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茲迪池區,鄧肯街13號。離這兒遠著呢。”
福爾摩斯突然說:“布瑞克斯頓路並不在紅茲迪池區和什麼馬戲團之間呀。”
老太婆轉過頭,用她的小眼睛敏銳地看了福爾摩斯一眼,說:“那位先生剛才問的是我的住址。我女兒賽莉住培克罕區,梅菲爾德公寓3號。”
“請問您貴姓?”
“我姓蘇葉,我女兒姓丹尼斯,她丈夫叫湯姆·丹尼斯。在船上,他是個又漂亮又正直的好小夥子,是出了名的會計;可一上岸,又喝酒,又亂玩女人——”
“給您戒指,蘇葉太太,”我按福爾摩斯的暗示把她的話打斷,“看來它確實是您女兒的,很高興它終於物歸原主了。”
老太婆嘰哩咕嚕地說了些千恩萬謝的話後,顫顫地包好戒指,裝進口袋,然後蹣跚著下樓。她剛出我們的房門,福爾摩斯就站了起來,衝進他的臥室,幾秒鍾後,他就穿上大衣,係好圍巾出來了。福爾摩斯匆匆地說:“我得跟蹤她。她一定是凶手的同黨,她會把我帶到凶犯那裏去的。你先別睡,等我回來。”老太婆出大門後剛把大門砰地關上,福爾摩斯就下了樓。我隔窗向外望去,隻見那個老太婆有氣無力地在前邊走著,福爾摩斯尾隨在她後邊的不遠處。這時,我想,如果真如福爾摩斯所料的話,他現在就要深入虎穴了。即使他不讓我等他,在不知道他冒險的結果前,我也會睡不著覺的。福爾摩斯是快到九點鍾時出門的。我不知道他要去多長時間,隻好呆在房裏抽煙,看一本昂利·穆爾傑的《波亥米傳》《波亥米傳》是十九世紀法國劇作家昂利·穆爾傑的劇本。——譯者注。十點鍾時,我聽見女仆回房睡覺了。十一點鍾,房東太太也拖著沉重的腳步回房睡覺了。快到十二點鍾了,我才聽到福爾摩斯開下麵大門上的彈簧鎖的聲音。他走進屋來,表麵上既不高興也不懊惱。過了一會兒,他忽然高興地放聲大笑起來。
“說什麼我也不能讓警察局的人知道這件事。”福爾摩斯說著就在椅子上坐了下來,“我以前老嘲笑他們,要是這回讓他們知道了這件事肯定會譏笑我的,不過,我也不在乎,我遲早會把麵子挽回來的。”
“到底怎麼了?”我問。
“這事跟你說倒沒什麼。那家夥沒走多遠,就裝作腳痛的樣子一拐一拐地走路。突然,她攔了一輛路過的馬車。我靠近了她一些,想聽聽她去哪兒。其實,我用不著這麼急躁,因為她說話的聲音很大,隔著馬路都能聽清楚。她大聲說:‘去紅茲迪池區,鄧肯街13號。’當時,我竟信了她的鬼話。我見她上車,就趕緊跳上了馬車的後部——這是每個偵探都必須掌握的功夫——我們就這樣向前行進。馬車一路不停地駛著,快到13號時,我先跳下馬車,裝作在街上閑逛。我看見馬車停了,車夫也跳下來把車門打開了,可老太婆並沒有下來。我走到馬車麵前,車夫一邊在黑黑的車廂中摸索著,一邊用最難聽的話罵罵咧咧。老太婆早就不見了,要她付車費已是不可能的了。我們到13號去問了一下,那裏住著一個叫凱斯維克的老實的裱糊匠。他從沒聽過叫蘇葉或丹尼斯的什麼人在那裏住過。”
我很吃驚地說道:“你的意思是那個步履蹣跚的老太婆居然在你和車夫的眼皮底下跳下去,而你們全然不知?”
福爾摩斯自嘲地說:“什麼老太婆,我們才是老太婆呢,被人家騙得團團轉。我想那人肯定是個很精明的小夥子,而且演技肯定錯不了,可以說是一個非常出色的演員。顯然,他肯定知道有人跟著他,因此來了這麼一招金蟬脫殼。看來我們要抓的那個人絕非等閑之輩,他有很多肯為他冒險的朋友。好了,醫生,你好像累得快不行了,聽我的話,你睡去吧。”
我的確累極了,所以我就聽他的話回房了。留下福爾摩斯一個人坐在微微燃燒著的壁爐邊。他那憂鬱的琴聲在深夜裏低低地拉響,我知道,他仍在思考著這個案子。
6葛萊森大顯身手
第二天,每家報紙都大篇幅地刊登了所謂“布瑞克斯頓奇案”的新聞。此外,有的還特別寫了社論。其中一些消息連我都不知道。至今我還保存著不少有關這個案子的剪報。現在我從中摘錄一些附在下麵:
《每日電訊報》報道:在犯罪史上,沒有比這個慘案更為離奇的了。不知凶手出於什麼動機,在牆上用德文寫下了‘複仇’這個狠毒的字樣。可見這是流亡的政治犯或社會黨幹的。美國有很多派別的社會黨,死者顯然是因為觸犯了它們的內部法律,而被人追到這裏,最後慘遭毒手……這篇報道在簡略地提到過去發生的德國秘密法庭案、礦泉案、意大利燒炭黨案、布蘭威列侯爵夫人案、瑪爾薩斯原理案和瑞特克利夫公路謀殺案等案後,於結尾處向政府提出忠告,建議今後應嚴密監視在英國的外國人。
《旗幟報》評論說:自由黨執政的時候,經常發生這種駭人聽聞的暴行,因為民心不穩,政府措施不力。死者是一位在倫敦住了幾個星期的美國紳士。他生前曾在坎伯韋爾區陶爾魁裏的夏朋婕太太的公寓住過。他是和他的私人秘書約瑟夫·斯坦節遜先生一起來英國旅行的。他們於本月四日辭別女房東後,去了尤斯頓車站,準備乘快車去利物浦。當時有人在車站月台上看見過他們,此後就下落不明了。後來,巡警在離尤斯頓車站幾英裏遠的布瑞克斯頓路的一幢空屋中發現了瑞伯先生的屍體。他是怎樣來到這裏以及怎樣被害等情況仍是一個謎。斯坦節遜至今不知所終。據悉,倫敦警察廳的著名偵探雷斯垂德和葛萊森同時偵查此案,相信不久該案便會水落石出。
《每日新聞》報道說,這無疑是一件政治案。由於歐洲大陸各國政府的專製及其對自由主義的憎恨,很多人被驅逐到我們國家。如果我們不去追查他們的來曆,還以為他們全是遵紀守法的公民。在這些流亡者之間,有一種很嚴格的“法規”,如有觸犯,必死無疑。為查清死者生前的情況,必須把他的秘書斯坦節遜給找到。死者生前在倫敦寄住的地方已經調查清楚,案情已有重大進展。據悉,這是倫敦警察廳的葛萊森先生善於辦案的結果。
福爾摩斯和我邊吃早飯邊看完了這些報道,福爾摩斯似乎覺得這些報道挺好笑。
“我早跟你說了,無論情況怎樣,功勞總是雷斯垂德和葛萊森這兩人的。”
“案子還沒結束呢。”
“唉,這又有什麼關係呢。要是把凶手逮住了,當然是因為他們辦案有方;要是凶手跑了,他們又會說,他們已經盡力了,但……無論怎樣,便宜的是他們,吃虧的是別人。即使他們沒幹什麼,也會有人為他們歌功頌德的。法國有句俗話說得好——笨蛋雖笨,但還有更笨的笨蛋為他喝彩。”
我們正說著,忽然聽見過道裏和樓梯上突然響起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我不禁喊道:“這是怎麼了?”
“這是貝克街的偵查分隊。”福爾摩斯故作正經地說完後,六個流浪街頭的小孩衝了進來,他們一個個衣衫襤褸,髒得不像樣。
“立正!”福爾摩斯大聲喝道。這六個小流浪漢聽到口令後立即像六個小泥人似的站成一排。
“以後讓維金斯一個人上來報告就行了,其他人在街上等著。維金斯,找到了嗎?”
一個孩子答道:“還沒有找到,先生。”
“我估計你們現在還沒找到,繼續找吧,直到找到為止。這是你們的工資。”福爾摩斯給了他們每人一個先令,“好了,下去繼續找吧,我等著你們給我報告好消息。”
福爾摩斯把手揮了揮,孩子們就像一窩小老鼠似的溜下樓了。
接著,街上響起了他們尖銳的喧鬧聲。
福爾摩斯說:“這些小家夥每個人哪兒都能去,什麼事都能打聽到,他們機靈得很,像針尖一樣,無縫不入。不過,就是沒人把他們組織起來。”
“你雇他們是為了布瑞克斯頓路的這個案子吧?”我問。
“是的,我隻想弄清一個問題,不過,這需要等一段時間。啊!我們快要聽到些新消息了!你看,葛萊森在街上正朝我們這邊走來。看他滿臉高興的樣子,肯定是有什麼要炫耀給我們看的。你看,他站住了。就是他!”
門鈴一陣猛響後,很快地,這位發型蠻好的偵探就一步三級地上了樓,闖進了我們的客廳。
“親愛的朋友,”他不顧福爾摩斯的冷淡,緊緊握著他的手大聲說道,“快給我道喜吧!我已經把這個案子弄得一清二楚了。”
聽他這麼一說,福爾摩斯顯露出一絲焦急的神色。
“你是說你已經把案子破了?”福爾摩斯問道。
“是的!老兄,真是這樣的,凶手都讓我捉到了!”
“他叫什麼名字?”
“他叫阿瑟·夏彭捷,皇家海軍的一個中尉。”葛萊森邊得意地搓著他那雙胖手,邊挺起胸傲慢地說。
福爾摩斯聽到這,如釋重負地籲了口氣,臉上又笑了起來。
“請坐,抽支雪茄吧。”他說,“我們很想知道你是怎麼破案的,給你來點兒威士忌兌水行嗎?”
“來點兒就來點兒吧,”葛萊森說,“這兩天可把我累壞了。你知道,這雖然不是很費體力的活,但頭腦很緊張,這其中的辛苦你是知道的,福爾摩斯先生,我們都是用腦子幹活的。”
福爾摩斯一本正經地說:“你過獎了。還是給我們說說你是怎樣可喜可賀地把這案子給破了的吧!”
葛萊森在扶手椅上坐了下來,很得意地一口口地抽著雪茄,忽然,他高興地拍了一下大腿說:
“雷斯垂德那個傻瓜真是太好笑了,他還以為他有多高明呢,結果,他全錯了。他還在為斯坦節遜的下落奔波呢,而那家夥就像一個還沒出世的孩子一樣和這個案子沒丁點兒關係。我敢說他現在已經找到那個家夥了。”
說到這裏,他得意地嗬嗬大笑起來,一直笑到差點喘不過氣。
“請問你是怎麼找到線索的?”
“嗯,我都告訴你們吧,華生醫生,雖然這是絕對機密,但我們是自己人,可以談。破這個案子的第一步是弄清這個美國人的來曆。有些人會登個廣告,等知情人前來報告,或者等死者生前的親朋好友來報告。我卻不這樣做,你還記得死者身旁的那頂帽子嗎?”
“記得,”福爾摩斯說,“那是從坎伯韋爾路229號約翰·安德烏父子帽店買的。”
葛萊森一聽這話,就變得非常沮喪起來。他說:“沒想到你也注意到這一點了。你有沒有去過那家帽店。”
“沒有。”
“哈!”葛萊森放下心了,“不管可能性有多麼小,你都不能讓這機會白白浪費。”
“對一個偉人來說,沒有一件事是微不足道的。”福爾摩斯像是在引用誰的至理名言似的說。
“接著,我去找了店主安德烏,我問他是不是賣過這麼一頂帽子。他們查了查售貨簿,很快就查到了,這頂帽子被一位住陶爾魁裏夏朋捷公寓的瑞伯先生買走了。這樣,我就找到了死者的住址。”
“漂亮,幹得真漂亮!”福爾摩斯低聲讚道。
“後來,我就去夏朋捷太太那裏了。”葛萊森繼續說,“我發現她臉色蒼白,神色非常不安。她的女兒也在家裏——她是位非常漂亮的姑娘。我和她說話的時候,她的眼睛紅紅的,嘴唇不停地顫抖,這些我都注意到了。因而,我開始懷疑起來。福爾摩斯先生,你知道,當你發現正確線索時,心裏有多高興。我問:‘你們知道你們以前的房客克利夫蘭城的瑞伯先生被人暗殺的消息嗎?’
“夏朋捷太太好像激動得話都說不出來了,她隻是點了點頭。而她女兒更是禁不住流下了眼淚。我越看越覺得她們肯定知道些什麼。
“我問道:‘瑞伯先生是幾點鍾離開這兒去車上的?’
“‘八點,’她不停地咽口水,企圖把激動的情緒壓下去,‘他的秘書斯坦節遜先生說,有兩趟火車去利物浦,一趟是九點十五分,一趟是十一點,他坐的是第一趟。’
“‘這是你們最後一次見麵嗎?’
“那個女人聽我提出這個問題,一下子變得麵無人色。過了好久,她才告訴我是最後一次,但她說話時聲音是啞著的,很不自然。
“沉默了一會兒後,那位姑娘開了口。她態度很鎮靜,吐詞也清楚。
“她說:‘說謊是沒有用的,媽媽,我們,我們跟這位先生坦白了吧,我們後來還見過瑞伯先生。’
“‘願上帝饒恕你!’夏朋捷太太喊了一聲後,雙手一伸,身體倒在椅背上,‘你可害了你哥哥!’
“‘阿瑟也會讓我們說實話的。’這位姑娘態度堅決地說。
“我連忙說道:‘你們最好把全部情況告訴我,別吞吞吐吐的。我想你們還不知道我們到底掌握了多少情況吧?’
“‘都怪你,艾麗思!’她媽媽大聲對她說,然後又轉身對我說,‘我都告訴你吧,先生。你別以為我著急是因為他和這個命案有什麼關係。他是清白無辜的。我所擔心的是,在你們或是別人看來,他好像是有嫌疑的,但這是絕無可能的,他的高貴品格,他的職業,他的過去都能證明他的清白。’
“我說:‘你最好把事實都告訴我,相信我好啦,要是你兒子當真清白無辜,他就會沒事的。’
“她把她女兒打發出去後接著說:‘先生,我本來不想告訴你的,但我女兒已經說破了,沒辦法,我隻好跟你全說了吧,一點兒也不保留。’
“‘這就對了嘛!’我說。
“‘瑞伯先生住我們這裏快有三個星期了。他和他秘書斯坦節遜先生是來歐洲旅遊的。我發現他們每個箱子上都貼著哥本哈根的標簽,可見他是從那兒來的。斯坦節遜是個不愛說話有涵養的人;但他的主人——卻很壞,跟他完全不一樣,他言語粗野,行為下流。他們住進來的頭天晚上,瑞伯就喝得大醉,到第二天上午十二點都沒醒過來。他對女仆們的態度更讓人惡心,輕佻、下流極了。最讓人痛恨的是,他竟然也用這種態度對待我女兒艾麗思。他不止一次地對她胡說八道。幸虧我女兒還年輕,不懂事。有一回,他居然把我女兒拉到懷裏,緊緊抱著她。他太無法無天了,連他的秘書都罵他太無恥,簡直不是人。’
“‘可是,你為什麼要忍受這些呢?’我問道,‘隻要你願意,你隨時可以把他攆走。’
“夏朋捷太太被我問得滿臉通紅,她說:‘要是我一開始就把他拒絕就好了。但他開出來的條件太誘人了。他們每人每天的房租是一鎊,一個星期我就得十四鎊,何況現在是客人稀少的淡季。我是個寡婦,兒子在海軍服役,花費很大。我實在舍不得白白錯過這筆收入,所以,我就盡量忍著。直到最近這次,他鬧得太不像話了,我才把他趕走,這就是他們搬走的原因。’
“‘後來呢?’
“‘我看他坐車走了,才放了心。我兒子現在正在休假。但這些事我都瞞著他,因為他不但脾氣暴躁,而且非常疼愛他妹妹。他們搬走後,我趕緊把大門關上。可是,還不到一鍾頭,老天啊,又有人叫門了,原來是瑞伯又回來了。他喝了不少酒,樣子很興奮。當時,我和我女兒在房裏坐著,那家夥一頭闖進來後,就驢頭不對馬嘴地說他沒趕上火車。後來,他竟敢當著我的麵建議艾麗思和他一起逃走。他說什麼我女兒已經長大成人了,誰也管不了,還說他有的是錢,不必管我這個老婆子,他說隻要我女兒馬上跟他走,就可以像一個公主那樣享福。可憐的艾麗思非常害怕,一直躲著他。但那家夥一把抓住我女兒的手腕,硬往外拉,我嚇得大叫起來。這時,我兒子阿瑟進來了。以後的事我就不知道了。我隻聽到亂成一片的叫罵扭打聲,把我給嚇壞了,嚇得我連頭都不敢抬。後來抬頭看的時候,阿瑟拿著根棍棒站在門口大笑。阿瑟告訴我說那個壞蛋再也不會來找我們的麻煩了。還說他要出去跟著那壞蛋,看那壞蛋會幹些什麼。說完後,他就戴好帽子,跑到街上去了。第二天早上,我們就聽說瑞伯被人謀殺了。’
“上麵是夏朋捷太太親口跟我說的話。雖然她說話時喘一陣,停一陣,而且聲音低得差點讓我聽不清,但我還是把她的話全都速記了下來,一點不差。”
福爾摩斯打了個嗬欠後說:“這的確很有意思,後來呢?”
葛萊森繼續說下去:“夏朋捷太太說完後,我看出了全案的關鍵所在。於是,我用一種對女性行之有效的眼神緊盯著她,追問她兒子是什麼時候回的家。
“‘我不清楚。’她回答說。
“‘不清楚?’
“‘確實不清楚。他有鑰匙,他自己能開門進來。’
“‘他是在你睡了以後才回來的?’
“‘是的。’
“‘你幾點睡的。’
“‘大概是十一點。’
“‘如此說來,你兒子至少出去了有兩個小時。’
“‘是的。’
“‘有沒有出去四五個小時的可能?’
“‘也有可能。’
“‘在這幾個小時裏他都做些什麼?’
“‘我不清楚。’她這麼回答的時候,嘴唇都白了。
“當然,話都說到這個地步了,別的就不用問了。我帶著兩個警官找到夏朋捷中尉後,就把他逮住了。
“當我拍他的肩頭,警告他老老實實跟我們走的時候,他竟肆無忌憚地說:‘你們抓我是認為我和瑞伯那個壞蛋的被殺有關吧。’我們還沒向他提起這件事呢,他自己倒先說出來了,這就更可疑了。”
“確實可疑。”福爾摩斯說。
“他那個時候手裏還拿著他母親所說的追打瑞伯用的那個大棒呢,那是一根很結實的木棍。”
“你認為事情是怎樣的呢?”
“嗯,我是這麼推測的。他一直把瑞伯追到了布瑞克斯頓路後又爭吵了起來,爭吵間,瑞伯狠狠地挨了一棒,也許正巧打在心窩,所以盡管打死了,卻什麼傷痕也沒留下。因為當晚雨下得很大,而且附近又沒有人,夏朋捷就把屍體拖到了那幢空房。而那些蠟燭、血跡,牆上的字跡和戒指等等,隻不過是他糊弄警察的花招而已。”
福爾摩斯假裝稱讚他說:“做得好!葛萊森,你真是很有長進了,看來你出頭之日不遠了。”
葛萊森洋洋自得地說:“我自以為這件事還算幹得幹淨利落。可那個小夥子卻聲稱他在追了一程後,瑞伯發現了他,於是瑞伯先生坐上一輛馬車逃走了,而他隻好回家,在回家的路上,他遇到了一位曾經在船上共事過的老同事,這位老同事陪他走了很久。可我問他那位老同事住哪兒時,他卻說不上來。我認為這個案子前後情節非常吻合。可笑的是雷斯垂德,他一開始就弄錯了。我想他是弄不出什麼名堂的。嘿!說曹操,曹操就到了。”
進來的人果然是雷斯垂德。我們正說話的時候,他就上樓了,接著他就進屋了。他平常的那種洋洋自得和信心十足的樣子不見了,替而代之的,是一個神色慌張的他,愁容滿麵的他,衣冠不整的他。他一看到他同事便忸怩不安、手足無措起來,顯然他是有事來向福爾摩斯求教的。他站在屋子中間,兩手不停地擺弄著帽子。最後,他說道:“這確實是個很離奇的案子,簡直不可思議。”
葛萊森得意地說:“你真這麼認為嗎,雷斯垂德先生?我早知道你會這麼認為的。你找到那個秘書斯坦節遜先生了嗎?”
雷斯垂德心情沉重地說:“那位秘書今天早晨六點鍾左右被人暗殺在郝黎代旅館了。”
7一線光明
雷斯垂德帶來的消息既重要又突然,完全出乎我們的意料。我們聽了後全都驚得目瞪口呆。
葛萊森猛地站了起來,手中的酒不小心全都潑灑在地。我默默地注視著福爾摩斯,隻見他雙唇緊閉,眉毛緊鎖。
福爾摩斯喃喃地說:“斯坦節遜的死讓案情更複雜了。”
“開始就很複雜,”雷斯垂德抱怨地說,又坐了下來,“我就像參加什麼軍事會議一樣,連頭緒都摸不著。”
葛萊森結結巴巴地問道:“你,你這消息,可靠嗎?”
雷斯垂德說:“我剛從現場過來,我是第一個發現他被謀殺了的人。”
福爾摩斯說:“剛才葛萊森還在跟我們談他對這個案子的高見呢,不知道能不能請你把你看到的和你做過的一些事告訴我們?”
“當然能。”雷斯垂德坐了下來,“我得承認,我原以為瑞伯的被害肯定和斯坦節遜有關。但這突發事件證明我完全弄錯了。我按照我最初的想法,開始追查這位秘書。有人告訴我他曾在三號晚上八點左右看見他們兩人在尤斯頓車站。四號淩晨兩點,瑞伯的屍體就在布瑞克斯頓被人發現了。於是,我想弄清楚從八點半以後到謀殺案發生的那段時間裏,斯坦節遜他到底在哪裏,到底幹了些什麼。我給利物浦發了個電報,告訴他們斯坦節遜的長相,讓他們監視美國船。然後到尤斯頓車站附近的每家旅館和公寓裏查找。當時我是這麼想的,如果瑞伯和斯坦節遜那晚分手了,按理說,斯坦節遜應該會在車站附近找個地方住下,第二天早上他才會再到車站去。”
福爾摩斯說:“他們很可能事先把會麵地點約好了。”
“事實確實這樣。我昨天跑了一整晚去打聽他的下落,但一無所獲。今天早上我又早早地就去打聽。八點鍾,我來到了小喬治街的郝黎代旅館。我問他們是不是有個叫斯坦節遜的住這裏,他們立刻就說有。
“他們說:‘你一定就是他等的那位先生了,他等你兩天了。’
“‘他現在在哪裏?’我問道。
“‘他還在樓上睡呢,他要我們到九點鍾再叫醒他。’
“‘我要上去找他。’我說。
“我當時想,我出其不意地出現肯定能讓他大吃一驚,他在驚慌失措之下也許會吐露出什麼來。一個擦鞋的雜工自願帶我去找。他在三樓住,一條不長的走廊直通到他房門口。雜工把房間指給我看後,就要轉身下樓,這時,我突然看到一種令人非常惡心的景象,雖然我有很多這種經曆,但那一刹那我還是忍不住想要嘔吐——一條彎彎曲曲的血跡從房門下邊流了出來,一直流過走廊,在對麵牆腳下積成一灘——我尖叫了一聲,雜工聽到我的尖叫又轉身走了回來,他看見這副景象後,幾乎嚇暈了。房門反鎖著,我們用肩撞開,闖進屋內。隻見敞開著的窗下有一具男人的屍體,他穿著睡衣,蜷成一團,四肢僵硬冰涼,看來斷氣有一段時間了。把屍體翻過來後,雜工一眼就認出他就是住這房間的斯坦節遜。
“他是被人用刀殺死的,左胸被人狠狠捅了一刀,捅到心髒了。最奇怪的是,你們猜猜看,死者臉上有什麼?”
我聽到這裏,不覺毛骨悚然,一點兒反應也沒有。福爾摩斯卻立刻答道:“是‘瑞契’,血寫的‘瑞契’。”
“正是的。”雷斯垂德有些恐懼地說。一時間,我們都沉默了下來。
這個凶手的暗殺行動似乎早就安排好了,讓人一時摸不著頭腦,因此更顯得恐怖。我雖然經過死屍成堆的戰爭的考驗,但一想到這個案子,竟忍不住不寒而栗。
雷斯垂德接著說:“有人看見過那個凶手。一個去牛奶房送牛奶的小孩,經過旅館後麵的那條通往馬車房的小胡同時,他看到平常在地上放著的那個梯子豎了起來,架在三樓的一個窗子上,那個窗子是敞開著的。這個孩子走過之後,曾經回頭看了看。他看到有個人不慌不忙、大模大樣地走了下來。這孩子以為他是在旅館裏幹活的工匠,所以他也沒特別去注意這個人,隻是覺得這時上工未免太早了些。他好像記得那個人是個紅臉大漢,身穿一件棕色的長外衣。他殺人之後,肯定還在房裏呆過一會兒。因為我發現臉盆的水中有血,顯然凶手洗過手;床單上也有血跡,可見他殺人之後還從容地擦過凶器。”
我聽到凶手的身形麵貌與福爾摩斯推斷很吻合,就瞥了他一眼,並沒有發現他有一絲得意的樣子。
福爾摩斯問道:“你在屋裏沒發現一點兒有助於破案的線索嗎?”
“沒發現。斯坦節遜身上帶著瑞伯的錢包,一切開支都由他掌管,這錢包平常就是他帶著的。錢包裏有現款八十多鎊,可見凶手殺人不是衝錢來的。死者身上沒有文件或日記本,隻有一份一個月前發自克利夫蘭城的電報。電文是‘J·H現在歐洲’,這份電文沒有署名。”
福爾摩斯問道:“沒什麼別的東西了?”
“沒什麼重要的東西了。床頭還有一本小說,看來是死者睡前讀的,床邊的一把椅子上有他的煙鬥。桌上還有一杯水。窗台上有個盛藥膏的木匣,有兩粒藥丸在裏頭。”
福爾摩斯猛地立起,高興得眉飛色舞地說:“這是最後一環了,我的論斷現在總算完整了。”
兩個偵探都驚奇地看著他。
福爾摩斯很自信地說:“案子的每個環節我都弄清楚了,當然,還有些細節有待補充。但從瑞伯和斯坦節遜在火車站分手起,直到斯坦節遜的被殺,這其間的所有主要環節,我都了如指掌,如同親眼所見一般。我要把我的看法證明給你們看。雷斯垂德,那兩粒藥丸帶來了嗎?”
“帶來了,”雷斯垂德說著,拿出了一隻白色的小匣子,“藥丸、錢包、電報都拿來了,我本想把它們放在警察局裏比較穩妥的地方的,但因為急著到這裏來,就都帶在身上。不過,我認為這些東西都不重要。”
“請拿給我吧。”福爾摩斯對雷斯垂德說完後轉向我,“喂,醫生,這是平常的藥丸嗎?”
這些藥丸的確不平常。它們又小又圓,灰珍珠般,迎著亮光看去,簡直是透明的。我說:“從它的輕和透明這兩個特點來看,我想它能在水中溶解。”
“正是這樣,”福爾摩斯回答說,“請你下樓把那條可憐的狗抱上來好嗎?那條狗一直病著,房東太太昨天還請你把它弄死,免得讓它活受罪呢。”
我下去把狗抱上來了。這條狗呼吸困難,兩眼呆滯,活不長久了。我在地毯上放了一塊墊子,把狗放到上麵。
“我現在把一粒藥切成兩半,”福爾摩斯說著,拿出小刀把藥丸切開了,“這半粒放回盒裏以備後用,這半粒我把它放在水杯裏。大家請看,我們這位醫生的話是對的,它溶了。”
“這真有意思,”雷斯垂德有些生氣地說,他以為福爾摩斯在捉弄他,“但這和斯坦節遜的死又有什麼關係呢?”
“耐心點吧,我的朋友!很快你就會明白它是很有關係的了。現在我給它加上些牛奶,然後把它擺在狗的麵前,狗會把它舔光的。”
他說著就把杯裏頭的液體倒到盤子裏,剛放到狗麵前,狗便三下兩下就把它舔了個幹淨。福爾摩斯的認真態度讓我們深信不疑了,我們都靜靜地坐著,仔細盯著那條狗,看它有什麼反應。但結果,一切正常,它依然躺在墊子上,很困難地呼吸著。顯然,那半粒藥丸對它既沒什麼好處,也沒什麼壞的影響。
福爾摩斯老早就把表掏出來看了,時間慢慢地過去了,可狗毫無反應,他開始懊惱、失望起來。他咬緊嘴唇,用手指敲著桌子,非常焦急。看見他這個樣子,我也不由替他難過起來。而那兩個官方偵探卻一臉譏諷的微笑,他們因福爾摩斯受到挫折而感到很高興。
“這不可能!”福爾摩斯大聲地說,一麵站了起來,很煩躁地踱著步,“這不可能僅僅是由於巧合。我一直懷疑瑞伯是被某種藥丸毒死的,現在,這種藥丸在斯坦節遜死後真的發現了。但它為什麼連一條狗都毒不死呢?我相信,我的推論絕沒差錯,絕對沒有!但那可憐的狗竟沒一點兒反應。啊,我知道了!我知道了!”福爾摩斯高興地叫著,把另外一粒藥拿出來,切成兩半,把半粒溶在水裏後兌上牛奶,放到了狗的麵前。這條不幸的狗甚至連舌頭都還沒完全沾濕,它的四條腿就痙攣起來,很快就像被雷電擊中一樣,直挺挺地死去了。
福爾摩斯長長地籲了口氣,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看來我還不夠自信,我剛才就該想到,如果出現了和整個推論相矛盾的某種情況,那麼,這種情況肯定有別的解釋方法。那小匣裏的兩粒藥丸,一粒含有劇毒,另一粒則沒毒。這一步,在沒看到這匣子之前,我就該想到的。”
福爾摩斯後麵那段話讓人聽了吃驚,讓人懷疑他是否神智清楚。但躺在地上的死狗又證明他的推斷是正確的。我心裏頭的疑雲逐漸消失,隱隱約約地對這個案子有了新的認識。
福爾摩斯繼續說道:“你們聽來可能會奇怪,因為你們一開始就沒有抓住那個唯一正確的線索。幸虧我把這個線索給抓住了,此後所發生的每一件事都證明了我最初的設想是符合邏輯的。因此,有些事情讓你們大惑不解,並讓你們覺得案情更加複雜,但我卻能從中有所啟發,更加完善我的推論。你們把奇怪和神秘混為一談是錯誤的,往往那些貌似奇怪的案件都很平淡,沒一點神秘可言,因為普通、平淡的案子讓人很難找到特別的地方作破案線索。假如這個案子的死者是在大路上發現的,而且又沒什麼特別的、駭人聽聞的地方,那麼,這個謀殺案就很難解決了。所以說,越奇特的案子,破起來越容易。”
福爾摩斯一開始發表這番議論時,葛萊森就有些不耐煩,這時,他再也忍不住了,他說:“福爾摩斯先生,我們都承認你精明能幹,你有你特別的一套工作方法。但我們現在需要的不是你的空談理論和說教,而是逮住凶手。我已經把我所做的說給你聽了,看來我抓錯人了,夏朋捷這小子,不可能跟第二個謀殺案有關。雷斯垂德查那個斯坦節遜看來也查錯了。你這說一點兒,那說一點兒,好像知道的要比我們多。現在是你把所知道的全說出來的時候了,我想我們有權利要求你全說出來。你能告訴我凶手是誰嗎?”
雷斯垂德跟著說道:“先生,葛萊森說得對,我們兩人的行動都失敗了。自到你這裏後,我就不止一次聽你說你已經獲得你所需要的一切證據。你現在該把它告訴我們了。”
我說:“如果還不把凶手捉拿歸案,他很有可能會再行凶的。”
福爾摩斯被我們這樣一逼,反而猶豫不決起來。他不停地在房裏踱來踱去,低垂著腦袋,雙眉緊鎖,他正在思考著什麼。
“他不會再去暗殺誰的,”最後,他突然站定了,麵對我們說,“這一點你們盡管放心吧。至於凶手姓甚名誰,我是知道,但僅僅知道凶手是誰,那算不了什麼,把凶手抓到了才算真有本領。我想我很快就能把他抓住了。我要親自去抓他,我得小心翼翼,因為我們麵對的是一個既凶狠又狡猾的家夥。而且,有情況表明,還有一個和他一樣機警的人在幫他。隻有他感覺不出有人盯上他,我們才有可能把他逮住。但隻要他一有懷疑,他就會隱姓埋名,很快消逝在這個有四百萬人口的大城市中。不是我小看你們,你們得明白,我隻是認為官方偵探絕不是他們的對手,這就是為什麼我沒請你們幫忙的原因。如果我失敗了,當然,我願意一個人承擔責任。現在我向你們保證,隻要不妨礙我的行動,到時候,我一定會立刻告訴你們。”
葛萊森和雷斯垂德對福爾摩斯的這種保證以及他對官方偵探的瞧不起,感到非常不滿。葛萊森氣得連脖子都紅了。雷斯垂德又驚又怒地瞪圓了雙眼。他們正要開口發泄心頭的不滿時,有人敲門了,接著,小維金斯,那個街頭流浪兒的代表進來了。
維金斯舉手敬了個禮說:“請吧,先生,我把馬車叫來了,就在下邊。”
“好孩子,”福爾摩斯溫和地說。“你們警察局為什麼不采用這樣的手銬呢?”他一麵說,一麵從抽屜裏拿出一副鋼手銬,“多好的鎖簧呀,一碰就銬住了。”
雷斯垂德說:“隻要我們把犯人抓住了,老式的手銬也能用。”
“很好,很好。”福爾摩斯說著笑了起來,“最好讓馬車夫來幫我搬箱子。去叫他上來,維金斯。”
我聽了這話不禁奇怪起來,福爾摩斯的意思好像是要出遠門,但他卻一直沒跟我說起過。房間裏隻有一隻小小的旅行皮箱,福爾摩斯把它拉了出來。在他忙著係箱子上的皮帶時,馬車夫進來了。
“車夫,幫我把這個皮帶扣扣好。”福爾摩斯蹲在那裏擺弄著皮箱,頭也不回地說。
車夫緊繃著臉,不大情願地向前走去,伸出兩隻手正要幫忙,說時遲,那時快,隻聽得鋼手銬“哢噠”一響,福爾摩斯猛地跳了起來。
“先生們,”他兩眼炯炯有神地說,“我來給你們介紹介紹這位傑費遜·侯波先生吧,他就是殺死瑞伯和斯坦節遜的凶手。”
事情發生得太快了,我一時還沒反應過來。但在那一瞬間,福爾摩斯臉上那勝利的表情,他那洪亮的聲音和馬車夫眼看著自己被閃亮的手銬耍魔術似的銬住時那種茫然、凶蠻的麵容,我至今還記憶猶新、曆曆在目。當時,我們木頭人般呆了一兩秒鍾之久。此後,馬車夫怒吼了一聲,掙脫了福爾摩斯,衝向窗子,把窗框和玻璃撞得粉碎。就在馬車夫快要跳出去的時候,葛萊森、雷斯垂德和福爾摩斯就像獵狗似的一齊衝了過去,把他給揪了回來。一場激烈的打鬥開始了。這個人凶猛極了,就像瘋了一樣,我們四個人一再被他擊退。在跳窗時,他的臉和手給割破了,血一直流個不停,但他仍然頑強地和我們打鬥著。直到雷斯垂德卡住了他的脖子,他喘不過氣時,他才明白再怎麼掙紮都沒用了。盡管這樣,我們還是有點擔心,直到把他的手腳都捆好後,我們才站起身不停地喘氣。
“他的馬車在下麵,”福爾摩斯說,“就用他自己的馬車把他送到警察局去吧。好了,先生們,這個小小的有些出奇的案子到這裏總算告一段落了,現在你們有問題盡管提吧,我會給你們一個滿意的答複的。”
8沙漠中的旅客
北美大陸的中部,從內華達山脈到尼布拉斯卡均為美國中西部地名,現均為州。——譯者注,從北部的黃石河到南部的科羅拉多均為美國中西部地名,現均為州。——譯者注,完全是一片荒涼的區域,它一直是文化發展的障礙。這裏有長年積雪的大雪山,有陰森幽暗的深穀,有夾在山石林立的峽穀間奔流的河流,有冬天是茫茫積雪,夏天是一片灰色的鹽堿地的荒原。不過,總的來說,這是一片不毛之地。
在這片一望無垠的荒漠上,渺無人煙。隻是偶爾有波尼人和黑足人波尼人、黑足人均為美國西北部地區原有印第安人的部落名稱。——譯者注結隊經過這裏,前往其他獵區。即使是最勇敢、最堅強的人也巴不得早日走出這可怕的荒原,重新回到大草原中去。在這裏,隻有躲躲藏藏的山狗在矮矮的灌木叢中穿行,蠢笨的大灰熊在幽暗的峽穀裏搜尋食物,巨雕在天空盤旋,除此而外,別無生機顯出。
站在布蘭卡山脈布蘭卡山脈是美國洛磯山脈的一支,在科羅拉多州境內。——譯者注上遠望過去,可以看見一條蜿蜒的小道,彎彎曲曲地在沙漠上延伸,最後消逝在遙遠的地平線上。這條小路是很多年來無數冒險家的踐踏和無數車輛的輾軋慢慢形成的。在這條小道上,東一堆,西一堆,烈日下到處都有閃閃發光的白森森的東西。走近一看,白色的東西原來是一堆堆的白骨:大而粗的是牛骨,小而細的是人的骨頭。這長達一千一百英裏的商賈之路,是人們沿著倒在路旁的前人的遺骨走出來的。
1847年5月4日,一個孤單的旅客在山上望到了這可怕的一切。這個孤單的人看起來像是曆盡劫難的孤魂野鬼。即使是眼力再強的人,都難看出他到底是四十歲還是快六十歲了。他的臉瘦削憔悴,幹羊皮樣的棕色皮膚下隻剩一把突出的骨頭了。他長長的棕色須發已然斑白,雙眼深陷,目光呆滯。他拿著來複槍的那隻手上,也沒什麼肌肉。他站著的時候,用槍支撐著身體。但從他高高的身材,魁偉的體形來看,他本來是一個十分健壯的人。而現在,他瘦削的麵龐和大口袋般罩在骨瘦如柴的身體上的衣服,使他顯得老邁不堪。看來這人由於過度饑渴,行將就木了。
他是強忍著饑渴的折磨,沿著山穀一步步掙紮到這片高地上來的,他希望能夠找到一點水源。但是,展現在他麵前的是無邊無際的鹽堿地和遠在天邊的一帶荒山,連一棵樹的影子都看不到,更不要說能使樹木賴以生存的水源了。在這片廣袤的高地上,一點希望都沒有。他睜大瘋狂、困惑的眼睛四望了一周後,清楚地認識到,他已走到生命的盡頭了。他就要葬身在這荒崖上了。“死在這裏,和二十年後死在鵝絨被的床上又有什麼區別呢?”他一邊喃喃地說著,一邊往一塊突出的大石的陰影裏坐下去。
在他還沒坐到地上之前,他先把那把無用的來複槍扔在地上,又把右肩上用一大塊灰色披肩裹著的大包袱放了下來。看來他已精疲力盡,拿不動了。他放下包袱時,著地很重,以至於灰色包袱裏發出了哭聲,一張受驚的、長著明亮的棕色眼睛的臉鑽出來了,兩隻胖胖的長著雀斑的小手也伸出來了。
“你把我摔痛啦。”這個孩子用稚嫩的聲音埋怨道。
“是嗎?”這個男人很抱歉地說,“我不是有意的。”他說著把灰色包袱打開了,抱出一個漂亮的小女孩。這是個五歲左右的小女孩,腳穿精致的小鞋,身穿漂亮的粉紅色上衣,圍著麻布圍嘴。從她的打扮上可以知道,她媽媽對她有多麼疼愛。盡管她的臉色有些蒼白,但她那結實的胳膊和小腿都說明她基本上沒經受什麼苦難。
“現在好些了嗎?”男人看見她還在揉腦後蓬亂的金發便很關切地問道。
“你吻吻這裏就好了。”她認真地說著,並且把頭上碰著的地方指給男人看,“媽媽總是這樣做的。媽媽呢?”
“媽媽走了,我想我們不久就能見到她了。”
小女孩說:“什麼,她走了?真的嗎?她還沒和我說再見呢。以前她每次去姑媽家喝茶前都要和我說再見的。現在她都走了三天了。喂,你是不是也口幹得要命?這裏難道沒一點兒吃的喝的嗎?”
“沒有,什麼都沒有,親愛的。你暫時忍一忍吧,等下就會好的。把頭靠到我身上來吧。嗯,這樣你就會舒服些了。我的嘴唇幹得像皮子一樣了,連說話都費勁,但我還是把真實情況跟你說了吧。你手上拿的是什麼?”
小女孩把兩塊雲母石片拿給男人看,高興地說:“你看,多漂亮啊!回家我把它們送給鮑伯弟弟。”
男人很確信地說:“你不久就能看到比這還要漂亮的東西了。對了,剛才我想跟你說,你還記得我們離開的那條河嗎?”
“嗯,記得。”
“當時我們估計很快就要遇到另一條河的。可是,你知道嗎,不知道是羅盤出了毛病,還是地圖或者別的什麼東西出了毛病,我們再也沒有遇到河了。水喝得差不多了,隻剩一點點兒,留給你們孩子喝。再後來——後來——”
“連臉都不能洗了。”小女孩一臉嚴肅地打斷了他的話。同時,抬頭望著男人那張肮髒的臉。
“不但不能洗臉,喝的水都沒了。本德先生第一個走了,緊接著是印第安人皮特,再就是麥克格瑞哥太太、江尼·宏斯,再後來,親愛的,就是你媽媽了。”
“你的意思是,媽媽也死了。”小女孩說著,用圍嘴捂著臉痛哭起來。
“是的,他們都死了,隻剩下你和我。開始我還以為到這裏能找到水,就背著你一步一步地走到這裏來了。結果這裏也沒有水,看來我們也很難活下去了!”
孩子聽到這,停住不哭了,仰起滿是淚水的臉問道:“這麼說,我們也要死了嗎?”
“我想快了。”
“為什麼你不早點告訴我呢?”小女孩開心地笑了起來,“害得我嚇了一跳。死了不是更好嗎?我們就又能和媽媽在一起了。”
“是的,小寶貝,一定能。”
“你也會見到她的。我要告訴媽媽,你對我很好。我敢保證,她肯定會在天堂門口迎接我們的。嗯,她手上還提著一大壺水,還有好多熱氣騰騰的蕎麥餅,兩麵都烤得焦黃焦黃的蕎麥,就像我和鮑伯愛吃的那樣。可是,我們要等多久才能死呢?”
“我不知道——不會很久的。”男人邊說邊眺望著北方的地平線。原來在遠處的天邊,出現了三個小黑點,黑點來勢極快,越來越大。很快,就可以看出那是三隻褐色的大鳥,它們在這兩個可憐的人的頭上盤旋著,最後落到一塊大石頭上。這是三隻巨雕,也就是美國西部稱為禿鷹的鳥,它們是死亡即將來臨的預兆。
“公雞和母雞,”小女孩指著這三隻巨雕高興地說,並且不停地拍著小手,企圖讓它們驚得飛起來,“你說,這個地方也是上帝造的嗎?”
“當然是的。”男人對孩子的這一問很是吃了一驚。
小女孩接著說:“那邊的伊裏諾州是他造的,密蘇裏州也是他造的。我想這裏肯定不是他造的,那個造這裏的人造得一點兒都不好,連水和樹都忘記造了。”
男人有些不安地說:“我們做做祈禱,好嗎?”
“可是,還沒到晚上呢。”小女孩回答說。
“沒關係,什麼時候都可以祈禱,放心吧,上帝不會怪罪我們的。你現在就祈禱一下吧,就像以前每天晚上在篷車裏做的那樣。”
“你自己為什麼不祈禱呢?”小女孩睜圓眼睛問。
男人說:“我忘記禱文了。我長到那槍一半高的時候就再也沒祈禱過。但我想現在再祈禱也還來得及。你把禱文念出來就會感覺好些的。”
隻有巨雕看到了這幅奇特的景象:兩個流浪者並排跪在狹窄的披肩上,一個是天真無邪的小女孩,一個是魁偉、堅強的冒險家。他們一起抬起臉,抬頭仰望著無雲的天空,虔誠地麵對神靈祈禱著。一個聲音清脆細嫩,一個聲音低沉沙啞,他們乞求上帝的憐憫和饒恕。祈禱結束後,他們又重新坐到大石下的陰影中,孩子靠在男人寬闊的胸膛裏慢慢睡著了。他開始瞧著她睡,但過了一會兒,他也抵不住疲倦的侵襲——他已經有三天三夜沒合眼休息過了——眼皮慢慢下垂,終於閉上了眼,他的頭也漸漸耷拉在胸前。他的發白的胡須和小孩金黃的頭發混在一起,兩人都沉沉入睡了。
如果這個男人再堅持半個小時,他就能看到這一幕了:一片煙塵在這片鹽堿地的盡頭揚了起來,開始的時候,很難將煙塵與遠處的霧氣分清楚。後來煙塵越飛越高,並且不斷地擴散,在天空中形成一團濃雲,顯然,這是大隊的馬群揚起來的。如果這裏是肥沃的草原,人們會以為這是大隊牛群正奔跑而來。但在這片不毛之地,顯然是沒有牛群的。滾滾煙塵越來越逼近這兩個可憐的人睡覺的這塊峭壁了。漫漫煙塵中,出現了帆布為頂的車和武裝騎士的身影,原來這是往西去的大篷車隊。這支篷車隊真是浩浩蕩蕩啊!就在這無邊的荒原上,雙輪車、四輪車絡繹不絕,有的男人騎在馬上,有的男人在馬下步行著。斷斷續續的行列裏,無數婦女肩背沉重的包袱蹣跚著前進,大多數孩子踮著小腳跪在車旁,還有些小孩子坐在車上,在白色的車篷裏向外張望。顯然,這不是一般的移民隊伍,而像是一支遊牧民族,因為環境所迫,不得不遷移,另尋樂土。在這寂靜的荒原上,人喊馬嘶和車子的隆隆聲響震天宇,但那兩個沉睡的可憐人卻並沒有因此驚醒。
走在隊伍最前麵的是二十多個表情嚴肅、果敢堅毅的騎馬人。他們身穿樸素的手織布做的衣服,帶著來複槍。他們在山腳下,停下來簡短地商議了一小會兒。
一個嘴唇緊繃、胡子刮得很淨、頭發斑白的人說:“右邊有井,弟兄們,往右邊走。”
另一個說:“讓我們沿布蘭卡山的右側前進,這樣就可以到達利歐·葛蘭得。”
第三個人大聲喊道:“別擔心沒水,能夠把水從岩石中引出來的神是不會舍棄他的信民的。”
“阿門!阿門!”幾個人異口同聲地祈禱。
就在他們要重新趕路的時候,一個眼力最好的小夥子突然指著他們頭上麵那片高聳的峭壁大叫了一聲。原來他看見有件很小的粉紅色的東西在上麵飄蕩著,這粉紅色的東西在灰色岩石的襯托下,更加鮮豔顯眼。騎手們看到這個東西後,一齊把馬勒住,舉起了槍。同時,更多的騎手從後麵飛快地打馬過來增援。他們大聲叫道:“有紅人了!”
“這裏不可能有紅人,”一位年長的看來是領袖的人說,“我們早已越過波尼紅人區了,在翻越前麵那座大山之前,不會再碰到任何部落。”
其中有個人說:“我上去察看一下吧,斯坦節遜兄弟?”
“我也去,我也去。”又有十幾個人自告奮勇地說道。
“好吧,把馬留在這裏,我們在下麵接應你們。”那位長者說。
年輕人得到指示後,立刻翻身下馬,把馬拴好後,就沿著陡峭的山坡,攀向那個引起他們注意的目標。
他們悄無聲息地迅速前進,一個個動作敏捷,顯然是訓練有素。山下的人們隻見他們在山石間如履平地,很快就到山巔了。跟在年輕人後麵的人向前一看,都被眼前的情景給驚呆了。
在這峭壁上的一小塊平地裏,聳立著一塊單獨的大石頭。石頭旁,躺著個高大的男子。隻見他須發長長、麵容枯槁憔悴。從他那安詳的神色可以看出,他睡得很沉。在他旁邊還睡著一個小女孩。小女孩又圓又白嫩的小手臂摟著大人黑瘦的脖子。她金發散披的小腦袋在穿著棉絨上衣的男人的胸前倚著,紅紅的小嘴微微張開,露著兩排整齊雪白的牙齒,滿含稚氣的臉上掛著頑皮的微笑;白白胖胖的小腿穿著白色短襪,幹淨的鞋子,鞋子的扣子閃閃發光。這些和那個手足長大而幹瘦的男子形成鮮明的對比。在這兩個人上方的岩石上,立著三隻虎視眈眈的巨雕,它們一見來了這麼多人,便失望地啼著,無可奈何地飛走了。
巨雕的啼聲把兩個熟睡的人驚醒了,他們惶惑地瞧著麵前的人們。男人搖晃著站起身,往山下望去。他看見在他睡前還是一片寂靜的荒原上,現在卻有了無數的人馬。他簡直不敢相信這一切,他舉起枯瘦的手搭在眉頭上仔細觀望。他喃喃地說道:“我該不是神經錯亂了吧。”小女孩偎在他身旁,緊緊地抓住大人的衣襟,她驚得說不出話來,四下呆望著。
來救他們的人很快就讓這兩個瀕臨死境的人相信這一切並非出於他們的幻覺。其中一個人把小女孩抱了起來,讓她騎在自己肩上,那個瘦弱不堪的男子被另外兩人攙扶著,他們一同走向車隊。
“我叫約翰·費瑞厄。”男人自報家門,“我們一行二十一人就剩我和這個小家夥,他們因為沒吃沒喝,都死了。”
有人問道:“這孩子是你的嗎?”
這個男人大膽地認了下來,他說:“我想,這孩子是我的了,她應該是我的了,我救了她,誰也不能把她從我身邊帶走,從今天起,她就是露茜·費瑞厄了。請問,你們是誰呀?”他好奇地瞧了瞧救他的這些高大健壯、皮膚黝黑的恩人,接著說:“你們好像有很多人。”
“差不多有一萬,我們都是遭受迫害的上帝的兒女,天使梅羅娜的子民。”
男人說:“這位天使的情況我沒聽說過,可我有幸遇到了你們——她的忠誠、善良的子民。”
另外一個人嚴肅地說道:“談神的事不準隨便說笑。我們信奉摩門經文,這些經文是用埃及文寫在金葉上的,在派爾邁拉交給了神聖的約瑟·史密斯。我們來自伊利諾州的瑙伏城。在那裏,我們有自己的教堂。為了逃避那個專橫的史密斯和那些對神不敬的人們,我們即使是流落荒漠也心甘情願。”
一聽到瑙伏城,費瑞厄很快地想起了一些東西,他說:“我知道了,你們是摩門教徒摩門教是約瑟·史密斯於1830年在美國紐約州所創立的基督教的一個流派。該教於1840年在伊利諾州建立瑙伏城後,儼然成為一個獨立王國。史密斯後來以叛亂罪下獄,不久為暴徒所殺,摩門教遂告分裂,卜瑞格姆·揚出任該教首領。1846年摩門教被迫向美國西部遷移至猶他州鹽湖城一帶定居。摩門教盛行一夫多妻製,以後並經揚訂為該教教規之一。一夫多妻製在教內一直有爭論,在教外也引起普遍的反感,1890年該項教規終於廢止。——譯者注。”
“對,我們是摩門教徒。”
“那麼,你們現在要到哪裏去呢?”
“我們自己也不清楚,上帝通過我們的先知指引我們。我們現在帶你去見先知,看他怎麼安置你。”
他們說著,已到了山腳下,立刻有一大群人一擁而上,把他們圍在中間,圍上來的有溫柔善良的婦女,有嬉笑健康的孩子,還有目光誠懇的男人。大家都對這一小一弱兩個陌生人感到同情而歎息起來。但護送的人們並沒有停住腳步,他們排開圍觀的人群向前走著,一大群摩門教徒跟在後邊。他們一直來到一輛高大華麗的馬車前。這輛馬車和別的馬車大不相同,別的馬車一般套有兩匹馬,最多的也不過四匹,但它套有六匹馬。在馬車夫的旁邊,坐著一個不過三十來歲的人,從他那碩大的頭顱和堅毅的神情來看,他是他們的領袖。當人群來到他車前時,他把正在讀著的一本棕色封麵的書擱在一邊,仔細地聽取人們的彙報。聽完後,他看著這兩個可憐的落難者。
他嚴肅認真地說:“你們隻有信仰我們的教義,才能跟我們一塊走。我絕不允許非本教人士混入我們的隊伍。與其讓你們兩個異教徒日後為禍我們,那還不如讓你們暴屍荒野。你們願意接受跟我們走的這個條件嗎?”
“隻要能跟你們一起走,我什麼條件都願意。”費瑞厄說得那麼堅定,把那些穩重的長老們都逗得笑了起來,但那位首領仍然十分莊嚴、肅穆。
他說:“斯坦節遜兄弟,你把他收留了吧,給他和這個孩子東西吃,還要負責給他講授我們的教義,我們已經耽擱很久了,起身吧,向郇山郇山是耶路撒冷的地名,是基督教聖地。此處代指摩門教徒們行將擇居之地。——譯者注前進!”
“前進,向郇山前進!”摩門教徒們一齊喊了起來,命令波浪般一個接一個傳了下去,漸漸消逝在遠處。隨後馬鞭揮起,車聲隆隆,整個移民隊伍又行動起來,蜿蜒前進了。斯坦節遜長老把兩個落難者帶到自己的車裏,車裏頭早已給他們預備好了吃食。
他說:“你們就住這裏吧,不久你們就會恢複好的。你們要記住,從今天起,你們就是我們教的教徒了。卜瑞格姆·揚是這樣指示的,他的話也就是約瑟·史密斯的話,也就是上帝的旨意。”
9猶他之花
我不打算在這裏一一記述摩門教徒們在最後定居前的遷移中所遭受的苦難。他們以前人從未有過的百折不撓的奮鬥精神在密西西比河兩岸直到洛磯山脈西麓這片土地上行進著。正是他們這種類似盎格魯薩克遜的頑強意誌,使他們克服野獸、饑渴、疾病等上蒼降給他們的一切苦難。不過,即使是他們中間最堅強的人也難免不為長途跋涉和無盡的恐怖而膽寒。所以,當他們沐浴在陽光中的廣闊的猶他山穀,並聽到他們的領袖宣布這塊處女地就是神賜給他們的樂園,而且永遠屬於他們的時候,一個個都高興地跪在地上,虔誠地膜拜。
很快,事實就證明揚不但是一個行事果斷的領袖,而且還是一個幹練的行政官。他把猶他穀的規劃圖製出來後,未來的城市有了基本的輪廓。城市外圍的全部土地,按教徒的地位高低,以一定的比例分了下去。以前經商的依舊經商,以前做工的依舊做工。城裏的街道、廣場耍魔術般先後出現了。在農村,農民開荒引渠,播種栽培,一片熱火朝天的生產氣象;到第二年夏天,田野裏麥浪湧湧,一片金黃。在這個偏僻的移民區裏,萬事萬物都欣欣向榮。他們在市中心建造的大教堂也一天天高聳起來。教堂裏的斧鋸聲每天從早到晚都響個不停,教堂是他們為紀念引導他們曆盡艱險,終於找到樂土的上帝而建造的。
約翰·費瑞厄和小女孩相依為命。不久,費瑞厄正式把小女孩收為義女了。這兩個落難者隨著這群摩門教徒也來到了猶他山穀。小露茜·費瑞厄寄居在長老斯坦節遜的篷車裏,非常讓人憐愛。和她同住一起的,有斯坦節遜的三個妻子,還有他那調皮任性、早熟的十二歲的兒子。由於露茜非常乖巧,而且小小年紀便沒了母親,所以很快就得到了斯坦節遜的三個妻子的寵愛。沒多久,小露茜便恢複了健康,她對於這四處漂泊、以帳篷為家的新生活也逐漸習慣了。與此同時,費瑞厄的身體也恢複了,他不但顯示出他是一個好的向導,而且還是個勤勤懇懇、任勞任怨的獵人。因此,很快地,他就獲得了新夥伴們的尊敬。所以,當他們決定定居猶他山穀時,大家都讚成除了先知揚和斯坦節遜、肯鮑、約翰和瑞伯等四個長老外,費瑞厄應該和其他移民一樣,分得一大片肥沃的土地。
於是,費瑞厄也獲得了一份土地。他在自己的地上建築了一座堅實的木屋,並且每年都將大屋增建一點。漸漸地,小木屋最後成了一幢寬敞的別墅。費瑞厄是一個非常務實的人,他處世精明,技藝超群,再加上他體格健壯,能一天到晚不知疲倦地耕種和改良土地。因此,他的莊園很快興旺起來。三年之後,他的家境就趕超了他的鄰居;六年之後,他就過上小康生活了;到第九年,他就十分富有了;十二年後,整個鹽湖城鹽湖城是美國猶他州首府,在鹽湖旁邊。——譯者注,沒幾戶人家能和他相比了。從鹽湖這個內陸海到遙遠的瓦撒齊山區,就數他約翰·費瑞厄的名聲最大。
費瑞厄隻有一件事讓同教人感到不愉快——不管別人怎麼勸他、開導他,他都不肯像其他教徒那樣娶妻成家,他一再拒絕解釋不再娶妻的理由,他隻是一味地堅持己見。因此,就有人指責他不忠於摩門教;也有人認為他是個吝嗇鬼,不肯破費財物;還有些人猜測他以前肯定有過一番刻骨銘心的戀愛經曆,或許大西洋彼岸曾經有位金發女郎為他憔悴而死。但不管是因為什麼,費瑞厄仍我行我素過著單調的獨身生活。除此以外,摩門教的其他教規,他都嚴格遵守、奉行,並被人們公認為是一個篤信教義、作風正派的人。
露茜·費瑞厄在這個木屋中慢慢成長,幫義父幹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山區裏清新的空氣和鬆木香氣慈母般地撫育著這個天真的少女。時間一年年過去,露茜一年年長大,她出落得亭亭玉立、非常美麗。她麵頰紅潤,步態輕盈。很多路人經過費瑞厄莊園旁的大道時,都忍不住要特意看看露茜穿過麥田的輕盈身影,或者她騎在她父親的馬上時,顯露的西部少女所具有的那種嫻熟優美的姿態。想起往事,人們不由在心裏感歎,當年的蓓蕾如今已綻開成一朵美麗的花。這些年來,就在她父親變成農民中最富裕的人的同時,她也成長為太平洋東岸的山區裏一個難得的美少女。
但是,最先發覺露茜已長大成人的並不是她父親——這種事情很少是由父親第一個發現的,這種變化非常神秘、微妙,而且其變化過程非常緩慢,不能以時間來衡量——對這種變化最難察覺的,還是少女本身,她要到聽了某人的話,或碰觸了某人的手而感到心頭突然亂跳,有一種既驕傲又恐懼的心情襲來時,她才知道,一種新的、更加奔放的人的本性已在她內心深處覺醒了。人們通常都能清楚地記得自己情竇初開時的一些細微瑣事。至於露茜·費瑞厄,糟糕的是,她當時根本不知道這件事會對她和其他人的命運產生怎樣的影響。
六月裏的一個早晨,陽光明媚,摩門教徒們開始像蜜蜂一樣忙碌起來——他們就是以蜂巢作他們的標誌的。無論農村還是市區,到處都有人們勞動發出的嘈雜聲。塵土飛揚的大道上,滿載重荷的騾馬絡繹不絕地往西進發。這是加利福尼亞州采金狂潮期。一條橫貫東西,通往太平洋東岸的大道在依雷克特這座新城穿城而過。在道上有從遠方牧區走來的成群的牛羊,也有一隊隊的移民,他們在長途跋涉後,都疲憊不堪了。騎技高明的露茜·費瑞厄在人畜混雜的大道上策馬而行。她漂亮的麵龐因為用力而漲紅了,栗色長發隨風飄起。她是奉她父親的命令,到城裏去辦事的。她像平常一樣,藝高人膽大地一邊催馬前進,一邊想著她要去辦的事情。那些風塵仆仆的淘金的冒險家們,一個個驚奇地望著她;那些做皮革生意的冷漠的印第安人,看到這個美貌無比的少女,也驚愕地把一向板著的麵孔鬆弛了下來。
到城郊時,露茜發現六個粗魯的牧民趕來的一群牛把道路擠得水泄不通。她在一旁等不及了,打著馬往牛群中擠去,企圖闖過牛群。但是,她剛進入牛群,後麵的牛就圍了上來,她立刻便陷在牛的包圍中了。到處都有鼓著眼睛,長著長角的龐然大物在攢動。她平常和牛群相處慣了,因此,即便如此,她也毫不驚慌,仍然瞅準空隙策馬前進。可是,糟糕的是,馬在側腹被一頭牛的角猛地頂了一下後狂怒起來。它騰起前蹄,狂嘶不已,接著又不停地顛簸,如果不是露茜馬技高明,早就被摔下馬來了。受驚的馬每跳動一次,腹部就免不了被牛角再頂一次,而這更讓它暴跳不已。這時的露茜隻好緊貼馬鞍,因為稍一鬆手,就會被馬顛落蹄下,踩個粉碎。露茜還從未經曆過這種情況,挺過一段時間後,便頭昏眼花起來,緊拉韁繩的手有些拉不住了。更要命的是,她被飛揚起來的塵土和從擁擠的牛群裏散發出來的臭氣給憋得喘不過氣來。就在這危急時刻,要不是她聽到一個親切的聲音,使她確信有人來救她,恐怕她就會絕望地鬆開手了。隻見一隻強勁的棕色大手一把抓住了驚馬的嚼環,並且在牛群中擠開一條小路,很快就把她拉出了牛群的包圍圈。
這位救星很關切地問道:“小姐,你沒受傷吧?”
露茜抬頭看了眼他那黝黑粗獷的臉,大笑著說:“真把我嚇了一跳,沒想到這匹嬌寵慣了的馬竟會被一群牛嚇成這模樣!”
“謝天謝地,幸虧你抱緊了馬脖子。”小夥子誠懇地說。這是一個身材高大、麵目粗獷的小夥子,他身穿結實的粗布獵服,肩背長筒來複槍,胯下騎著匹身帶灰白斑點的駿馬。他接著說:“我想,你是約翰·費瑞厄的女兒吧。我看到你是從他的莊園裏出來的。你見到他時,請問問他還記不記得聖路易的傑費遜·侯波這一家人。他要是記得的話,那他就是和我父親非常要好的那位費瑞厄了。”
“你親自去問他不是更好嗎?”露茜認真地說。
小夥子對這個建議似乎感到很高興,他的黑眼睛裏閃現著快樂的光芒。他說:“我會去問他的。不過,我們在大山裏頭呆了兩個月了,現在這個樣子不便去拜訪。我想,他要看到我們,肯定會招待我們的。”
她回答說:“他肯定會好好地感謝你哩,我也要感謝你。他很疼我,如果我剛才被那些牛踩死了的話,他不知會有多傷心。”
小夥子說:“我也會很傷心的。”
“你?你怎麼會傷心呢,你還不算是我們的朋友呢。”
小夥子聽她這麼一說,黝黑的麵孔不由陰了下來。露茜見他這副模樣,不禁又大笑起來。
“你誤會我的意思了。”她說,“當然我們現在是朋友了。我現在要走了,不然,父親就不會叫我去辦事了。你有空一定要來看我們。好了,再見!”
“再見。”小夥子說著,摘下他那頂墨西哥式的寬簷帽,低頭吻了一下她的小手。露茜掉轉馬頭,快馬加鞭,一下子消逝在煙塵滾滾的大道盡頭。
小傑費遜·侯波和他的同伴繼續趕路。一路上,他都情緒低落,一言不發。他們剛從內華達探尋銀礦回來,他們現在是返回鹽湖城籌集錢款去開采他們所發現的那些礦藏的。以前,他和他的同伴一樣很熱衷於采礦,但他現在,剛剛遇到的那個姑娘,使他的思想有所轉變。這個美麗的姑娘,山風一樣清純的姑娘,把他心裏頭沉睡的火山給觸發了。當她從他的視線中離開後,他猛然覺得,銀礦也好,其他任何別的東西也好,都沒有那個姑娘重要。他覺得,他到了要作出重大選擇的時候了。現在,他心靈深處產生的這種感情,不是年少無知時那種來得快去得也快的變化不定的幻想了,而是一個性格剛毅的成熟男人的那種強烈奔放的激情。他長這麼大,還沒做過一件稱心如意的事。所以,他暗暗發誓,他要通過不懈的努力和永恒的愛心去獲得他的愛情。
他當晚就去拜訪了約翰·費瑞厄。後來,他又拜訪了好多次,一來兩往,大家都很熟悉了。約翰·費瑞厄十二年來一直深居山穀,隻在他的莊園裏一心一意地勞作,對外麵的事幾乎一無所知。而侯波對外麵近幾年發生的事卻清楚得很,他經常把他的所見所聞一件件地講給費瑞厄聽。他講得繪聲繪色,不僅費瑞厄愛聽,露茜也聽得蠻有興趣。侯波是當年最先到達加利福尼亞的一個,因此,他能很清楚地說出在那到處是黃金、到處充滿暴力的土地上,有多少人發財致富,又有多少人傾家蕩產。他幹過偵探,捕過野獸,尋過銀礦,當過牧場工人。隻要是冒險的事,他就想去試一試。費瑞厄很快就喜歡上他了,他不斷地誇獎侯波。每當這時,露茜總是默默無言。但從她略帶紅暈的臉蛋,明亮、充滿幸福的眼睛,都可以很清楚地看出,她情竇初開的心早已不屬於她自己了。她那老實的父親並沒看出女兒的變化,但贏得了她芳心的小夥子卻清清楚楚地看到了。
一個夏天的黃昏,侯波打馬奔向費瑞厄家。露茜站在門口等著他。他把馬拴在樹樁上後,就沿著門前的小路大踏步走了過來。
“我要走了,露茜。”他說著,握住她的兩手,含情脈脈地望著她的臉,“我不要求你立即跟我走,但我回來後,你能跟我一起走嗎?”
“可是,你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呢?”她害羞地笑著問道。
“最多兩個月,親愛的,那時,你就是我的了,誰也別想把我們分開。”
“可是,父親他同意嗎?”
“他早就同意了,隻要我們的銀礦能開采得順利,這絕不是問題。”
“嗯,這就好了。我聽你們的。”露茜輕輕說著,把頭依偎在侯波的胸膛上。
“感謝上帝!”他激動地說,一麵低頭去吻她,“那我們就這樣定了。我不能再呆了,否則我會舍不得離開你的。我的同伴在峽穀裏等著我呢。再見吧,親愛的,不到兩個月,我們就會再見的。”
他邊說邊鬆開擁抱她的雙手,翻身上馬,頭也不回地急馳而去,好像一回頭他就會動搖決心似的。她站在門口久久地望著,直到他的身影再也看不見,才轉身進屋,她現在可以說是猶他地區最幸福的姑娘了。
10厄運降臨
傑費遜·侯波和他的同伴離開鹽湖城已經三個星期了。約翰·費瑞厄每每想到這個年輕人一回來,他就要失去他的義女這件事,便非常痛苦。但女兒那張充滿幸福的臉又讓他不得不順從他們。他早已暗下決心,無論如何,他都不讓他女兒嫁給一個摩門教徒。他認為,摩門教一夫多妻製的婚姻根本不能算是婚姻,而是一種恥辱。不管他對摩門教的其他教義的看法究竟怎樣,但在這一點上,他是始終持反對意見的。但是,他始終把這個問題悶在肚子裏,因為在摩門教的範圍裏,發表違反教義的言論是十分危險的。
的確,這是十分危險的,甚至一些在教會中有頭有臉的人為免招橫禍,即使有意見,也隻有老老實實地暗地裏偷偷談論,生怕泄露出去。摩門教有一個非常恐怖的組織,這個組織與塞維爾的宗教法庭、日爾曼人的叛教律和意大利秘密黨所擁有的那些龐大的行動組織相比,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的。
這個無形的組織神出鬼沒,雖然人們既看不到,也聽不到這個組織是怎樣行動的,但它似乎是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誰要是膽敢反對教會,誰就會突然失蹤。誰說話稍有不慎,誰行動有失檢點,他就會有殺身之禍。這個組織太神秘了,以至於誰都不知道在他們頭上籠罩著的可怕的勢力到底是什麼,誰都為此驚慌恐懼,就連在無人的曠野中也沒人敢對壓迫他們的這種勢力表示不滿。
起初,這個可怕的神秘組織隻是用來對付叛教者的。但過了段時間後,它的勢力範圍越來越廣了。隨著成年婦女越來越不夠供應,一夫多妻製的教條很快就會形同虛設的。於是,就有了各種奇怪的傳聞:在印第安人還從未到過的地方,不少移民中途被謀殺,過路旅客的帳篷遭劫,而摩門教長老的屋子裏卻出現了陌生女人。她們神色憔悴,哭個不停,臉上還留著一時難以消去的恐懼。據山裏回來很晚的遊民說,他們在天黑之前曾看見一支戴著麵具的武裝騎兵隊,悄悄地從他們身邊疾馳而過。這些傳言開始是東一鱗,西一爪的,但後來卻越來越清楚了,經過一些事情的印證後,大家都知道這是什麼人做的了。直到今天,西部大草原上,還流傳著“丹奈特幫”丹奈特幫是摩門教的一個秘密、險惡的流派。——譯者注和“複仇天使”等罪惡的幫派名稱。
人們對這個罪惡的組織的情況知道得越多,就越恐怖,因為誰都不明白這個恐怖組織裏到底有誰。這些打著宗教的幌子去殺人的劊子手的姓名都是絕對保密的。沒人敢把自己對先知及其教會的不滿講給他的朋友聽,因為這個朋友很有可能就是恐怖組織的一員。因此,人人都對自己的鄰居小心提防著,誰也不對誰說心裏話。
一天早晨,天氣晴朗,約翰·費瑞厄正打算到麥田裏去。忽然,他聽到院門的門閂“哢噠”響了一下,他從窗口望去,隻見一個身強力壯、長有一頭淡茶色頭發的中年男人沿著小道走了過來。他嚇了一跳,因為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先知卜瑞格姆·揚。他非常害怕,因為他知道,揚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的。費瑞厄連忙跑到門口迎接這位摩門教首領。但揚對他的迎接顯得很冷淡,他板著臉隨費瑞厄進了客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