫道:“怎麼,你有動脈血瘤症!”
侯波平靜地說:“他們都這麼說,上個禮拜,我看過一次醫生,他說過不了幾天,血瘤就會破裂。我得這個病好多年了,一年比一年糟糕。我這個病是當年在鹽湖城的大山裏頭風餐露宿,吃不飽、歇不好引起的,現在我把仇都報了,隨便什麼時候死都行。不過,我想在死之前,把這件事交代清楚,我不想在我死後讓別人把我當成一個普通的殺人犯。”
警官和兩個偵探匆匆協商了一下,討論這個時候讓他交代案情是否恰當。
“醫生,你看他的病有突發的可能嗎?”
我回答說:“很有可能。”
這位警官馬上說道:“既然這樣,為了維護法律,我首要的職責顯然是盡快給他錄口供。侯波先生,你想說就說吧,不過,我得再告訴你一次,你所交代的都會成為呈堂證供。”
“請允許我坐著說吧。”侯波一麵說,一麵不客氣地坐了下來,“我的這個病使我很容易就疲勞了,何況幾小時前我們還打鬥了一番,就更加累了,我是一個快死的人了,我沒必要對你們撒謊。我說的每句話都千真萬確。至於你們究竟如何處置我,那是你們的事。”
傑費遜·侯波說完這番話後,就靠在椅背上,說出了下麵這篇驚人的供詞。他交代的時候不急不緩,講得有條有理,就像說一件很平常的事一樣。我乘機從雷斯垂德的筆記本上把侯波的供詞全抄了下來,而雷斯垂德是逐字逐句地按侯波所說記錄下來的,因此,我敢保證,下麵的供詞和侯波的原供詞沒有絲毫出入。
他說:“我恨這兩個人的原因,對你們來說,是可知可不知的。他們罪大惡極,害死過兩個人——一個父親和一個女兒。因此,他們死在我手上,也是罪有應得。從他們犯罪到現在,過了好多年了,我也找不出什麼罪證到法庭去控告他們。但是,他們有罪,這點我確定了,於是,我決定,我要把法官、陪審員和行刑的劊子手的任務一個人擔當起來。我想,你們要真是一條漢子的話,而且處於我那個境地,你們也一定會像我這樣幹的。
“我剛才提到的那個姑娘,二十年前,她本來是要嫁給我的,最後卻被迫嫁給了那個瑞伯,她因此含恨而終。我從她遺體的手指上取下了這枚戒指,我當時就發誓,一定讓瑞伯看著這枚戒指死去——讓他在臨死前認識到,他是自取滅亡的。我為了追蹤瑞伯和他的幫凶,千裏迢迢地找遍了兩大洲,這枚戒指一直隨身帶著。他們打算東躲西藏,把我給拖垮,但他們是枉費心機。就算我明天就死——這很有可能,我也死而無憾,因為我出色地完成了我的複仇任務,他們兩人都死了,都是我親手殺死的,我的這一生已經別無他求了。
“當然,他們是有錢人,而我卻是一個窮光蛋,到處追蹤他們,確實很不容易。到達倫敦城的時候,我差不多是身無分文了。當時我想,得立刻找個工作,好維持我的生活。趕車、騎馬對我來說,是很拿手的。所以我到一家馬車行去找事做,結果,車主當天就要了我,我每個禮拜給車主繳納一定數目的租金,剩下的就歸我自己。但是,賺的錢也不多,不過,我總是能設法維持生活。最困難的事情是不熟悉道路。我認為在所有城市裏,沒有比倫敦的街道更複雜難認的了。我隨身帶了張地圖,直到我熟悉了一些大旅館和幾個主要車站後,我的複仇行動才進展得順利起來。
“過了好久,我才找到那兩個壞蛋的住處。我是在東查西問的時候,無意中碰上他們的。他們住在泰晤士河對岸坎伯韋爾的一家公寓裏。隻要我找到了人,我知道,他們是逃不了的了。我已經蓄了胡須,他們是認不出我來的。我緊緊地跟著他們,伺機下手。我發了誓,這次絕不能讓他們再逃脫了。
“盡管這樣,他們還是差點兒溜掉了。他們走到哪兒,我就跟到哪兒,有時,我趕馬車跟在他們後麵,有時步行跟著。不過,趕馬車是最好的辦法,因為這樣他們就擺不脫我了。我隻在清晨和深夜才做點生意,賺點錢,但這樣一來我就不能及時向車主繳納租金了。不過,這無所謂,隻要能親手殺死仇人,別的我什麼都不管。
“但是,他們狡猾得很。他們意識到了可能會有人跟蹤他們,所以他們從不單獨外出,也絕不在晚上出門。兩個禮拜以來,我每天都趕著馬車在他們後麵跟著,但他們總是在一起。瑞伯經常喝得醉醺醺的,而斯坦節遜卻小心謹慎。我起早摸黑地盯著他們,但總是沒有下手的機會。我並沒有因此灰心喪氣,我總感覺到,複仇的時刻就快來了。我唯一擔心的是我胸口裏的這個病,怕它過早地破裂,使我的複仇大業功虧一簣。
“最後,一個傍晚,當我趕著馬車在他們住著的叫陶魁裏的地方徘徊時,我忽然看見一輛馬車停在他們公寓門前。而且,有人拿著些行李出來了,沒多久,瑞伯和斯坦節遜也出來了,他們一同上了馬車。我趕緊打馬跟上去,遠遠地在他們後麵跟著。我當時很擔心他們又要離開倫敦。他們在休斯頓車站下了車。我找了個小孩幫我看馬車後,就跟著他們到了月台。我聽到他們在打聽去利物浦的火車,車站的人告訴他們剛剛開出去一趟,第二趟車還要等那麼幾個鍾頭。斯坦節遜為此很懊惱,但瑞伯卻非常高興。我夾在離他們很近的人群中,他們的一字一句,我都聽得比較清楚。瑞伯說他要去辦一點兒私事,要斯坦節遜等他一下,他很快就會回來。斯坦節遜不讓他去,並且提醒他說,他們曾經決定過彼此要始終在一起的,誰也不準單獨行動。而瑞伯堅持說這是件比較微妙的事,他得單獨去。我沒聽得很清楚斯坦節遜又說了些什麼,後來聽見瑞伯破口大罵了,他說斯坦節遜隻是他雇用的仆人而已,竟然裝腔作勢地反而指責起雇主來了。斯坦節遜聽他這麼一說,覺得自討了一場沒趣,就沒再勸阻他了,隻是說如果他回來晚,萬一耽誤了最後一趟火車,就可以到郝黎代旅館去找他。瑞伯回答說,他在十一點鍾前絕對可以回到這裏,然後,他就往車站外麵走。
“我期待已久的千載難逢的時刻終於到了。我的仇人是逃不了的了。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可以互相照應;而一旦分開,他們就在我的掌握中了,盡管這樣,我還是小心翼翼。很早以前我就決定在報仇的時候,我一定要讓仇人明白到底是誰要殺他,如果讓他死得不明不白,那我這仇就報得不能令人稱心滿意。我一定要讓他有時間明白,現在是結束他惡貫滿盈的生命的時候了。恰巧,幾天前有個顧客坐我的車到布瑞克斯頓路去看房屋,把其中一處房屋的鑰匙掉在我車裏。雖然他當晚便將這把鑰匙拿了回去,但是,在他拿回以前,我早就弄了一個它的模子,並照樣配製了一把。這樣,在倫敦,我終於有了一個可靠的地方,可以毫無拘束地複仇,而不會受到別人的幹擾。現在要解決的難題是如何把瑞伯引到那幢房子裏去。
“他出了車站,進了兩家酒店。他在最後那家酒店呆了半個多小時。他走出酒店時,走路歪歪斜斜的,顯然他醉得很厲害。在我前麵正好停了輛雙輪小馬車,他坐了上去,我一路緊緊跟著。我們過了滑鐵盧大橋後,在大街上跑了好幾英裏路,讓我感到很奇怪的是,他竟然又回到了他原來居住的地方。我不知道他回那裏幹什麼,但我還是跟了下去,在離他原來住處約一百碼的地方停了下來。他走進了那座房子,拉他的馬車走開了。請給我一杯水吧,我說得口幹了。”
我給他遞過一杯水,他一飲而盡。
他說:“這下好多了——我等了一刻鍾,或者等了更久,突然屋子裏傳來一陣打架似的吵鬧聲。接著,大門忽然打開了,出來了兩個人。一個是瑞伯,另一個是個年輕人,這個年輕人我不認識。他一把抓住瑞伯的衣領,當他們走到台階邊的時候,他用力推了瑞伯一把,跟著又踢了一腳,把瑞伯一直踹到了大街上。他揮著手中的木棍衝瑞伯大聲喝道:‘狗東西,我要教訓你,你竟敢汙辱良家婦女!’他怒不可遏,要不是那個壞蛋逃得快,我想,那年輕人肯定會痛打他一頓的。瑞伯跑到轉彎的地方時,看到我的馬車了,他招呼著,跳上我的車,他要我把他送到郝黎代旅館去。
“我見他上了我的車,簡直高興壞了,我的心跳得快了起來,我很害怕就在這關鍵時刻,我的血瘤會迸裂。我趕著馬車慢慢地往前走,心裏盤算著究竟該怎麼辦才好。我完全可以一直把他拉到郊區,在偏僻無人的小道上跟他算賬。我正這麼想的時候,他忽然替我解決了這個難題。他的酒癮又發作了,他讓我在一家酒店外麵停下來。他吩咐我在外麵等他,然後進去了,他在裏麵一直呆到酒店打烊才爛醉如泥地出來。我看到他這個樣子,知道報仇是沒問題的了。
“你們別以為我會趁他不小心,一刀把他結束了,我絕不會這樣做的,因為這隻是一般的複仇方法而已。我決定給他一個機會,如果他幸運的話,他還能有一線生機。我在美洲流浪的時候,幹過各種各樣的差事。我曾經做過一段時間的約克學院實驗室的看門人和掃地工友。有一天,教授講解毒藥,他拿出一種叫生物堿的東西給學生看。這生物堿是他從一種南美土著人製造毒箭的毒藥中提煉出來的。它的毒性很猛,一小點兒就能把人毒死。我記住了那個盛放毒藥的瓶子,並偷了些出來,把它做成了兩顆容易溶解的小丸子。我把它們放到兩個盒子裏,每個盒子同時放上一粒模樣相同但沒毒的丸子。當時我想,總有一天,我會給那兩個壞蛋每人一盒,讓他們每人挑一粒吃下去,剩下的由我吃。這樣子,對大家都比較公平。從那天起,我就一直把這兩個裝著藥丸的盒子帶在身邊,隨時準備用它們。
“當時過了午夜,快淩晨一點了。這是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狂風暴雨,天氣壞透了,但我卻很高興,我高興得要叫起來了。先生們,要是你為一件事朝思暮想了二十幾年,現在終於唾手可得了,你就不難理解我當時的心情了。我點了支雪茄抽了起來,以此平靜我心頭的興奮。但還是因為過分激動,拉車的手不停地顫抖著,太陽穴也跳得突突響。我開始出現幻覺了,我看見老約翰·費瑞厄和可愛的露茜在黑暗中朝我微笑。我看得清清楚楚,就像我現在看見你們一樣。一路上,他們總走在我眼前,一邊一個地走在馬的兩側,一直領著我來到了布瑞克斯頓路的那幢空屋。
“四周一個人都沒有,除了雨聲外,也沒別的什麼聲音。我下車往裏一看,瑞伯在裏麵蜷成一團,睡著了。我搖著他的手臂說:‘該下車了。’
“他說:‘好的,車夫。’
“我想,他肯定是以為到了郝黎代旅館,因為他二話沒說就下車跟我走進了空屋前的花園。他頭重腳輕,走路一搖三晃。我怕他摔跤就扶著他走。走到門口,我開了門引他進了前廳。說實話,我當時清清楚楚感覺到,是費瑞厄父女引我走進那屋子的。
“‘這裏太黑了。’他跺著腳說。
“‘馬上就不黑了,’我說著便劃亮了一根火柴,把我帶來的那支蠟燭點上了。我向他轉過身,把蠟燭舉近我的臉。接著說:‘好了,伊瑙克·瑞伯,現在讓你好好看看我是誰!’
“他迷迷糊糊地看了我好久,最後,他的臉色變得恐懼起來,痙攣起來,他認出我來了。他嚇得要命,歪歪斜斜地後退著。大顆大顆的汗珠滲出他的額頭,他的牙齒也打顫了,格格作響。我見他這副熊樣,不禁靠到門上哈哈大笑。報仇是一件很痛快的事情,這我早就知道,但我沒想到會這麼痛快。
“我說:‘你這個狗東西!我從鹽湖城一直追到聖彼得堡,可是總沒追上。現在你可以不再到處逃命了,因為,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死。’我說話的時候,他又退後了幾步。我從他的臉上可以看出,他認為我瘋了。那時,我的確跟瘋子一樣,太陽穴跳個不停,一起一伏,像鐵匠手中的鐵錘一起一落,幸好當時一股血從我鼻子裏湧了出來,使我輕鬆了一下,要不我的病就會發作。
“‘你說露茜·費瑞厄現在怎麼樣了?’我一麵叫著,一麵把門鎖上,舉起鑰匙在他眼前晃了幾晃,‘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今天看你往哪兒逃?!’在我說話的時候,我看見他的兩片嘴唇哆哆嗦嗦,他知道,他磕頭求饒是沒用的了。
“他結結巴巴地說:‘你要謀殺我嗎?’
“我回答說:‘什麼謀殺不謀殺的,殺一隻瘋狗也算是謀殺嗎?當你把我可憐的露茜從他慘死的父親身旁搶走,搶到你那肮髒的新房中的時候,你有沒有想過那才是真正的謀殺?!’
“他叫道:‘我沒殺她父親!’
“‘但你殺死了她那顆純潔的心!’我大聲喝道,把毒藥盒拿到他麵前,‘讓上帝來裁決吧。這裏有兩粒藥丸,一粒有毒,一粒無毒。你挑一粒吃吧,剩下的給我吃。我要好好瞧瞧這世上到底有沒有公道!’
“他嚇得躲到一旁,大喊大叫起來。我拔刀架到他脖子上他才乖乖地挑了粒吞下去,我也立即吞下了另一粒。我們麵對麵站著,誰也沒說話,都等著看究竟誰死誰活。一兩分鍾後,他的臉開始痛苦地扭曲起來,顯然他吞下去的是毒藥。他當時的那副嘴臉我記得清清楚楚,我看到他那副模樣,高興地大笑了起來,並且把露茜的婚戒舉給他看。可惜他受痛苦的時間太短了,生物堿的毒效來得太快,他的臉痙攣著,很快就扭曲變形了,他兩手向前亂抓,接著就慘叫了一聲,倒在地板上。我用腳把他翻轉身,伸手去摸他的胸口,他的心不跳了,他死了!
“這時,我鼻孔裏的血一直流個不停,但我沒去管他,我當時實在是覺得太痛快淋漓了。突然,不知怎的,我竟想起了一個德國人在紐約被人謀殺的事件,凶手在死者的身上寫著‘瑞契’這個字,當時的報紙評論說,這是秘密黨幹的。我接著想,當年這個讓紐約人迷惑不解的字,說不定也能迷惑倫敦人,甚至能把警察引入歧途。於是,我用手指蘸著我自己的血,在牆上找了個適合的地方寫下了這個字。後來,我回到了我的馬車上,我發覺周圍還是一個人都沒有,風雨還是那樣大。我趕著馬車走了一段路後,伸手摸了摸放著露茜婚戒的那個衣袋,這才發覺它不見了。我大吃了一驚,因為這個東西是她唯一留下的紀念物。我想,它可能是在我彎腰看瑞伯是否死了的時候掉下去的。於是,我又趕著馬車往回走。我把馬車停在附近的一條橫街上,壯著膽向那幢房子走去。為了撿回這枚婚戒,我可以冒任何危險。我走到那房子門口時,和從裏麵出來的警察撞了個滿懷。為了不讓他懷疑我,我隻好裝成一個大酒鬼。
“這就是伊瑙克·瑞伯死的全過程。我接著要做的,就是用同樣的辦法來對付斯坦節遜,這樣我就可以替約翰·費瑞厄報仇雪恨了。我知道斯坦節遜當時住在郝黎代旅館裏。我在旅館附近徘徊了一整天,但他一直沒露麵。我想,大概是瑞伯的失蹤讓他覺察到什麼了。斯坦節遜是個很狡猾的家夥,他一直很小心謹慎。但是,如果他認為他呆在房子裏就可以萬事大吉,他就大錯特錯了。很快,我就弄清了他的臥室的窗戶。第二天清晨,我豎起旅館後麵胡同裏的那個梯子,趁著天還沒大亮,爬進了他的房間。我弄醒了他,說現在是該他為很久以前他殺死過的那人償命的時候了。我告訴了他瑞伯是怎樣死的,並讓他挑一粒藥丸吃。他不願接受我給他的這個活命機會,他從床上跳了起來,想扼住我的喉嚨。為了自衛,我捅了他一刀。但不管怎樣,他都是要死的,上帝是不會讓他那隻罪惡的手撿起那粒沒毒的藥丸的。
“我還有幾句話要說,說完了就好,因為我也快完了。事後我又趕了一兩天馬車,因為我想盡快賺足路費回美洲。我把車停在廣場上,忽然有個穿得很破爛的小孩打聽是否有個叫傑費遜·侯波的車夫,他說,貝克街221號有位先生要雇他的馬車。我絲毫沒有懷疑地就跟著來了。接著,我就被這位先生把手給銬上了,我真沒想到,他會銬得這麼幹淨利落。先生們,這就是我的全部經曆。你們可以說我是一個凶手,但我自己卻認為我和你們一樣是執法的法官。”
他講述的故事驚心動魄,我聽得出了神,連那兩位閱曆頗深的偵探也都聽得有滋有味。他講完後,我們還一聲不響地坐在那裏,沉默了一會兒,屋裏頭靜得可以聽見雷斯垂德速記供詞的最後幾句鉛筆落紙的沙沙聲。
福爾摩斯最後說道:“我還想知道一件事。我的廣告登出來後,幫你領取戒指的那個同黨究竟是誰?”
侯波頑皮地對福爾摩斯說:“我隻能供出我自己,我是不會讓別人受到連累的。我知道你的廣告或許是個圈套,但我朋友見我確實很看重那枚婚戒,他便自告奮勇地代我取了回來。我想,你一定會承認,這件事他辦得很漂亮吧。”
“確實很漂亮。”福爾摩斯老老實實地說。
這時,那位警官很嚴肅地說:“那麼,先生們,請你們遵守法律手續。在本周四,這個嫌疑犯送交法庭審訊時,你們一定要出席。開庭以前,他交由我負責。”說完,他按了一下鈴,進來兩個看守把侯波帶走了。福爾摩斯和我也就離開了警察局,坐馬車回貝克街了。
14尾聲
我們事先都接到了要我們本周四出庭的通知。可是,到星期四的時候,我們不用去法庭作證了,原來,就在侯波被捕的當天晚上,他的動脈血瘤就迸裂了,上帝把他叫到天堂裏去了。第二天早上,獄警發現他死在獄中的地板上。他的臉上流露著笑容,顯然,他臨死前,因大仇已報而心滿意足。
第二天傍晚,當我們聊天說到這件事時,福爾摩斯說道:“侯波的死會讓葛萊森和雷斯垂德氣得發瘋的。因為他們吹牛的本錢沒了。”
我接著他的話說:“我真看不出他們在這個案子裏究竟做了些什麼。”
福爾摩斯挖苦地說道:“在這個世界上,最要緊的,不是你到底做了些什麼,而是如何讓人們相信你做了些什麼。”他稍停了一會,又無所謂地說:“不過沒關係。不管怎樣,我是不會放過這個案子的。我還沒遇到過比這更精彩的案子呢。盡管它簡單,但其中也還有幾點值得記住的東西。”
“簡單!”我情不自禁地叫了起來。
“是的,除了‘簡單’二字外,我不知道還有什麼別的字可以形容它。”福爾摩斯說。他見我很驚訝的樣子,不禁微笑了起來,“你想想看,我在沒有任何人幫助的情況下,隻是憑著一番尋常的推理,便在三天內把侯波給抓住了,這不是很簡單嗎?”
我說:“說來也是的。”
“我跟你說過,但凡異乎尋常的事物,一般來說,不但不是阻礙,反而是一種線索。解決這類問題時,關鍵要善於推理,一層層來回推理。這種推理很有用,也很容易,不過人們很少用這種方法,平常人們習慣了向前推理,而忽略了往回推理這個方法。如果說從事物的各個方麵加以綜合推理的人有五十個的話,那麼用分析法進行推理的,最多就那麼一兩個人而已。”
我說:“老實說,我還是不太懂你的意思。”
“你不懂也沒多大關係。我盡量說得明白些吧,很多人都是這樣的:如果你把一係列事實告訴他們後,他們就能把可能導致的結果告訴你,因為他們能夠比較容易地把這些事實聯在一起去思考。但也有極少數人,如果你把結果告訴他們,他們就能通過其內在的緣由,推斷出之所以導致這種結果的各個步驟是什麼。這就是我所說的‘往回推理’或‘分析法’。”
我說:“現在我懂了。”
“現在這個案子就是一個例子。你隻知道結果,別的要靠自己去發現。好,現在我幹脆把我對這個案子進行推理的各個步驟全告訴你吧。我從頭說起。你知道,我是走到那座屋子去的。當時,我對這個案子的細節問題一無所知。所以,很自然地,我要從檢查街道著手。我曾經跟你說過,我在街道上很清楚地看到了一輛馬車的痕跡,經過仔細比較,我確定這個痕跡是夜間留下的。因為車輪之間的距離比較小,所以我斷定這是一輛出租的四輪馬車而不是自用馬車,倫敦所有出租的四輪馬車都要比自用馬車小一些。
“這就是我觀察推理的第一步。接著,我慢慢走上了花園小路。碰巧,這是條黏土路,很容易留下印跡。顯然,你認為那隻是一條被人踐踏得一塌糊塗的爛泥路而已。但在我這雙火眼金睛看來,這條路上的每個痕跡都有用。偵探學中,最容易被人忽略,但又最重要的就是對足跡的研究。幸虧我是很重視足跡的,經過多次實踐運用,我已經很好地掌握了這門學科。我不僅看到了警察們深深的靴印,還看到最初來到花園的那兩個人的足跡。但是,他們的某些腳印被警察踩得亂七八糟了,這說明他們比警察先來。這樣,我完成了我的第二個推理——當夜一共來了兩個人,一個很高大,這是量了他的步伐長度後推算出來的;另一個則穿戴得很時髦,他留下的小巧精致的靴印說明了這點。
“進屋一看,我的推斷得到了證實。穿漂亮靴子的那位先生就躺在我的麵前,顯然,如果這是一件謀殺案,那凶手無疑就是那個大高個。死者身上沒有傷痕,但死前的表情很恐懼、緊張,說明在死之前,他已料到自己會死。如果是因為心髒病突發,或其他病發造成的自然死亡,那麼,死者的臉上是絕不會有這麼恐懼、緊張的表情的。我嗅了嗅死者的嘴唇,聞到了一點兒酸味,因此,我斷定他是服毒而死的。另外,他臉上還有一種表情——忿恨,因此,我進一步斷定他是被迫服毒的。我是排除了很多和事實不相吻合的假設才最終這麼推理的。你別以為強迫服毒是什麼稀奇古怪的事,據犯罪年鑒記載,早在敖德薩的多爾斯基一案和茂姆培利耶的雷吐裏耶一案就有這種事情,所有毒物學家都知道這事,因此,這絕不是什麼新聞。
“現在我們來談談謀殺動機吧。死者身上的東西一點未少,說明這不是搶劫案。那麼,這是件政治案還是件仇殺案?當時,我想可能是仇殺案。因為在政治暗殺中,凶手得手後一般會立即逃走,但這件謀殺案卻恰好相反,凶手幹得非常從容不迫,而且從現場他滿屋子的腳印來看,說明他自始至終都在現場。因此,這肯定不是政治謀殺,隻有仇殺才會這麼處心積慮地采取行動。當牆上的血字發現後,我更肯定我的推斷了——那血字顯然是凶手故意布下的疑陣。接著,戒指的發現,證實了我的推斷是正確的。很明顯,凶手曾經利用這枚戒指使死者想起了某個死去的或是不在場的女人。我曾就這一點問過葛萊森,問他在拍往克利夫蘭的電報中是否提到瑞伯過去的經曆中有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情。你還記得吧,當時他說沒提到這個問題。
“接著,我開始對這間屋子仔細檢查了一番。檢查結果,除了再次肯定凶手是大高個外,還發現了其他一些細節:例如印度雪茄煙,凶手的長指甲等等。因為屋裏沒有打鬥的痕跡,因此我斷定地板上的血是凶手太激動時流出的鼻血。我發現,凡是有血跡的地方,就有他的腳印。隻有血液旺盛的人才會在感情激動時這樣大量地流血,所以我就大膽地推斷,這個凶手可能是個身強體壯的紅臉漢。後來的事實果然是這樣。
“離開現場後,我就去做葛萊森疏忽未做的事了。我拍了個電報給克利夫蘭的警察局長,特意詢問伊瑙克·瑞伯的婚姻問題。回電說瑞伯曾指控過一個叫傑費遜·侯波的舊情敵,並且請求過法律保護,這個侯波目前正在歐洲。這個電報使我掌握了這個秘密案件的線索,剩下的任務就是逮住凶手了。
“我當時就已斷定:和瑞伯一同進屋的那個人不是別人,正是那個趕馬車的。
“我從留在街上的一些痕跡看出拉車的馬曾隨便行動過,如果有人照看著,是不會發生這種情況的。馬車夫要不是進了那屋子,他又去了哪裏呢?再一個,神經正常的人是絕不會在第三者麵前明目張膽地複仇的。何況,一個人要想在倫敦城裏到處跟蹤另一個人,最好的辦法莫過於扮作馬車夫了。這樣一想,我就很清楚了,傑費遜·侯波肯定隱藏在城裏頭眾多的出租馬車車夫中間。
“如果凶手曾是馬車夫,他不會就此就不做馬車夫了。相反,他為了人們不懷疑他,還會做一段時間的馬車夫的。他也不會更名改姓的,異國他鄉沒人知道他的真名實姓,也沒必要更名改姓。於是,我召集一些街頭流浪兒組成了我的偵查隊,有步驟地分別把他們派到倫敦城的各家馬車行去打聽,要他們找到侯波為止。我的這支偵查隊伍的工作效率有多高,他們辦得有多漂亮,這些你都已知道。至於謀殺斯坦節遜這事,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但是,有些意外是很正常的。你知道,在斯坦節遜的房子裏,葛萊森找到了兩粒藥丸。我早就知道一定會有什麼藥丸存在的。你看,這案子裏頭有一根鏈條毫無間斷地前後連著。”
“真絕了!”我不禁拍腿叫好,“應當把你的本領公布出來讓大家都知道。你應該把這個案子寫出來發表。你要是不想寫的話,我來替你寫。”
“你看著辦吧,醫生,”他回答說,“你先看看這個!”他說著,遞給我一張報紙。
報上這樣說:由於侯波的突然死去,使人們失去了一些可供談論的話題。侯波是謀殺伊瑙克·瑞伯先生和約瑟夫·斯坦節遜的嫌疑犯。雖然我們從有關當局獲悉,這是件積怨已久的命案,其中牽涉到愛情和摩門教等問題,但是案子的具體內幕,可能永遠是個謎。據悉,這兩個被害者年輕時都曾是摩門教徒。已死的凶手侯波,也是來自鹽湖城。要說這案子沒其他意義的話,是不負責任的,它至少可以說明我們的警探破案非常神速,足以令外國人等引以為戒——他們的紛爭最好還是在他們本國解決的好,帶到不列顛來是沒什麼好下場的。本案的神速偵破,歸功於倫敦警察廳的知名偵探雷斯垂德和葛萊森這兩位先生,這是眾所周知的。凶手是在一個名叫歇洛克·福爾摩斯的先生家被捕的。歇洛克·福爾摩斯是一名私家偵探,在偵探方麵有一定的才能,相信他在這樣的兩位導師的教誨之下,將來也一定會有所成就。按慣例,這兩位警官將因他們的卓越業績而榮膺某種獎賞。
歇洛克·福爾摩斯大笑著說:“我不是早就跟你說過嗎,我們對血字的研究結果,果然給他們掙來了褒獎!”
我回答說:“這沒關係,我把事情經過全記在筆記本裏頭了,人們一定會知道事實真相的。既然案子已經了結了,你就可以心滿意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