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險史

1波希米亞醜聞

每次提到安娜·阿德勒,福爾摩斯都稱她為“那位”女士,好像她沒有別的稱呼似的。福爾摩斯心中的“那位”女士,才貌雙全,是所有女人中最出色的一個。但這並不表明福爾摩斯對她懷有愛情,因為福爾摩斯是個很古板、冷靜的人,他是世上用來進行最精密的觀察與推理的機器,要他去做情人,真是強人所難。他對情感,特別是愛情,是很不“感冒”的。他說話的語氣不是譏諷就是挖苦,從沒聽他說過脈脈含情的話。對觀察家來說,甜言蜜語能揭示一個人的行為和動機,可對於受過訓練的推理專家來說,這種情感會分散他的注意力,他的推理會遭到幹擾。受幹擾的程度比精密儀器落入沙粒或高倍放大鏡裂了縫還嚴重。但是,有一個女人,唯一的一個女人,已經去世的安娜·阿德勒,在他的心目中留下了朦朧的印象。

最近我很少見到福爾摩斯,我結婚後,和他來往的次數就越來越少了。完美的婚姻和初次當家的樂趣,深深地吸引了我。而福爾摩斯,依舊厭惡一切世俗,豪放不羈。因此,他仍然埋頭於貝克街那所房子的舊書堆中。他服用可卡因,然後再瘋狂工作,一周又一周,他就處在這樣一種由藥物帶來的昏睡狀態和充滿旺盛精力的工作狀態的交替中。他依然沉迷於犯罪行為的研究,用他那超常的智力與觀察力去搜尋線索,偵破官方警察認為無法解破的案件。我時不時地了解到關於他的一些情況,比如說他被請到奧德薩去偵破德雷帕夫暗殺案,他偵破了特倫柯馬利的艾德金森兄弟慘案,以及出色地完成了荷蘭王室交予的使命等等。這些事,我也是和讀者一樣,是從報紙上了解到的。除此以外,老朋友福爾摩斯的別的情況,我也不太清楚。

一天晚上,一八八八年三月二十日晚上,我出診歸來(我那時又開始行醫了),剛好路過貝克街。當我又一次看到那熟悉的房門時,以前的情景不由浮現眼前,在我心中,它總是和我的追求以及在“血字的研究”一案中的神秘事情聯係在一起。我突然想和福爾摩斯敘敘舊,很想知道他最近在忙什麼。燈光從他屋子裏溢出來,我抬頭望去,窗簾上,他的背著手的瘦高身影來回走動。他什麼樣的情緒有什麼樣的行為舉止,我早已了如指掌,因此,我想,他肯定剛從藥物帶來的昏睡中清醒過來,此刻正沉迷於一個新出現的案件的推理中。我按了按門鈴,福爾摩斯把我領進了曾屬於我的房間。

盡管福爾摩斯看到我的那一刹那還是很高興的,但我發覺,他不像以前那麼熱情了。他一言不發地用手示意我坐到那張有扶手的椅子上,然後,扔給我一盒雪茄。他站在壁爐前麵,指了指放在屋角的酒精瓶和小型煤氣爐,用獨特的神情打量著我。

“你結婚後很好,”他開口了,“華生,上次見麵到現在,你又重了七磅半。”

“七磅。”我回答說。

“不,我看有七磅多,華生,應該有七磅多。看你的樣子,你又開始行醫了,可我沒聽你說過要重操舊業。”

“你怎麼知道我又行醫了?”

“當然是我見了你之後,推理出來的。如果我沒說錯的話,你最近經常淋雨,而且,你雇用的女仆笨手笨腳的。”

“哦,我親愛的福爾摩斯,”我說,“你太神了,你要是生活在幾個世紀以前,肯定會被用火刑活活燒死。沒錯,我星期四到鄉下去了,走路去的,回來的時候讓雨淋透了。可我換過衣服了,真不知道你是怎麼看出來的。那個女仆,瑪麗珍,簡直蠢得無可救藥,我妻子把她炒魷魚了。可我還是不知道,你到底是怎麼推斷出來的?”

他笑了起來,邊笑邊高興地搓著他細長的手。

“很簡單,”他說,“我剛才借著爐火看到你左腳皮鞋的內側有六條幾乎平行的劃痕,這顯然是刮沾在鞋上的泥疙瘩時,粗心大意弄成的。所以,我由此推出兩個結論:一是你曾經在下雨天外出過,二是皮鞋上的劃痕是倫敦女仆造成的。至於說你重操舊業,這麼說吧,要是有一個人,他滿身碘酒味,右手食指上有硝酸銀腐蝕的黑斑,高頂黑禮帽的右側鼓起一大塊,像是藏著聽診器,這樣的人走進我的房間,我還看不出他是個醫生,那我不是太蠢了嗎?”

他把推斷過程說得輕而易舉,我忍不住笑了起來。“每次聽你推理,”我說,“總覺得什麼事都簡單得滑稽可笑,好像我也能推斷出來。可在你解釋之前,我總弄不懂你下一步的推理是什麼,不過,我還是相信我的眼力不比你差。”

“確實這樣,”他點燃了一根雪茄,非常舒服地半躺在扶手椅上,“你是在看,而我是在觀察,這就是區別。比如說,你經常走通到這個房間的樓梯吧?”

“是的。”

“你走了多少次了?”

“至少有上千次了吧。”

“那你知道有多少級梯子嗎?”

“多少級?我不清楚。”

“這就是了!你隻是看,而沒有觀察。我們的區別就在這裏。我知道一共有十七級,我觀察過了。順便說一下,既然你對這些小問題有興趣,又經常把我的一兩次微不足道的經驗記錄下來,那你可能對這個東西會有興趣的。”他拿起桌上的一張厚厚的粉紅色便條遞了過來。

“是郵差送過來的,”他說,“你大聲念念。”

這是一張沒有署名,也沒有落日期和地址的便條,上麵寫著:

今晚七時三刻會有某先生造訪,有至關重要之事與閣下相商。閣下最近曾為歐洲的某王室效力,表明閣下足可擔當大事。閣下盛名,天下廣布,我等甚知。屆時望閣下勿外出,如來訪者佩戴麵具,請勿見怪。

“這挺神秘的,”我說,“你說會是怎麼回事呢?”

“我還沒找到任何根據。在這種情況下隨便推測,會歪曲事實的,這是最大的錯誤。現在我們隻有一張便條,你能推斷出什麼?”

我仔細地觀察著那張便條。

“寫這便條的人很有錢,”我盡力像福爾摩斯那樣推理著,“這種紙一克朗買不到兩疊,紙質特別結實硬挺。”

“對,特別結實,”福爾摩斯說,“這根本不是英國出產的紙,你把它舉起來,對著光看看。”

我對著光把便條舉起來,發現紙張的紋理中有一個大寫的“E”,一個小寫的“g”,一個“P”,以及一個大寫“G”和一個小寫的“t”交織在一起。

“你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嗎?”福爾摩斯問。

“不用說,這是製造商的名字,更確切地說,是他名字的縮寫。”

“不對,你連邊都沒沾到。大寫‘G’和小‘t’代表的是‘Gesellsdaft’這個詞,是德語中的‘公司’,就像我們常用的縮寫語‘Co’一樣。當然‘P’是指‘Papier’。至於‘Eg’,我們來查一下《大陸地名詞典》。”他從書架上取下一本厚厚的棕色封麵的書。“Eglow,Eglozitz——有了,是‘Egria’。這是德語國家波希米亞的一個地名,離卡爾斯拜德不遠,因為瓦倫泰恩死於那裏而聞名於世,也以林立的玻璃廠與造紙廠著稱。哈哈,老夥計,你現在有什麼想法?”他的眼睛炯炯有神起來,他得意地吐出輕霧般的煙圈。

“你是說這紙是波希米亞造的。”

“完全正確,而且寫便條的人肯定是德國人。你注意沒有——‘閣下盛名,天下廣布,我等甚知’——法國人和俄國人絕不會這麼寫,隻有德國人才會這麼亂用動詞。現在,我們要做的是,弄清楚那個用波希米亞紙寫字,還要戴麵具掩飾身份的德國人有什麼目的——如果我沒弄錯的話,你聽,給我們解開謎團的人,他已經來了。”

他正說著,外麵傳來了清脆的馬蹄聲和車輪滾動的軋軋聲。接著,門鈴拉響了。福爾摩斯高興地吹了聲口哨。

“聽聲音,是輛雙套馬車,”他說著,往窗外瞄了一眼,“啊,沒錯,一輛精致的布魯姆馬車和兩匹駿馬。一匹馬值一百五十畿尼呢。華生,我們要遇到大主顧了。”

“我想我該走了,福爾摩斯。”

“你說什麼呀,華生,你就呆在這。看起來,這個案子很有意思,你要錯過了,那就太遺憾了。”

“可你的委托人——”

“別管他,也許我和他都需要你幫忙呢。好了,他來了,華生,你就坐在那,好好地聽我們說就行了。”

緩慢而沉重的腳步聲從樓梯上、走廊上傳了過來,一直到門口才停下。接著,我們聽到了敲門聲。

“請進!”福爾摩斯說。

一位先生走了進來,他身高六英尺六英寸左右,胸膛寬厚,體魄強健。他的穿著很華麗,但他的裝束在英國卻顯得有些庸俗。他身穿雙排紐扣的上衣,袖子和前襟開叉處鑲著寬寬的羊皮;肩披猩紅色絲綢做襯裏的深藍色大氅;領口上別著一枚鑲有綠寶石的胸針;齊膝的高統靴子口上滾著厚厚的棕色毛皮。這身打扮給人以粗野、奢華的印象。他手裏拿著大簷帽,臉上戴著麵具,黑麵具,把臉的上半部遮住了。他剛進屋時,手還放在麵具上,顯然是剛用手整理過。從他的下半部臉來看,他厚厚的嘴唇下垂著,下巴又直又長,像一個個性很強,或者說有點頑固的人。

“你看了便條嗎?”他問,聲音略顯低沉、沙啞,而且帶著很濃的德國口音,“我說過要來拜訪您的。”他輪番打量我們,不知該跟誰說話。

“請坐,”福爾摩斯說,“這是我的朋友和搭檔華生先生,我破案的得力助手。請問閣下,我該怎麼稱呼您呢?”

“你叫我馮·克拉姆伯爵吧,我是波西米亞貴族。我想你這位朋友也該是一位值得尊敬的正直謹慎的人,我也可以把重要的事交給他吧,不然的話,我想跟您單獨談。”

我聽到這,起身要走,但福爾摩斯一把將我抓住,讓我又坐回到扶手椅上。“要麼當著我倆一起談,要麼什麼也別談。”他對神秘客人說,“在我朋友麵前,你什麼都可以說。”

伯爵聳了聳寬厚的肩膀,說:“那在講之前,我得先和你們約定,這事兩年內要絕對保密。因為這事重要得足以影響整個歐洲,而兩年後,就無關緊要了。你們能給我保密嗎?”

“我保證。”福爾摩斯回答他。

“我也一樣。”

“請原諒我戴著麵具。”德國客人接著說,“派我來的人不想讓你們知道我是誰,所以,我必須跟你們坦白,我剛才告訴你們的名字是假的。”

“這我知道。”福爾摩斯冷冷地說。

“這事很糟糕,我們得想辦法不讓這件事發展成大醜聞,使歐洲一個王族免受傷害。說白了,這件事牽涉到偉大的奧姆斯泰恩家族,也就是波希米亞的世襲國王。”

“這我也知道。”福爾摩斯說著,往椅背一靠,眯上了眼睛。

來訪的客人非常驚訝地看了一眼福爾摩斯這副無精打采,懶洋洋的樣子。因為在他心目中,福爾摩斯是歐洲最精明的推理專家和精力最旺盛的偵探。福爾摩斯慢慢地又睜開了眼睛,不耐煩地看著這位來訪者。

“隻有陛下能屈尊把事情說清楚,”福爾摩斯說,“我才能更好地為您效力。”

客人聽後猛地站了起來,他情緒激動,不停地在房間裏來回踱步。接著,他有點絕望地扯下麵具,把它扔到地上。

他大聲嚷到:“你說對了,我是國王,我沒必要再隱瞞下去了。”

“是啊,何必呢?”福爾摩斯說,“陛下開口之前,我就知道和我說話的是卡士耳——沸耳士泰英大公,波希米亞的世襲國王,威廉·哥德萊西·西吉士蒙德·馮·奧姆思泰因。”

“但你要體諒我,”國王——奇怪的客人又坐了下來,摸了摸又高又白的額頭,說,“你應該知道我不能親自辦這種事。可這件事太重要了,我從布拉格來到這裏就是為了征求你的意見。”

“那就請你說吧。”福爾摩斯說著,又眯上了眼睛。

“事情是這樣的,五年前,我到華沙作長期訪問的時候,認識了一位很有名的女冒險家,她就是安娜·阿德勒。我想,這個名字你不會感到陌生吧?”

“醫生,請幫我在資料索引中查安娜·阿德勒。”福爾摩斯眯著眼睛說。這些年來,他采用了這樣一種方法,把很多人和事的材料貼上標簽備案,以便查找。所以,很少有他不知道的人或者事。我很快就找到了關於那個女人的資料,它夾在猶太法學博士和寫過一篇有關深海魚類論文的參謀官這兩份材料之間。

“讓我看看,”福爾摩斯說,“嗯,她一八五八年生於新澤西州。女低音、意大利歌劇院——嗯,華沙帝國歌劇院首席女歌手——退出了舞台——對了,她現在住在倫敦——好,據我所知,陛下和這個女人有點關係。您曾給她寫過幾封使自己受連累的信,現在急著把信要回來。”

“正是這樣。可是,怎麼才能……”

“你們秘密結過婚嗎?”

“沒有。”

“有法律文書或證明嗎?”

“沒有。”

“這我就不明白了,陛下,如果她想用那些信件要挾你,或者達到別的什麼目的,她怎樣才能證明那些信件不是偽造的呢?”

“信上有我的親筆字。”

“呸!偽造的!”

“那是私人信件。”

“偷的。”

“有我的印簽。”

“偽造的。”

“有我的相片。”

“買的。”

“我們兩個都在那張相片裏。”

“啊?這就麻煩了。陛下,您太糊塗了。”

“我那時真糊塗了——精神有問題。”

“你是自己害自己。”

“那時,我不過是很年輕的王儲;現在,我也才三十歲。”

“如此說來,必須把相片收回來。”

“我已經試過,可沒有成功。”

“您可以出重金把那張相片買回來。”

“她不會賣的。”

“那麼隻好去偷了。”

“我偷過五次了。有兩次派兩個小偷去搜她的房間,還有一次在她旅行時調換了她的行李,還在路上搶劫過兩次,可什麼也沒得到。”

“連在哪裏的跡象都沒有?”

“一點都沒有。”

福爾摩斯笑了起來,說:“小事一樁嘛。”

“可對我卻很嚴重。”國王有些生氣了。

“確實嚴重。她想用這張相片幹什麼呢?”

“把我毀掉。”

“把你毀掉?”

“我快結婚了。”

“我知道。”

“我要和斯堪迪那維亞國王的二公主克羅娣爾德·羅德曼·馮·劄克思麥寧懇結婚。你可能聽說過她家那套很嚴格的規矩吧,她自己也是個很敏感、細心的人,如果她懷疑我的德行有問題,那婚事就泡湯了。”

“那安娜·阿德勒呢?”

“她說她要把相片寄給他們,她一向說到做到。你可能不知道,她個性很強。她既有女人完美的容貌,又有男人般堅強的心智。隻要我和別的女人結婚,她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你敢肯定相片還在她手上嗎?”

“我敢肯定。”

“為什麼?”

“因為她說過,要在婚約公布的那天把相片寄出去,也就是說,在星期一。”

“哦,還有三天時間呢。”福爾摩斯不緊不慢地打了個哈欠,“您運氣真好,眼下我隻有一兩個案件要查。陛下要在倫敦住一陣子吧?”

“當然,你可以在朗罕姆旅館找到我,我用的是馮·克拉姆伯爵的名字。”

“我會及時把事情的進展情況稟報給你的。”

“那太好了,否則我會急死的。”

“那麼,錢的事怎麼說?”

“隨你要多少。”

“隨我要多少?”

“跟你直說吧,隻要把相片弄回來,我可以割一個省給你。”

“目前我的開支呢?”

國王從他的大氅下麵拿出一個沉甸甸的羊皮袋放在桌子上。“這裏麵有三百鎊金幣和七百鎊現鈔。”國王說。

福爾摩斯在筆記本上草草地寫了張收條,撕下來遞給國王。

“那位小姐的地址呢?”福爾摩斯問。

“聖喬伍特,賽彭泰恩大街,普裏奧尼大院。”

福爾摩斯把地址記了下來。“還有個問題,”他說,“相片是六英寸大的嗎?”

“是的。”

“那就再見吧,陛下。很快就會有好消息給您的。”

當國王的馬車已經走遠的時候,他接著說:“再見了,華生,我想讓你明天下午三點鍾來,我有事跟你說。”

第二天下午三點整,我到了貝克街,可福爾摩斯還沒有回來。房東太太說,他早上八點左右就出去了。盡管這樣,我還是在壁爐旁坐了下來,耐心地等他回來。因為我對這件事非常有興趣了——雖然它沒有我記錄過的兩件案子那麼殘忍與不可想象,可它的性質和其委托人的身份,使它特別起來——此外,福爾摩斯敏銳的觀察力和嚴密精確的推理,以及他辦事的速度和方法都讓我很有興趣去研究。他的成功對我來說,已是司空見慣了,所以,我從沒想過他可能會失敗。

快到四點時,門開了,一個酒氣衝天的馬夫閃了進來,他滿是絡腮胡子的臉漲得通紅,一身衣服破破爛爛。盡管我早已熟知福爾摩斯神奇的化裝術,但還是在再三打量後,才確定是他。他向我點了個頭後就到臥室去了。過了五分鍾,他出來了,像平常一樣身穿花呢衣服,風度翩翩,他把手插在口袋裏,然後在壁爐前站直了,盡情地大笑起來。

“哈哈哈,這是真的嗎?!”他嚷著,突然嗆住了,接著又大笑起來,一直笑到四肢無力地癱倒在椅子上。

“到底怎麼了?”

“太有意思了!你絕對猜不出我一上午幹了些什麼,或者忙出了什麼結果。”

“我猜不出來,我想你可能在觀察安娜·阿德勒的住所和她的生活習慣吧。”

“是這樣,可結局卻很不一樣。我會告訴你全部經過的。今早八點多,我就裝扮成一個失業的馬車夫離開了這裏。馬車夫中間有種令人神往的同情心和默契,一旦你成了他們的一分子,你就能打聽到你想知道的一切。我很快就找到了普裏奧尼大院。那是幢非常別致的兩層樓的小別墅,後麵有一個花園,前麵就是馬路,門上一把洽伯鎖,右邊是裝修華麗、寬敞明亮的客廳,高大的窗戶幾乎落到地麵,窗閂連小孩都能打開。除了能夠得到過道窗戶的馬車房頂外,後麵就沒什麼值得特別注意的了。我仔細察看了房子的四周,沒發現什麼有價值的東西。

“接著,我沿著街道走,在靠近花園一側的小巷裏,我發現了一排馬房。我幫那裏的馬車夫梳洗馬匹,作為報酬,他們給了我兩個便士,一杯雞尾酒和兩煙鬥煙絲,並且告訴我很多關於阿德勒小姐的事情。此外,他們還給我講了附近其他六七個人的事情,因為我不感興趣,所以沒認真聽,可又不得不耐心聽完。”

“安娜·阿德勒的情況怎樣?”我問。

“啊,那一帶的男人全被她的美麗迷倒了。在賽彭泰恩大街的馬房,她是公認的世上最美的女人。她過著平靜的生活:每天早上五點鍾出去,到音樂會上演唱,晚上七點回家吃飯。除了去演唱,她平時很少出去。她隻和一個男人來往,而且關係親密。那個男人皮膚黝黑,長相英俊,有朝氣。他每天至少來看她一次,一般是兩次。他叫戈德弗雷·諾頓。你知道作為心腹車夫的好處嗎?為他趕車,從賽彭泰恩大街送他回家,知道他很多事。聽他們說完後,我又在普裏奧尼大院附近徘徊,考慮下一步的行動方案。

“這個戈德弗雷·諾頓很關鍵,他是一位律師,這有點麻煩。他們究竟什麼關係,他為什麼經常去看她?她是他的委托人、朋友還是情人?如果是委托人,那麼相片有可能交給他了;如果是情人,那相片就不會給他。這個問題要解決了,我就能決定是繼續調查普裏奧尼大院,還是調查那位先生在坦普爾的住處。這是個馬虎不得的問題,要不就會擴大我的調查範圍。你對這些小事不耐煩了嗎?如果你想了解清楚,我就必須把我碰到的難題告訴你。”

“我在認真聽著呢。”我說。

“就在我為此琢磨的時候,正好有輛雙輪馬車進了普裏奧尼大院,車上跳下位年輕紳士,皮膚黑黑的,鷹鉤鼻子,小胡子,顯然就是那位律師。他好像很急,一邊大叫讓車夫在門外等他,一邊和給他開門的女仆擦身而過,好像到自己家一樣。

“他在屋裏呆了大概半個小時,通過客廳的窗戶,我看見他在來回走動,非常激動地邊說邊揮舞手臂。但是,我沒有看到那個女人。半個小時後,他出來了,看起來比剛才還要急。他上車時掏出金表看了看,急急地說:‘快,快點!先到攝政街格路士·漢基旅館,再到艾奇維爾路的聖牧尼柯教堂。你要能在二十分鍾內趕到,我付給你半個畿尼。’

“他們很快就不見了。我正在想該不該去跟蹤的時候,小巷裏又來了輛十分漂亮的小馬車。馬車夫的上衣紐扣隻扣了一半,領帶也歪了,馬具上的金屬箍頭都從帶扣中突了出來。車還沒停穩呢,一個女人就從屋裏跑了出來,一頭鑽進車廂。刹那間,我看到她了,她確實是絕色美女,她的美貌傾國傾城。

“‘約翰,去聖牧尼柯教堂!’她大聲說,‘要是你在二十分鍾內趕到,我賞你半鎊金幣。’

“華生,這真是天賜良機啊,我正想追上去的時候,一輛出租馬車恰巧經過。馬車夫還在打量我的寒酸相呢,我沒等他開口,就跳上了車。‘聖牧尼柯教堂,’我說,‘你要能在二十分鍾內趕到,我給你半鎊金幣。’當時是十一點三十五,下麵即將發生什麼,我心裏很清楚。

“車跑得很快,我從來沒坐過這麼快的車,可那兩輛馬車還是比我先趕到教堂。當我趕到的時候,他們的車早就停在那裏了。拉車的馬在大口大口地喘氣。我付了車費,急急忙忙地跑進教堂。教堂裏除了我跟蹤的兩個人,就隻有穿白色法衣的牧師了。他們圍在聖壇前,牧師好像在跟他倆說著什麼。我裝作是偶爾到教堂的流浪漢。我正沿著旁邊的通道向前走,聖壇前的三個人突然轉過頭來看著我。戈德弗雷·諾頓先生急忙向我跑來。

“‘上帝保佑!’他大聲喊道,‘你來得太好了,來,來吧!’

“‘來幹什麼?’

“‘老兄快來,隻耽誤你三分鍾,要不,我們就不合法了。’

“他半拖半拽地把我拉上了聖壇。我還不明白自己站哪兒呢,就對他在我耳邊的懇求作了答複,為我一無所知的事情作了證。說明白點,就是幫未婚女子安娜·阿德勒和單身漢戈德弗雷·諾頓結合在一起。所有這些事一眨眼就完成了。接下來是律師和那位女人對我表示感謝,而牧師則站在我對麵衝我微笑。我被弄糊塗了,我從未碰到過如此荒唐的事情。這就是我剛才哈哈大笑的原因,我一想起就好笑。他們想結婚,但又不合乎規矩,因為沒有任何證人,牧師拒絕為他們證婚。幸好我來了,解了他們的圍,要不新郎得到大街上去找證人。對了,新娘高興得賞給我一鎊金幣,我想把它係在表鏈上,作個紀念。”

“結局的確出乎我的意料,”我說,“那後來呢?”

“唉,我覺得我的計劃要失敗了。他們看來可能會馬上離開倫敦,所以,我必須采取迅速有效的行動。他們在教堂門口分開了,男的坐車回坦普爾,女的回到了她自己的住處。‘我五點鍾還和平時一樣去公園。’臨走時,她對律師說。接著他們就朝不同的方向分頭走了,我也離開那裏另作打算。”

“你想怎麼辦?”

“幾塊鹵牛肉和一杯啤酒。”他按響了電鈴,“我忙得連飯都沒吃,今晚會更忙。對了,華生,我需要你的配合。”

“那太好了。”

“你不怕違法嗎?”

“不怕。”

“也不怕萬一會被捕嗎?”

“為了一個崇高的目的,我不怕。”

“對,這目的是崇高。”

“一切都聽你的了。”

“我就知道你能幫我。”

“你打算怎麼辦呢?”

“等哈德森太太把飯端來我再跟你說。不過現在,”他一副很餓的樣子,一邊轉向房東太太端來的簡單食品,一邊說,“時間不多了,我邊吃邊說吧。我們時間不多了,現在快五點了,我們必須在兩小時內趕到行動地點。安娜小姐,不,是諾頓太太,七點鍾回到家。我們必須在普裏奧尼大院和她碰麵。”

“然後呢?”

“這以後的事我來辦。我已經準備好了怎樣去應付將要發生的事,我先提醒你,無論發生什麼事,你都別插手,明白嗎?”

“難道我什麼事都不用做嗎?”

“什麼事也別做,可能會有一些麻煩,你千萬別插手,我會被抬進屋子,可能在五分鍾後,會有人把臥室的窗戶打開,你守在窗子旁邊就是了。”

“好。”

“你得盯著我,我會讓你看見我的。”

“好的。”

“我一舉起手——就像這樣子——你就把我給你的東西扔進來,並且大喊‘著火了’,你記住了嗎?”

“記住了。”

“那就好了,”他說著,從口袋裏掏出雪茄一樣的一根卷筒,“這是煙火筒,管道工用的,兩頭有蓋,可以自燃。你的任務就是用好這個東西。你喊‘著火了’後,肯定會有很多人來救火,你就趁亂跑到大街的那一頭,我十分鍾後會和你會合。你已經完全明白我的意思了嗎?”

“我一直做個旁觀者,緊挨窗戶,盯著你,見到你舉手就把煙火筒扔進去,並且大喊‘著火了’,然後到街頭去等你。”

“對,就是這樣。”

“那你就等著瞧吧。”

“好了,我得去扮演新的角色了。”

他進了臥室,沒幾分鍾,中年牧師出來了,他頭戴一頂寬簷黑禮帽,打著潔白領帶,褲子寬鬆直挺,臉上堆滿微笑、仁慈,顯得和藹可親,隻有著名的喜劇演員約翰·海爾才能裝得那麼像——福爾摩斯不僅僅是換衣服,他的神情、態度以及靈魂都發生了改變。他成為偵破專家後,舞台上就失去了一位出色的演員,科學界也因此而少了一位科學家。

我們在六點一刻離開了貝克街。到達賽彭泰恩大街時,七點還差十分鍾。天快黑了,街燈已經亮起來了。我們在普裏奧尼大院外徘徊著。這所房子和福爾摩斯描述的一模一樣,但不像我想象的那麼安靜,相反,和安靜的鄰近的街區相比,它十分地熱鬧。街頭拐彎處,一群衣衫襤褸的人在吸煙說笑,旁邊有一個人用腳踏磨輪磨剪刀,兩個警察在和保姆調情,還有幾個年輕人,衣著時髦,叼著雪茄,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

我們在房子前麵徘徊時,福爾摩斯說:“你看,他們一結婚,事情就簡單了。那張相片成了一柄雙刃劍,我們的委托人怕它讓公主看見,而安娜也怕相片被她丈夫看見。眼下的問題是,我們到哪裏才能找到相片。”

“是啊,到哪兒找呢?”

“她肯定沒帶在身上,那張相片有六英寸長,女人的衣服裏藏不了的,而且國王派人搜查過兩次,她早就提防了,所以我想她不會隨身帶著的。”

“那會在哪裏呢?”

“有兩種可能,在銀行或者在律師手上,可我又覺得,這又不大可能,因為女性天生就愛保密。她們喜歡親自把東西藏起來。她們信任自己的守護能力,所以不會把相片交給別人保藏。但是,對一個很精明的女人,這就不一定了。

“再說,別忘了,她這幾天還想利用這張相片,所以,相片一定藏在她隨手能拿到的地方,一定在她屋裏。”

“但房子已經搜了兩次了。”

“那是他們不知道怎麼去找。”

“你知道怎麼找?”

“根本不用我找?”

“那怎麼回事?”

“我要讓她親手指給我看。”

“不可能。”

“她肯定會的,我聽見馬車聲了,是她的車,你要記住,一定要按我說的去做。”

正說著,馬車車燈射出的燈光在街道拐角處出現了。一會兒,一輛漂亮的小馬車向普裏奧尼大院駛過來。馬車還沒停穩呢,不知從哪個角落衝出一個流浪漢,他想去開車門賺一兩個賞錢,另一個有同樣想法的流浪漢用肘把他擋開了,他們爭吵起來,那兩個警察支持其中的一個流浪漢,而磨剪刀的站在另一個流浪漢那邊。

兩邊越吵越凶,突然,有人動手了。剛從車上下來的夫人被這群亂糟糟的人給包圍了。那些人滿臉通紅地打起來了。福爾摩斯猛然衝進人群去保護那位夫人。可是,剛擠到她身邊,福爾摩斯大叫一聲,滿臉是血地倒在地上,打架的人一看有人受傷了,一下子就拔腿溜掉了。這時,幾個衣著整潔、看熱鬧的人靠了過來,照料受傷的福爾摩斯。安娜·阿德勒——我願意這麼稱呼她——急忙跑上了台階,在台階頂端,她突然站住了,大廳的燈光勾勒出她美妙的身影,她回頭望著街上。

“那可憐的先生傷得重嗎?”

“他死了。”有幾個人喊道。

“不,他還有氣!”又有個人大叫,“可是,恐怕還沒送到醫院,他就會斷氣。”

“他是個勇敢的人,”一個女人說,“要沒有他,那夥流氓早搶掉那位夫人的錢包和表了。他們是一夥的,非常粗暴野蠻的一夥。啊,他現在能呼吸了。”

“不能讓他躺在街上,夫人,我們把他抬到你家裏去行嗎?”

“當然行。把他抬到客廳的沙發上吧,他會舒服點的。請跟我來吧。”

大家小心翼翼地把他抬進夫人家裏,把他放到了客廳的沙發上,燈早就點亮了,窗簾沒拉上,我緊挨窗戶站著,看著事情的發展。我不知道當時福爾摩斯在想些什麼。反正,我不能把福爾摩斯交給我的事丟在一邊,那樣太卑鄙了。我狠了狠心,從風衣裏拿出煙火筒——我們並不想傷害她,隻是阻止她去傷害別人而已。

福爾摩斯半躺在沙發上,奄奄一息,好像很需要空氣的樣子,一個女仆趕忙把窗戶打開。就在這一刹那,我看見他舉起了手。我一見到這個信號,立刻把煙火筒扔進客廳,並大聲喊了起來:“著火了!”喊聲剛落,所有看熱鬧的人——紳士、馬車夫和流浪漢們——都齊聲高呼:“救火啊!”客廳裏濃煙滾滾,並從打開著的窗戶往外冒。我瞥見有一個身影在匆匆跑動。過了一會兒,我聽見福爾摩斯在安慰大家,說隻是一場虛驚。我悄悄穿過慌亂的人群,朝街道拐角處走去,不到十分鍾,福爾摩斯令我興奮萬分地出現了。他拉著我的胳膊,我們一起逃離了慌亂的現場。他一聲不吭,急衝衝地走著,直到通往艾奇維爾路,他才開口。

“華生,你幹得真漂亮。”他說,“簡直再好不過了,一切順利。”

“你拿到相片了嗎?”

“沒有,但我知道它在哪兒。”

“你怎麼知道的?”

“我不是跟你說過嗎,她指給我看的。”

“我還是不明白。”

“事情並不神秘,”他笑著說,“很簡單,你應該看出來了,街上的每個人都是我們的同黨。他們是我雇來演剛才那出戲的。”

“我看出來了。”

“他們扭打起來的時候,我手裏拿著一塊濕潤的紅顏料。我衝進去,故意摔倒在地,然後把顏料捂在臉上,別人就以為出血了。這是我的老把戲。”

“這個我也看出來了。”

“接下來,他們把我抬進屋,她一定會讓我進屋的,在那種情況下,她隻有讓我進屋才行。而且讓我躺在客廳,這正是我想的。那張相片要沒放在客廳裏,那就在臥室,我想知道它到底在哪。我躺在沙發上,做出需要空氣的樣子,他們隻好打開窗戶,於是,你就可以下手了。”

“這樣做有什麼用呢?”

“太有用了。一個女人發現房子著火後,她就會搶救她認為最珍貴的東西。這是人的本能,我已經不是第一次利用它了。在達林頓冒名頂替案中我用過,艾恩維斯城堡案中也用過。結過婚的女人首先抱出的是她的孩子,未婚女子會趕緊抓住首飾盒。我很清楚,在那屋子裏,對於那位夫人來說,最珍貴的當然是那張相片。你那火警弄得太妙了,滾滾濃煙和人們慌亂的呼叫簡直就是真的著火了一樣。相片藏在右邊門鈴拉繩上方一塊嵌板的後麵,那塊嵌板是可以移動的。她馬上衝到那裏,並且抽出一半,我看見了。當我說這是一場虛驚後,她又把相片放了回去。她看了一眼噴煙器後,就跑了出去。此後,我就沒看見她。我站了起來,找了個借口溜出來了。本來我想把相片偷出來的。但一個馬車夫走了進來,他緊盯著我,我怕一著不慎全盤皆輸,所以決定等一個好時機再動手。”

“現在該怎麼辦呢?”我問。

“我們的調查到這裏已經結束了。明天我和國王到她家去拜訪,你要想去的話,我們一起去。會有人把我們引進客廳等候夫人的,可等她出來的時候,我們已拿著相片走了。國王肯定會為能親手拿回相片而倍感高興。”

“我們什麼時候去拜訪呢?”

“明早八點,那時她還沒有起床,我們就有機會下手了。另外,我們得趕快行動。她結婚以後,生活習慣可能會有所改變。我馬上給陛下發電報。”

發完電報,我們回到了貝克街。當福爾摩斯掏鑰匙準備開門時,街上有個過路的人向他打招呼:“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晚安!”

大街上有好幾個人,同他打招呼的,好像是一個穿長外套的瘦高個年輕人。

“這聲音有點熟悉,”福爾摩斯說,“可我記不起是誰。”

那天晚上,我是在貝克街過的夜。第二天早晨,我們正在吃早餐,波希米亞國王突然闖了進來。

“你真的把相片拿回來了?”他抓住福爾摩斯的雙肩,急切地大聲嚷著。

“還沒有。”

“但是,你有拿回的把握嗎?”

“有把握。”

“那就走吧,我等不及了。”

“我們得雇一輛馬車。”

“不用了,我的馬車在外麵等著呢!”

“那太好了。”

我們下了樓,向普裏奧尼大院趕去。

“安娜·阿德勒結婚了。”福爾摩斯說。

“結婚?!什麼時候?”

“昨天。”

“跟誰?”

“一個叫戈德弗雷·諾頓的律師。”

“她不會愛他的。”

“我倒希望她愛他。”

“為什麼?”

“如果安娜愛他,陛下就不用擔心有麻煩了。她愛她的丈夫就不會愛陛下了,不愛陛下,就不會幹涉你的生活了。”

“這也是,不過——唉,要是她的身份和我一樣該有多好!那她將是一位了不起的王後。”國王說完這些,就陷入了沉思中。我們到賽彭泰恩大街了,他還是一言不發。

普裏奧尼大院的大門開著,一位上了年紀的女仆在門前的台階上站著。她不屑地看著我們從馬車上下來。

“請問誰是福爾摩斯先生?”

“我就是。”我的朋友吃驚地看著她說。

“你果然來了。我主人告訴我說你今天會來拜訪的,讓我在這兒等著你,她一大早乘五點一刻的火車去查林克洛恩了。她要從那裏去歐洲大陸。”

“什麼!”福爾摩斯被這個意外的消息嚇了一大跳,“你是說她已經離開英國了嗎?”

“她再也不會回來了。”

“那張相片呢?”國王絕望地說,“這下全完了!”

“我去看一下。”福爾摩斯衝進客廳,我和國王也跟著跑了進去。屋裏的家具淩亂不堪——拆散的架子,拉開的抽屜,顯然女主人在出走前翻過一遍。福爾摩斯直奔門鈴的拉繩處,猛然掀開一塊能移動的板子,把手伸了進去,從裏麵掏出一張相片和一封信。相片是身穿晚裝的安娜·阿德勒一個人的,信封上寫著:“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親啟。”福爾摩斯一把把信拆開,我們三人圍著看了起來,信是今天淩晨寫的,信裏這樣寫到:

親愛的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

您確實幹得很漂亮,火警出現前我上了您的當,我一點兒都沒懷疑您。可後來,當我發現我的秘密已經暴露之後,我就開始懷疑了。幾個月前就有人提醒我要提防您。他們說國王要是雇偵探的話,那肯定是您,而且他們還把您的地址給了我。即使這樣,您還是知道了我的秘密。即使當我產生懷疑時,我還是有點顧慮,我不相信那麼一位上了年紀、和藹可親的牧師會有什麼惡意。我想,您應該知道我是一個受過訓練的女演員,我經常女扮男裝。我讓馬車夫約翰去監視您,然後上樓,換上男裝。正好您離開的時候,我下了樓。

我一直跟著您到您家門口,那時,我才證實我成了著名的福爾摩斯偵探的行動目標。我冒失地向你道了個晚安後,就去找我的丈夫去了。

我們兩個都認為被這麼一位偵探盯著,最好的擺脫辦法是逃走。因此,您到這裏的時候房子是空的。說到那張相片,請您的委托人放心,我已經愛上一位比他好的人,而這個人也愛我。國王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吧,不用擔心他曾經傷害過的人會妨礙他。那張相片我會留著,這隻不過是為了保護我自己。它是防護武器,以免他將來用什麼手段來傷害我。我留給他一張我的相片,或許他願意收藏。最後,謹向親愛的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致意。

您誠摯的

安娜·阿德勒

“多了不起的女人——多了不起啊!”我們三人看完信後,國王喊了起來,“我不是跟你們說過,她是個機智、果斷的女人嗎?我不是說過她可以成為一位了不起的王後嗎?真可惜她的身份和我不一樣!”

“她確實和陛下不一樣。”福爾摩斯冷冷地說,“我很遺憾沒能把事情做得更漂亮些。”

“不,親愛的福爾摩斯,剛好相反,”國王說,“沒有比這更漂亮的結局了,她會說話算數的,那張相片現在就像燒掉一樣沒事了。”

“陛下這麼說,我很高興。”

“我非常感謝你,請告訴我,我該怎樣酬謝你,這隻戒指……”他從手指上取下一枚蛇形翡翠戒指遞給福爾摩斯。

“陛下,我想有一件東西比這更珍貴。”福爾摩斯說。

“你說吧,我給你。”

“這張相片。”

國王聽後吃了一驚。

“安娜的相片。”他說,“如果你真想要,當然可以。”

“那就謝謝您了,陛下,這件事全都了結了,我謹向您告辭。”福爾摩斯給國王鞠了一躬,對國王伸過來的手理都不理,轉身就和我走了。

這就是波希米亞受到一樁醜聞的威脅,而福爾摩斯的計劃被一個女人挫敗的全部經過。福爾摩斯以前老是對女人的才智嗤之以鼻,此後,他再也沒有嘲笑過女人了。當他提到安娜·阿德勒或那張相片時,總是尊敬地稱她為“那位女士”。

2紅頭發協會

去年秋天的一天,我去拜訪老朋友福爾摩斯先生,他正和一位矮矮胖胖、滿臉通紅且長著一頭紅發的老先生說著什麼。我為自己的貿然到訪深感抱歉。正想退出的時候,福爾摩斯卻一把將我拉進屋裏,並隨手把門給關上了。

“親愛的華生,你來得真是時候。”他高興地說。

“你們正忙著吧?”

“是忙著,非常忙。”

“那我到隔壁房間去等一會兒。”

“不用了。威爾遜先生,這位先生是我朋友,也是我搭檔,他幫我成功地破獲了不少重要案件,毫無疑問,在你的這個案件中,他也會給我很大的幫助。”

矮胖的紅發老先生在椅子上欠了欠身,向我點頭致意,可那雙肥胖的小眼睛卻閃過一絲懷疑的目光。

“你坐下吧。”福爾摩斯說著又坐到了扶手椅上,手指並攏——這是他思考問題時的習慣動作。“親愛的華生,我知道,你和我一樣,對日常生活中單調無聊的那一套毫無興趣,而對那些稀奇古怪的東西有著特別的興趣。你非常細心地記錄了那些離奇的案件,你的所作所為,為我的冒險事業添了不少光彩。”

“我對你經手的案子很有興趣。”我說。

“你應該沒忘記前幾天我們討論瑪麗·薩瑟蘭小姐提出的那個簡單的問題之前,我非常感慨地說出的話吧:為了取得奇特的成功和非常默契的配合,就必須深入到生活中去,它比任何大膽的想象都具有冒險性。”

“我不讚同你的說法。”

“是嗎,華生?但你最好和我的看法一致,不然,我將不停地舉例說明,直到你認輸為止。好了,這位加貝茲·威爾遜先生,今早專程趕來給我講了一個故事。我很久沒聽過這樣稀奇古怪的故事了。我以前說過,最離奇獨特的事件往往和一些輕微的犯罪有關聯,與較大的犯罪倒沒什麼關聯,甚至這些事件根本和犯罪無關。現在,我還不能推斷這事與犯罪有關,但它的經過非常離奇古怪,威爾遜先生,請你把事情的經過從頭到尾再講一遍,這事太古怪了。我想從你的講述中獲取一些更詳細的細節。一般情況下,一個能說明事情經過的細節,能讓我想起幾千個類似的案例,並由此引導我的推斷,可這次,我得老實承認,這件事很不一般。”

那位矮胖的老先生有些自豪地挺起胸,他從大衣口袋裏掏出一張又髒又皺的舊報紙。他把報紙放在膝蓋上,伸長了脖子在廣告欄裏查找著。趁著這個機會,我開始仔細地打量他,希望能和福爾摩斯一樣,從他的外表上看出什麼東西來。

可是,我幾乎沒看出什麼東西來。這位老先生表麵上看,是一個很普通的英國商人,他肥胖、自負、動作遲緩,一條肥大的褲子上麵是一件有些髒了的燕尾服,因為衣服沒扣上,裏麵褐色的馬甲就露了出來,馬甲上係著一條粗重的懷表鏈,鏈上墜著一個晃晃蕩蕩、中間鑽著方孔的金屬裝飾。他旁邊的椅子上放著一頂舊禮帽和一件褪了色的棕色大衣,大衣的領子壓得起了褶皺。總之,這位老人除了一頭鮮紅的頭發和那滿臉的懊惱與不滿外,就沒什麼特別之處了。

敏感的福爾摩斯立刻看出了我在幹什麼,他看到我疑惑的樣子時,微笑著搖了搖頭。“他曾經幹過體力活,吸鼻煙,是共濟會會員,他去過中國,最近寫過不少東西,除了這些一看就知的東西,我也沒發現別的什麼。”

加貝茲·威爾遜先生一聽這些,立刻坐直了身體,兩眼緊盯著福爾摩斯。

“哦,上帝!福爾摩斯先生,你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他吃驚地說道,“比如,你怎麼知道我幹過體力活?這是真的,我以前在船上做過木匠。”

“親愛的威爾遜先生,你看看你的手吧,右手明顯比左手要大,而且肌肉也比較發達,這說明,你用右手幹過重活。”

“吸鼻煙和共濟會會員呢,你怎麼看出來的?”

“我要告訴你的話,那顯得你的理解力太低了,何況,你還不遵守你們團體的規定,別了一個弓形指南針模樣的別針呢?”

“啊,是的,我確實忘了這個,那麼寫東西呢,你怎麼知道的?”

“那還用說嗎?你右手袖子有一塊五寸長光亮的地方,左袖肘關節的地方還打了塊補丁,這都是與桌麵摩擦的結果。”

“那中國呢?”

“你右手腕上有條魚的文身,這肯定是在中國文刺的。我研究過文身,甚至還寫過相關的文章。能夠細膩地給大小不同的魚鱗著上粉紅色,隻有在中國才能做到。另外,你懷表鏈上吊著的中國錢幣,更能證明這一點。”

加貝茲·威爾遜先生忍不住笑了起來。他說:“哎呀,我怎麼沒這麼想,一開始我還以為你神機妙算呢。可說出來後,事情原來這麼簡單!”

福爾摩斯說:“華生,我真不該說出來,我應該大智若愚才對。你知道,我的能耐就那麼回事。如果盡說實話,很快就會名聲掃地的。威爾遜先生找到廣告了嗎?”“找到了,在這裏。”他說著,粗紅的手指指著廣告欄,“就在這兒,所有事情都是它引起的。先生,你們自己看看吧。”

紅發會

因原住美國賓西法尼亞州的已故黎巴嫩人埃基亞·霍普金斯之遺贈,紅發會現有一每周四鎊、純係掛名職務之職位空缺,凡紅發男性,年滿二十一歲,身體健康,智力正常者均可前來應聘。應聘者請於周一上午十一點親臨艦隊街教皇院7號紅發會辦公室樓向鄧肯·羅斯提出申請。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把這個奇怪的廣告讀了兩遍後,情不自禁地說。

福爾摩斯在椅子上笑得哈哈直抖,他高興時總這樣。“這廣告很奇怪,是嗎?”他說,“好啦,威爾遜先生,你就從頭講起吧,把你的一切——你的家人和這個廣告帶來的運氣都講出來聽聽吧。華生,請先把報紙的名稱和日期記下來。”

“這是一張《記事晨報》,一八九○年四月二十七日的,正好是兩個月以前。”

“很好,威爾遜先生,請講吧。”

“噢,福爾摩斯先生,我剛才說過,”威爾遜一邊擦著額頭上的汗一邊說,“我在市區的科伯格市場附近開了家小當鋪,這是小買賣,幾年來,我靠它勉強過日子。以前,我雇了兩個夥計,可到了現在,我隻能雇一個,本來這一個夥計我也雇不起,多虧了他為了學會做這種買賣,情願隻拿一半薪水。”

“這個夥計叫什麼名字?”

“他叫溫森特·斯波爾丁,我不知道他年齡多大。福爾摩斯先生,這夥計非常精明能幹,憑他的能力,我知道,完全可以掙到更多的錢,但是,既然他自願,我又何必給他加薪水呢?”

“是的,何必呢,你能以這麼少的薪水雇一個這麼好的夥計,可真夠幸運的,像你這樣幸運的雇主,恐怕沒幾個,不知你雇的夥計有什麼缺點呢?”

威爾遜先生說:“他也有缺點。他是個攝影迷,拿著相機到處跑,一點兒上進心都沒有。照完相以後,就到地下室去衝洗,一衝就老半天。不過,雖然他毛病很大,但還算是一個很好的夥計,沒有壞心眼。”

“我想,他還和你住一塊吧。”

“是的,先生,除了他,還有一個十四歲的小女孩,這小女孩負責做飯,收拾房間。我是個老光棍,沒結過婚,所以,我們就這幾個人住一起。

“打破我們平靜生活的就是這個廣告。兩個月前的今天,斯波爾丁拿著這張報紙走進當鋪,他說:‘威爾遜先生,我真想讓上帝把我變成紅頭發的人。’

“我不解地問:‘為什麼?’

“他說:‘為什麼?紅發會又有一個空缺了!誰要得到這個職位就發財了,聽說要填補這個空缺的人很多,所以受委托招聘的人都不知道怎麼辦了。假如我的頭發變成紅色的了,我或許能夠得到這個肥差。’

“我又問他:‘這到底怎麼回事?’福爾摩斯先生,你知道,幹我們這行的,是送上門的買賣,所以,我通常很長時間不出門,對外麵的事一無所知,能聽到點新聞總是挺高興的。

“‘你沒聽說過紅發會的事?’他問我。

“‘從沒聽過。’我說。

“‘哎呀,怎麼這樣?你完全有資格去申請這個職位呀!’

“‘值得去申請嗎?’我問他。

“‘年薪有兩百多鎊,工作輕鬆又不影響自己另外的工作。’

“事情就這樣,你們應該知道,額外的兩百多鎊收入對買賣一直不景氣的我來說,真是天大的喜事。

“於是,我要他把事情的原尾說清楚些。

“‘喏,’他把廣告指給我,‘你自己看吧。紅發會有職位空缺,還寫明了招聘的地址。聽說,紅發會是由一個叫埃基亞·霍普金斯的美國百萬富翁創建的,他長了一頭紅發。這是一個非常古怪的人,他對所有紅頭發的人都懷有深厚的感情。他死後,人們發現,他把所有財產交給了托管人,他立下遺囑要用遺產的利息為紅頭發男人找個好的工作。聽說薪金很可觀,而且不用做什麼事。’

“我說:‘可是,申請這個職位的紅發男人肯定也不少。’

“‘沒有你想象的那麼多,’他告訴我,‘你看,這個美國人是在倫敦發跡的,所以這個職位隻限於倫敦人,而且必須是成年男子。我還聽說,申請人的頭發必須是火紅色,深紅或淺紅都不行。威爾遜先生,你要想申請就趕快去。不過,你也許看不起這區區幾百英鎊。’

“先生們,你們看,我的頭發正是火紅色,沒錯吧,因此,我想,要是我去申請這個職位,肯定會比別人有希望得多。溫森特·斯波爾丁好像很了解這件事,所以我讓他和我一起去,以便到時幫我一把。於是我叫他關了店門和我一起去,他很高興能放一天假。就這樣,我們向廣告上說的那個地址出發了。

“我從來沒見過那種場麵,福爾摩斯先生,艦隊街到處都是來自各個地方的長著紅頭發的人,教皇院看起來像堆滿了桔子的推車。我怎麼也沒想到一則廣告竟然招來這麼多人。他們的頭發五花八門——磚紅色、橙色、棕紅等等。斯波爾丁說得對,像我這樣火紅色頭發的人並沒幾個。我一看那麼多人來應聘,覺得自己沒什麼希望,打算放棄,可斯波爾丁不讓。真沒想到,他會那麼賣力地把我連拉帶拽地從人群中擠了進去,一直擠到了紅發會辦公室的台階上。樓梯上有兩股人流——一些人灰心喪氣地下樓,另一些人滿懷希望地上樓。我們拚命往上擠,不一會兒,我發現我已經進了辦公室了。”

威爾遜說到這裏停了下來,把鼻煙拿了出來,使勁吸著。

福爾摩斯說:“你的經曆可真逗,接著說下去吧。”

“我發現辦公室很簡陋,隻有幾把椅子和桌子,桌子後麵坐著一個頭發比我還要紅的矮個子男人。每個應聘的人走到他麵前,他都先說幾句,然後把他們不夠資格的那些毛病挑出來,看來想得到這個職位並不容易。可輪到我的時候,這個小個子男人對我特別客氣,我們進去後他還特別關上了房門,以便與我們單獨交談。

“我的夥計向他介紹我,‘這是加貝茲·威爾遜先生,他願意補紅發會的空缺。’

“‘他簡直太合適了!’矮個子男人說,‘他符合我們的要求!沒有哪個應聘者的紅頭發有他的這麼好。’他說完退了一步,歪著腦袋打量我的頭發,把我看得都有些不好意思了。過了一會兒,他一把握住我的手,很熱情地祝賀我申請成功。

“‘你要是推辭的話就太令人失望了,’他說,‘不過我得以防萬一,相信你不會介意的。’說完,他就緊緊地揪我的頭發,直到我痛得大喊大叫,他才放手。‘你疼得眼淚都出來了,’他說,‘你的頭發是真的,請原諒我的謹慎,我們上過當,兩次是假發,一次是染紅的,所以,我們必須小心些。’他說著就走到窗前,扯著嗓子告訴下麵已經有人補缺了。窗外一片歎息,人群很失望地散開了。他們走了以後,紅頭發的人就剩下我和那位矮個子經理了。

“‘我叫鄧肯·羅斯,’矮個子男人說,‘我也是紅發會巨額基金的受益者,威爾遜先生,你結婚了吧?’

“我回答說沒有,他的臉就沉下來了,神情嚴肅地說:‘老天,這就壞了,你真讓我失望,這個基金會就是為保護紅發人的數量,讓他們繁衍後代而設立的,可你是個光棍,這太讓人失望了。’

“福爾摩斯先生,我一聽這話就灰了心,以為沒希望了。可他想了一會兒後又說:‘沒關係。換了是別人,就得走人,可你有一頭特別的紅發,我們可以通融一點兒。你什麼時候能來上班?’

“‘這就有點麻煩了,我自己開了家當鋪。’我告訴他說。

“溫森特·斯波爾丁這時說:‘威爾遜先生,你放心吧,我會幫你看好鋪子的。’

“‘上班的時間是幾點到幾點?’我問。

“‘上午十點到下午兩點。’

“福爾摩斯先生,你知道,當鋪的生意大多都在晚上,特別是周四、周五的晚上,這兩天正是發工資的時間。所以,能在這之前多賺幾個錢我當然樂意,何況,我很清楚我的夥計,他是個好人,會把鋪子看好的。

“我就說了,‘我接受這個工作,工資多少?’

“‘每周四英鎊。’

“‘都幹些什麼呢?’

“‘隻不過是做做樣子而已。’

“‘這話是什麼意思?’

“‘嗯,就是說,上班時間你必須始終呆在辦公室裏,不能出這幢樓。隻要你離開一步,就等於你自動放棄這個工作。這一點,遺囑上說得很清楚。上班時間離開了就得走人。’

“‘每天不過四個小時嘛,我不會離開的。’

“‘不許以任何借口離開,’鄧肯說,‘即使生病也不許。你必須好好呆在這兒,否則就是自炒魷魚。’

“‘那我到底做些什麼事情呢?’

“‘抄《大英百科全書》,我這有第一卷,你得自備墨水、筆和紙,我們隻提供桌椅。明天你就來上班吧。’

“‘行。’我說。

“‘那好,威爾遜先生,我再次祝賀你得到這個職位,再見。’他向我鞠了一躬,我們就離開辦公室回家了,我被自己的好運喜昏了頭腦。

“我每時每刻都在想這件事。可到晚上,我的情緒又低落下來了。我擔心這是一個大騙局,可又想不出他們到底要幹什麼。有人立下這樣的遺囑,為抄寫《大英百科全書》這麼簡單的事付這麼大的價錢,太不可思議了!溫森特·斯波爾丁說了很多讓我放心的話。睡覺前我決定了,不管怎樣,我明天一定要到那兒去看看。第二天早上,我花了一便士買了一瓶墨水、一支羽毛筆和七張大的書寫紙,然後去了教皇院。

“讓我吃驚的是,一切正常,辦公室裏桌椅早就擺好了。鄧肯先生也在那裏了,他讓我從字母‘A’開始抄,然後就走了。可他不時地來看我工作的進展情況。下午兩點,我離開時,他還誇我抄得又快又好,我走出辦公室後,他就把門鎖上了。

“福爾摩斯先生,就這樣,我每天上午十點上班,下午兩點下班,到星期六,鄧肯來了,他付給我四英鎊作我一周的工資。後來,每星期都這樣。我照常上班下班。我發現鄧肯先生來得越來越少,起初,每天來一次,後來,他幾乎不來了。不過,我還像往常一樣,一刻也不離開辦公室。因為我知道他什麼時候會來,這個工作很好,我不想丟掉它。

“這樣,一晃過了八個星期。我已經抄完了Abbots,Archere,Armour,Archilecture和Attica等辭目。正想繼續努力,爭取早日抄到以字母‘B’為首的詞,我甚至花了很多錢買來了大量的書寫紙,可突然間,這件事令人吃驚地全結束了。”

“結束了?”

“是啊,先生,就在今天早上。我像往常一樣去上班,發現辦公室的門鎖著,門板上釘了張小卡片。喏,就是這張卡片,你們看看吧。”

他拿出那張便條紙般大的卡片,上麵寫道:

紅發會業已解散,此啟。

1890年10月9日

我和福爾摩斯看看這張卡片,又看看滿臉愁容的威爾遜,覺得這件事太滑稽可笑了,一時間兩人忍不住笑了起來。

“有什麼好笑的!”威爾遜先生大聲說著,臉漲得通紅,“如果你們除了取笑我外別無他招的話,我可以另請高明!”

威爾遜先生起身要走,福爾摩斯一把把他按回到椅子上,“我一定接下你的案子,不過,這個案子太古怪,我們從沒聽說過,請你別介意,這事情確實很古怪。對了,你發現這張卡片後,都做了些什麼?”

“我當時驚呆了,不知所措。後來我向辦公室附近的人打聽,可他們對這事一無所知。最後,我找了房東,他在一樓住,是個會計。我問他紅發會到底怎麼了,可他說他根本不知道有這麼一個組織。我又問他鄧肯·羅斯是什麼人,他說他不認識這個人。

“我說,‘就是那個紅頭發的先生呀!’

“‘什麼,那個紅頭發的男人?’

“我說,‘是啊。’

“‘哦,’他說,‘他叫威廉·莫裏斯,是個律師,住愛德華國五街17號,聖保羅大教堂附近。’

“於是我就趕緊動身去那裏,可到了之後,才發現那是一個護膝製造廠,廠裏沒人認識威廉·莫裏斯或鄧肯·羅斯。”

“後來你怎麼辦了呢?”福爾摩斯問。

“我隻好回家,我的夥計安慰了我大半天,他讓我耐心地等一段時間,可能會收到什麼信的。可是,我不想聽他那些話,我不想就這麼失去一個好好的工作。我聽別人說,你足智多謀,經常給別人解決難題,所以,我馬上來找你了。”

“你做得對,”福爾摩斯說,“你的事情不同尋常,我很樂意接手。根據你剛才所說,我想事情可能非常嚴重。”

威爾遜先生說:“當然嚴重了!你看,我每周要損失四英鎊。”

“就你個人來說,你不應該對這個異乎尋常的紅發會有什麼抱怨。”福爾摩斯說,“相反,你不僅賺了三十多鎊,還通過抄書獲得了不少知識,你沒有吃虧。”

“我是沒吃虧,先生。我隻想弄清他們是誰,玩這套把戲耍弄我的目的是什麼?這玩笑可真昂貴,他們花了三十二英鎊呢。”

“我們會為你解開疑團的,不過,威爾遜先生,我得先問你幾個問題。是你的夥計讓你看到那張廣告的嗎?他在你那兒幹了多久?”

“當時才一個月。”

“他怎麼來的?”

“他看了我登的招聘廣告後找來的。”

“他是唯一來應聘的嗎?”

“不,有十多個人來應聘。”

“你是怎麼選中他的?”

“因為他挺機靈,要的工資也不多。”

“這個溫森特·斯波爾丁長什麼模樣?”

“個兒不高,但很健壯,手腳麻利,年紀在三十歲左右,沒長胡子,前額有塊被硫酸燒傷留下的疤痕。”

福爾摩斯有些激動地坐直了身子:“這些我都預料到了,不知你有沒有注意到,他紮了耳孔沒有?”

“是啊,先生,他說那是小時候被一個吉卜賽人給紮的。”

“哦。”福爾摩斯又靠到椅子上,陷入了沉思。過了一會兒,他說:“他現在還在你那兒嗎?”

“是的,我來時他還在那兒。”

“你不在的時候,當鋪由他照管?”

“是的,先生。我對他很信任,而且,上午沒什麼生意。”

“好啦,威爾遜先生,我會在兩天內把調查結果告訴你,今天是星期六,我想到星期一就能給你個答複了。”

“喂,華生,”威爾遜走後,福爾摩斯問我,“你怎麼看這件事?”

“我沒看出什麼,”我老實地說,“這事太古怪了。”

福爾摩斯說:“一般說來,越是離奇古怪的事,真相大白之後它就越簡單。就像一張很普通的麵孔讓人很難辨認一樣,沒有特征的案子偵破起來也挺讓人頭疼。現在,我們得馬上行動。”

“那你現在從何下手?”我問。

“先抽煙。”他回答道,“這事得好好想想。請你五十分鍾內別和我說話。”說完他就蜷起身子,曲著的膝蓋快要碰到他的鼻子了。他眯了眼睛坐在那兒,叼在嘴裏的黑色陶製煙鬥像是某種鳥類又尖又長的喙。我以為他睡著了,而我自己也禁不住打起了瞌睡。突然間,福爾摩斯跳了起來,看起來已經胸有成竹了。

他把煙鬥放到壁爐台後說:“今天下午在聖·詹姆斯有薩拉沙蒂的演出,華生,你沒什麼事吧!”

“我今天沒什麼事,我的工作並不忙。”

“那就戴上帽子跟我走吧,我們先到市區吃午飯,我看到節目單上有很多德國音樂。我覺得德國音樂比意大利的或法國的音樂都好聽得多,它能讓人有所領悟。我正好需要好好領悟,走吧。”

我們乘地鐵到了阿爾得斯蓋特,然後沒走多遠,就到了科伯格廣場——那個離奇的故事就發生在這兒。這是一個簡陋的小巷,狹窄破落,在一個鐵欄杆圍成的牆裏麵,是四排灰暗破舊的兩層樓的磚房。旁邊雜草叢生的草坪上有幾簇要枯萎的月桂。拐角處的房子上掛著三個鍍金圓球和一塊棕色的招牌,上麵寫著“加貝茲·威爾遜”幾個白色大字,看到這個招牌,我們就知道這是威爾遜開的當鋪。福爾摩斯在那幢房子前麵仔細地觀察著。然後,他沿著街道徘徊著。最後,我們回到當鋪那兒,他用手杖使勁地戳了戳人行道後才走到當鋪門口去敲門。一個小夥子把門打開了,他看上去精明能幹,他請我們進去。

福爾摩斯說:“對不起,請問到斯特蘭特怎麼走?”

“到第三個路口往右拐,往右走到第四個路口再向左拐。”那夥計很快地說完後就把門關上了。

“好精明的夥計!”我們離開那兒後,福爾摩斯說,“據我所知,他是倫敦第四精明的人,而他的膽大妄為,我還不能肯定是不是排在第三。我以前就對他有一些了解。”

“很明顯,”我說,“這個夥計在這個神秘的紅發會一案中是個關鍵人物,我想你去問路,不隻是想看一看他吧。”

“不是看他。”

“那你看什麼呢?”

“看他的褲子,膝蓋那一部分。”

“看到什麼了沒有?”

“我看到了我想看到的東西。”

“那你幹嘛用手杖使勁戳人行道呢?”

“華生,現在不是我們聊天的時候,還是細心去觀察吧,就像在敵國偵察一樣,我們知道科伯格廣場有問題,現在得查清它背後隱藏著的東西。”

我們離開了偏僻的科伯格廣場,轉過街角,我們看到了與先前的街道完全不同的景象,這是一條繁華的大街,是貫通市西和市北的交通要道,路上車水馬龍,人行道上黑壓壓一群來來往往的人。當那一排排華麗的商店和豪華的商業樓呈現在眼前時,我簡直無法相信它真的緊挨著我們剛剛離開的那個蕭條破落的廣場。

福爾摩斯在街道拐角處沿著那些商鋪一路望了過去。“讓我好好看看,”他說,“我必須記住這些房子的順序,希望能一清二楚地了解倫敦——先是墨地蘭煙草店,再是報亭,再往那邊是城郊銀行科伯格支行、素食館、麥可法蘭馬車行,往下就是另一條街了。好了,華生,我們的工作已經完成了,該休息了。先來一份三明治和一杯咖啡吧,然後再去聽小提琴演奏會,那裏隻有悅耳動聽的音樂,而沒有什麼麻煩打擾我們。”

福爾摩斯是一個對音樂充滿了熱情的家夥,他不僅善於演奏,而且還是一個具有很強創作能力的作曲家。整個下午,他在觀眾席上,完全陶醉在一種幸福中——他修長的手指隨著音樂的節奏輕輕揮舞,他滿臉微笑,目光癡迷。此時此刻的他和那個斷案如神,敏銳機智的大偵探判若兩人。在他異乎尋常的個性中,雙重性格交替出現。他的機智、敏銳和多愁善感的詩人氣質真是鮮明的對比。這雙重性格一會兒使他精力旺盛,一會兒使他疲憊不堪。而且我很熟悉的是,他會一連幾天懶洋洋地靠在他的扶手椅上,終日冥思或創作,在這種時候,他會突然地產生一種強烈的欲望——追捕罪犯的欲望。那個時候,他的推理能力會上升到直覺的程度,以至於不了解他的人不敢正視他,認為他無所不知。所以,當我看見他沉醉在音樂中時,我就感覺到他要捉的人肯定得倒黴了。

聽完音樂走出來時,福爾摩斯說:“華生,你要回家了吧?”

“是的,也該回去了。”

“我還要辦幾個小時的事,科伯格廣場的事是一件大案。”

“怎麼說是大案呢?”

“有人策劃了一宗大的犯罪,我相信我能及時製止他們,可惜今天星期六,事情難辦了些。我希望今晚你能幫我。”

“晚上什麼時候?”

“十點。”

“好,那我十點鍾到貝克街。”

“太好了,華生,不過這次可能有危險,你最好帶上你那把在軍隊裏用過的手槍。”

說完,他揮手向我告別,然後一轉身消失在人群中。

我相信我並不笨,可和福爾摩斯在一起,我總覺得我還是太笨了。就說這件事吧,他看見的我也看見了,他聽到的我也聽到了,從他的話裏麵,我明顯地感到他不僅對已經發生的事了如指掌,對將要發生的事也一清二楚;而我呢,什麼也沒有覺察出來,對這件事還是一無所知。在回家的路上,我又把整個事情從頭到尾想了一遍。從抄寫《大英百科全書》的那位紅發老先生離奇的經曆,到對科伯格廣場的勘察,到臨分別時福爾摩斯給我的那番暗示。晚上會發生什麼事?為什麼讓我帶上槍?到底要去哪兒,幹什麼?從福爾摩斯的話中,我覺出當鋪的那個夥計肯定很難對付,他可能會耍一些花招。我總想把這些謎給解開,可最終還是絕望地放棄了。反正到晚上事情就會水落石出,所以我把這事擱到了一邊。

我九點十五分從家裏出來,先穿過公園,再穿過牛津街,貝克街就到了。有兩輛雙輪雙座馬車停在了福爾摩斯的家門口。過道裏傳來樓上說話的聲音,進門看見他正和兩個人說得挺熱鬧。其中的一個我認識,警察局的偵探彼特瓊斯;另一個男人是個瘦高個,頭上戴著閃光的帽子,身穿很考究的禮服大衣。

“哈,我們的人都到了。”福爾摩斯邊說邊係粗呢大衣的扣子,然後從架子上拿下了那根打獵的鞭子,“華生,我想你應該認識倫敦警察廳的瓊斯先生吧?我來給你介紹這位,梅裏維瑟先生,我們這次冒險行動的搭檔。”

“你看,醫生,我們又一起行動了。”瓊斯還是那副很神氣的樣子。“我們這位朋友是個獵神,他需要我這樣的狗去幫他捕獲獵物。”

“希望我們今晚的行動別白費了。”梅裏維瑟先生嘟噥著。

瓊斯說:“先生,你應該相信福爾摩斯,他總是很有辦法的,盡管他那些辦法有些不可思議,但他具備偵探的素質,有時比官方警察的推斷都正確,真的,我沒誇張,比如在偵破蕭爾拖凶殺案和阿克拉珍寶盜竊案中就這樣。”

陌生的梅裏維瑟先生不屑地說:“瓊斯先生,你這樣說我也不反對。不過,我錯過了一場牌局,二十七年來我可是第一次在周六晚上不打橋牌。”

“我想,”福爾摩斯說,“你很快就會發現今晚不僅賭注下得很大,而且牌會打得更精彩激烈。梅裏維瑟先生,你今天的賭注大約有三萬英鎊。瓊斯先生,你呢,你的賭注就是你一直要抓的那個人。”

“約翰·克雷!這個殺人犯、強盜、小偷、騙子,梅裏維瑟先生,他年齡不大,卻是一個犯罪團夥的頭頭。抓住他比任何事情都重要,我們必須對他高度警惕。他祖父是皇家公爵,他在伊頓公學和牛津大學讀過書,頭腦相當靈活,盡管我們知道他到處作案,可就是抓不住他。他這個星期還在蘇格蘭撬門盜竊,下星期卻跑到科維爾籌集資金興辦孤兒院。我注意他好多年了,可連他的影子都沒見到過。”

“我想今晚我能給你介紹一下,我也曾和他打過一兩次交道,你說的沒錯,他確實是一個盜竊集團的頭子。好了,現在十點多了,我們該行動了。你們兩位坐前麵那輛車,我和華生坐後麵那輛跟上。”

一路上,福爾摩斯沒說什麼話。他背靠在座位上,嘴裏哼著下午剛聽過的樂曲。馬車在迷宮般閃爍著煤氣燈的街道上穿行,直到法林頓街,福爾摩斯才開了口。

“快到了,”福爾摩斯說,“梅裏維瑟是銀行的董事長,對這個案子很有興趣;而我把瓊斯帶上,是因為他還不錯,他最大的特點是,盡管他有點笨,但對他要抓的人,他會像獵狗一樣凶猛,像龍蝦一樣頑強。好了,我們該下車了,他們在等著呢!”

我們到了上午去過的那條繁華的街道。把馬車打發走後,梅裏維瑟先生領著我們走過一條狹窄的通道,閃進一扇側門後,裏麵又有一條小走廊,走廊盡頭是一扇巨大的鐵門。梅裏維瑟打開鐵門,帶著我們下了一段旋轉式石頭階梯,最後來到一扇看了讓人有幾分恐懼的大門前麵。梅裏維瑟先生點亮一盞提燈,又領著我們走上一條散發著泥土氣息的通道。把第三道門打開後,我們便進入了一個龐大的拱形地下室,地下室裏堆滿了大箱子。

“要從上麵打入這裏還真不容易呢。”福爾摩斯舉起燈四下打量著說。

“從下麵也很難進來。”梅裏維瑟先生說著,用拐杖狠狠地捅了捅地板石,“哎呀,上帝,聽起來下麵是空的!”

“請你小聲點!”福爾摩斯很嚴肅地說,“別給我們的行動添麻煩,勞駕你坐到一個箱子上去行嗎?”

梅裏維瑟先生委屈地坐到了一個箱子上。福爾摩斯跪到地上,借著燈光,用放大鏡仔細查看石板間的縫隙,隻一會兒,他就滿意地站了起來,把放大鏡放進口袋。

“我們還得等一個小時,”他說,“在那個當鋪老板沉睡之前他們不會行動的,他一睡著,他們就會很快地行動起來,他們幹得越快,逃跑的時間就越多。華生,我看你已經猜出來了,我們這是在倫敦一家大銀行的分行地下室。梅裏維瑟先生就是這家銀行的董事長,他會告訴你為什麼那些膽大包天的家夥對這個地下室那麼有興趣。”

“這裏有法國的黃金,”這位董事長輕聲對我說,“我們已經接到警報,有人在打它的主意。”

“法國的黃金?”

“是的,幾年前,我們為加強資金來源,向法國銀行借了三萬法國金幣。你們現在都看到了,我們至今連箱子都沒打開,金幣原封不動地放在這兒。我坐的這個箱子裏就有兩千個用錫箔紙包著的法國金幣。我們這兒庫存的黃金量比任何一家分行的儲備量都大得多。沒想到竟然走露了風聲,董事們對此一直憂心忡忡。”

福爾摩斯說:“你們的擔憂是有道理的,現在我們得準備一下,我估計一小時內事情就會弄清楚的。梅裏維瑟先生,我們得把提燈用燈罩罩上。”

“在黑暗裏等嗎?”

“恐怕隻好這樣了。我本來帶了一副牌,我們四個人正好可以打牌,你也就不會錯過牌局了。可我們的敵人恐怕快要動手了,所以我們不能亮燈,以免發生意外。首先我們要選好各自的位置,這些家夥都是膽大包天的人,我們要趁他們不及防備突然襲擊。我們必須格外小心,否則很危險。我就站在這個箱子後麵,你們到那些箱子後麵去躲著吧。等我把燈照到他們身上,你們就撲上去。要是他們開槍,華生,你就別手軟,幹掉他們幾個。”

我拿出槍,上好了膛,把它放在我前麵的木箱上。福爾摩斯把提燈給罩上了,我們突然陷入一片漆黑之中——這麼大了,我還從未經曆過這種黑暗。我聞到一股燒焦的金屬味,這說明燈還亮著,一有動靜福爾摩斯就會把燈罩拉開。我們在緊張的氣氛中等候著,突如其來的黑暗,地下室陰冷潮濕的空氣,讓人有一種壓抑感。

“他們隻有一條路,”福爾摩斯把聲音壓得很低,“那就是退回科伯格廣場的那家當鋪,瓊斯,你已經按我的要求去布置了嗎?”

“我已經派了一個警官和兩名警員守在大門外了。”

“這樣我們就把他們的退路堵死了,我們好好等著吧!”

時間過得真慢!我事後對了一下表,我們隻不過等了一小時十五分,但我當時卻覺得等了一夜。我手腳麻木了,都不敢活動一下,我的神經高度緊張,我的聽覺異常靈敏起來,我不僅能聽出福爾摩斯輕微的呼吸聲,還能分辨出粗重的呼吸聲是瓊斯的,而那位董事長發出的是微弱的歎息。從我藏身的箱子向前望過去,能夠看到石板。突然間,我看到了隱約可見的一絲光亮。

開始還隻是火花般零零星星地漏了出來,然後,這些一點點的光亮連成一條光線了。地板上無聲無息地裂了一條縫,一隻手伸了上來,在光亮的地方四下摸著,這隻手白白的,活像是女人的手。這手摸了一會兒又縮回去了,四周又是一片黑暗,隻有一絲微弱的光亮從石板縫裏透出來。

那隻手消失一會兒後,隨著一聲刺耳的迸裂聲,中間一塊寬大的石板翻了過來,一個四方形洞口出現了。燈光從洞口射了上來,緊接著,一張清秀的臉在洞口邊露了出來。他四周掃視了一遍後,兩手扒著洞口往上爬,不一會兒就爬上來了。他站在洞口邊拉下麵的同夥,那個同夥也身手敏捷,個子不高,麵色蒼白,一頭亂蓬蓬的火紅頭發。

“一切正常。”他低聲說,“帶鑿子和口袋沒有?——天哪!阿奇,快逃,跳下去!別的我來對付!”

歇洛克·福爾摩斯從藏身的地方跳了出來,一把抓住那人的領子。另一個則猛地往下跳,隻聽“嘶”的一聲,瓊斯隻抓住了他的衣服下襟。慌亂中一支左輪手槍伸了出來,福爾摩斯的獵鞭猛地一抽,手槍掉到地上了。福爾摩斯不急不慢地說:“沒用的,約翰·克雷,你跑不了。”

“我看是的。”對方竟也非常平靜地說,“不過,我的朋友會逃掉的,你們隻抓住了他的衣襟。”

福爾摩斯說:“我們有另外三個人在那邊等著他呢!”

“噢,是呀?!你們布置得很周密,我得向你們表示敬意!”

“彼此,彼此,”福爾摩斯說,“你出的那個紅發會的主意,也挺周密的。”

“你很快就會見到你的同夥的,盡管他鑽洞的動作比我快。”瓊斯說,“把手伸出來,讓我銬上!”

“別用你的髒手碰我!”把他銬上時,我們的獵物說,“你也許還不知道我有皇家血統吧,跟我說話的時候,最好用‘閣下’和‘請’字!”

“行啊!”瓊斯瞪了他一眼,嘲笑著說,“那麼,閣下,請你上樓吧,然後我們用馬車把閣下送到警察局去,這樣行嗎?”

“這還像話。”約翰·克雷說著,向我們三個鞠了一躬,在瓊斯的監護下默默地走了。

我們跟著也離開了地下室。“果真如此,福爾摩斯先生!”梅裏維瑟先生說,“我真不知道該怎麼代表銀行方麵感謝您,毫無疑問,是您挫敗了一起精心策劃的銀行盜竊案。我還從未見過這樣的案子呢!”

福爾摩斯說:“我為這個案子花了一點兒錢,我想銀行會幫我付賬的。除此而外,我已經得到豐厚的回報了,破獲這起案子獨特的經曆給了我很寶貴的經驗,就是光聽一個紅發會不平凡的故事,我也長不少見識。”

天亮後,我們在貝克街喝威士忌對蘇打水時,福爾摩斯向我解釋說:“華生,不知你看出來沒有,這事從一開始就很明顯,荒唐的紅發會和抄寫《大英百科全書》的工作後麵,隻有一個目的,就是要把那個糊裏糊塗的當鋪老板每天支開幾個小時。這個辦法雖然有點古怪,但很管用。毫無疑問,克雷是因為他同夥那頭紅發而想出這個絕妙主意的。每周四鎊對當鋪老板是個不小的誘惑,但對想得到幾萬金幣的他們來說,根本小菜一碟。所以他們先在報紙上登廣告,然後由一個壞蛋去租辦公室,另一個壞蛋慫恿當鋪老板去應聘。這樣一唱雙簧戲,老頭很容易地就支開了,他們就有時間幹他們想幹的事。當初我一聽到那學徒隻要一半工資時,我就覺得這肯定有什麼陰謀。”

“你是怎麼知道他的真實動機的呢?”

“假如當鋪裏有女人,那麼我可能會認為他隻不過是想做些風流快活的勾當,可事情並不是這樣。店裏的生意又小,沒什麼值得如此費心費力費時的東西,由此看來,他們的目標是店外的東西。那會是什麼呢?我想到那個夥計喜歡照相,成天往地下室跑,那麼,問題肯定在地下室。隨後我又詢問了一些那個夥計的情況,結果發現他是全倫敦最冷靜、最聰明、最膽大妄為的罪犯之一。他在地下室的勾當——是件每天要花幾個小時,總共要用幾個月的時間去完成的事。這會是什麼事呢?除了挖一條通往其他地方的地道外,我想不出還有比這更費時的事。

“我們到現場去偵察的時候,我想到的就是這個。你很奇怪我用手杖戳地麵,其實我是為了弄清楚地道是通向前麵的,還是通向後麵的。當我知道它不是通向前麵的後,我就去按門鈴,結果,正好是我想見到的那個夥計來開門。以前我們有過較量,但從沒有麵對麵看過對方。我沒去看他的臉,而是低頭看他的膝部。你可能也看到了,他褲子的膝部又髒又破,那是長時間跪著挖地道弄成的。這樣一來,就隻剩一個疑問了,他們挖地道是想幹什麼?後來,我在它的周圍查看,發現他們的鋪子和城郊銀行相隔不遠。謎底徹底解開了。當你在聽完音樂回家後,我去了趟倫敦警察廳,又拜訪了銀行董事長。最後的結局,你全看到了。”

“那你怎麼知道他們會在今晚動手呢?”我又問。

“哦!紅發會解散是一個信號,這說明,他們不在乎當鋪老板是否在家了,也就是說,地道已經挖好了。重要的是他們得趕緊使用地道,否則時間長了就會被發現。黃金也可能會轉移。星期六比其他日子更合適,他們有兩天逃跑的時間。所以,我覺得他們會在當晚行動。”

“你的推理真絕了!”我禁不住讚歎起來,“這麼長的一連串推理,竟然全被你說中了。”

“這樣可以讓我不感到無聊。”他打了個哈欠說,“我又無聊起來了,我需要在忙碌中過日子,這些案子真幫了我的忙。”

“你真是我們的福分呢!”我說。

“也許是吧,”他聳了聳肩,“多少有一點點用,就像居斯塔夫·福樓拜在給喬治·桑的信中所說的那樣——‘人是渺小的,造物主才是一切。’”

3身份案

我和福爾摩斯對坐在貝克街他寓所的壁爐前。他說:“老兄,生活比人們想象的不止要奇妙千百倍;現實中的事,我們連想也不敢想。要是我們可以手拉手地飛出那個窗戶,翱翔在這個大城市的上空,輕輕掀開那些屋頂,準能看到裏邊正在發生的不平常的事情:奇怪的巧合、秘密的策劃、鬧別扭以及令人驚奇的一連串事件,它們不斷發生著,導致稀奇古怪的結果。這些會使得一些老一套的、一看開頭就知道結局的小說變得索然無味而失去銷路。”

“我可不這麼認為。”我回答說,“報紙上的那些案件都單調的很,而且俗不可耐;警察的報告是很現實的吧,但一樣是又無藝術性又沒趣味。”

福爾摩斯說道:“要產生實際的效果得作些選擇和判斷。警察的報告,重點放在檢察官的陳詞濫調上了,並沒有記錄旁觀者所感興趣的細節。相信吧,沒有什麼比平平常常的事情更千變萬化的了。”

“我很理解你,”我笑著搖了搖頭,“作為非官方的警探,所有有麻煩的人都來找你幫忙,你有機會接觸很多稀奇古怪的人和事。可是這兒——”我從地上撿起一份晨報——“我們來驗證一下吧,這有個新聞:《丈夫對妻子的虐待》,它占了半個版麵,我不看就知道裏邊寫的是什麼玩意,第三者插足呀,酗酒呀,吵架呀,打呀,傷痕累累以及富有同情心的姐妹或房東太太這一類,即使最差勁的作者都會寫出這麼粗製濫造的東西。”

福爾摩斯拿過報紙,粗略地掃視了一下,說:“很遺憾,你舉的例子不能證明你的論點。這是杜達斯夫婦的離婚案,我恰巧整理過這個案子的一些材料。丈夫是絕對的禁酒主義者,也沒有別的女人插足;他被指控是因為他有一個壞習慣,每次吃完飯,總是取下假牙砸他老婆。你覺得這樣的事小說家能編得出來嗎?醫生,來點鼻煙吧,從你舉的例子來看,是我贏了。”

他把他用舊了的鑲有一顆大寶石的金質鼻煙盒遞了過來,鼻煙盒的貴重與他簡樸的生活作風形成鮮明對照。

“啊,”他說,“我不記得有多久沒看見你了。這是波希米亞國王為感謝我在安娜·阿德勒相片案中的幫忙而贈送給我的小紀念品。”

“那戒指呢?”我指著他戴在手上的光彩奪目的鑽石戒指問他。

“荷蘭王室送我的,我給他們破的這個案件關係很微妙,所以即使對你這樣忠誠的朋友,我也不能透露一點兒。”

“那你手頭現在有什麼案件嗎?”我不想就此作罷。

“有那麼一些,但沒有一件有趣,盡管它們都重要。我早就發現往往那些不重要的案件裏倒真正需要你仔細觀察和細心推理,這樣的案子辦起來很有趣。而越是大案要案,就越簡單沒味。現在,除了馬賽的那個案子比較複雜外,其他的都很簡單。不過,再過一會兒,可能就會有很有趣的案子送上門來,如果我沒猜錯的話,現在有位委托人來了。”

說完,他站到拉開了的窗簾前,向那條灰暗而蕭條的老街望去。我從他肩上望出去,看見對麵人行道站著一個高大的女人,她圍著厚毛皮圍巾,寬邊帽上插著一根又長又彎的羽毛,一幅文郡人賣弄風騷的樣子。她神情緊張而又猶豫不決地望著我們的窗子,她不停地用手指撥弄手套上的紐扣,她有點站立不安。突然,像遊泳者從岸上一躍入水那樣,她急速地穿過馬路,我們聽到了一陣刺耳的門鈴聲。

福爾摩斯把煙頭扔到壁爐裏,說:“我以前見過類似情況,在人行道上站立不安意味著有桃色事件,她想征求別人的意見,可又拿不定主意。因為這樣的事情不好開口。可並不是都這樣,當一個女人被傷得很深時,她就不再猶豫了,她會急得把你的門鈴線給拉斷。這肯定是一宗愛情事件,這位女士並不激憤,隻是迷茫和憂傷。她快來了,謎底可以迎刃而解了。”

話音剛落,就有人輕輕敲門,身穿黑製服的男仆告訴我們是瑪麗·薩瑟蘭小姐來訪。還沒通報完呢,這位小姐就站到了矮仆人身後,就像一艘商船跟在領港的小船後麵一樣。福爾摩斯很大方而又很禮貌地歡迎了她,鞠躬請坐後,隨手關上門,片刻間,福爾摩斯就不露聲色地把她打量了一番。

“你眼睛近視,打那麼多字不覺得累嗎?”福爾摩斯說。

“開始有點累,但現在可以盲打了。”她說著,突然意識到了什麼,非常吃驚地抬起了頭。她寬闊而溫和的臉上露出敬畏的神情,“福爾摩斯先生,您聽說我的事了嗎?要不,你怎麼知道這些的?”

福爾摩斯笑著說道:“別緊張,我的工作就是要了解多種情況的。也許我練成了火眼金睛吧,要不,你也不會來找我。”

“先生,我是從阿瑟瑞奇太太那裏聽說您的。當初警察和其他所有人都說他丈夫已經死了,不用再找,而您很快就把他找到了。福爾摩斯先生,希望您也能這樣幫我。我並不是很有錢,除打字所掙的那點錢外,還繼承了一筆財產,每年有一百英磅的收入,我願意全都給你,隻要你幫我打聽到霍斯莫·安吉爾先生的消息。”

“你是從家裏急衝衝地跑出來的嗎?”福爾摩斯問道,他把手插在一起,眼睛望著天花板。

瑪麗·薩瑟蘭小姐那張滿是驚訝的臉又愣了起來:“是的,我是從家裏跑出來的。因為我父親溫迪班克先生對這事一點兒都不關心,我氣壞了。他不讓我報警,也不讓我找您,他隻是一個勁兒地說:‘沒事,沒事。’我氣得不得了,穿上外衣就來找您了。”

“你父親一定是你繼父吧,”福爾摩斯說,“你們不是同姓。”

“對,是我繼父,很可笑,他竟然是我父親,他隻比我大五歲零兩個月。”

“你母親還健在嗎?”

“是的,她還健在,我父親剛死不久,她就又結婚了,而且丈夫比她小十五歲,這讓我很惱火。父親生前在托特納姆法院路做管道生意,他留下一個相當大的企業,由母親和哈迪先生繼續經營。溫迪班克先生一來就強迫母親賣掉這個企業,溫迪班克是個推銷酒類的旅行推銷員,很高人一等的模樣,他們把產權和經營權全賣掉了,隻得了四千七百英鎊,要是父親還活著,準能賣個比這好得多的價錢。”

我本以為福爾摩斯對這樣無頭無腦的敘述會厭煩的,不料,他竟聽得很認真。

“你的那點收入是從這個企業得來的嗎?”福爾摩斯問。

“不是的,先生。那是另一筆收入,奧克蘭的奈德伯父遺留給我的。是利率為四分五的新西蘭股票,股票金額有兩千五百英鎊,但我隻能動用利息。”

福爾摩斯說:“我對你的所說很感興趣,既然你除了工作掙的錢外,還能提取一百英鎊的巨款,你完全可以外出旅遊,過很舒服的生活,我知道,一位獨身女士每年有六十英鎊就可以過得很好了。”

“哪怕沒六十英鎊,我也能過得很好。不過,福爾摩斯先生,你不知道,我不想成為他們的負擔,所以我在家裏住的時候,他們就用我的錢。當然,這是暫時的。溫迪班克先生把我每季度該得的利息,準時提出來交給我母親,我覺得光用打字掙的那點錢就能過得很好。每打一張掙兩便士,一天往往能打十五到二十張。”

“你已經把你的情況說清了。”福爾摩斯說,“這位華生大夫是我朋友,在他麵前,你不必拘束,請你把同霍斯莫·安吉爾先生的事情全告訴我們吧。”

薩瑟蘭小姐害起羞來,手不停地搓著外衣的鑲邊。“第一次遇見他是在煤氣裝修工的舞會上,”她說,“我父親在世的時候,他們總要送票給他。父親去世後,他們就把票送給我母親。溫迪班克先生不讓我去跳舞,他從不讓我們到任何地方去。他甚至對我去教堂做禮拜也會很生氣的。可那一次我下決心要去。我就是要去,他憑什麼不讓我去?他說,那裏會有父親的朋友,我們遇到那些人會尷尬。他還說,我沒有合適的衣服,而我那件紫色絨衣,一直放在櫃子裏。後來,他出公差到法國去了。母親和我,還有從前是我們工頭的哈迪先生,我們一起去了舞會。就是那次舞會,我遇到了霍斯莫·安吉爾先生。”

“我想,”福爾摩斯說,“溫迪班克先生從法國回來後,對你們去過舞會的事很惱火吧。”

“啊,他還不錯,我記得他笑了起來,聳著肩膀說不讓女人做她想做的事是白費力氣,她總是隨心所欲。”

“我明白了,就是說,你是在煤氣裝修工的舞會上遇見霍斯莫·安吉爾先生的。”

“是的,先生,那晚我認識了他。他第二天來我家,看我們是否平安到家了。後來,我們還見過麵……福爾摩斯先生,我是說,我們一起散過兩次步。後來,我繼父回來了,霍斯莫·安吉爾就不能再到我家來了。”

“不能嗎?”

“是的,我父親不喜歡我們來往,隻要可能,他總是盡量不讓任何客人來訪,他老說女人應該安於和家裏人在一塊。不過,我常跟母親說,一個女人首先要有自己的小圈子,而我卻沒有。”

“霍斯莫先生沒再想辦法來看你嗎?”

“父親過一星期又要去法國,霍斯莫來信說,為了保險,在他走之前我們最好別見麵,還說這期間我們可以通信,他每天都寫,我每天一早就去取信,這樣,父親就不知道了。”

“你那時和那位先生訂婚了嗎?”

“嗯,訂了,福爾摩斯先生。第一次散步後我們就訂了婚。霍斯莫·安吉爾先生……是萊登霍爾街一家事務所的出納員,而且……”

“什麼事務所?”

“福爾摩斯先生,問題就出在這裏,我不知道。”

“那他住哪裏呢?”

“就住辦公室。”

“你竟然不知道他的地址?”

“不知道,隻知道是萊登霍爾街。”

“那你怎麼給他寄信呢?”

“就寄萊登霍爾街郵局,他自己去取。要是寄到辦公室,他說,其他同事會笑話他和女人通信。因此,我提出用打字機把信打出來,像他給我的信那樣,但他不同意,他說,看我親筆寫的信就像直接和我往來,而打出來的信,總覺得我倆中間隔著打字機似的。福爾摩斯先生,這正好表明他很喜歡我,這些小事情他都想得很周到。”

福爾摩斯說:“這最能說明問題了,我一直認為小事情是最最重要的,你還記得霍斯莫·安吉爾先生的其他小事情嗎?”

“福爾摩斯先生,他非常靦腆,隻在晚上和我散步,不願白天和我出去,他說他不想引人注意。他舉止文雅、彬彬有禮,說話細聲細氣。他說他小時候患過扁桃腺炎和大脖子病,以後嗓子就一直不好,說話含糊不清,像說悄悄話一樣。他很講究穿著,衣服整潔素雅,但他眼睛不好,所以,同我一樣,他也戴著淺色眼鏡,好把刺眼的光線遮擋住。”

“那麼,你繼父溫迪班克去法國以後的事情呢?”

“霍斯莫·安吉爾先生又到我家來了,他提議,讓我們在繼父回來前把婚給結了。他很認真,他要我把手放在《聖經》上發誓,以後不管發生什麼,我都要永遠忠實於他。母親說,他要我發誓是正確的,說明他對我有感情。母親一開始就讚成我們的親事,甚至比我還要喜歡他。當他們說要在一周內舉行婚禮時,我就說要等父親回來,但他們都說,不用考慮父親,事後告訴他一聲就行了。母親還說,她會讓父親滿意的。福爾摩斯先生,我並不喜歡這樣。盡管隻因為他比我大幾歲,就一定得得到他的允許,這說起來是很好笑,但我不想偷偷摸摸的。所以,我給父親寫了一封信,寄到他公司駐法國波爾多的辦事處。但就在我結婚的那天早上,信被退了回來。”

“也就是說,他沒有收到這封信?”

“是的,先生,因為信寄到那裏時,他剛好已經動身回英國了。”

“啊哈,太不巧了!你的婚禮是預定星期五在教堂舉行的嗎?”

“是的,先生。我們悄悄地舉行,一點兒也不張揚。我們的婚禮定在皇家十字路口的聖救世主教堂舉行,隨後在聖潘克拉飯店吃早餐。霍斯莫乘一輛雙輪雙座馬車來接我們。但我們一共有三個人,他讓我和母親登上了他的馬車,他自己上了剛好路過的另一輛馬車。我們先到了教堂,他坐的馬車緊接著也到了,我們以為他會馬上下來,但他遲遲沒有。馬車夫從趕車的座位上下來看時,車座裏什麼人也沒有,他不見了!車夫說他不知道人到哪裏去了,不過,他是親眼看到霍斯莫坐進車廂的。福爾摩斯先生,那是上周五的事,從那以後,他什麼消息都沒有了。”

福爾摩斯說:“要我說,這是對你極大的侮辱。”

“不,先生,不是的。他對我很好,他不會就此離開我的。他很早就對我說,要我不管發生什麼事都要忠於他,哪怕有什麼不可預測的事把我們分開了,我也該牢記對他發的誓。在結婚當天早上說這樣的話未免有點不可思議,但從此後發生的事情看來,這話是很有含義的。”

“當然很有含義,那麼,你認為他是遇到什麼不測了嗎?”

“是的,先生。他要不是預見到某種危險就不會講這樣的話了,所以,我想一定是他預見的事終於發生了。”

“不過,你難道沒想過發生的會是什麼事情嗎?”

“沒有。”

“還想問一下,你母親是怎樣看待這件事的?”

“她氣壞了,並且要我永遠別提這件事了。”

“你父親呢?你告訴他了嗎?”

“告訴他了,他也認為霍斯莫出了什麼事,但他認為我該耐心等霍斯莫的消息。他說,在教堂門口離我而去,他會得到什麼好處呢?如果他借了我的錢,或者,我們已經結婚了,財產轉給他了,似乎還說得過去。但霍斯莫在經濟上是很獨立的。我的錢,哪怕是一先令,他都不要。可是,到底發生什麼事了呢?為什麼信都不寫一封?唉,我想起來就瘋瘋癲癲,睡不著覺。”接著,她從皮手籠裏拿出一方手帕,捂著臉哭了起來。

福爾摩斯站了起來:“我接手了你的案子,就一定會給你一個答複的,這毫無疑問。現在一切看我的,你不用再操心了。首先,把霍斯莫先生給忘掉吧,就像他的突然消失一樣。”

“你是說我不會再見到他了嗎?”

“恐怕不會了。”

“那他到底怎麼了?”

“這個問題就交給我了,我現在想看看他寫給你的信件。”

“我在上周六的《記事報》上登過尋人啟事,就在這。這裏還有他寫給我的四封信。”

“好,你的地址呢?”

“坎伯韋爾區,裏昂街31號。”

“我知道你不知道這安吉爾先生住哪裏,那麼,你父親在哪裏工作?”

“他是法國紅葡萄酒大進口商韋斯特豪斯·馬班克公司的旅行推銷員。”

“好的,情況已經說得很清楚了,把這些文件留給我吧。請記住我對你的勸告,事情已經結束了,不要讓它影響你的生活。”

“福爾摩斯先生,你真好,可我忘不掉他,我要忠實於他,他什麼時候回來,我們就什麼時候結婚。”

盡管瑪麗小姐頭上有一頂古怪的帽子,她的神情也悵然若失,但她的純樸和對愛情的忠誠,卻值得我們敬佩。她把文件放在桌上就離開了,臨走說如果需要,她馬上來。

福爾摩斯還是手指尖頂著手指尖,兩腿伸直,眼睛盯著天花板。他沉默了一會兒後,從架子上取下他的陶製煙鬥,這是一隻他用了很多年,滿是油膩的煙鬥,這煙鬥對他來說,簡直是一個老參謀。他點燃煙絲,靠在椅背上,一邊思考著什麼,一邊吐著藍色的煙圈。

“這個姑娘本身就很值得研究,她比她的案子更有意思。”福爾摩斯說,“其實,她的案子很簡單、平常。如果查一下我的檔案中一八七七年安多弗索引,就能找到類似的例子,而且去年海牙也發生過這樣的事。那都是老掉牙的故事了,我看這裏麵隻有那麼兩個情節比較新鮮。不過,這位姑娘本人值得我們去深思。”

我說:“你好像從她身上看出了很多我看不出的東西。”

“華生,不是你看不出,是你沒主意。你不知道該看哪裏,所以會忽略很重要的東西。你不知道袖子的重要性和如何從大拇指中、鞋帶上去發現問題。好,你來描述一下你所看到的吧。”

“嗯,她頭戴藍灰色寬邊草帽,上麵插有一根磚紅色羽毛。她身穿灰黑色短外套,外套上綴著黑珠子,邊上鑲有小小的黑玉飾物。她的上衣是比咖啡還要深的褐色,領部和扣子上鑲著紫色的長條毛絨。淺灰色的手套食指磨破了。她的鞋我沒注意到。她有點胖,戴著金耳墜。總的看來,她是位長相一般、自由自在的闊小姐。”

福爾摩斯邊聽邊微笑著輕拍手掌。

“華生,不是我誇你,你進步很大。你觀察得很仔細。雖然你忽略了一些重要的東西,但方法還是掌握了。你對顏色的辨別能力很強,但是,老兄,我們應該集中注意細節,不能隻看大體的印象。我首先著眼的總是女人的袖子、男人的膝蓋。你看到了,這位姑娘的袖子上有長條毛絨,這是很能說明問題的。她手腕上麵有兩條紋路,說明她是打字員。紋路是打字時在桌上壓出來的。手搖式縫紉機也能形成類似的痕跡,但那是在左臂,離大拇指最遠的一邊,而且不像打字痕跡那樣正好橫過最寬的部分。隨後我看了她的臉,發現寬鼻梁兩邊都有夾鼻眼鏡留下的凹痕,所以,當我說她是打字員和有點近視的時候,她覺得很吃驚。”

“我也一樣吃驚。”

“可我沒說錯。我接著往下看,很吃驚又很好笑地發現她穿的靴子,盡管不是完全不同,但確實不是一對,一隻靴尖上是帶花紋的皮包頭,另一隻卻不是;一隻靴子的五個扣子中隻扣了下麵兩個,而另一隻隻有第二和第四個扣子沒扣。華生,當你看到一位穿戴很整齊的姑娘,腳上卻穿著隻扣上一半而且不配對的靴子時,會不會很容易就推測出她是匆匆忙忙從家裏出來的呢?”

“還有呢?”我問道,對他的推理,我非常有興趣。

“我還知道她離家之前寫了一張紙條,而且是在穿戴好之後寫的。你隻看到她右手套手指那個地方破了,不過你顯然沒發現她的手套和食指都沾了些墨水,說明她寫得很急,蘸墨水時筆插得太深了。這肯定是今早的事,否則,墨跡不會留在她手指上。這些雖然很簡單,但非常有趣。好了,我們言歸正轉,華生,幫我念一念那個尋找霍斯莫·安吉爾的啟事好嗎?”

我拿著那張報紙湊到燈前,啟事寫道:

“十四日晨,一位名叫霍斯莫·安吉爾的先生失蹤了。此人身高五英尺七英寸,身材高大,膚色淡黃,頭發烏黑,頭頂略禿,留有濃密漆黑的頰須和胡子,戴淺色墨鏡,講話低聲細語。失蹤前身穿絲鑲邊黑色大禮服,黑色背心,哈裏斯花呢灰褲,褐色綁腿,兩邊有鬆緊帶的皮靴。背心上掛一條艾伯特式金鏈。此人曾在萊登霍爾街的一個事務所任經理。若有人……”

“好了,”福爾摩斯說,“至於這些信件,”他看了一眼,接著說,“除了引用過一次巴爾紮克的話以外,其他很一般,沒有任何關係到霍斯莫先生的線索。不過,有一點很值得注意,你會很奇怪的。”

“這些信是打字機打的。”我說。

“不僅如此,連簽名也是打的,你看,信末那幾個打得很工整的小字:‘霍斯莫·安吉爾’。有寫信日期,但地址隻是‘萊登霍爾街’,這很不明確。這個簽名很有問題,甚至是決定性的問題。”

“針對哪一方麵?”

“我的好夥伴,難道你還沒看出這個簽名在本案中的關鍵作用嗎?”

“我不敢說我已看出來了,也許他隻是想不讓別人找到他違約的憑據而已。”

“不,這不是問題的關鍵。現在,我來寫兩封信,一封給倫敦的一個大公司;另一封給年輕的繼父溫迪班克先生,讓他明晚六點到這裏來,我們不妨跟她的男親屬打打交道,說不定問題能就此弄清。好了,華生,在收到回信之前,我們沒什麼事要做了,這個小小的問題可以暫時放一邊去。”

我相信我朋友的推理能力和旺盛的精力,他麵對各種疑案時胸有成竹、從容不迫的原因就在於此。他隻在波希米亞醜聞案中失敗過一次。可是,當我想起“血字的研究”和“四簽名”等那些不尋常的案件時,就覺得要是連福爾摩斯都拿不下的案子,那真是太神奇的疑案了。

我走的時候,他還在抽煙,我想等我明晚再來時,他肯定已經找到了有關失蹤新郎是何身份的線索。

我當時有一個病情嚴重的病人,第二天我在病床邊忙碌了一整天。快到六點鍾時,事情忙完了,我跳上一輛雙輪小馬車直奔貝克街,生怕去晚了,幫不上福爾摩斯的忙。我趕到時,隻有他一個人在家,他半睡半醒地蜷在深陷的扶手椅中,旁邊的一排排燒瓶與試管發出令人害怕的鹽酸味,看來,他又做了一天化學試驗。

“喂,事情解決了嗎?”我一進門就問。

“解決了,是硫酸氫鋇。”

“不,我說的是那個案子!”我叫道。

“哦,那個呀,我還以為是問我做的試驗呢。我昨天已經說過,這個案子很簡單,有些細節倒蠻有意思。我現在唯一遺憾的是沒有哪條法律能懲處那個壞蛋。”

“他到底是什麼樣的人,為什麼要拋棄瑪麗小姐呢?”

我剛把話問完,福爾摩斯還沒來得及開口作答,一陣沉重的腳步聲就在樓道裏響了起來,接著,有人敲門了。

“是那位姑娘的繼父溫迪班克先生。”福爾摩斯說,“他寫信告訴我他六點鍾來。請進吧!”

一個中等身材的男人走了進來,他三十來歲,身體健壯,膚色淡黃,胡須刮得光光的,一副殷勤、拍馬屁的樣子。他詢問似的掃視了我們一眼後,把圓式帽子擱到了衣帽架上。他向我們微微鞠了一躬,就側身坐到了就近的椅子上。

“晚安,溫迪班克先生,”福爾摩斯說道,“我想這封信是你打的吧,信中約定六點鍾我們見麵,是嗎?”

“是的,先生。我可能來遲了一點兒,不過我沒辦法。我很抱歉我女兒拿這種小事情來打擾你,我總覺得家醜還是不外揚的好。她是背著我來找你們的。你們也都知道了,她是個容易衝動的大脾氣姑娘,喜歡由著性子做事。當然,我對你們並不介意,因為你們和官方警察沒有聯係。可把這種家醜張揚到社會上總是不太好,而且,也沒什麼用,你們怎麼可能把霍斯莫·安吉爾這人找到呢?”

“不,”福爾摩斯平靜地說,“我很有把握把霍斯莫·安吉爾找到。”

溫迪班克先生一聽,身子抖了抖,手套掉了下去,他說道:“聽到你這番話,我很高興。”

“奇怪的是,”福爾摩斯說,“打的字也能像手寫的一樣可以表現出一個人的特性。除非是新打字機,不然沒有兩台打字機打出來的字會是一模一樣。有的字母比別的字母磨損得更厲害,有的隻磨損了一邊。溫迪班克先生,請你看自己打的這張短箋,字母‘e’總有點模糊,字母‘r’的尾巴也有缺損,還有別的十四個更明顯的特征。”

“我們的信函都是用公司的那台打字機打的,當然,它有點兒磨損了。”我們的客人邊說邊用發亮的小眼睛瞥了一下福爾摩斯。

“溫迪班克先生,現在我給你講一個有趣的研究吧,”福爾摩斯繼續說,“我最近想寫一篇有關打字機與犯罪的論文。這是我比較注意的一件事情。我這兒有四封信,全是那個失蹤的霍斯莫打的。不但每封信中的字母‘e’都是模糊的,字母‘r’都是缺尾巴的,而且,你用我的放大鏡去看一看,我提到的其他十四個特征也都有。”

溫迪班克先生跳了起來,拿起帽子,說:“福爾摩斯先生,我沒空聽你的無稽之談。你要能抓到那個人,就把他抓住好了,到時請告訴我一聲。”

福爾摩斯搶上前去,把門給鎖上,說:“現在我告訴你,我已經抓到他了。”

“哦,在哪裏?”溫迪班克先生喊道,臉都白了,眼睛瞪得老大,像被逮住的老鼠一樣。

“你還是別嚷嚷吧,嚷也沒用,”福爾摩斯溫和地說,“溫迪班克先生,你賴不掉的,事情很清楚。你竟然說我解決不了這麼簡單的問題,你太小看人了。這隻不過是個很簡單的問題!你給我坐下,我們好好談談。”

溫迪班克癱在椅子上,臉色蒼白,額頭滿是汗水,他吞吞吐吐地說:“這……這還沒到提出訴訟的程度。”

“是的,確實還沒到。但是,溫迪班克先生,我還從沒見過像你這麼自私、卑鄙、殘忍的人。下麵,讓我把你的鬼把戲從頭到尾抖落出來,不對的地方你可以指出來。”

溫迪班克在椅子裏蜷成一團,耷拉著腦袋,一副被徹底擊垮了的樣子。福爾摩斯把腳搭在壁爐壁角上,手插在口袋裏,身子向後仰著,自言自語般說了起來。

“有個男人為了貪圖錢財而跟一個年齡比他大很多的女人結了婚,”他說道,“隻要女兒跟他們住一起,他就可以花她的錢,而且,對他們來說,這筆錢很可觀,失掉它,生活會大不相同,所以得想方設法維持現狀。他女兒心地善良、溫柔多情,而且收入頗豐,顯然,像她那樣的姑娘是不會沒有人愛的。她一嫁走就意味著每年少收入一百多英鎊。這個男人怎樣才能不讓女兒嫁出去呢?他一開始想盡辦法讓她呆在家裏,禁止她和其他人交往。後來,他發現這不是長久之計。他女兒開始不怎麼聽話了,而且越來越有主見,最後竟然要去參加舞會。這種情況下,這個詭計多端的繼父怎麼辦呢?他想了一個卑鄙的計謀。在妻子的默許和幫助下,他把自己偽裝成另一個人,他給敏銳的眼睛戴上淺色墨鏡,臉上戴著假絡腮胡子,說話時把聲音壓低變細,由於女兒近視,他的偽裝成功了。他以霍斯莫·安吉爾的名字出現,為讓女兒不愛上別的男人,他自己向女兒求愛。”

“我隻不過想跟她開開玩笑而已,”溫迪班克支支吾吾地說,“我沒想到她會那麼癡情。”

“根本不是開玩笑。可那位年輕姑娘確實被愛情衝昏了頭腦,滿以為她繼父在法國,根本沒察覺自己上了大當。那位先生的殷勤奉承讓她高興,她母親的讚同更讓她高興。安吉爾先生來訪後,事情就繼續下去了。會過幾次麵,訂了婚後,姑娘的心開始忠實於他了。但騙局不能永遠繼續下去,裝著去法國出差也很麻煩,所以他幹脆讓事情徹底結束,好讓年輕姑娘永遠忘不了他,這樣,她就不會看上別的男人了。於是,手按《聖經》發誓白頭偕老的一幕導演出來了。婚禮那天早晨的暗示也預先設計好了。詹姆斯·溫迪班克希望瑪麗小姐對霍斯莫·安吉爾忠貞不渝,而對他的生死則含糊其辭,總之,這可以讓她至少十年內不嫁出去。霍斯莫陪她到了教堂門口後,就耍了花招,從馬車的這扇門鑽進去,又從另一扇門出來,偷偷溜了。這就是事情的全部經過,溫迪班克先生!”

溫迪班克聽著聽著,精神逐漸恢複了過來,他站起身,臉上露出不屑的表情。

“或真或假,福爾摩斯先生,”他說道,“你真是絕頂聰明啊,不過,你還應該聰明點才好。這樣你就會知道,觸犯法律的人是你,而不是我。我始終沒有違反法律,而你把門鎖上,這足以起訴你‘人身攻擊和非法拘禁’。”

“你說對了,法律奈何不了你,”福爾摩斯說著,開鎖推門,“但你比任何人都應該受到懲罰。要是那位年輕姑娘有兄弟朋友的話,他們會用鞭子抽你的,你真該挨揍!”看到那男人無恥的冷笑,福爾摩斯氣得滿臉通紅:“我的委托人並沒有讓我這樣做,但我手邊正好有條獵鞭,我想我得抽……”他快步去拿鞭子,但鞭子還沒拿到,溫迪班克就沒命地跑下樓,接著大廳門“砰”地關上了,我們從窗子裏望出去,隻見溫迪班克逃命似的在馬路上飛跑。

“真是個畜生!”福爾摩斯邊說邊笑,一屁股又坐進他的扶手椅,“這家夥總有一天會遭到報應的。唉!總算又碰到了一個有趣的案子!”

“不過,我還是不全明白你是怎樣推斷出來的。”我說。

“嗯,顯然首先應該想到的是,這個霍斯莫·安吉爾先生的奇怪行為肯定是有什麼企圖的。同時應該想到,隻有她的繼父才能從這件事中得到好處。而且,最重要的是,霍斯莫和她繼父從沒同時出現過。至於戴墨鏡和奇怪的說話聲、滿臉絡腮胡,都表明那是在偽裝。甚至,他為了怕他繼女認出自己的筆跡,連信中的署名都是用打字機打的——如此一來,我更懷疑他了。你看,所有這些貌似不沾邊的小事都指向了同一個方向。”

“你是怎麼去證實你的推理的?”

“知道誰是罪犯後,要證實就很容易了。我知道她繼父的公司。我把那份尋人啟事中的絡腮胡、眼鏡、細嗓音等我認為是偽裝的部分給去掉了,然後把它寄給了那家公司,問他們是否有員工和去掉那些東西的人長相很像。同時,我注意到那些打出的信件的特點,又給他寫了封信,直接寄到他辦公室,問他是否能到這兒來一趟。正如我所料,他回信了,回信也是用打字機打的,而且有和那幾封信同樣的一些特征。我還收到了寄自同一個郵局的那個公司的回信,信中說他們的雇員溫迪班克和啟事中的人長得很像——這就是我的證實過程。”

“現在薩瑟蘭小姐怎麼辦呢?”

“即使我告訴她事情的真相,她也不會相信的。波斯有句話說得好——‘打消女人心中的妄想,比虎口拔牙還難’。我看,不如編個故事,騙騙她算了吧!”

4波斯科姆伯穀奇案

有一天清晨,我同夫人正在吃早餐,女傭人遞過來一封電報。電報是歇洛克·福爾摩斯發來的,裏麵這樣寫著:

能不能抽出兩天時間?剛收到英格蘭西部發來的電報,內容和波斯科姆伯穀慘案有聯係。能同您一塊去,我非常高興。那兒的空氣好,景色也不錯。我們十一點一刻從帕丁敦起程吧。

“你願意去嗎,親愛的?”老婆衝我眨了一下眼睛,問道,“怎麼樣?”

“這事,我沒有決定好,眼前的好多事情還要去做呢。”

“哦,安思特路瑟幫你做好啦。看看你最近難看的臉色,換個地方會對你有好處,你不是一直很熱心於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的案子嗎?”

“是呀,若是不去我心裏可不好受。我每次同他在一塊辦案,總能學到不少東西呢。我得趕快收拾行裝,隻差半個小時就要出發了。”

在阿富汗的軍營生活時,我就養成了雷厲風行的好習慣。隨身帶的東西收拾好,不到半個鍾頭,我提著行李包,很快地坐上一輛出租馬車,朝著帕丁敦車站奔去。我趕到時,歇洛克·福爾摩斯在站台上正來回邁著方步。一件灰色的旅行長披風穿在他身上,一頂便帽緊緊地扣在他的頭上。這裝扮使他原本就不壯實的身材顯得更加瘦長。

“華生。你能準時趕來,簡直太好了,”他說,“和你這麼一個頭腦靈活的人一塊去,情形會好多啦。那邊人的協助要不要都行,他們動不動還同咱們鬧意見。華生,你去那兩個座位,我去買票。”

車廂裏除了我和福爾摩斯,就是他帶來的一大堆破爛報紙。他像尋找寶貝似的,盯著報紙,一會兒做點筆記,一會兒又在思考什麼。車過了理町時,福爾摩斯突然把那堆報紙卷成個大球,扔到行李架上。

“這個案子,你聽說過嗎?”他回過頭,問我。

“我沒看這幾天的報紙,對這案子一點兒都不知道。”我如實回答。

“剛才我一直想從近期的報紙上尋找到一些線索,可惜倫敦報界對這個案子的報道不清楚。我搜集到相關的部分資料,我覺得這個案子看似簡單,偵破起來並不難。”

“我怎麼不大明白呢?”

“我是這樣想的,離奇性的案情往往線索隻有一條;而平平常常的案情,解決起來就難了。這起案子,已經認定是兒子謀殺父親的嚴重犯罪案件。”

“這麼說是一樁謀殺案嘍。”

“那邊的人是這麼認定的。我還沒有調查過,對這事需仔細推測。我把所了解的案情簡單地對你說一下。”

“波斯科姆是個農村,在希爾福得郡,離若斯不遠。約翰·特訥先生是那裏最大的農莊主,他在澳洲發的財,回到故鄉有幾年了。他把自己的哈瑟雷農莊租給了查理斯·麥卡瑟先生。麥卡瑟也是從澳洲回來的,他和特訥在殖民地時期的澳大利亞就認識,倆人定居英國時,住的地方離得不遠,這很正常。特訥比麥卡瑟有錢得多,麥卡瑟是個佃戶,這並不影響他們平等相處的關係。麥卡瑟的兒子十八歲了,特訥有個年齡相仿的獨生女,兩人的老婆都去世了。麥卡瑟父子對體育運動特喜歡,時常在附近的賽馬場顯顯身手,但他們兩家很少同英格蘭家庭有來往,生活也較古板。麥卡瑟家有一男一女兩個仆人;特訥家就多得多,至少有10人。兩家的大概情況,我就了解這些。我再談談發生的事。

“六月三號那天,就是上周一,麥卡瑟從哈瑟雷家中出來時下午三點左右,他去了波斯科姆伯池塘。那兒其實是個小湖,是從波斯科姆溪穀流下來的溪水彙集成的。那天上午,他同一個男傭到了若斯一趟,一路上挺忙,他急著要去趕下午三點的重要約會。沒料到,他去赴約以後就死了。波斯科姆伯池塘距離哈瑟雷農莊有四分之一英裏路程,有兩個人在這段路上見過他:一位是年長的婦女,不知道她的名字;另一位是特訥家的獵場看守人威廉·克勞德。兩個目擊者都發誓說麥卡瑟是一個人出行的。守獵場的人還看見在麥卡瑟走過幾分鍾後,麥卡瑟先生的兒子腋下夾著一支長槍從這條路走過。當時,他還能看到麥卡瑟先生的背影,他兒子緊隨其後。他沒怎麼在意,到了晚上聽說發生了慘案,看場人想起了這件事。

“麥卡瑟父子從看場人威廉·克勞德的視線中消失後,別人也看見過他們。被茂密的樹木環繞著的波斯科姆伯池塘,周圍長滿了雜草和蘆葦。就在當時,有個叫裴欣絲·茉潤的14歲的小女孩,是波斯科姆穀莊園看門人的閨女,在樹林裏摘花。小女孩瞧見麥卡瑟先生和他兒子在離池塘不遠處的樹林邊站著,看樣子雙方在爭吵著什麼,老麥卡瑟先生氣憤地叫罵著,小麥卡瑟揚起了手,像要對父親不客氣。小女孩被眼前發生的嚇呆了,轉身跑回家告訴她母親,就在她急忙逃離樹林時,麥卡瑟父子爭吵很激烈,怕要動起手來。不一會兒,小麥卡瑟一臉焦灼的樣子,進了他們的小屋,痛苦地訴說他的父親在樹林裏突然死了,望看門人能給予幫助。他神情異樣,沒拿槍也沒戴帽子,衣袖和右手上沾滿了暗紅的血跡。看門人跟著他去了樹林,看到池塘邊的草地上躺著死者,死者的頭部凹了下去,像是被又重又鈍的東西猛砸造成的,很顯然是槍托砸的。靠近屍體旁,有支槍扔在草地上。他們采取措施,把小麥卡瑟抓起來了。案子進展順利。上周二,當地法庭裁定年輕人犯了‘蓄意謀殺罪’;周三被提交若斯地方法官審理;地方法官又將這個案件遞交下一輪巡回審判庭。這些就是法醫和治安法庭處理此案的主要情況。”

“天哪,我難以想象世上還有比這更心毒手黑的案子,”我說,“若用現場證據指控罪犯,理由挺充分。”

“不能這麼簡單地去看,”福爾摩斯想了想說,“這些情況看起來較充足,換一個思維方式想想,就會出現另外一種截然不同的情形。當然,不可否認這個案件中那個年輕人顯然很讓人懷疑,他可能就是凶手。但他的鄰居中有不少人說他沒犯罪,農莊主的女兒特訥小姐也這麼說。正是這些人找到雷斯垂德,讓他為小麥卡瑟辯護。雷斯垂德曾參與偵破‘血字的研究’一案。他覺得這案件不好辦,推到我手裏,咱們兩個中年紳士隻好以每小時50英裏的速度趕來,要不早在家裏慢騰騰地吃早飯了。”

“證據太充足了,”我說,“咱們這次來怕要空手回去。”

“越明顯的案情越容易出差錯,”他笑著回答,“這次來,說不定會發現一些線索。對於雷斯垂德的推理,我們想辦法證實或推翻,但我考慮了多次,不知從何入手。你很了解我,我的猜想你不認為是在誇大其詞吧。舉個例子說,我能斷定你家臥室的窗戶是在右邊,雷斯垂德恐怕連這個顯而易見的事都沒有發覺。”

“你怎麼這麼認為——”

“我的好兄弟,我了解你。我知道你有著軍人愛清潔的好習慣。每天早晨,你都刮胡子。在這個季節,你隻能借著太陽的光線刮。你往左邊臉刮,越向下刮得越不好,到了下巴底下時就更不幹淨了。這是由於光線不足的原因,我想象你這種人,不會在兩邊光線一樣的情況下把胡子刮成這樣。拿這個小事來說明觀察和推理的關係,這是我擅長的,這想法會有助於我們展開調查。對於傳訊中提出的小問題也要考慮考慮。”

“什麼問題?”

“看來小麥卡瑟是回到農莊之後才被逮捕的。當他從警官那兒得知宣布逮捕他的消息時,他沒怎麼害怕,他說這是報應。他這樣說自然讓法官認定他就是凶手。”

“他自認了。”我接著說。

“並不是,在這之後就有人提出相反意見,說他沒有殺人。”

“不會吧,這案件很明顯是他動手殺人,還有人質疑,這怎麼回事?”

“感到不明白吧,”福爾摩斯說,“我目前也為此感到不解。小麥卡瑟不管是否清白,他不可能想不到當時的情形對他很不利。如果說抓捕他時,他很氣憤的話,我會認為這案情值得懷疑。在當時的情況下,對於蓄意殺人的罪犯,吃驚和憤慨可能會是為自己解脫。小麥卡瑟接受了當時的狀況,這表明他是個有自製力、沉穩的人,或者說他沒有犯罪。至於他說的報應的話,咱們考慮當時的情形就不覺得奇怪了:當時他站在父親的屍首旁,想著才同父親大聲爭吵,忘記了要尊敬父親,甚至要揚手打父親。他說這話時可能是內疚,譴責自己,這讓我們感覺出他是個思維正常的人,不能簡單以為是認罪伏法。”

我歎了口氣說:“許多被判死刑的人還沒他這麼多證據呢。”

“死刑犯中,有不少是錯判的。”

“小麥卡瑟對自己的案子是怎麼看的?”

“同情他的人對他的辯護並不樂觀;從提供的資料看,有一兩點很具啟發性,你看看吧。”

福爾摩斯從那捆報紙中找出一份當地報紙,把其中一張折起來,指著其中一個段落,對那個不幸的年輕人在這個消息中發生的事說了一下。我坐下來認真地看起這段報道。報道是這樣寫的:

被害人的兒子詹穆斯·麥卡瑟被傳入法庭,他的證詞如下:“在布裏斯托爾,我呆了三天,直到上周一早上才回家,就是三號那天。到家時,我父親不在,女傭告訴我他和車夫約漢考伯到若斯去了。一會兒,就聽到他的輕便雙輪馬車跑進了院子。從窗口我看見父親急忙下了車,走出了院子,可不知道他是往哪個位置走的。我拿上槍,緊跟著向波斯科姆伯池塘的方向走去,想到池塘對麵的養兔場瞧瞧。我在路上遇到威廉·克勞德,他的證詞是這樣定的,可他誤以為我在跟蹤我父親。我一點不知道父親離我很近。等我走到離池塘約有100米遠左右時,我聽到父親叫了一聲‘庫依’,那是父親和我之間常用的信號。我急忙走去,看見父親一個人站在池塘邊。他見到我時,挺吃驚的樣子,且大聲地問我到那裏做什麼。我倆說了幾句,由於父親脾氣粗暴,我們爭吵起來,就差動拳頭了。我怕他怒火大得刹不住了,就轉過身向哈瑟雷農莊的方向走去。可是沒走出150米遠,突然聽到身後傳來一聲嚇人的叫喊,我趕緊跑過去。我發現父親躺在地上,頭部受了重傷。我把槍放在一邊,一把將他抱到懷裏,他當時就停止了呼吸。我在他身旁跪了一陣子,而後找特訥先生家的看門人求助,他家離出事地點最近。我返回來的時候沒發現他身邊有人,也不清楚他竟然傷成那樣。盡管他對人的態度不好,讓人挺害怕的,不討人喜愛,但據我了解,他並沒有致他死命的仇人。我就知道這些。”

驗屍官:“你父親遇害前對你怎麼說的?”

證人:“他嚷嚷幾句,我聽他像是說‘阿萊特’什麼的。”

驗屍官:“你對這話的含義怎麼看的?”

證人:“我沒覺出有什麼深的含義,我覺得他當時神誌不太清醒。”

驗屍官:“你怎麼和你父親爭論起來的,因為啥事?”

證人:“我不想回答。”

驗屍官:“你必須回答。”

證人:“我不願告訴你,但我可以肯定地對你說吵架和隨後發生的慘案沒有關係。”

驗屍官:“具體的事由法庭裁判。我想你也明白,你不願回答問題,會很不利於以後你的起訴。”

證人:“我還是不願回答。”

驗屍官:“據我了解,‘庫依’是你們父子間常用的信號,是嗎?”

證人:“是的。”

驗屍官:“那你父親怎麼在不知道你已從布裏斯托爾回來的情況下,並沒有見到你時這樣叫呢?”

證人(很是困惑的樣子):“我不清楚。”

一個陪審團成員:“你聽到你父親在喊叫,跑回去看見他受了致命創傷時發現別的可疑東西了嗎?”

證人:“沒發現什麼值得懷疑的東西。”

驗屍官:“這話什麼意思?”

證人:“我快速地奔向那塊空地時,相當緊張、吃驚,一心隻念著父親。我想起來了,就在我朝前跑時,在那地上像是有啥東西。灰顏色的,像是大衣這類的東西,可能是件彩格呢披風。我從父親身邊站起來時,往四周看了看,那東西看不見了。”

“這麼說,在你去找人求救之前,那東西就沒有了,是嗎?”

“是的,看不著了。”

“你能肯定那是什麼嘛?”

“不能,我隻能認為那裏有樣東西。”

“距離屍體多遠?”

“大概有10米。”

“離樹林邊有多遠?”

“差不多。”

“這麼說,若是有人將它拿去,就是離你10米遠的距離,是嗎?”

“對。不過當時我是背朝著它的。”

對證人的審訊過程到此結束了。

“我看啦,”我一邊閱讀這個欄目一邊說:“驗屍官結束審訊時的話對證人不利,他顯然在提醒人們證詞中有自相矛盾的地方:他父親還不清楚他回家了卻叫他;小麥卡瑟拒絕說出他和死者談話的細節,他對父親死前所說的話的怪異描述。這些正像驗屍官所說,對小麥卡瑟極為不利。”

聽了我的話,福爾摩斯暗自笑了笑,在軟綿綿的靠墊上舒展著身體。“你和驗屍官都用心良苦,”他說,“對小麥卡瑟有利的證據被排除了。你沒覺得他富於想象,或者是缺乏想象能力?他沒能編出個理由說清他和父親的爭吵,用來爭取陪審團的同情,真沒有想象力;但他從內心感應中產生了種種古怪說法,例如死者臨終前提到‘阿萊特’以及那件失蹤了的衣服什麼的,這表明他有豐富的想象力。我想從另一個角度去調查,就是小麥卡瑟說的全是起初的情況,我們來看看假設會得出什麼結論吧。我這兒有一本比得拉齊詩集的袖珍本,你拿著讀吧。在到達案發現場前,我不想談這個案子。我們一起到斯雲敦吃午飯,再有二十來分鍾就該到了。”

四點左右,列車穿過風景秀麗的斯特勞得峽穀和波光閃爍的塞文河,到達了若斯這個美麗的鄉村小鎮,一個看上去清瘦、狡黠的男人已經在站台上等候了。盡管他按照當地風俗穿了件淺棕色的風衣,打著皮綁腿,我一眼就認出他就是倫敦警察局的雷斯垂德警探。我們三人一起乘車趕到希爾福得郡的阿姆斯旅店,他在那裏給我們訂了一間房。

在一起喝茶的時候,雷斯垂德說:“我要了一輛馬車,您精力充沛,不馬上破案就不痛快吧。”

“真是太棒了。不過,先得看看天氣預報。”福爾摩斯提醒道。

雷斯垂德有些不解,說:“這是什麼意思呢?”

“今天溫度多少,29度,知道了。沒有風,天上也沒有雲。幸好我這兒有一盒煙可以抽,這裏的沙發比農村普通旅館的強多了。今晚不用上馬車了。”

雷斯垂德朗聲笑了起來,“不用置疑,您已從報紙上的報道得出結論。這個案子的案情很清楚,越是深一步調查,越明確。當然,我不會拒絕一個女士的請求,何況她是位很不錯的女士。她久仰您的大名,盡管我一再對她說,凡是您能做到的,我都會盡心盡力去做的,可她還是要聽聽您的高見。您聽,她的馬車已經在門口啦!”

他剛說完,一個年輕女子就急急忙忙地走進房間。她的兩隻藍眼睛頗有靈氣,微張雙唇,兩頰緋紅,我感覺她很可愛。可是由於精神憂鬱,一緊張,天生的端莊找不到了。

“您好,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她把我們輪番瞅了一遍之後,憑借女性敏銳的直覺盯住我的同伴,提高聲音說,“我特高興能看到您來這裏。我這麼快趕來就是讓您知道我有多喜悅。我知道詹穆斯沒作案,希望您在開始偵破前清楚這一點。您記住這一點,我同他是一塊長大的,他的缺點我最了解。可他心軟,連隻蒼蠅都不輕易傷害。真正了解他的人都會覺得他的確很冤枉。”

“我會為他澄清的,特訥小姐,你該相信我會盡全力的。”福爾摩斯和氣地說。

“那些證詞您看過了,是不是有了自己的結論?發現有什麼漏洞和缺陷?您不覺得他是受冤枉的?”

“我覺得他很可能是冤枉的。”

年輕女子把頭往後一場,輕蔑地看著雷斯垂德大聲說:“聽到了吧,你聽好了,他給了我信心!”

“恐怕我同事這結論未免下得過早啦。”雷斯垂德聳聳肩膀說。

“詹穆斯說的沒錯,我清楚他是對的。他絕對不會幹那種事的!至於他和父親的吵架,他未在驗屍官前露出一個字,是因為那事情牽涉到我,他才不說呢。”

“這怎麼能說牽涉到你呢?”福爾摩斯問。

“已到這一步了,我不想隱瞞什麼了。我和詹穆斯的事情上,他和他父親沒能溝通。麥卡瑟先生特別願意我們成親,因為我和詹穆斯一直像兄妹一樣相親相愛。當然,他年輕沒什麼生活經驗,他不希望現在就結婚成家。為成親的事,他們總是爭吵。我敢肯定地這麼說。”

“你父親願意你們倆成親嗎?他是怎麼看的?”福爾摩斯問。

“不願意。隻有麥卡瑟先生願意。”福爾摩斯銳利的目光投向她時,一道紅暈掠過她那張充滿活力的臉。

福爾摩斯接著說:“謝謝你說了這些,明天去登門拜訪你父親,可以嗎?”

“恐怕醫生不讓去。”

“醫生,這怎麼回事?”

“是這樣的,我可憐的父親已病了好多年了,這樁案子更把他的身體搞垮了。他已經起不來了,維婁思醫生說他的身體受到了嚴重打擊,神經係統都亂了,麥卡瑟先生是活著的唯一一個早年在維多利亞就認識我父親的人,可如今……”

“哈,維多利亞!這提醒了我,是在采礦場吧。”

“嗯,是在采礦場。”

“確切地說是在金礦。據我了解,特訥先生是在那裏致富的。”

“沒錯,是在那個地方。”

“特訥小姐,謝謝你,你提供了很好的線索。”福爾摩斯真誠地說。

“您肯定會去監獄裏探望詹穆斯的,對吧?你有什麼消息明天一定要告訴我。你去的話,福爾摩斯先生,請您一定要告訴他我相信他是冤枉的。”

“特訥小姐,我會這樣做的。”

“我該回家了,我爸爸病得厲害,他會想我的。再見。”她匆忙地走了出去,那匆忙的樣子和來時一樣,接著就聽見馬車遠去的聲音。

“我真替你不好意思,福爾摩斯,”雷斯垂德沉默了一會兒後說,“你為什麼要說他是冤枉的?我的心軟不下來,我覺得還是尊重事實吧。”

“我想我會有辦法替詹穆斯·麥卡瑟洗清罪名的。你有沒有探監許可證?”

“有,不過隻能我倆去。”

“既然這樣,我得再考慮一下是否出門的事了。今晚時間綽綽有餘,還來得及趕火車到希爾福得那兒去看他。”

“華生,我去兩個小時就回來了,你恐怕會覺得時間難挨吧?”福爾摩斯對我說。

我陪著他倆一塊走到火車站,然後在小鎮上遛了遛,回到旅館後就躺在沙發上看一本廉價的小說。這本小說的情節太簡單了,和我們正在調查的案情無法相比。我的注意力一再從小說集中到案情,最後我把書向對麵一扔,幹脆靜下心思考慮起當天的種種事情來。假設這個不幸的小夥說的全部屬實,那麼從他離開父親到聽見他父親的喊叫,急著趕回那片空地這段時間裏,到底發生了怎樣讓人迷惑不解、驚人的事情呢?一定是可怕、致人於死地的事。我猜測著,憑借所有送來的報紙,上麵有審訊的詳細記錄。法醫的驗屍報告寫著:死者後腦左邊第三塊頂骨和枕骨半邊被鈍器重擊,致使粉碎性骨折。我在自己頭上比量出被擊中的地方,發覺這一擊來自死者身後。這點發現對被告有利,因為有人看見他們父子倆在麵對麵爭吵。但這不能說明全部問題,因為老麥卡瑟也可能背過身。再者,死者臨死前提到“阿萊特”,這讓人納悶。這是什麼意思?不可能是腦子不清醒時說的話,因為突然受到攻擊而命在旦夕的人不會不清醒。很有可能他是想說出誰是凶手。可是這到底怎麼回事呢?我翻來覆去地想琢磨出一個恰當的解釋。另外,小麥卡瑟看見的那件灰色衣服的事。如果這屬實,那麼可以肯定是凶手在慌忙逃離時,從身上脫落下的,也許是件披風,凶手竟然敢在小麥卡瑟跪在父親身邊時的一刹那間,從相隔不過十米遠的地方將那件衣服取走。這一連串不可思議的事是多麼令人不解!我對雷斯垂德的態度並不感到奇怪,對福爾摩斯的洞察力我更相信,正是每一個事實使他的信念堅實有力,他相信小麥卡瑟是冤枉的。

福爾摩斯很晚了才趕回來。他一個人回來的,雷斯垂德已經在鎮上住下了。

“溫度計上的溫度還這麼高,”他坐下來說,“咱們去現場驗證前千萬別下雨,這頂關鍵了。換一個角度講,做這種謹慎的察看工作得保持最好的狀態。咱們大老遠地來到這兒,已經很累了,我不想就這個樣子開始工作。今晚,我見到小麥卡瑟了。”

“你從他那兒有收獲嗎?”

“什麼也沒得到。”

“一點兒線索都沒透露?”

“一點兒都沒說。我原以為他清楚誰是凶手,可他想隱瞞他或者她。到現在我堅信他和別人一樣並不知情。小麥卡瑟長得不錯,心地善良的樣子,但不怎麼聰明。”

“你想想,他竟然不想同特訥小姐那樣出色的女孩成親!真不敢說他有品位。”我在一旁都替他失望。

“並不是這樣的,這可是個令人傷心的故事。小夥子對她很癡情,在他歲數不大的時候,對特訥小姐不怎麼了解,因為她在寄宿學校念書已五年了,這傻小子就在布裏斯托爾和一個酒吧女郎好上了,還同她到婚姻登記處登記結婚了。這情況誰都不知道,他們父子倆最後一次碰麵時,做父親的又勸兒子去向特訥小姐求婚。倆人爭吵得厲害,小夥子舉起了胳膊。另外,年輕人並沒有自立,而他父親在各方麵都挺小氣。若是他知道了結婚的事,準會和他斷絕關係。案發前三天,在布裏斯托爾,小麥卡瑟和他那個當酒吧女郎的老婆在一起。他父親怎麼會知道這些。這一點很重要,請你記住。壞事又變成了好事,那個吧女得知小夥子要遭殃了,很可能判死刑,就給他來了封信,說自己已有家室,丈夫在百慕大碼頭上幹活,她和小麥卡瑟並沒有真正的夫妻關係等,直截了當地同他吹了。我想這信對經受過打擊的小麥卡瑟來說倒是一種欣慰。”

“如果小夥子是無辜的,又會是誰下手的呢?”

“是誰呢?你得特別注意這兩點:一是死者和某人要在池塘邊會麵,這個人顯然不是他兒子,小夥子出門在外,不定什麼時候回來;二呢,有人聽到被害人在並不知兒子已經回家時大聲喊‘庫依’。這兩點在本案中很關鍵。如果你願意,咱們現在就聊聊吧。那些可疑的事情明天再談。”

第二天,就像福爾摩斯所言,沒有下雨。一大早就陽光明媚,天空晴朗無雲。九點鍾,雷斯垂德坐著馬車來接我倆,於是我們一塊向哈瑟雷農莊和波斯科姆伯池塘出發了。

“今天早晨有重大新聞,”雷斯垂德說,“聽說特訥先生病得厲害,快不行了。”

“我想他歲數挺大吧?”

“可能六十歲了,他早年住在國外時身體就差。他的健康狀況越來越不行了,已經有些年歲,這個案件更加劇了他的病情。他同老麥卡瑟是老朋友,而且,我再補充一句,也是他的恩人,我聽說他把哈瑟雷農莊免費租給了麥卡瑟。”

“是嗎?真是個挺好的人。”福爾摩斯說。

“很不錯,特訥總是救助他。在這地方,他對麥卡瑟好人人都清楚。”

“是這樣呀!這位麥卡瑟先生幾乎什麼都沒有,一直受到特訥先生的幫助。可他還想讓他的兒子同特訥的女兒成婚。那女孩很可能繼承莊園呢!他談起這門親事驕橫得就像隻要他兒子有意,其他的事都好說了。你覺得他這個態度挺怪吧?更令人琢磨不透的是,特訥本人反對這門親事。這是特訥小姐告訴我們的,你覺得其中有什麼可推斷的嗎?”

“我們已經下了結論。”雷斯垂德對著我眨眼睛,“我發現,就是不像你這樣大談什麼理由,想入非非,要查清這案子可不簡單。”

“不管怎麼說,我已經掌握了一個您不太可能發現的情況。”雷斯垂德有點激動地說。

“說說看——”

“那自然是老子死於兒子手裏。其他的種種說法都不可能。”

“不能這麼早下結論,”福爾摩斯笑著說,“如果我沒弄錯的話,左邊就該是哈瑟雷農莊了吧?”

“是的,你猜對了。”

這是一棟占地麵積很大、外麵令人舒服的石板瓦房,灰色的牆壁上長滿了黃色的苔蘚。然而,沒有拉開的窗簾,沒有炊煙的煙囪卻給人以悲涼的感覺,好像這場悲劇產生的慘痛仍緊緊地籠罩著農莊。我們把門叫開,女傭聽從福爾摩斯的吩咐,把她主人遇害時穿的靴子取出來,讓我們看看;同時她還拿了一雙小麥卡瑟穿的靴子,當然不是他父親遇害那天穿的那雙。福爾摩斯從七八個角度比量了那雙靴子後,又要求女傭領他到院子裏去。我們就從那裏出發,沿著一條曲折的小路,走到波斯科姆伯池塘邊。

每當歇洛克·福爾摩斯認真地搜索這類線索時,他就換了個人。對那些隻知道貝克街那個冷靜的思想家和推理專家的人來說,他現在的神態,沒人會認識他。他的麵頰時而漲得紫紅,時而又板得鐵青。兩道緊鎖的眉毛像是兩條濃黑的繩子,眉毛下晶亮的眼睛射出冷冷的光芒。他弓著背,低著頭,雙唇緊閉,脖子上的青筋暴出。他的鼻孔張得大大的,很像是一副猛獸捕獵的模樣。他專注於眼前的搜查,誰要是問他點什麼或是對他說點什麼,他都沒反應,頂多不耐煩地吼一聲。他默不作聲地輕捷地沿著那條穿過草地的樹林的小路朝前走,一直走到波斯科姆伯池塘邊。那裏濕潤、鬆軟猶如沼澤地,在小路上和草地上都有很多腳印。福爾摩斯有時緊走,有時站住不動,有一會兒他又到草地裏兜著圈子。雷斯垂德和我跟在後麵,這位官方警探一副不理不睬的樣子,而我卻很有興致地察看著好友的一舉一動,堅信他的每個舉動都有確定的意向。

波斯科姆伯池塘四周蘆葦叢生,方圓大約五十米,地處哈瑟雷農莊和大富豪特訥家私人花園之間的邊界。從池塘對麵排列整齊的樹梢望過去,我們看見了紅色的尖頂,那是地主莊園的標誌。靠近哈瑟雷農莊的一邊,樹木繁茂。這片樹林的邊緣和池塘邊的蘆葦間有塊狹長地帶,大約有二十米寬,長了很多青草。雷斯垂德將發現屍體的具體位置指給我們,那裏十分潮濕,死者臥在那裏留下的印跡仍然可以辨認。我從福爾摩斯熱情的表情中看出,他從被踩倒的草叢中發現了很多可疑痕跡。他就像隻追捕獵物的獵狗那樣繞著那地點轉圈,又轉向雷斯垂德,問:

“你去水塘裏幹什麼?”

“我原以為會有武器或別的線索,就用筢子在裏麵撈。可是,老天!你這是——”

“哦,我可不想同你解釋,到處是你那隻內八字腳的印子。連鼴鼠都能跟蹤你的腳印,走到蘆葦那兒就沒有了。若是我早點來,他們還沒像一群水牛那樣在這兒亂踩,偵破該多簡單!和看門人一塊來的人就是從這裏過來的,他們抹去了死者六到八個腳印。不過這裏還有同一雙腳留下的三個單獨的痕跡。”他掏出放大鏡,俯身在地上鋪上防水布,以便看得清楚。就在同時,他不停地說話,與其說是對我們說,還不如說是自言自語。“這些是小麥卡瑟的腳印。兩次在走,一次是在飛快地跑,所以腳板踏出來的印跡很深,腳後跟幾乎看不見了。這說明他的供詞沒假。這些是他父親的,他在來回踱步。那麼,這又是什麼呢?這是小麥卡瑟聽到喊聲後扔槍托留下的印跡。這個呢?哈!瞧,我們找到什麼啦?腳尖!腳尖的印子!也是方方的,肯定不是一般的靴子!它們走過來,又回去了——當然,是來取那件披風的。我們來瞧瞧它們是從啥地方出現的。”他翻來覆去地查找,時而腳印消失了,時而又出現了。我們一直找到樹林旁,最後來到一棵山毛櫸樹下,這是附近最大的一棵樹。福爾摩斯一直搜查到那棵樹對麵,又再次趴到地上,發出一聲驚喜的歡呼。他在那兒呆了一段時間,不停地翻著樹葉、枯枝;把那些看似泥土的東西裝進信封,他拿出放大鏡,不僅察看地麵,就連那些樹枝都認真翻看了一遍。青苔裏有一塊鋸齒狀的石頭,他也仔細檢查了,然後放了起來。他又沿著一條小路穿過樹林來到公路邊,所有的腳印在那裏找不到了。

“這個案件真有趣,”他恢複了常態說,“我想右邊這幢灰色房子就是門房吧,我準備進去和茉潤談談,再做點記錄。忙完這事我們就可以回去吃午飯了。你們先去馬車那兒吧,我一會兒就到。”

大約過了10分鍾,我們又都上了馬車,趕著車進了若斯小鎮。一路上,福爾摩斯把從樹林裏撿來的石頭一直帶在身邊。

“雷斯垂德,你也許對這東西感興趣,”他拿起那塊石頭說,“這就是凶手用的凶器。”

“我怎麼看不出來有痕跡?”

“是沒有痕跡。”

“你是怎麼知道的?”

“這下麵的草還活著,說明石頭在那裏才幾天,草上麵沒有石頭拿走後該留下的痕跡。它的樣子和傷痕完全吻合,再說並沒發現有別的凶器。”

“殺人犯呢?”

“凶手是個高個子的男子,他左撇子,右腳不好使,蹬一雙厚底狩獵皮靴,套件灰色披風,抽印度雪茄,並使用雪茄煙嘴,上衣口袋常揣把很鈍的小折刀。另外還有別的跡象,但憑這些就足以幫我們查清楚了。”

雷斯垂德哈哈樂了。“我還是保持懷疑,”他說,“口頭上說得過去,可我們麵對的是頑固的英國陪審團。”

“等著看吧,”福爾摩斯平靜地說,“你按你的方式去做,我照我的想法去幹。今天下午我會很忙,可能會坐晚上的火車回倫敦。”

“讓案子就這樣啦?”

“已經處理完了。”

“我怎麼搞不清楚?”

“咱們已經破解開了呀。”

“你說誰是凶手?”

“我剛才描述的那個有錢的人。”

“他會是誰呢?”

“要知道這人是誰不怎麼難吧,這兒的人口挺少嘛。”

雷斯垂德抖了抖肩膀,說:“我是個著重實際的人。我不可能在這地區查找腿瘸、左撇子的男人,那樣我會讓人笑話的。”

“是嗎,”福爾摩斯和氣地說,“這是我給你的一個機會。你的住址到了,再會吧。我在走前會給你留張便條。”

把雷斯垂德留在他的住處後,我們便驅車回到了下榻的旅館。剛一到,午飯就擺到桌子上了。福爾摩斯默不作聲地在思索,臉上出現憂鬱的神情,人隻有在茫然若失時才這樣。

“華生,”飯桌收拾好後,他對我說,“你在這椅子上坐著,我來同你聊聊。我有點不明白,想聽聽你怎麼說。抽支雪茄,說說看。”

“好吧。”

“是這樣的,我們在解決這個案件時,小麥卡瑟的訴說有兩處立即引起我們的注意,我說的這兩點盡管對他有利,而你不覺得這樣。第一處是,據他所言,他父親在見到他之前就高喊‘庫依!’;第二處是,死者臨死前怪異地提到‘阿萊特’這個詞。你清楚他模糊地說了幾句話,可他兒子隻聽清這幾個字。我們隻好從這兩點開始破案,我們不妨認為這個小夥子說的是真實的。”

“這個‘庫依’是啥意思呢?”

“嗯,我想他不是衝他兒子喊的,死者隻知道兒子在布裏斯托爾。他兒子聽到父親大喊‘庫依’很偶然,他這喊聲恐怕是引起約見的那個人的注意。‘庫依’是澳洲一種典型的用語,隻在澳大利亞主仆之間使用。據此,我們可以極有把握地推斷:麥卡瑟在池塘會晤的那個人曾在澳洲住過。”

“‘阿萊特’又怎麼講呢?”

福爾摩斯從口袋裏拿出一張疊好的紙鋪在桌上,“這是我昨天打電報到布裏斯托爾要的,”他接著說,“這是維多利亞殖民地的地圖。”他用手擋住部分地圖問:“這幾個字怎麼讀?”

我說:“是阿萊特。”

他把手挪開後,又問:“現在呢?”

“巴拉萊特。”

“說的對。這幾個字就是死者臨終前說的,他兒子隻聽清後麵兩個音節。他想說出凶手的名字,是巴拉萊特來的。”

“太棒了!”我驚歎道。

“這已經很明確了。你看,我又把調查圈子大大減小了。有件灰色披風這一點已經證明那小夥子說的沒錯,是實話。這回我們就不是模糊的概念了,而是紮實的目標:凶手一定是從澳洲巴拉萊特來的男人,有件灰色披風。”

“會是這樣的!”

“另外還有我們今天的偵查。我對地麵進行了周密察看,發現了蛛絲馬跡,我連凶手長什麼樣都告訴雷斯垂德那個笨蛋了。”

“你又是怎樣推想出來的呢?”

“你不了解我的想法嗎,不就是對小細節的察看嘛!”

“我清楚你是從他邁的步子來判斷他的個子,對那雙靴子的推斷也許是從腳印發現的。”

“是這樣呀,這並不很難。”

“他走路搖晃,你又是怎麼想出來的呢?”

“他的右腳印總是比左腳的模糊,這說明他的重心在左腳上。從這一點看,他肯定是個瘸子。”

“你說他是個左撇子又怎麼回事?”

“你該記得在審訊中法醫對傷勢的記錄吧!打擊來自正後方,而且傷在左腦,若不是個左撇子,怎麼會這樣呢?那父子倆會麵時,凶手就站在那棵樹後,抽著煙,因為我發現了雪茄的煙灰。你知道我對煙灰做過一些研究,並寫了篇專題論文論述了140多種不同的煙灰,包括煙鬥、雪茄和香煙。我對煙灰的特殊經驗讓我知道那是印度雪茄。發現雪茄後,我就到四周去找,最後在草絲裏找到了他隨手扔在那裏的煙蒂。確切地說是印度雪茄,和在鹿特丹生產的那種一樣。”

“你是怎麼知道他使用雪茄煙嘴的呢?”

“我瞧出煙蒂沒進過嘴,因此可斷定他用了雪茄煙嘴;煙頭被削掉了,但削得不平,因此可斷定他口袋裏的刀子不快。”

“福爾摩斯,”我說,“你簡直成神仙了。凶手準會抓住,你又救了一個小夥子的命,這就像你砍斷了套在他脖子上的繩索一樣。我清楚這一切是誰做的,凶手就是——”

“特訥先生來啦!”旅館服務員一邊大聲通報,一邊推開客廳的門,把客人領了進來。

本來是個陌生的麵孔,但令人記得住!他走路特慢,一瘸一拐的,彎著背,一副老態龍鍾的樣子;但他那遍布皺紋、輪廓分明的五官以及強壯的四肢,可以看出他力大過人,個性獨特。他的胡子卷曲,頭發灰白,那下垂的眉毛讓人感到高貴、有權有勢。可是他臉色蒼白,嘴唇發烏,鼻孔兩邊發青,一看就知道他患有慢性病,已經很嚴重了。

“這麼說您收到我的便條了,請在沙發上坐吧。”

“我收到了,看門人送來的,說是您想在這兒見我,免得引起別人傳言。”

“若是我直接到您那兒拜訪,我怕別人說這說那。”

“你為什麼要見我呢?”他眼中充滿絕望的神色看著我的同伴,像是他的事情已讓人知道了。

“是這樣的,”福爾摩斯說,他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而像是在回答他的目光,“麥卡瑟的事我全都明白了。”

老人用雙手擋住了臉部。“願上帝幫助我。”他大聲說,“我不想讓那小夥子受冤屈的,我向你保證,如果巡回審判庭判他有罪,我會把實情說出來替他澄清的。”

“您這樣說我真高興。”福爾摩斯沉重地說。

“若不是我那寶貝女兒,我早就說了。如果我被捕,她會傷透心的。”

“可能不至於到那一步吧。”福爾摩斯說。

“你說什麼?”

“我不是官方偵探,是您女兒請我來的,我在為她做事。不過小麥卡瑟得無罪釋放才行。”

“我是個快要死的人了,”特訥說,“我患糖尿病已經好多年了,我的家庭醫生說我不一定能活過一個月。可我情願死在自己家裏,不願死在大牢裏。”

福爾摩斯站起身,拿著他的筆坐到桌前,在麵前放了一疊紙。“隻管把實情告訴我們,我把案情記錄下來。然後您在上麵簽個字,華生先生可以當證人。這樣,為了小麥卡瑟,在處境不利的情況下我會出示這份供詞。我向您保證,不到危急關頭,我不會出示這份供詞。”

“這不要緊,”老人說,“我能否活到巡回審判還是個事呢,這對我沒多大關係,我不願看到艾莉絲難過。我今天就把實情一五一十地告訴你們。為這事我已經想了好長時間了,說起來也簡單。

“對麥卡瑟這死鬼你們不了解,他簡直是個惡鬼!這是實話,願上帝保佑你們永遠別受到這類人的傷害。二十年來,他的魔爪狠狠抓住我不肯放鬆,我這一生都讓他毀了。我跟你們說說這是怎麼一回事。

“那還是六十年代在礦上的時候,當時我是個一身血性的小夥子,活潑好動,凡事都想去做。後來,我交了幾個壞朋友,開始酗酒,由於開礦不景氣,我們當了這裏人所說的搶劫犯。我們一夥六個人,過著浪蕩的生活,時不時搶劫車站,或攔截那些到金礦去的馬車。我有個稱號叫巴拉萊特的黑傑克,我們這幫賊被當地人稱為巴拉萊特幫。直到今天,那裏的人還有知道的。

“有一次,一支黃金押運隊從巴拉萊特駛向墨爾本,我們埋伏在路邊偷襲了他們。押運隊中有六個士兵,我們也是六個人,可以說陣容相當。我們是排射過去的,一下子就從馬上摔下四個衛兵。我們贏了,可我們的人也死了一個。我用槍頂著押運隊車夫的腦袋,這個車夫就是麥卡瑟,要是我當時一槍把他打死就好了。我瞧見他那雙小眼睛不懷好意地盯著我,像是要記住我長的啥樣,我心一軟就饒了他一命。我們帶著這些黃金逃走了,很快就成了有錢人,而後來到英國,沒有受到任何責難。我同老夥伴分手了,決心過一種平靜、有品位的生活。我買下了剛好在市場上出售的莊園,再用一些錢做了點好事,用來彌補我以前的罪惡。我成了家,妻子早逝,給我留下了唯一的愛女艾莉絲。她還在嬰兒時就用嬌嫩的小手引導我走正路,這是我以前想不到的事。總之,我和過去不一樣了,盡力做力所能及的事。本來一切都好好的,沒想到麥卡瑟會突然闖進我平靜的生活。

“那天我到城裏辦一件投資方麵的事,不料在攝政街碰到他。他穿得破破爛爛,光著腳。

“‘傑克,我們來了,’他往我的胳膊上碰了一下,說,‘我們就兩個人,我和我兒子,你收留我們吧,我們會親如一家的;要不,英國的治安很嚴,隨便喊一聲,警察就來找事。’

“就這樣,他們跟我來到了西部農村,再也甩不掉了。從那之後,我讓他租種一塊最好的土地,租金不用交。做了好事的我卻無法安寧,無論走到哪裏,他那狡詐獰笑的麵孔總在我身邊。艾莉絲長大以後,情況更不好了,他知道我怕艾莉絲了解我的過去勝過怕警察,他就敲詐我,不達目的就決不鬆手。我幾乎滿足他的一切要求:土地、金錢、房子,後來他跟我要我的女兒,那是我怎麼也不會應允的。

“你瞧,他兒子長大成人了,我女兒也不小了。大家都了解我身體很不好,他認為他兒子一定會繼承我的財產,他盤算得很美。我在這點上不肯服輸,並不是我對那小夥子不喜歡,可他身上流著他父親的血。我無法忍受讓他該死的血統和我的混在一起。我一百個不答應,麥卡瑟就威脅我。我罵他狗膽包天,我們約好那天中午在兩家房子之間的那個池塘邊解決此事。

“我趕到那兒時他正在和兒子說話,我在一棵樹後邊抽煙邊等著,等到他一個人的時候再說。當我聽到他和兒子談的話後,我的內心就鼓起了邪惡的風暴。他在催促他兒子和我女兒成親,一點兒不想想她會不會願意,就像我女兒是街邊的妓女一樣。一想起自己和最疼愛的女兒竟然會遭到這種人的控製,我受不了,氣得發瘋了。怎麼不能擺脫呢?我快要死了,不怕什麼,盡管我頭腦還清醒,身體還強壯,可我明白這一輩子沒什麼意思了。我還有女兒和財產!我知道隻要能堵上這張臭嘴,一切會好起來的。於是我要行動了。福爾摩斯先生,我真想和從前那樣。我曾有罪,並為此遭受磨難。要讓我女兒也落入那張逼我於死地的魔網,我無法忍受。我一下子就把他打翻到地上,就像打一隻惡狠狠的狗。他兒子聽到他的嚎叫就趕了回來,那時我及時地在樹林裏藏了起來。不過後來我又得回去,慌亂中掉下的披風又被我撿了回來。先生,這就是整個事件的真相。”

“行啦,我無權參與對您的審判,”當老人在那份口供上簽名的時候,福爾摩斯說,“乞求上帝不要讓我們受到類似的威脅。”

“是這樣,先生。那你準備怎麼做呢?”

“您的身體狀況不好,我不準備采取任何行動。您自己心裏明白,在不遠的日子,您將為此受到巡回審判更高一級的審判。您的供詞我會保存好,萬一小麥卡瑟被處罰,我不得已會出示這份口供。可要是他被無罪釋放,這就不會讓外人知道,我們對您的秘密,無論您的身體怎樣,都會守口如瓶的。”

“我們就再見了,”老人鄭重地說,“將來您自己在臨終前,想起曾經讓我平靜地死去,您會有很大的安慰的。”說完,他高大的身軀慢騰騰地站起來,步履艱難地走出了房間。

“真要感謝上帝哇!”福爾摩斯默不作聲了半天後說,“怎麼命運總愛捉弄那些可憐、尋求幫助的人們呢?這次聽到類似案件,我就想起了巴可思特所說的話,並對自己說:‘要不是上帝保佑,就沒有我福爾摩斯。’”

在巡回審判庭的審判中,由於歇洛克·福爾摩斯起草並提交給辯護律師幾份申訴書,小麥卡瑟終於被宣布無罪釋放。老特訥先生在我們會麵之後又平靜地活了七個月,現在已經去世有些日子了。我猜測以後的日子會是這樣:麥卡特的兒子和特訥的女兒一起過著幸福美滿的日子,而對於他們父輩間的恩恩怨怨壓根不會知道。

5五個桔核

當我粗略地瀏覽我保存的1882年至1890年間福爾摩斯偵探案的筆記和記錄時,我竟不知從何入手,擺在我眼前的離奇有趣的材料實在太多了。有的案子經過報道已經眾所周知了,而有些案子因為不能展示出我朋友的傑出才智而沒有報道出來。還有些案子使得他的擅長於分析的本領無法施展,就像某些故事一樣,變成有頭無尾了。又有些案子,他隻弄清了一部分,對其情節的剖析隻是出於推測,而不是以他所看重的、準確無誤的邏輯論證為依據。在上述最後一類案件中,有一個案件不僅情節離奇,結局也離奇,使我禁不住想重新敘述一下,雖然與之有關的一些真相還未弄清楚——也許永遠也弄不清楚了。

1887年我們接手了一係列很有趣和趣味不大的案件,這些案件的記錄,我都保存著。在這些記錄中,有關於下麵各案的記載:“帕拉多爾大廈案”;“業餘丐幫案”,這個業餘丐幫在一個家具店的地下室擁有一個豪華奢侈的俱樂部;“美國帆船‘索菲·安德森’號失事真相案”;“格拉斯·彼得森在烏法島上的奇案”;“坎伯韋爾投毒案”。記得在最後一案裏,當福爾摩斯給死者的表上發條時,發現該表兩小時前就被上緊了發條,從而表明死者在那段時間裏已經上床睡覺。這個推論對澄清案情至關重要。所有案件,也許有一天我都會給大家講個大概,但沒有一個比我現在就要執筆描述的案件更撲朔迷離和荒誕不經的了。

那是九月下旬,秋分時節的暴風雨異常猛烈。狂風暴雨一整天不停地擊打著窗子,盡管我們身在用人類智慧的雙手建造起來的倫敦城內,但此時此刻,我們也不由失去了平時工作的心情,不得不感歎自然界的威力——它就像一頭未經馴服的猛獸,透過人類文明的柵欄向人類怒吼。隨著天色將晚,狂風暴雨更加肆虐了。風時而狂嘯,時而低吟,好像壁爐煙囪裏發出的嬰兒的哭叫。福爾摩斯在壁爐旁心情憂鬱地坐著編製罪案記錄的互見索引;我坐在壁爐的另一旁,正看著克拉克·拉塞爾寫的一本有關海洋的精彩小說。屋外的狂風和瓢潑的大雨有如滾滾海浪,這一切和小說的主題正好互相呼應,融為一體。當時,我妻子回娘家去了。所以,我那幾天又成了我在貝克街故居的常客了。

“嘿,”我抬頭對我的同伴說,“確實是門鈴在響,今晚還會有誰來呢?或許是你的哪位朋友吧?”

“除了你,我沒什麼朋友了,”他回答說,“而且,我從不鼓勵別人來訪。”

“那一定是委托人了。”

“如果是委托人,那肯定是很嚴重的案子,否則,誰肯在這個時候出來呢?我想這個人很有可能是房東太太的親密朋友。”

福爾摩斯猜錯了,因為腳步聲正逼近我們,接著有人敲門。福爾摩斯把照亮他自己的那盞燈轉向客人將要就坐的那張椅子的一邊,然後說:“進來吧。”

進來的是一個二十二歲左右的年輕人,他的穿著考究而整潔,舉止大方,彬彬有禮。他手上的雨傘不停地滴著水,身上的長雨衣閃閃發亮。他在燈光裏四下打量。這時,我發現他臉色蒼白,兩眼無神,顯然他被某種巨大的憂慮壓得喘不過氣來。

“對不起,”他說著,將一副金絲夾鼻眼鏡戴上,“我從暴風雨中帶來的泥水弄髒了您的房間。”

“把您的雨衣和傘給我吧,”福爾摩斯說,“把它們掛在鉤子上,很快就會幹的。我看您是從西南來的吧。”

“是的,從霍爾舍姆來的。”

“你鞋上的泥土很清楚地告訴我您是從那裏來的。”

“我是專程來請教您的。”

“這我很容易做到。”

“而且還想請您幫忙。”

“那可就不怎麼容易了。”

“我久仰您的大名,福爾摩斯先生。普倫德加斯特少校給我說過,您是怎樣把他從坦克維爾俱樂部醜聞案中拯救出來的。”

“哦,是有這回事。有人誣告他用假牌行騙。”

“他說沒有您解決不了的問題。”

“他太誇張了。”

“他還說您是常勝將軍。”

“我也曾失敗過——其中三次敗於幾個男人,一次敗給一個女人。”

“可您取得的勝利更是數不勝數。”

“不錯,我成功的時候是多一些。”

“那麼,我這件事,您可能也會成功的。”

“請您把椅子靠近壁爐一些,講講您這件案子。”

“這不是一般的案子。”

“我接手的都不是一般的案子,我這裏成了最高上訴法院了。”

“可是,先生。我想問一下,在你經手的案子中,有沒有比我的家族中所發生的那一連串更神秘、更難解的事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