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您的案子很有興趣,”福爾摩斯說,“但您得先告訴我大概情況,然後我再問您一些重要的細節。”

年輕人往前挪動了一下椅子,把淋濕的腳伸向壁爐。

“我叫約翰·奧彭肖,”他說,“我想我本人與這個可怕的事沒多大關係。那是上一代遺留下來的問題,為了讓您對這事有個大概的了解,我得從頭說起。

“我祖父有兩個兒子——我伯父伊萊亞斯和我父親約瑟夫。我父親在康文特裏開了一家小工廠,自行車發明後,他的工廠擴大了,並享有奧彭肖防破車胎的專利權,因而生意很火,使得他後來能夠憑出讓工廠所得的那筆巨款過著很富裕的退休生活。

“我伯父伊萊亞斯年輕時僑居美國,是佛羅裏達州的一個種植園主,據說經營得很好。南北戰爭期間,他在傑克遜麾下作戰,後來在胡德麾下升任上校。南軍統帥羅伯特·李投降後,他離開軍隊,返回了種植園,在那裏又住了三四年。大約在1869年或1870年,他回到歐洲,在蘇塞克斯郡霍爾舍姆附近買了一小塊地。他在美國發過大財,他因為厭惡黑人,不喜歡共和黨給予黑人選舉權的政策而離美返英。他是個很怪的人,凶狠暴躁,發怒時言語粗鄙,性情很孤僻。他定居霍爾舍姆後,一直深居簡出,我懷疑他沒進過城。他有一座花園,房子周圍有兩三塊地,他可以在那裏鍛煉身體,但他經常幾個禮拜都不出門。他喜歡狂飲白蘭地酒,煙癮也很大,他不喜歡社交,沒有任何朋友,甚至和自己的弟弟也沒有來往。

“他並不關心我,其實,他是蠻喜歡我的。他第一次看到我的時候,我還是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孩,那是1878年,他已回國八九年了。他懇求我父親讓我和他住在一起,他用他自己的方式來疼愛我。他清醒的時候,喜歡和我一起鬥雙陸、下象棋。他還讓我代表他跟傭人和一些生意人打交道。因此我到十六歲時,儼然就是一個小當家的了。我掌管著所有的鑰匙,我可以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做任何我想做的事,隻要不影響他的隱居生活就行。但是,也有一個奇特的例外,那就是,閣樓那層的很多房間中,有一間堆放著破舊雜物的房間,常年加鎖,無論是我還是別人,他都不讓進去。我曾非常好奇地從鑰匙孔窺視屋內,但除了一大堆破舊箱子和大小包袱外,什麼也沒看到。

“1883年3月的一天,一封貼著外國郵票的信放在我伯父的餐盤前麵。對他來說,一封來信是很不一般的事,因為他的賬單都是現款支付,他一個朋友都沒有。‘從印度來的!’他拿起信詫異地說,‘郵戳卻是本地的,這是怎麼回事?’他急忙拆開信,五個又幹又小的桔子核忽地蹦落到盤子上。我正想笑,卻笑不出來,隻見他大張著嘴,雙眼圓睜,麵如死灰,拿著信封的手顫抖起來了。‘KKK!’他尖叫著,‘上帝,真是罪孽難逃呀!’

“我叫道:‘怎麼啦?伯伯!’

“‘死亡!’他說著,離開餐桌到他自己的房間去了,剩下我一個人在那裏心驚肉跳地害怕著。我拿起信封,發現在信封封口蓋的裏邊,塗膠水的上麵,有三個很潦草的用紅墨水寫成的‘K’字。信封裏除了那五個幹癟的桔核外,沒別的東西。是什麼東西讓他怕成這樣呢?我離開餐桌上樓時,他正好下樓,他一手拿著一枚生鏽了的鑰匙,另一隻手裏是一個錢盒一樣的小黃銅匣。

“‘他們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吧,我還是會戰勝他們的。’他賭咒般地說道,‘叫瑪麗今天把壁爐的火生起來,再讓人把霍爾舍姆的福德姆律師請來!’

“我按他的吩咐去做了。律師到了後,他把我叫到他房間裏。爐火很旺,旁邊的爐棚裏有一堆黑色蓬鬆的紙火燼。小黃銅匣子打開著放在一旁,裏頭什麼東西都沒有。我瞥了那匣子一眼,很吃驚地發現匣子蓋上印著我上午在信封上所看到的那樣的三個‘K’字。

“‘約翰,我希望,’我伯父說道,‘你能做我的遺囑見證人。我把我的產業,不管好壞,都留給你的父親。當然,以後你父親又會留給你的。如果你能平安地享用它們,當然好。不過,如果你發覺不能,孩子,我勸你把它留給你的敵人。我很遺憾給你留下這樣一個有雙重意義的東西,可我也不知道事情會向哪個方向發展。你在福德姆律師於遺囑上指給你的地方把你的名字簽上吧!’

“我在律師所指之處簽了名,律師就把遺囑帶走了。你可以想得到,這事給我的印象多麼深刻。我思來想去,還是不明白到底怎麼了。可這事留下來的模模糊糊的恐怖感,始終在我心裏,雖然隨著時間的過去,這種感覺漸漸淡漠,而且也沒有發生什麼幹擾我們生活的事。即使這樣,我還是看出我伯父從此舉止異常。他酒酗得更厲害了,並且更加不願意去任何社交場所。他老呆在他自己的房間裏,而且還上了鎖;但他有時發酒瘋似的衝出屋子,手拿左輪手槍到花園裏狂奔亂跑,尖聲叫喊,說他誰都不怕,還說什麼人也好鬼也好,誰也別想把他像圈綿羊一樣圈起來。等到激動過去後,他又慌裏慌張地跑回房間,插閂上鎖,好像一個極為恐懼的人,再也不能裝腔作勢地硬撐下去了。每當這種時候,他的臉都是汗津津的,雖然是寒冬臘月,但看上去像剛從水盆裏出來的。

“哦,福爾摩斯先生,不能讓你再等下去了,現在我來說說事情的結局吧。有天晚上,他發酒瘋跑了出去,這一去就再也沒能回來了。我們找到他時,他頭朝下栽在花園一角泛著綠色的汙水坑裏。現場沒有任何暴力的跡象,坑裏的水也不過兩英尺深,因而,鑒於他往常的古怪行徑,陪審團認定他是自殺。但我知道,他是個怕死的人,他是不會去自尋短見的。盡管如此,事情過去後,我父親繼承了他的地產和一萬四千鎊左右的銀行存款。”

“請等等,”福爾摩斯說,“我想您說的這個案子是我聽到的最出奇的一件。請您把您伯父接到那封信的日期和他的死亡日期告訴我。”

“收到信的那天是1883年3月10日,他的死是5月2日,七個星期之後。”

“謝謝,您繼續說吧。”

“我父親接收了霍爾舍姆那座房產後,他在我的建議下仔細檢查了長年累月上著鎖的閣樓。那個黃銅匣子仍在那裏,盡管匣子裏的東西早已毀掉。匣蓋裏麵貼著紙標簽寫著的‘KKK’三個大寫字母。下邊是‘信件、備忘錄、收據和一份記錄’等字樣。我們推測:這可能表明了我伯父奧彭肖上校銷毀的文件的性質。除了很多散亂的文件和記有我伯父在美洲的生活情況的筆記本外,沒什麼重要的東西了。這些散亂的東西,有關於戰爭時期的情況和他忠於職守、榮獲英勇戰士稱號的記述,也有戰後南方各州重建時期的很多和政治有關的記錄,顯然,我伯父曾積極參與了反對北方的鬥爭。

“我父親是1884年初搬到霍爾舍姆去住的,直到1885年元月,一切都很順利。元旦後的第四天,我們圍著餐桌吃早餐時,我父親忽然一聲驚叫,隻見他一手拿著一個信封,一手拿著五個幹癟的桔核。以前我給他說伯父的遭遇時,他老嘲笑我荒唐,而當他自己遇到同樣的事時,卻也嚇得大驚失色,神色不安。

“‘啊,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約翰?’他結結巴巴地問。

“我心情沉重地告訴他,‘這是KKK。’

“他看了看信封的內層。‘是的,’他叫了起來,‘就是這幾個字母。這上麵又寫了些什麼?’

“‘把文件放在日晷儀上,’我在他肩膀後麵望著信封念道。

“‘什麼文件?什麼日晷儀?’他又問道。

“‘就是花園裏的日晷儀,別的地方沒有,’我說,‘文件肯定是毀掉的那些。’

“‘呸!’他壯著膽子說,‘這是文明世界,不許有這種蠢事發生!這東西從哪兒來的?’

“我看了看郵戳回答:‘從敦提來的。’

“‘荒唐!’他說,‘日晷儀啦,文件啦,和我有什麼關係?我才不理這種無聊的事呢。’

“‘要是我的話,我就去報警。’我說。

“‘不行,讓他們來譏笑我,我不幹。’

“‘那讓我去報警吧?’

“‘不,你也不許去。隻有傻瓜才會為這種荒唐事擔驚受怕。’

“和他爭下去是沒用的,他非常頑固,我隻好惴惴不安地走開,我感到一場大禍就要來了。

“收到信後的第二天,我父親去看他的一位老朋友弗裏博迪少校,樸次當山一處堡壘的指揮官。他的出訪讓我很高興,我想,他離開了家就離開了危險,可我錯了。他出門的第二天,少校給我拍來一封電報,讓我立即到他那裏去。我父親摔在一個很深的白堊礦坑裏,這種礦坑在那一帶有很多。他的頭骨跌碎了,不省人事。

“我勿忙跑去看他,可他再也沒有恢複知覺,從此離開了人世。顯然,他黃昏前從費爾哈姆回家時,由於不熟悉鄉間的道路,白堊坑又沒欄杆遮擋,所以,驗屍官很果斷地認為這是‘意外致死’。我仔細而又謹慎地檢查與他的死有關的事情,但沒有發現任何含有謀殺意圖的事實。現場沒有暴力跡象,沒有腳印,沒有搶劫事件發生,也沒有人看見路上有陌生人出現。可我的心情很不平靜,我敢斷定:這一定是有人精心策劃的卑鄙的陰謀。

“我在這種不祥的情況下繼承了遺產。您可能奇怪我怎麼不把它賣掉,我的回答是:我認為我家的災難在一定程度上是由我伯父生前的某些事情引起的,所以不管在哪裏,禍事都會同樣緊緊地威脅著我們。

“我父親是在1885年1月遭遇不幸的,到現在有兩年八個月了。在這段時間,我在霍爾舍姆的生活還是幸福的。我甚至想:災禍已經遠離我家,它已與我的上一代人一起告終了。誰知我這樣的自慰還為時尚早。昨天早上,災禍又來了,情況和我父親當年的經曆一模一樣。”

那年輕人從背心口袋裏取出一個揉皺了的信封,走到桌旁後,他把五個又幹又小的桔核搖落在桌上。

“這就是那個信封,”他說道,“郵戳蓋的是倫敦東區。信封裏還是這幾個字:‘KKK’,然後是‘把文件放在日晷儀上’。”

“你有沒有采取什麼措施?”福爾摩斯問道。

“沒有。”

“沒有?!”

“老實說,”他低著頭,消瘦蒼白的雙手捂著臉,“我束手無策。我覺得自己像麵對著一條毒蛇的可憐的兔子。我好像陷入了不可抗拒的、殘酷無情的惡魔的魔爪中,而這魔爪是誰也防範不了的。”

“不,不!”福爾摩斯嚷道,“你得采取行動啊,先生,不然您就完了!現在除了振作起來外,沒什麼可以挽救您的了。您沒有唉聲歎氣的閑工夫啊!”

“我找過警察了。”

“哦!”

“可他們聽我說完後,隻是笑了一下。我想他們都固執地認為那些信純屬惡作劇,我的兩位親人之死誠如驗屍官所說,完全是意外事故。所以不能和那些前兆聯係到一塊。”

福爾摩斯揮起拳頭吼著:“他們可真愚蠢!”

“可他們派了一個警察和我一同住在我家裏。”

“他今晚和您一起出來了嗎?”

“沒有,他奉命隻呆在房子裏。”

福爾摩斯又憤怒得揮舞起拳頭來。

“那麼,您為什麼來找我?”他叫道,“真讓人氣憤,您為什麼一開始不找我?”

“我不知道啊。直到今天,我向普倫德加斯特少校談了我的困境,他才勸我來找您。”

“您接到信後過了整整兩天了,我們應該馬上采取行動。我想除了那些您已給我提供的情節外,沒有更進一步的憑證——沒有什麼對我們有用的,帶啟發性的細節了吧?”

“有一件。”約翰·奧彭肖說著,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一張褪了色的藍紙,攤開放在桌上。“我還記得,”他說,“那天,我伯父燒毀文件時,我看見紙灰堆裏有一些小的沒有燒盡的文件的紙邊就是這種顏色的。我在伯父屋裏的地板上發現這張紙。我想它肯定是從一疊紙中掉下來的,所以沒被燒掉。紙上隻提到了桔核,恐怕它對我們沒多大幫助。它可能是我伯父日記中的一頁。”

福爾摩斯把燈移了一下,我們彎下腰仔細看那張紙。紙邊參差不齊,的確是從一個本子上撕下來的。上麵寫有“1869年3月”的字樣,下麵是一些莫名其妙的記載,內容如下:

四日:赫德森來。抱著同樣的舊政見。

七日:把桔核交給聖奧古斯丁的麥考利、帕拉米諾和約翰·斯溫。

九日:麥考利已清除。

十日:約翰·斯溫已清除。

十二日:訪問帕拉米諾。一切順利。

“謝謝您!”福爾摩斯說著把那張紙疊好還給了客人,“您現在一分鍾都不能耽擱了,我們沒有時間來討論您告訴我的情況。您得立即回家開始行動。”

“我該做些什麼呢?”

“您隻要做一件事,而且得立即去做。您必須把給我們看過的這張紙放進您說過的那個黃銅匣子裏去,而且還得放一張便條,說明文件都被您伯父毀掉了,這是僅剩的一張。然後,您必須馬上把黃銅匣子按信封上所說的那樣放在日晷儀上。您明白了嗎?”

“完全明白。”

“您先別想著報仇,我認為我們可以通過法律達到報仇的目的,既然他們早有預謀,我們也該采取相應措施。現在首先要做的是把您迫在眉睫的威脅給消除掉,其次才是揭穿秘密,懲處罪惡集團。”

“謝謝您,”那年輕人說著站起身來,把雨衣穿上,“您讓我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我一定按您所說的去做。”

“您必須抓緊。而且,您首先得照顧好自己。我想,有一種危險正逼近。您怎樣回去呢?”

“從滑鐵盧車站坐火車回去。”

“現在九點鍾不到,街上還有人,所以您也許能平安無事。不過,您還是多加小心才好。”

“我帶了武器。”

“那就好了,明天我就開始辦您的案子。”

“那麼,我就在霍爾舍姆等著您?”

“不,您這案子的關鍵在倫敦,我要在倫敦尋找線索。”

“那麼,我過一兩天再來告訴您關於那銅匣子和文件的消息。我將遵照您的指點一一去做。”他和我們握手告別。屋外依舊是狂風呼嘯,瓢潑的大雨不停敲打著窗戶。這個離奇、凶險的故事似乎是隨著狂風暴雨來到我們這裏的——它仿佛是強風吹到我們身上的一片落葉——現在又被暴風雨給卷走了。

福爾摩斯一言不發地坐著,身體前傾,一動不動地盯著壁爐裏紅彤彤的火焰。過了一會兒,他又點燃了煙鬥,背靠坐椅,望著一個一個的藍色煙圈嫋嫋升向天花板。

“華生,我想沒有比這更稀奇古怪的案子了。”他終於做了這麼一個判斷。

“‘四簽名’一案除外。”

“對,除此之外,就數它離奇了。但我想,這個約翰·奧彭肖麵臨著的危險比舒爾托的更大。”

“但是,你對這是什麼樣的危險是不是有了些明確的認識?”我問道。

“它們的性質是毫無疑問的了。”他回答說。

“那麼,到底怎麼回事呢?KKK是誰?他為什麼要不停地糾纏這個不幸的家庭呢?”

福爾摩斯眯上了眼睛,兩肘在椅子的扶手上靠著,指尖並在一起。“通常,一個理想的推理家,”他說道,“一旦有人提供了事實的一方麵後,他就能從這一方麵不斷推出這個事實的其他方麵,而且還能推斷出將要由此引發的一切後果。就像生物學家居維葉憑一塊骨頭就能準確地描繪出一個完整的動物一樣。一個推理家,既然了解了事件中的一個環節,就應該能推斷出前前後後所有的環節。我們還沒有掌握隻有理性才能獲得的結果。隻有研究才能解決問題,單憑直覺做事的人肯定會失敗的。不過,要使推理藝術達到盡善盡美的地步,推理家必須得善於利用他自己了解的全部事實。你是知道的,推理家得掌握一切知識,而這一點,即使是在有了免費教育和百科全書的今天,也還是一種很難得的成就。一個人要掌握對他工作有用的全部知識,倒也不是絕對做不到的,我一直在努力。如果你還記得的話,我們認識不久的時候,你有一次曾十分精確地指出了我的局限性。”

“對,”我不禁笑了起來,“那是一張很有趣的記錄表。哲學、天文學、政治學,打零分;植物學,說不準;地質學,就倫敦方圓五十英裏的泥跡而言,算是造詣很深;化學,很獨特;解剖學,沒有係統;對驚險文學和罪行記錄的了解,無與倫比;是小提琴演奏家、拳擊手、劍術運動員、律師;是可卡因和吸煙的自我毒害者。我想,我沒記錯吧。”

福爾摩斯聽到後麵那一項,嘻嘻地笑了。“嗯,”他說,“就像我過去說過的那樣,一個人應該給自己的腦袋裏麵裝滿他可能用得著的一切東西。其餘的東西可以在書房裏放著,需要時再去取。現在,為了今晚的這宗案件,我們得把一切資料集中起來。麻煩你把書架上的美國百科全書裏‘K’字部的那一冊取出給我。謝謝,讓我們考慮考慮,看能不能從中推斷出什麼。首先,我們可以從一個有充分根據的假定開始——奧彭肖上校是因為某種複雜的原因而離開美國的。像他這樣年紀的人是不會隨便改變全部生活習慣的,更不會心甘情願放棄佛羅裏達的宜人氣候而回到英國來過寂寞的鄉村生活的。他對在英國的孤獨生活那麼喜愛,這表明他懼怕著什麼,因此我們不妨作出一個有用的假設,他是出於對某人、某事的恐懼而被迫離開美國的。至於他怕的是什麼,我們隻能憑他和他的兩個繼承人所接到的那可怕的信件來推斷。你有沒有注意到那幾封信上的郵戳?”

“第一封是從本地治裏寄出的,第二封是敦提,第三封倫敦。”

“準確地說是從倫敦東區寄出的。你能由此推出什麼來呢?”

“這些地方都是海港,寫信的人可能在船上。”

“對極了,我們有線索了。毫無疑問,寫信的人當時很可能——極其可能——一定是在某條船上。現在我們再來考慮第二點。就本地治裏來說,收到恐嚇信到出事時,前後是七個星期。至於敦提,僅僅過了三四天。這意味著什麼呢?”

“前者路程較遠。”

“但信件也要經過較遠的路程呀?”

“這我就不明白了。”

“至少可以這樣假設:那個人或那一夥人乘的是帆船。他們奇特的警告信號看來總是在他們出發前發出的。你看,信號從敦提發出後,事情接著就發生了,你說有多快。如果他們是從本地治裏乘輪船來的,那他們會和信同時到達,可事實上,事情發生在七周後。所以我想信件是由郵輪運來的,而寫信的人是乘帆船的,那七周是兩者的時間差。”

“很有可能。”

“不是可能,事實大概就是這樣。現在你明白了這宗案子的緊迫性和為什麼我要小奧彭肖提高警惕了吧。發信人的旅程一結束,災禍就來了。因為這一回信是從倫敦發出的,所以我們一分鍾也不能耽擱了。”

“老天!”我叫了起來,“這意味著什麼?這種無情的迫害!”

“奧彭肖上校所銷毀的文件顯然對帆船裏的某個人或某夥人有著生死攸關的重要性。事實表明,他們肯定不止一個人。單獨一人不可能接連使兩人死於非命,而且,采用的手段竟然騙過了驗屍官。這裏頭肯定有好幾個同夥,並且他們有勇有謀。他們不管文件在誰手上,都非要弄到不可。因此,可以肯定,‘KKK’不是人名的縮寫,而是一個團體的標誌。”

“是什麼團體的標誌呢?”

“你沒有——”福爾摩斯說著,俯身向前把聲音壓低了,“你從沒聽說過三K黨嗎?”

“從沒聽說過。”

福爾摩斯一頁頁地翻著放在他膝上的書。“你看,”他對著書念道:

“克尤·克拉克斯·克蘭,是一個象聲詞,它來源於槍子擊鐵的聲音。這是由南方州的前聯邦士兵在南北戰爭後成立的秘密團體,在美國各地都有分會。其中在田納西、路易斯安那、卡羅來納、佐治亞和佛羅裏達更為引人注目。它是有著政治目的的團體,經常對黑人選民使用恐怖手段,將反對他們觀點的人或謀殺或驅逐出國。他們通常的做法是,在使用暴力前先給受到敵視的人寄上某種形狀奇怪但能辨別的小東西,例如,一小根帶葉的橡樹枝、幾粒西瓜子或幾個桔核作警告。受到敵視的人接到警告後,可以公開宣布放棄原有觀點或逃往國外。如果對此不屑一顧,那一定會遭到殺害,而且手段奇怪,往往讓人意想不到。那個團體組織嚴密,使用的方法很有係統,以至於在這類案件中,還沒有一個與之抗衡的人能夠幸免於難,作案的人也未能追查到。盡管美國政府和南方上層社會努力製止,但這個團體還是到處發展壯大。最後,到1869年,這個三K黨突然垮台,但此後還有不少此類暴行發生。”

福爾摩斯放下了手中的書,“你可能看出來了,這個團夥的突然垮台和奧彭肖上校帶著文件逃離美國是同時發生的。很可能兩件事互為因果。難怪奧彭肖和他的家人,總被死對頭盯著。我們可以肯定,奧彭肖上校的文件牽涉到美國南方的某些頭麵人物。不找回這些東西,有些人是睡不穩覺的。”

“那麼,我們所見過的那頁……”

“正如我們所料。我要沒記錯的話,那上麵寫的是‘送桔核給A、B和C。’這意味著把警告送給他們。後麵又接著寫道:A和B已清除或已出國;最後還說訪問過C,我想這肯定給C造成了不祥的後果。喂,醫生,我想我們能夠讓一切都水落石出的,同時我相信,小奧彭肖的唯一機會就是按我所說的去做。今晚沒什麼事了,請你把小提琴遞給我,讓我們暫時忘掉這惱人的天氣和我們同胞的不幸遭遇吧!”

第二天早上,雨過天晴,太陽在這個大城市的上空透過雲霧發出柔和的光芒。我下樓時,福爾摩斯已在吃早餐了。

“請原諒我沒有等你,”他說,“我估計,為小奧彭肖的案子我得忙碌一整天。”

“你準備怎麼行動?”我問道。

“這首先得看我初步調查的結果了。總之,也許我不得不去霍爾舍姆一趟。”

“你先不去那裏嗎?”

“不,我得從城裏開始。你隻要拉一下鈴,女傭就會給你端杯咖啡來的。”

我趁咖啡還沒到,拿起桌上還沒有打開的報紙瀏覽起來。我的目光突然在一個標題上凝住了,心裏不由顫了起來。

“福爾摩斯,”我大叫起來,“你晚了!”

“啊?”他放下了杯子,“我最擔心這個,怎麼搞的?”他雖然故作平靜,但我知道他其實很不安。

我是被奧彭肖的名字和“滑鐵盧橋畔的悲劇”這一標題吸引住的。這個報道的內容如下:

昨晚九至十點之間,八班警士庫克值勤到滑鐵盧橋附近時,忽聞有人呼救和落水之聲。當時伸手不見五指,風雨肆虐,因而雖有幾位路人援助,亦無法營救。警報發出後,經水警協同努力,終於撈獲屍體一具。該屍乃一名年輕紳士。據其衣袋內的信封所示,此人是約翰·奧彭肖,生前在霍爾舍姆居住。據推測,死者可能因急於趕搭發自滑鐵盧車站之末班火車,匆忙間迷失於一片漆黑中,誤踩一輪渡小碼頭之邊緣而失足落水。屍體沒有任何暴力痕跡。無疑,死者是意外遇難,此事足以喚起市政當局應注意河濱碼頭的安全。

我們默坐了幾分鍾,福爾摩斯異常沮喪和震驚。

“這件事傷了我的自尊心,華生,”他終於開口說話了,“雖然自尊心是一種狹隘的感情,但它的確受到傷害了。現在這是我個人的事了。如果上帝讓我多活幾年,我要親手解決這幫家夥。他跑來向我求救,我竟然把他打發到死路上!……”他從椅子裏一躍而起,在房中踱來踱去,情緒激動得難以抑製。他一臉的羞愧,兩隻瘦長的手不安地一會兒交叉在一起握著,一會兒又鬆開。

最後,他大聲說道:“狡猾透頂的魔鬼,他們怎麼把他騙到那兒去的?那堤岸並不直達車站呀!而且對他們的行動來說,即使是這樣的一個黑夜,在那座橋上無疑也是人太多了。唉,華生,你看著吧,看到底誰能取得最後的勝利,我現在就要行動了!”

“去找警察嗎?”

“不,我要自己當警察。等我把網結好了,蒼蠅就很好捉了。”

這天我一直在忙我的醫務工作,天色很晚了才回到貝克街。福爾摩斯還沒有回來。快十點鍾了,他才麵色蒼白、精疲力盡地回來了。他打開碗櫃,撕下一大塊麵包,狼吞虎咽地嚼著,然後喝了一大杯水。

“你餓了。”我說。

“餓死我啦,早餐後就沒吃一點兒東西,我忘記吃了。”

“事情進展怎樣?”

“不錯。”

“有線索了嗎?”

“他們已經在我的掌握中了,小奧彭肖的仇一定得報。嘿,華生,我們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吧,我已經想好了。”

“你是說——”

他從碗櫃裏拿出一個桔子,剝了後,把桔核擠到桌上,從中選了五個裝到一個信封裏。然後又在信封口蓋的反麵上寫上“S.H.代J.O”。他封上信封,在上麵寫上“美國,佐治亞州,薩凡納,孤星號三桅帆船,詹姆斯·卡爾霍恩船長收”等字樣。

“他還沒進港信就在那等他了,”他得意地笑著說,“這封信會讓他夜不安眠的,他會認為這封信是他死亡的預兆,就像奧彭肖從前那樣。”

“這個卡爾霍恩船長是什麼人?”

“是那幫混蛋的頭頭。我還要搞其他幾個人,不過,先搞他。”

“那麼,你是怎樣看出來的?”

他從衣袋裏拿出一張寫滿了日期和姓名的大紙。

“我一整天,”他說,“用在查閱勞埃德船舶登記簿和舊文件的卷宗,追查1883年一、二月在本地治裏港停靠過的每艘船離港後的航程。從登記上看,在這兩個月中,共有三十六艘噸位較大的船到過那裏。其中有艘叫‘孤星號’的引起了我的注意,因為它雖然是在倫敦入關的,但它來自美國的一個州。”

“我想,是得克薩斯州吧。”

“到底哪一州,我還不清楚,不過我知道它一定是艘美國船。”

“然後又怎樣呢?”

“我查閱了敦提的記錄。當我看到一八八五年一月三桅帆船‘孤星號’抵達那裏的記錄時,我的猜想就得到證實了。接著我又查詢了停泊在倫敦港內船隻的情況。”

“結果呢?”

“那‘孤星號’是上周到這裏的。我又在艾伯特船塢了解到這船今早上已趁著早潮順流而下,我給格雷夫森德港發電報,得知它不久前駛過去了。因為風向朝東,所以我相信它這時已過了古德溫斯,離懷特島不遠了。”

“那麼,你想怎麼辦呢?”

“我要把他捉住,還有他的兩個副手——那條船上僅有的美國人,其他人是芬蘭人和德國人。我還聽裝貨的碼頭工人說,他們三個昨晚都離船上岸了。等他們的帆船到達薩凡納時,郵船早就把信帶到那裏等了,而且我也早用電報通知了薩凡納的警察,說這三位先生是正在通緝的殺人犯。”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謀殺約翰·奧彭肖的凶手永遠收不到那幾個桔核了,而且也不知道世界上有一個和他們同樣機靈果斷的人在追捕他們。那年秋分時節的風刮得異常持久和凶猛。我們一直在等薩凡納“孤星號”的消息,卻一直沒有。後來,我們終於聽到,在遙遠的大西洋某處,一次海浪退潮後,人們發現沙灘上有一塊破碎的帆船尾柱,上麵刻著“LS”兩個字母,我們所能知道的“孤星號”的消息僅此而已。

6歪唇男人

聖喬治大學神學院已去世的院長伊阿亞斯·惠特內有個弟弟叫艾瑟·惠特內,他迷上了鴉片,整天陶醉在煙霧中。他在讀大學時,看過德·昆茜對夢幻和激情的描述,他就想從鴉片酊裏浸泡過的煙草那兒找到預想中的夢幻和激情。時間長了,他這個癡迷的念頭讓他患了吸鴉片的壞毛病。後來他覺得自己上癮快,但戒掉卻很難,和大多數人一樣,許多年來他吸毒成癖難以擺脫,他的親朋好友對他既討厭又同情。他時常保持這樣一副神情:青黃的臉色,眼皮往下垂,兩眼沒精神,身體縮成一團,蜷曲在一把椅子上,看上去真像一個失魂落魄的窮鬼,對這我至今還記得。

那是1889年6月,有天晚上,大多數人都準備休息了,門鈴驟然響起。聽門鈴響了,我立刻從椅子裏坐起身來。我的妻子正在做針線活,她放下手裏的活,臉上現出很不高興的樣子。

“一定是來看病的,”她說,“你又要出診了。”

我忙了一天,剛又累又乏地從外麵回家,聽到這聲響不禁歎了口氣。

我聽到開門聲和著急的說話聲,接著快步走過地毯的聲響傳來。很快,我們房間的門被推開,一個女人走進屋裏。她的頭部蒙著黑紗,身上穿著深色呢絨衣裳。

“真對不起,我這麼晚來打擾您!”她開始說,隨後她禁不住快步緊走,摟住了我老婆的脖子,趴在她的肩上哭了起來。“唉,我真是糟糕透了!”她哭著說,“我真想得到一點兒幫助呀!”

“哦!”我的老婆說著,掀開她的麵紗,“原來是凱特·惠特內啊。你可把我嚇暈了,凱特!剛才你進來時,我一點兒都沒料到是你!”

“這麼晚跑來找你,請別見怪,我實在不知怎麼辦才好。”這種事挺多,人們一旦碰到難事,就像暗夜裏的飛鳥撲向燈塔一樣撲向我的老婆,盼著從她那兒得到一些安慰。

“你的到來,我們很高興,你先喝一點兒兌水的酒,把心情放平靜了,再和我們談談發生了什麼事。若不然,我先讓詹姆斯去睡覺,你看如何?”

“噢!別這樣,我需要大夫的關心和指點呢。我說的是艾薩的事,他兩天沒有回家了,我為他擔心透了。”

對我來說作為一個大夫,對妻子來說是她的老朋友和老同學,我們已有好幾次聽她訴說她丈夫給她帶來的擔憂了。平常我們怎麼會知道她丈夫上哪去了?我們又能為她把他找回來嗎?我們隻好找一些話來安慰她。

看來事情挺簡單。她得知近來他的煙癮一發作,就跑到老城區最東邊的一個鴉片館去滿足,這消息很準確。他要到晚上才顫抖著身體很疲倦地回家,他在外麵遊蕩的時間從不超過一天。但這次不一樣了,他鬼使神差地在外麵呆了48個小時。現在準是和那些在碼頭上的二流子一起躺在什麼地方吞雲吐霧呢。可能為了從鴉片的興奮中積攢精神而沉睡不醒。去了那個鴉片館就一定能夠找到他,她相信會找到的。那個鴉片館位於天鵝閘巷的黃金酒店。她知道那個地方又怎樣呢?作為一個年輕的少婦,她怎麼會闖進那種地方,把她的丈夫從一群煙鬼裏找出來呢?

擺在眼前的事實是讓人把他找回來,開始我想和她一塊去那個地方,轉念一想,何必讓她跑一趟呢,我自己就會把她的丈夫找回來。再者,我是艾瑟·惠特內的醫藥顧問這層關係,我相信他會聽我的話。何況,假如我一個人去,也許事情就會好辦一些。我向她保證,隻要她的丈夫在她所說的那個位置,我就會在兩個小時內雇輛出租馬車把他送回家。10分鍾後,我乘了一輛雙輪小馬車,朝著東麵疾駛而去。我有點不情願地離開扶手椅和那溫馨的家。這趟出行,我當時就有點預感,但壓根不會想到會遇上那麼離奇的事。

這件事剛開始時,我並沒感到有什麼困難。天鵝閘巷藏在倫敦橋東沿河北岸的高大碼頭建築物後麵,小巷汙濁不堪。我要找的那家旅館,擠在一家出售廉價成衣的商店和一家杜鬆子酒店之間,門麵是一個黑乎乎的洞穴狀的豁口。這豁口緊挨著一條陡峭的階梯。我順著那條階梯走了下去,讓馬車在外麵等著。來往男人的雙腳已把這石階的中部踩磨得凹陷下來了。門上懸掛著油燈,借著那閃爍不定的燈光,我摸著門閂,走入一個又深又矮的房間,屋裏飄散著濃重的呈棕褐色的鴉片煙的煙霧,仿佛眼前是移民船前甲板下的水手艙一樣,屋內靠牆處放著一排排的木床。

透過暗紅的燈光,可以勉強瞅見那些人東倒西歪地躺在木床上,他們有的垂著頭,有的彎著腿,有的仰著頭,有的下巴朝天,他們無精打采地從每一個角落裏望著剛來的客人,在金屬的煙鬥鍋裏燃燒著的鴉片被人吮吸時發出的紅色小光環,在一個個黑影裏閃爍點點亮光。這兒的人有的自言自語,有的用一種奇怪的喑啞、簡單的語調交談著,小聲地嘀咕著——這樣的談話大多喋喋不休,含含糊糊,說的幾乎全部是自己的事情,而別人對他說的事絲毫沒有反應。大多數人都靜悄悄地躺在床上。遠處一頭放著一個炭火燃得挺旺的小灰盆。灰盆旁邊有一隻三條腿的木板凳,上麵坐著一個老頭,這人身材瘦高,雙拳托腮,兩隻胳膊肘撐在膝蓋上,兩眼專注地盯著炭火。

我剛進屋裏就有一個臉上毫無血色的馬來人很有興致地走來,遞給我一杆煙槍和一份煙劑,熱情地邀請我到裏麵的一張空床上去。

“謝謝,但我不想在這長呆下去。”我說,“艾瑟·惠特內先生是我的朋友,他在這兒吧。”

我聽見我右邊有人動了一下並發出喊聲。我借著暗紅的燈光看見麵色蒼白的惠特內正極為憔悴,睜大雙眼盯著我。

“老天!是你呀,華生!”他說著,那樣子顯得既讓人同情又鄙夷,他的每一根神經好像都處於緊張之中。“哎,華生,現在什麼時候了?”

“快11點鍾了。”

“禮拜幾的11點鍾?”

“禮拜五,今天都6月15號了。”

“我的老天!我一直認為今天剛剛禮拜三。今天是禮拜三,你為什麼要詐我?”他垂著頭,把臉深深埋進兩條胳臂之間,開始扯著嗓子哭起來。

“真的是禮拜五,我跟你說,你的老婆已在家裏一直等了你兩整天,你不為此感到愧疚嗎?”

“是的,我應該為此感到內疚,可是你弄錯了,華生,因為我在這裏才呆了幾個小時,吸了三鍋,四鍋……我記不清吸了多少鍋了。我會很快和你回去。小凱特已很可憐了,我不該再讓他擔驚受怕,請扶我一把,你雇了馬車了嗎?”

“是的,我雇的那輛馬車在外麵等著我們呢。”

“好,我這就坐車回去吧。可是,你替我去瞧瞧我到底欠了多少錢,我沒有一點兒精神了,我都不能照料自己了。”

我四處尋找店主,在兩排躺著人的木床間窄窄的過道穿行,為了避免聞到那鴉片令人作嘔和難受的臭氣隻得屏住呼吸。當我從炭火房那個高個子老頭旁走過時,我感到有一隻手突然用力拉了我的上衣下擺一下,有人低聲對我說:“走過去再回頭看我!”這句話聽得很清晰。我低頭查尋話音來自何處,隻有那老頭靠我最近,我認為這話音肯定是他說的。可是,這時他和剛才一樣,專心致誌地坐在那裏。他瘦骨嶙峋,臉上滿是皺紋,蒼老得佝僂著背,一支煙槍無精打采地放在他的雙腿間。我往前走出幾步,回過頭看他時,猛吃了一驚,若不是我盡量克製自己,一定會失聲喊出來。當他轉過身來時,除我之外誰也不能看見他。他佝僂的身體已經伸直,一臉的皺紋突然不見了,剛才恍惚的雙眼放出光芒。他怎麼會是歇洛克·福爾摩斯,這時他正坐在炭火旁望著一臉驚訝的我咧嘴發笑呢。我照著他的意思走近他身邊時,他立刻背轉身,側麵朝著那些人,這陣,他又顯出開始那個抖抖嗦嗦,胡言亂語的老態樣子。

“福爾摩斯!”我小聲地說,“你到這個煙館來幹什麼?”

“聲音再放小點兒,”他回答著,“我耳朵靈著呢。你肯幫我一把的話,就先把你那個煙鬼朋友打發走,我很願意同你說上幾句。”

“我雇了一輛小馬車在外麵正等著呢。”

“就讓他坐車先回去吧!他不會再有精神去搗亂了,對此你放心好了。我想讓你給你老婆寫個便條,告訴她,說你和我又要合作辦一件案子。然後你到外麵等著我,5分鍾後我出去找你。”

歇洛克·福爾摩斯的請求很明確,他總是以一種巧妙的、和氣的態度提出來,讓人怎麼也不能拒絕。這樣,我認為隻要把惠特內安全地送上馬車,我這回出門的任務就可以完成了。至於以後的事,我很願意和我的老朋友一塊去進行一次超乎尋常的探奇涉險的。這種事情對他來說很平常。幾分鍾後,我寫完便條告知我的去向,隨後代惠特內付清欠賬,帶他出去,望著他乘車在黑暗中消失。過了一會兒,一個年歲很大的人從那鴉片煙館裏出來,於是我和歇洛克·福爾摩斯走在街上。他駝著背,搖搖晃晃,步履艱難,大約走過兩條街,他才向四處快速地掃了一遍,而後站直了身子,接著他禁不住歡暢地大笑起來。

“華生,我估計,”他說,“我除了有注射可卡因和你們醫學觀點並不反對的一些小毛病外,你是不是以為我又添了一個好化裝的癖好呢?”

“你在那種地方,我自然會感到很吃驚的。”

“我在那裏能見到你,比你看到我更驚奇呢。”

“我是去找一個朋友的。”

“可我正在尋找一個敵人。”

“敵人?”

“正是,我的一個天敵,可能在不久以後,我會稱他為我的一個獵物。華生,照直說,我正在進行一場與以往不同的偵查。我準備從那些癮君子的胡說八道中找到痕跡,我以往沒幹過這類事情。那煙館裏一旦有人認出我來,我有可能會丟了性命。那開煙館的無賴印度阿三曾一度發誓要幹掉我,因為我曾為了我自己的事到那兒偵查過。在保羅碼頭旁邊拐角的地方那所房子後麵有一個活板門,它能說出一些在月黑風高之夜從那兒經過的東西怪異的故事呢。”

“什麼!你說的不是一些屍體嗎?”

“是的,華生。在那個煙館裏每個被致死的倒黴蛋身上都能得到一千鎊,如是我們拿到這筆錢,我們就變成有錢人啦。沿河一帶最凶狠的圖財害命的地方就是這兒啦。納維爾·聖克萊爾好讓我擔心進得去出不來呀。不過,我們就應當把圈套設在那兒。”他把兩個食指放在上下唇中間,吹出一聲尖銳的哨聲,同樣信號的哨聲在遠處回響著,不多時一陣轆轆的車輪聲和馬蹄的得得聲從遠及近而來。

“現在,華生,”福爾摩斯說,“你能同我一塊去一趟嗎?”

此時一輛高大的單馬車從黑夜中駛出,兩旁吊燈射出黃色的燈光。

“可以,我願幫你做些事情的。”我回答道。

“哦,值得信賴的朋友總會幫忙的,善於做事的人更好了。現在我有兩張床鋪在杉園的房裏,咱們去那兒吧。”

“杉園?”

“是的,我偵查此案時就住在那裏,那房子是聖克萊爾先生的。”

“那麼,它在啥地方呢?”

“在凱特郡,離李鎮很近。我們得趕二十多裏地的路程。”

“我對這不怎麼了解呀!”

“是嗎,不過,你不久就會知道所有的事,跳上來吧。不打擾你了,約翰,這是半克朗。明天十一點左右再見麵,鬆開馬韁繩,再見。”

他輕輕甩了那馬一鞭子,馬車便快速地穿過一條條寂靜無人的街道,接著路麵變得寬闊,最後飛駛過一座大橋,橋兩側鑲著欄杆,渾黑的河水從橋下緩緩地流過。往前看,是一片空蕩的荒地,堆滿磚瓦和灰泥。有時巡警那沉重而有規律的腳步聲打破這兒的沉靜,有時有些樂不思歸的狂歡者在返回的路上大喊大叫。一堆散開的雲朵飄過天空,一兩顆星星在雲縫裏這兒那兒地閃爍著微弱的光芒。馬車在一片寧靜中奔駛著。福爾摩斯一直不說話,頭垂在胸前,像是沉浸在思索中。我坐在他的旁邊不想打斷他的思路,盡管我很想了解這個新案到底是怎樣一回事,為什麼耗費他這麼大的精力。馬車已經跑出好幾裏地了,兩邊是郊外別墅區的圍牆,這時他才從沉思中醒過來,搖晃了幾下,抖抖肩膀,點燃了煙鬥,顯出一副了不起的樣子。

“華生,你天生就善於保持沉默,”他說,“這是我之所以和你交朋友的原因之一。同別人交往,對我來說十分重要,因為我個人的思路不是很正確的,能令人完全信服的,對於這一點,我向你保證就是這樣。我想不出當那位可愛的婦女在門口迎接我時,我該怎樣對她說清楚。”

“別忘了,我對這件事什麼也不知道。”

“在我們到達李鎮之前,我有足夠時間來對你說清這件事的前前後後。盡管看上去沒有什麼,但我卻有些糊塗,為此鬧不清。不用懷疑,沒有多少線索,可我卻理不清一個頭緒。現在,我把大概的案情對你簡單地說說,華生,也許你會讓我在黑夜裏看到一線光亮。”

“那麼,你說說唄。”

“這是幾年前的事了,確切地說,是在1884年5月裏——有位叫納維爾·聖克萊爾的有錢人來到李鎮。他買了一座大別墅,把院落修整得很漂亮,生活極為鋪張,這人顯然是個闊佬。他陸續地同周圍的許多人交上朋友。1887年,他娶了一位釀酒商的女兒,而後有了兩個孩子。他在幾家公司都有投資,他卻沒有工作。他有個習慣,每天清晨進城,下午5點14分坐火車從坎農街回來。聖克萊爾先生37歲了,沒有什麼不良的愛好,是個很稱職的好丈夫、好父親,和別人也沒有什麼恩怨。另外,他目前的全部債務,我已調查明白,共有88鎊10先令,他的存款在首都市郡的銀行裏就有220鎊。因此,他不是為財務上的煩惱而出事的,這也是不可能的。

“上周一,由於聖克萊爾先生有兩件要緊的事情要辦,另外,他還要給小兒子買一盒積木,於是他比平時進城要早得多。說起來挺碰巧的,就在那天,他離家後不久,他的太太接到一封電報,上麵說有一個貴重的小包裹已經寄到亞柏廠運輸公司辦事處,讓她去取。這是她一直盼著的包裹。可以了,若是你對倫敦的街道很熟悉,你就會知道那家公司的辦事處在弗洛斯諾街。那條街有一個岔道和天鵝閘巷相接,天鵝閘巷也就是今天你看到的那個地方。吃過午飯後,聖克萊爾太太便進城了,在商店買了些東西之後,她到運輸公司辦事處去領包裹。回到車站時,經過天鵝閘巷時正好是下午4點35分,你聽清楚了嗎?”

“聽明白了。”

“可能你還記得,那是一個天氣很熱的星期一,聖克萊爾太太一邊慢慢走一邊往四周看,但她厭惡周圍的那些街道,她特希望盡快租到一輛小馬車。她正要走過天鵝閘巷時,猛地一聲喊叫,或者說是哭號傳來,循聲望去,她看到她的丈夫正從三層樓的窗口向下望著她,並且向她做出招手的樣子,當時她驚嚇得出了一身的冷汗,手腳發涼。據她說,他丈夫激動的神情非常嚇人,由於窗戶是敞開的,她看到丈夫的臉色十分清晰,當時他拚命地向她揮手,轉眼間他消失在那窗口裏,真像是一種不可抵擋的力量在他背後猛地拽了一把。但是,由於她那女人所具有的極為敏銳的眼睛,在那一刻間已看到一個超乎尋常的地方:他穿的居然是進城時的那件黑色上衣,但是,在他的脖子上並沒見到硬領,胸前也沒有領帶。

“她想到丈夫肯定是出了什麼事,當她穿過屋子,衝向二樓樓梯時,我講過的那個印度人把她堵在了樓梯口,並且推著她不讓進。接著過來一個丹麥助手,他們一起往街上推她。懷著從未有過的困惑和震驚,她趕緊沿著小巷衝了出去,真不錯,她很幸運,在佛萊斯諾的街頭迎頭碰到一位正要去上班的警官和幾名警察。很快,他們聽完她的訴說後,那警官同兩名警察同她返回煙館。盡管那煙館老板百般阻攔,他們仍然進入了那間剛才發現聖克萊爾先生的房間。可是,在那房間裏並沒發現任何他呆過的跡象。事實上,在那層樓上根本沒有見到別的人,除了一個瘸著腿,麵目令人厭惡的人之外。那人可能在那兒住,這個家夥同那個印度人都異口同聲地發誓說,那天下午,沒有任何人到過那層樓的前屋。由於他們一口否認,警官被搞得有點糊塗,有些認為聖克萊爾太太可能看錯人了。就在這時,她突然大叫了一聲,猛地撲向放在桌子上的一個小鬆木盒前,她把盒子掀開,從裏麵嘩地倒出一大堆的兒童玩具和積木,這正是她丈夫曾答應送給孩子的玩具。

“她的這一發現,使那瘸子立刻變得很慌張,事態的嚴重性已非常明顯了。這使得警官更加懷疑,對那兒所有的房間進行了認真的搜查。結果證實,發現的一切都與一件可惡的罪行有關。作為起居室的前屋擺設極為簡樸,這房間通向另一間背對著碼頭的小臥室,從小臥室裏,可以看到碼頭上的情景。碼頭和空房之間是一塊狹長的地段,在退潮時這裏沒有水,漲潮時這裏就被至少四尺深的河水淹沒。臥室裏有一扇從下邊開的很寬敞的窗戶。在檢查的過程中,在窗框上發現了斑斑血跡,在地板上也發現了一樣的幾滴血。從前屋的一塊帷幕後發現了聖克萊爾先生的全套衣服,他的靴子、襪子、帽子和手表都放在那裏,唯獨找不到那件上衣。這些衣服上沒有留下任何暴行的痕跡,聖克萊爾先生不知到哪兒去了。由於找不到別的出路,很顯然他隻能從窗口逃出去。從窗框上那些來曆不明的斑斑血跡上看,他是想遊泳逃生,但這時是不可能的,因為當這幕慘劇發生時,正趕上漲潮,潮水正漲到了頂點。

“再回過頭來看看那些與本案有牽扯的歹徒吧。那個印度阿三是遠近聞名的壞蛋,但是,聖克萊爾太太曾說,她的丈夫在窗口出現一刹那後,那印度人已經在樓梯口等她了。從這看出,他在案中隻不過充當一個幫凶的角色。但他不承認,說他不明白怎麼回事,他對樓上租房的休·卜恩的事情一點兒都不知道。並且,他對那位下落不明的先生的衣服怎麼會出現在那屋子裏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這些就是那個印度阿三老板的情況。至於那個住在三層樓的陰險的瘸子,他一定是最後親眼見到聖克萊爾先生的人。那人名叫休·卜恩,常到倫敦城區的人都熟悉那張醜陋的臉。他以乞討為生。為了避免警察管製,他有時裝作賣蠟燭的小商販。沿著針線街走不遠,你就會注意到,靠左邊有一個小牆角,這個乞丐每天盤著腿坐在牆角,把那少得不能再少的幾盒火柴放在膝蓋上。在他身邊的過道上,他放著一頂油跡斑斑的皮草帽子,憑著他那副讓人可憐同情的相貌,人們接濟給他的小錢就如雨點般地投進他的破帽子裏。他引起過我的注意,我曾試圖了解他的乞討生活,在這想法之前,我多次暗察過這家夥;但是,我對他的乞討生活大致了解之後,我感到很驚訝,因為他在短時間內收獲不小。你清楚,他那副奇特的相貌讓每一個從他身旁經過的人都不得不瞧他一眼。一頭蓬鬆的棕紅色的頭發;那張沒有一點血色的麵孔讓一塊嚇人的傷疤搞得更加不好看,這塊傷疤每當收縮時,便把上嘴唇的外部邊緣反卷著拉上去;一副像是巴兒狗樣的下巴;一雙黑眼睛目光銳利,他的兩隻眼睛同頭發的顏色對比鮮明。他的樣子和別的乞丐迥然不同。另外,他的智商也是超過一般人的,無論過路人扔給他什麼破爛東西,說什麼話,他都能接受並從容回答。現在,我們已搞明白他是那個在煙館裏居住的人,並且也是最後唯一看到那個下落不明的有錢人的人。”

“他是一個有殘疾的人,”我說,“他獨自一個人怎麼能對付得了一個力氣大的年輕人呢?”

“是這樣,看他走路一瘸一拐,像是個殘廢人;不過,別的地方,他顯然占優勢,而且營養充分。當然,你的醫學經驗也足以證明,華生,你知道一個人有一肢不靈活的弱點,往往其他肢體會格外結實,以此來彌補自身的缺陷。”

“您繼續說下去。”

“聖克萊爾太太一見到窗框上的血跡後便昏了過去,一位警察用車把她送回家裏,因為她留下來對偵查不利。負責本案的警官相當認真地檢查了所有的房間,可是沒能發現任何有利於偵破此案的東西。當時,他們忽略了一件事,未能將休·卜恩立刻逮捕,這讓他有了幾分鍾的準備,在這短短的幾分鍾裏,他很可能和他的印度同夥相互串供。好在這一失誤立即就得以糾正,休·卜恩馬上被抓捕並受到搜查,沒能發現任何能判他犯罪的證據。的確,他的汗衫右袖上的一些血足以引起人的懷疑,但他的左手第四指靠近指甲處被刀割破了一塊,他指著那傷口說血是從那裏流的;還說,他去過窗戶那邊,真的,據他所說可斷定,那裏的血跡是他留下的。他堅決不承認見過聖克萊爾先生,並且發誓肯定地說他對那些在他房間裏發現的東西,他和他們一樣感到十分不解。他認為聖克萊爾太太說她的丈夫肯定在窗前出現過,是由於她神經不正常,或是在夢遊。他最終被關押起來,盡管他一直大聲地說自己是冤枉的。另一方麵,警察仍舊在那所房子裏守著,希望潮水退了能從中找到一些新的東西。

“讓人興奮的是,竟然找到了一線希望,雖然他們在那泥灘上並沒找到他們不願發現的東西——納維爾·聖克萊爾的屍體,但是他們找到了他的上衣。這件上衣在退潮後的泥灘上全部暴露著,在他的上衣口袋裏發現了讓人意想不到的東西,你能猜到嗎?”

“我一時想不出來。”

“是的,真是讓人難以猜到。他的每個口袋裏塞滿了一便士和半便士,一共420個便士和270個半便士。也難怪那上衣沒被潮水卷走。這對於人的軀體來說就是另一回事了。在那房子和碼頭之間的退潮,每次都潮水洶湧,這樣來看,也許他的身體卷進了河裏,卻在泥灘上留下了這件沉甸甸的衣服。”

“不過,從我所掌握的情況看,他們發現這位先生別的衣服都放在屋裏,難道他的身上隻穿著一件上衣嗎?”

“不,華生。這件事可以這樣分析,假設卜恩在別人沒有看到的情況下,將納維爾·聖克萊爾推出窗外,那麼,他緊跟著最想幹的是什麼呢?自然是把那些容易泄露真相的衣服,必須消滅幹淨。當時的情形,他完全會抓起衣服,扔到窗外。他正要往外扔衣服時,他會想到那衣服很輕,會隨水漂浮。這時,他立即做出反應,他已經聽到那位太太要搶上樓來和印度人在爭吵著;也許,他已經從他的同伴那裏知道,有一幫警察正從大街上朝這個方向跑過來,留給他的時間很少了。他就會想到那些從乞討中拿來的錢,於是便衝到那個密藏的地方,隨手抓起一把把的硬幣,往衣袋裏塞去,這樣才能使那件上衣不會被水托起漂浮在水麵上。扔出這件衣服後,他原想以同樣的方法把其他的衣服也處理掉,但樓下已傳來了急匆匆的腳步聲。警察的快速趕到,迫使他放棄了自己的計劃,隻好先慌忙把窗戶關上。”

“聽起來,這樣的解釋倒也說得過去,但可能有點勉強。”

“哪裏,咱們找不到一個更合乎邏輯的假設罷了,就先把這個假設定為最有價值的吧。我剛才說過了,休·卜恩已經抓進了警察局,但是警官卻拿不出任何有利的證據來證實他以前犯過什麼罪,甚至連這方麵的嫌疑也找不到。多年以來,他是沒人不知道的依靠乞討為生的人。他的生活看上去很平靜,對別人毫無傷害。事實就擺在麵前,那些值得解決的疑問像過去一樣遠遠沒有得到解決。這些問題是:納維爾·聖克萊爾到那家煙館去幹什麼?他在那兒碰到了什麼事?現在,他在哪兒?休·卜恩在這樁案件中到底扮演了一個什麼角色?我承認,在我的經驗中,沒有哪一個案件,乍一看似乎很簡單,可是卻出現了這麼多的困難。”

當歇洛克·福爾摩斯細說這一連串怪事情的時候,我們的馬車飛快地將我們帶出這座大城市的郊區,直到最後把那些零零散散的房子甩在後麵。接著馬車順著兩旁有籬笆的鄉間道路轔轔地前行。當他剛講完時,我們正從那個疏疏落落的村莊穿過,有幾家窗戶裏閃爍著微弱的燈光。

“現在快到李鎮了,”我的同伴說,“我們這算不上長途旅行,一路上竟穿過了英格蘭的三個郡縣,從米特爾塞克斯出發,經過薩裏郡的一隅,最後到達凱特郡。你看見那樹叢中的燈光了嗎?那就是杉園。那兒坐著一位憂心忡忡的婦女,在靜聽外麵的風吹草動,她聽到得得的馬蹄聲了吧。”

“可是你為什麼不在貝克街辦這案子呢?”

“因為有許多事情要在這裏進行偵查。聖克萊爾太太已經盛情地安排了兩間房子供我們居住。你完全可以放心,她肯定對我的朋友光臨感到高興。華生,說實在的,在沒有落實他丈夫的情況之前,我真怕見到她。看,咱們到她家了。”我們的馬車停在一座大別墅前,這座別墅坐落在庭園之中。這時一個馬僮跑了過來,拉住馬頭。我跳下車來,跟著福爾摩斯一起走上了一條通往樓前的、小小彎曲的碎石道。我們走近樓前時,樓門洞開,穿著一身淺色紗布衣服的白膚金發的小婦人站在門口,她的衣服很合體,在衣服的領口和腕口處鑲著少許蓬鬆透明的絲織薄紗邊。她在燈光輝映下,亭亭玉立,一手扶門,一手半舉,對我們很熱情,顯然已等待很久了。她微微彎著腰,探首向前,渴望的目光凝視著我們,兩唇微張欲語,好像是在提出詢問的樣子。

“啊,”她喊道,“怎麼樣?”隨後,她看出是我們兩個人,起初還滿懷希望地叫喊,當看到福爾摩斯搖頭聳肩的樣子,便禁不住痛苦地哭泣了。

“沒有好消息嗎?”

“沒有。”

“那麼,是壞消息啦?”

“也不是。”

“謝天謝地!快進來吧,你們一定很辛苦了,跑了這麼遠的路。”

“這是我的朋友,華生醫生。在過去的幾個案件中,他對我的幫助很大,我很幸運能把他請來和我一塊進行偵查。”

“我很高興見到您,”她說著和我熱情地握手,“請原諒我照顧不周的地方,我們近來所受的打擊那麼突然,望您多多諒解。”

“親愛的太太,”我說,“我是經曆過多次戰爭的戰士了,請您不必對我這麼客氣。如果我能夠有所幫助的話,我將會感到很高興。”

我們走進一間燈光明亮的餐室,這時桌上早已擺好了冷餐,聖克萊爾太太說:“我很想問你們兩個直截了當的問題,望你們能坦率地告訴我,行嗎?”

“怎麼不行呢?太太。”

“您別擔心我的情緒,我會控製住自己的,也不會說暈倒就暈倒。我僅僅想聽聽您的實實在在的意思。”

“哪一方麵的?”

“您別蒙我,您覺得納維爾還在人間嗎?”

歇洛克·福爾摩斯一時找不到詞來回答了。

“說實話吧!”她站在地毯上著急地重複著,目光向下緊盯著福爾摩斯,這時他仰著身坐在一把柳條椅裏。

“親愛的太太,說真話,我並沒有那麼去想。”

“你覺得他已經死了?”

“是這樣。”

“被暗害了?”

“我不覺得這樣。不過,也不排除這種可能。”

“他在哪一天被謀殺的?”

“禮拜一。”

“福爾摩斯先生,我今天收到他的來信,也許您對此事感興趣,這怎麼解釋呢?”福爾摩斯聽到這話,驚訝地從椅子上一躍而起。

“是嗎?”他大聲喊道。

“是的,就在今天。”她微笑地站在那兒,手裏擎著一張小紙條。

“我可以看看嗎?”

“怎麼不可以呢?”

福爾摩斯快速地抓住那紙條,把燈移到跟前,在桌子上鋪開那紙條,專心致誌地看著。我離開椅子,從他的身後盯著那張紙。信封的紙很粗糙,蓋有格萊夫森特地方的郵戳,發信日期就是當天,或者說是前一天,因為現在已過了午夜。

“字跡潦草,”福爾摩斯喃喃自語後提高了聲音,“這不會是您先生的筆跡,您先生的字會這麼潦草嗎?”

“可是,信卻是他寫的。”

“我這樣想,不管寫信的人是誰,他都得先搞清地址。”

“您怎麼能這樣認為?”

“您想,這人名是用黑墨水寫的,寫出後自行陰幹。別的字寫後用吸墨紙吸過的,所以看上去呈灰黑色。如果一氣嗬成,再用吸墨水吸幹,那麼,它的顏色就不會是深黑色的了。這個人是先寫人名,過了一會兒,才寫地址。這就隻能說明他不熟悉收信人的地址,這自然是小事,但往往小事卻值得重視。現在,讓咱們來看看他的信。不錯!隨信還附件東西呢!”

“是,那東西是他的圖章戒指。”

“您能認定這是您丈夫的筆跡麼?”

“這是他的一種筆跡。”

“一種?”

“這是他在急匆匆時使用的一種筆跡,和他平時寫的不一樣,可是我完全認得出來。”

親愛的:

不要害怕。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已經鑄成了一個大錯誤,就需要花費一段時間來加以糾正。

請耐心地等待。

納維爾

“這信是用鉛筆寫在一張八開本書的扉頁上的,紙上沒有水紋。嗯!他是一個大拇指很髒的人。從格萊夫森特把信寄出來的。哈,信封口是用膠水粘的,如果我沒有弄錯的話,這人在封信口時,一直在嚼著煙草。太太,你敢肯定這筆跡是您丈夫的嗎?”

“我敢肯定,這一定是納維爾的字。”

“信物還是今天從格萊夫森特寄出的。哦,太太,烏雲已散去了,但我還不敢下結論說危險已過去了。”

“可是他一定活在世上,福爾摩斯先生。”

“除非這筆跡是一種巧妙的偽造,來引誘我們轉移視線。那枚戒指,到底說明了什麼呢,它可以是從您丈夫手上取下來的嘛!”

“不,不,這一定是他親筆寫的啊!”

“不錯。不過還有一種可能,它也許是在禮拜一寫的,到今天才發出來。”

“這有可能。”

“若是這樣的話,這段時間,可能會發生一些事情。”

“哎,您別總是給我潑冷水,福爾摩斯先生。我知道他準沒事。我們兩口子之間,有一種敏銳的同感力。假如他遇到不幸,我一定會感覺出。就在我最後見到他的那一天,他在臥室裏不小心將手割破了,我當時在餐廳裏,心裏就知道準是出了什麼事,於是我就立即跑上樓。您想,這麼一件小事都能引起我的反應,對於他的生命大事,我不會連一點兒感應都沒有吧?”

“我經曆的事情多了,據我所知,一位婦女的感應似乎有時比一位分析推理家的論斷更準確。從這封信來看,你確實得到一個有力的證據來證實您的看法。不過,如果您丈夫還在世,並且還可以自由寫信,那為什麼不回家,何必在外邊呢?”

“我想不出這是為什麼。”

“禮拜一那天,他在離家之前對你說了什麼嗎?”

“沒有。”

“您在天鵝閘巷瞧見他時,是不是挺驚奇?”

“可吃驚了。”

“那窗戶是敞開的嗎?”

“是的。”

“他是在呼喚您嗎?”

“是這樣。”

“據我了解,他僅是發出不清楚的呼叫聲。”

“我不這樣認為,他揮動了雙手。”

“但是,那也可能是一聲吃驚的叫喊。他是由於驚奇地看到您而發生的,以至於他舉起了雙手,你不覺得是這樣嗎?”

“也有可能。”

“您覺得他是被別人從窗口硬拽回去的嗎?”

“他一眨眼就不見了,真是太快。”

“他可能是一下子就跳了回去,您沒有看見房間還有別人嗎?”

“沒有,但是那個可怕的人承認他曾在那裏,還有那印度阿三。”

“正是這樣。當時您所見到的,您丈夫穿的是平時那件衣服嗎?”

“是的,不過沒有了硬領和領帶,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他光著脖子。”

“你察覺他抽過鴉片嗎?”

“從來沒有。”

“聖克萊爾太太,謝謝您。這些正是我要弄清楚的。讓我們先來吃點東西,然後去就寢,明天我們還要忙碌一天呢。”

聖克萊爾太太為我們準備的房間很舒適,裏麵放著兩張床鋪供我們使用。我很快就鑽進被窩,準備睡覺。因為這一夜的奔波之後太疲倦了。可是歇洛克·福爾摩斯卻精力十足,他是這樣一個人,當有一個問題解決不了,困擾他心頭時,他就會廢寢忘食一連幾天,甚至反複思考一星期。他在頭腦裏重新梳理自己已經掌握的各種信息,並從不同的角度探索,直到水落石出,才肯罷休。我對我的朋友這種務實的性格已十分熟悉了。我想,今晚他又要熬一個通宵了。他把上衣和背心脫下來,換上一件寬大的藍色睡衣,接著他找遍屋子裏的每一個角落,將那些床上的枕頭和沙發上的靠墊全都收攏起來。然後,他用這些東西做了一個簡單的東方式的沙發。他在沙發上盤著腿,在麵前放著一盎司強味的板煙絲和一盒火柴。在幽暗的燈光下,隻見他端坐著,兩眼茫然地凝視著天花板的一角,藍色的煙霧從他的嘴邊盤旋繚繞,冉冉上升。他沉靜無聲,紋絲不動。燈火閃耀著,正照著他那山鷹般的堅定麵容。我早已進入了夢鄉,我的朋友卻一直那樣坐著,陶醉在他的世界裏。有時,我大叫一聲從噩夢中驚醒,他還是保持原來的姿態,靜靜地坐著。最後,我睜開眼睛,夏日的煦陽正照進房內。那煙鬥依然在他的嘴裏叼著,輕煙仍然繚繞盤旋,冉冉上升。濃重的煙霧彌漫滿屋,前夜所看到的一堆煙絲,已找不到了。

“華生,你睡醒了嗎?”他問道。

“醒了。”

“你願意早上出去趕車玩玩嗎?”

“怎麼不願意?”

“那好,快些準備。現在還沒起床。不過,我知道小馬僮睡覺的地方,我去把他叫醒。”他的神色同昨晚那個緊鎖著眉頭思考的樣子大不相同,他邊說邊開心地笑著,兩眼炯炯有神。

我穿衣時看了一下表,剛好四點二十五分。我穿好衣服時,福爾摩斯走進來告訴我,馬車已經準備好了。

“我要驗證一下我的小小的推論,”他說著穿上他的靴子,“華生,我認為你現在正站在一個全歐洲最大的笨蛋麵前!應當找個人把我踹到查裏兗洛斯去!不過,我已找到了開啟這個案子的鎖的鑰匙了。”

“在哪裏?”我笑著問道。

“在洗手間,”他回答說,“哦,我不是在開玩笑。”他看見我有點不相信的樣子,繼續說,“我剛去過那裏,已經把鑰匙拿出來了,放進克拉特斯通製造的軟提包裏。走吧,朋友,讓我們試一下能否打開那把鎖。”

我們一塊下了樓梯,怕驚醒了別人,就小心翼翼地放輕腳步。一出房門,渾身便灑滿明媚的晨曦。他衣服還未穿好,馬僮已把馬套好了,站在馬頭的一邊靜靜地等著他。我們兩人一躍上車,就順著倫敦大道飛奔而去。路上有幾輛農村大車在走動,它們是運載蔬菜進城的。道路兩側一排排的別墅仍然寂靜無聲,死氣沉沉,猶如夢中的城市。

“這樁案子看上去顯得複雜,”福爾摩斯說著,朝馬抽了一鞭,催促它向前疾馳,“我承認我曾經傻得像鼴鼠。不過,即使聰明得晚了些,但總比在迷圈裏亂轉好得多。”

當我們驅車經過薩裏一帶的街道時,這座城裏起床最早的人正睡眼惺忪地望著窗外的晨光。馬車駛過滑鐵盧大橋,急速地穿過威靈頓大街,然後向右急轉彎,來到布街。門旁站著的兩個巡捕都認識福爾摩斯。他們一個把馬牽了過去,另一個便引我們進去。

“誰值班?”福爾摩斯問道。

“布萊斯特·裏特警官,先生。”

“啊,布萊斯特·裏特,你好!”福爾摩斯和一個警察打著招呼,“我們想和你單獨談點事。”一位身材高大魁偉的警官從石板鋪的通道上走下來,他的頭上戴著一頂鴨舌便帽,身上穿著一件夾克衫,那衣服上帶有盤花的紐扣。

“不錯,福爾摩斯先生。上我的房間來坐一坐,談談情況。”

我們走進一間小小的類似辦公室的房間,桌上放著一本厚厚的分類登記簿,對麵牆上安裝著一部電話。警官在桌邊坐下了。

“我能幫你什麼嗎,福爾摩斯先生?”他問。

“我是為休·卜恩案子來的,就是那個乞丐。這個人被指控與李鎮納維爾·聖克萊爾先生的失蹤案有關。”

“是的,他是被押到這裏來候審的。”

“這我已知道了。他現在在這裏嗎?”

“在單人牢房裏。”

“他守規矩嗎?”

“哦,一點兒也不搗亂。不過這壞蛋太髒了。”

“髒得很?”

“對,我們做到的隻能讓他洗洗手。他的臉黑得像個補鍋匠一樣。哼,等他的案件審判了以後,他得按照監獄的規定洗個澡。我想,您看見了他,您會同意我所說的他需要洗澡的看法。”

“我很想見見他。”

“想見見他嗎?那很容易。我領您去,不過這提包得放在這裏。”

“不,我想,還是放在我身邊吧。”

“好吧!請跟我來吧!”他領著我們走下一條甬道,打開一道上閂的門,從一條盤旋式的樓梯走下去,我們來到一處刷著白色的走廊,兩側各有一排牢房。

“他的牢房就在右手第三個門。”警官說著往裏看了看。“他正睡覺呢,”他說,“你可以看得很清楚。”

我們倆從隔柵往裏瞧,那囚犯臉朝著我們,呼吸緩慢而又深沉,睡得正香。他的身材適中,穿著一件粗料子衣服,他破爛的上衣裂縫處露出了件染了色的襯衫,這身打扮和他的行當很相稱。他真的像警官所說的那樣,肮髒得到了沒法形容的地步,那令人厭惡的麵容遠不能讓臉上的汙垢遮蓋,從眼邊到下巴有一道寬寬的舊傷疤,這傷疤收縮後把上唇的一邊往上吊起,三顆牙齒露在外麵,像是一直在嗥叫,一頭蓬鬆光亮的紅發擋住了他的兩眼和前額。

“是個漂亮人吧?”警官調笑著說。

“他真的該洗一洗,”福爾摩斯說,“為了讓他幹淨一點,我有了個主意,並自作主張把這些東西拿來了。”他邊說邊打開隨身帶來的軟皮包,從裏麵掏出一塊很大的洗澡海綿。

“嘻,嘻!您在開什麼玩笑!”警官笑著說。

“喏,請你悄悄打開牢門,我會很快讓他現出一副更體麵的樣子,那您就做了件大好事了。”

“我願意給你幫助,”警官說,“他這模樣不會給看守所增添什麼光彩。”他把鑰匙插進門鎖裏麵,我們輕輕地走進牢房,那家夥正側著身子酣睡。福爾摩斯用海綿蘸著水罐裏的水,往囚犯的臉頰上上下下擦了幾下。

“讓我來給你們介紹介紹,”他喊道,“這位就是凱特郡李鎮的納維爾·聖克萊爾先生。”

我一生中從沒見過這種場景。這人的臉就像剝樹皮一樣被海綿剝了一層皮。那粗糙的棕色不見了!他臉上橫著的那道嚇人的傷疤沒有了!那顯得令人生厭的歪唇也不見了!那一堆亂蓬蓬的紅色頭發也全掉了。這時在床上坐起來的是另一個人,他麵色蒼白、眉頭緊鎖、容貌俊秀、頭發油黑、皮膚光滑。他揉搓著雙眼,凝神看著周圍,不知怎麼回事。等他忽然明白事已敗露時,他不禁尖叫一聲撲在床上,把臉埋在枕頭裏。

“天啊!”警官叫道,“那個失蹤的人怎麼在這兒,我從相片上能認出來。”

那囚犯轉過身,擺出一副聽天由命、不在乎的樣子。“我這樣怎麼了?”他說,“請問,你們能控告我犯了什麼罪?”

“控告你犯了殺人罪,殺了納維爾·聖……哦,除非他們把這案件定為自殺未遂案,你不會因為這犯罪的。”

警官咧嘴笑著說:“哼,我當警察足足二十七年了,還從沒得到一個立功機會,這一次,可真該受到獎勵了。”

“若我是納維爾·聖克萊爾,那麼你們拘禁我是非法的,因為我什麼罪也沒犯。”

“你確實沒有犯罪,但你卻犯了一個最大的錯誤!”福爾摩斯說,“假如你對你的妻子信得過的話,你會幹得更出色。”

“倒不是因為我的妻子,而是我的子女,”那囚犯發出呻吟的聲音,“上帝保佑,我不願看到他們為他們的父親所做的事而感到恥辱。天哪!講出去多麼丟人哪!我怎麼辦呀?”

福爾摩斯坐在他的身邊,和藹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假如你願意讓法庭來查清這件事,”他說,“那難免會傳揚出去。可是,隻要你能使警方相信,這件事情就不足以向你提出控告,更沒有必要把案子的實情公諸於報紙。我相信布萊斯特警官會把你對我們所說的記錄下來交給有關當局的,這樣,這案子根本不會提到法庭上去了。”

“上帝保佑您!”那囚犯情緒高漲地叫起來,“我寧願受拘禁,唉,就是槍決我也不願讓這令人痛苦和羞恥的秘密成為家庭的汙點,留給孩子們。

“你們是唯一聽到我身世的人。我的父親是切斯德弗爾特的小學校長,在那所小學我受到很好的教育。我年輕的時候,特別熱愛旅行,很喜歡演戲,後來我在倫敦的一家晚報當了一名記者。有一天,總編輯想組幾篇反映大都市裏乞討生活的報道,我自告奮勇來寫這方麵的稿件。我沒料到這會改變我的一生,我的曆險就從這開始了。我隻有裝扮成乞丐才能收集到寫文章所需的一些基本材料。我以前當演員時,學過一些關於化裝的技巧,並且我的化裝水平聞名於劇場後台。我的這種本領在這時派上了用場。我往臉上塗了層油彩,為了能讓人同情,我用一小條肉色的橡皮膏,做出一個惟妙惟肖的傷疤,把嘴唇一邊向上扭卷起來,戴上一頭紅頭發,配上適當的衣服,就在市商業區的一個地方,表麵上是賣火柴的小販,實際上是個乞丐。這樣幹了7個小時,晚上回到家中一清點,我為收獲26個先令4個便士而感到吃驚。

“我寫完這幾篇報道,也忘記了這回事。可後來又出現了別的事,有一天,我給一位朋友做擔保在票據上簽了字,誰知後來法庭要求我賠償25鎊,我因拿不出這麼多錢,急得沒辦法。在我走投無路的時候,我想起了那件事。我請求債主寬限半個月讓我去湊錢,又去央求雇主請幾天假。而後,我重又把自己裝扮起來,到城裏當乞丐。我乞討了10天就把錢湊齊了,還清了這筆債。

“哦,這麼一來,你們可以想到,當我知道隻要我在自己的臉上抹上些油彩,把帽子放在地上,靜靜地坐著,一天之內,就能掙兩英鎊,而我辛辛苦苦工作一周也隻能掙這麼多時,再讓我回去,是多麼不容易。是要自尊心還是要錢,我思想鬥爭了很久。最後是金錢占了上風,我辭去了記者的工作,日複一日地坐在我第一次選定的那條街的拐角,憑著一副嚇人的麵容引起人們的同情心,銅板塞滿了我的口袋。隻有一個人知道我的秘密,那就是天鵝閘巷那家下等煙館的老板,因為我在那兒睡覺。我每天白天便是一個肮髒的乞丐,到了晚上,我變成了一個衣冠楚楚的浪蕩公子。這個印度阿三會替我嚴守秘密,他收了我高價房租。

“不久,我攢了大筆的錢財。我不是說大話,任何在倫敦街道上的乞丐,一年之內都能掙到700英鎊(這還夠不上我的平均收入),但由於我善於化裝和巧於應答,我成了城裏為人所賞識的人物,整天都有各種各樣的銀幣流水般地進入我的囊中,我運氣不好時也能乞討兩英鎊。

“我的野心隨著財富越多越來越大,我在郊區買了所房子,後來結婚成家。沒有一個人懷疑我真正的職業。我的老婆隻知道我在城裏做生意,她卻一點兒不清楚我在城市裏到底幹些什麼事。

“上周一,就是出事那天,我剛結束一天的營生,正在煙館樓上的房間裏換衣服,我不經意地往窗外一瞧,沒有料到,我的老婆正站在街心,並且她瞧見了我。我心裏很害怕她知道真相,大叫一聲,趕忙用手臂擋住自己的臉,跳離了窗口,去找我的老朋友——那個煙館老板印度阿三,求他把上樓的人堵在門口。我聽到我老婆同印度阿三的吵鬧聲,我清楚她不能很快地衝上樓。我極快地脫下剛換上的衣服,以最快的速度穿上那身乞丐服,又塗上油彩,戴上假發,我變成了休·卜恩。我相信,我老婆也認不出我高妙的化裝。但是,我很快想到這屋子或許會搜查。那樣,我的秘密就會讓那些衣服揭破。我趕緊打開窗戶,由於用力過猛,我早上在家裏割破的創口又被碰破了。我從一個皮袋裏掏出大把的銅錢往上衣口袋裏塞(平時我要來的錢都放在那個皮袋裏)。我抓起那件沉甸甸的塞滿銅板的上衣,把它扔出窗外,泰晤士河的河水很快把它淹沒了。我正要把其他衣服扔下去,這時一些警察轉眼間衝了上來。

“不多一會兒,我感覺出,沒有人認出我是納維爾·聖克萊爾先生,這讓我感到有些許安慰。接著,他們把我當成謀害納維爾·聖克萊爾的嫌疑犯拘捕起來。

“我還有什麼別的地方向你們說明嗎?我當時就決定長期保持這副化裝的樣子。正因為這,我心甘情願地髒下去,我知道我老婆肯定很焦急,就趁警察不在意的時候,摘下戒指,交給那個印度阿三,急匆匆寫了幾行字,勸我老婆不用為我擔心,一切都會和過去一樣。”

“你的信她昨天才收到。”福爾摩斯說。

“我的天!我真不知道這一周她怎麼過的!”

“那個印度阿三,警察一直在監視他,”布萊斯特·裏特警官說,“我知道,他很難把那封信寄出去。可能他把那封信托付給一個當海員的顧客,那家夥差點把這事給忘了。”

“事情就是這樣的,”福爾摩斯說,點點頭表示同意,“我認為就是這麼一回事。可是你從來沒有因為行乞而被控告過嗎?”

“有過多次了,但是,一點兒罰款又算得了什麼。”

“不過以後你不要再當乞丐了,”布萊斯特警官說,“若是要警察局對這事不傳出去,那麼,首先得讓休·卜恩從此消失了。”

“我為此會做最鄭重的發誓。”

“若是這樣,我想對於這件事就不要追究下去了。可是,你若是再去乞討,我們就會把這件事全盤說出。福爾摩斯先生,我非常感謝你幫助我們澄清了這個案件。但我不知道你是怎麼想得出是這麼回事呢?”

“這樣的,”福爾摩斯說,“我是靠坐在五個枕頭上,抽完一盎司板煙才想出來的。哎呀,華生,我們得乘車趕回貝克街,我還沒來得及吃早飯呢。”

7藍寶石案

聖誕節後的第二天,我去拜訪老朋友福爾摩斯並祝他節日快樂。我到的時候,他穿著件紫色睡衣懶洋洋地半躺在沙發上,右邊放著煙鬥,前麵一大堆剛讀完的各種晨報,沙發旁邊的木椅椅背的拐角上掛著頂又髒又破根本沒法戴了的硬氈帽,椅子上的那把放大鏡和一把鑷子表明是為了方便檢查才把帽子這麼掛著。

“你正忙呀?”我說,“沒打擾你吧?”

“沒有。我很高興有位朋友來和我聊聊檢查的結果。盡管事情很小,”他指了指那頂舊氈帽,“但與它相關的一些問題並不枯燥無味,甚至還能給我們一些教益呢。”

當時已經下霜了,窗子上結著一層厚厚的霜花,挺冷的。我靠壁爐坐下,把手伸到燒得很旺的爐火跟前取暖。“我猜呀,”我說道,“盡管這頂帽子看起來沒什麼,可它肯定關聯到什麼生死攸關的事——它是能幫你解開某個謎團、幫你逮住罪犯的線索。”

“不,不關係到犯罪,”福爾摩斯笑著說,“隻不過是件怪怪的小事而已。四百多萬人擠在就那麼幾萬平方英裏的地方,互相撞一下是很平常的事,在那些爾虞我詐、你爭我搶的人們中,不管發生什麼事都很正常,而其中很多小事情看起來稀奇古怪,但不一定就是犯罪。我們有過類似的經曆了。”

“是的,”我說,“我新近記錄的六個案件中就有三個算不上犯罪。”

“確實如此。你讓我想起了安娜·阿德勒相片事件,瑪麗·薩瑟蘭小姐的離奇經曆以及那個歪唇男人的冒險故事。我肯定,現在這件小事也算不上法律範疇內的犯罪。彼得森你認識吧?在警察局門口值班的那個?”

“認識。”

“這帽子是他拿來的。”

“帽子是他的嗎?”

“不,這帽子不知是誰的,他是撿來的。你別隻把它當破帽子看,把它當作一道智力題吧。我先給你說說它的來曆。事情是這樣的:聖誕節淩晨四點,彼得森從一個小宴會出來,正沿拖騰漢姆法院路回家。你是知道彼得森的,他為人很老實。借著煤氣街燈的燈光,他看見有個背著一隻白鵝的高個子男人一踉一蹌地走著。走到古基街拐彎的地方,高個子突然和幾個流氓打起來了。一個流氓把他的帽子打落在地。為了自衛,他操起棍子四下揮舞著。結果棍子碰到了身後商店的櫥窗,把玻璃打碎了。彼得森衝上去想幫這個高個子一把,結果那人因為打破了玻璃驚慌不已,一看見有個穿警服的人衝過來了,扔下東西拔腿就跑,很快就跑到法院路後麵那條彎彎曲曲的小巷裏頭不見了。那些小流氓看見彼得森後也溜了。這樣一來,現場隻剩下他和兩樣東西,一頂破氈帽和一隻上等的聖誕大肥鵝。”

“他肯定物歸原主了吧?”

“老兄,問題就出在這。這隻鵝的一隻腳上拴著張小卡片,上頭寫著‘至貝克夫人’;帽子裏頭也有姓名的縮寫‘H·B’。可在這座城裏麵,姓貝克的成千上萬,叫亨利的也成千上萬,要把東西還給失主可真難哪!”

“那彼得森怎麼辦?”

“他知道我即使是芝麻大的事情也是有興趣的,所以他當天一大早就把鵝和帽拿到我這兒來了。我們把鵝留到了今天,盡管天冷,但為了別讓它壞掉還是吃了的好。所以彼得森拿走了鵝,而我把那位丟了聖誕美味、尚不知來曆的先生的帽子給留下了。”

“他沒登遺失啟事?”

“沒有。”

“那你現在有線索了嗎?”

“隻能憑帽子推測了。”

“就憑這頂帽子?”

“對。”

“你開玩笑吧!憑這頂破帽子你能推測出什麼?”

“給你放大鏡,你是知道我的方法的,看你能從這頂帽子推測出它主人的個性不?”

我拿起帽子仔細打量,但一無所獲。這是一頂普通的黑色圓氈帽,又硬又髒,變了色的紅色絲質襯裏上沒印廠商的牌號,卻草草地寫著人名的縮寫字母“H·B”,帽沿上雖然有用來係鬆緊帶的洞洞,但鬆緊帶卻沒看見。最滑稽的是,幾個補丁上麵塗了墨水作掩飾。總之,這是頂很破的帽子,積了一層厚灰的帽子。

“我看不出什麼東西。”我把帽子遞給福爾摩斯。

“不,華生,你全看見了。隻是你推測不出什麼,你應該大膽地提出自己的看法。”

“還是請你來告訴我,你推論出了什麼吧。”

他拿起帽子,用他獨特的眼光盯著。“這帽子能給予的啟示可能是少了點。”他說,“但有幾點是很明顯的,另外幾點也很有可能。我一眼就能看出帽子的主人很有學問。盡管他現在景況不好,但三年前他的生活還是很富裕的。這人以前很有眼光,如今不行了。他家道中落,精神也振作不起了,似乎是因為某種不良的影響,或者養成了酗酒的惡習。這說明他妻子不再愛他了。”

“行了,親愛的福爾摩斯!”

“可不管怎樣,他還是有點自尊心。”他裝作沒聽見我的抗議,“他是個深居簡出的中年人,過著隱居生活,很少運動,灰白的頭發洗過不久並且打了點檸檬油。這些都能從帽子上很明顯地看出來,再補充一點,他家裏肯定沒裝煤氣燈。”

“你開玩笑吧,福爾摩斯。”

“決不是開玩笑。我都告訴你推斷結果了,難道推斷過程你還不清楚嗎?”

“我知道我很遲鈍,老實說,我實在跟不上你的思路。比如吧,你是怎麼推斷這個人很有學問的?”

福爾摩斯把帽子扣到自己腦袋上,帽子正好把他的前額給罩住,“這是個腦容量的問題。這麼大的腦袋裏麵準裝了不少東西。”

“那他的家道中落又怎麼解釋呢?”

“這帽子是三年前買的,這種帽簷平、帽邊卷的帽子當時很流行,而且它質地一流。瞧瞧這絲帶和華貴的襯裏!這人三年前能買得起這麼貴的帽子,此後竟然沒買過別的帽子了,當然是家道中落了。”

“好啦,這點我知道了。你說的這人‘有遠見’,‘精神振作不起’又是怎麼看出來的?”

“看這裏,這表明他有遠見。”福爾摩斯笑著指著釘鬆緊帶用的小圓盤上,“這帽子本來沒有這東西,是他怕帽子被風吹走,自己加上去的,這說明他有一定的遠見;可鬆緊帶掉了之後,他換都沒換,這說明他今不如昔,心灰意冷。而他把墨水塗到補丁上,說明他還有一點兒自尊心。”

“說得倒也有理。”

“至於別的——中年人,頭發灰白,剛洗不久,打了檸檬油之類的,全是由仔細檢查帽子的襯裏後發現的。用放大鏡可以看到許多剛剪下的發屑,它們有點檸檬油的味道。還可以看到,帽子上的灰塵不是街上夾有沙粒的塵土,而是房裏那種絨毛似的灰塵,這表明帽子大部分時間是在牆上掛著的。帽子襯裏上的濕印子表明他曾大量出汗,說明他以前很少運動。”

“那他妻子——你說她不愛他了,怎麼解釋?”

“這帽子不知有多久沒刷了。假如哪天我看見你時,親愛的華生,你帽子上積了好多灰塵,而你太太竟讓你這麼戴著出來,恐怕你是不幸失去了她的愛了。”

“說不定他是個單身漢呢?”

“不可能。因為那天晚上他正準備把那隻鵝帶回家給妻子,以表示愛意。你難道忘了係在鵝腳上的那張卡片?”

“所有的問題你都解決了,但你到底憑什麼說他家沒安煤氣燈呢?”

“一兩滴蠟燭油可能是偶爾沾上的,但我至少發現了五滴,顯然他是經常接觸蠟燭的。也許他經常一手拿蠟燭一手拿帽子上樓什麼的,總之他的帽子在有煤氣燈的情況下不會沾這麼多蠟燭油。滿意了吧?”

“嗯,思維夠巧妙的。”我笑了起來,“可你說這算不上犯罪,隻不過是丟了一隻鵝而已,你這樣說是不是有點武斷?”

福爾摩斯剛要回答,門猛然被推開了,那個站崗的彼得森滿臉通紅、驚慌失措地衝了進來。

“那隻鵝,福爾摩斯先生!”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鵝?怎麼了?是不是它複活了,從窗口飛走了?”福爾摩斯轉過身看著那張很激動的臉說。

“先生,你看我太太在鵝肚子裏發現了什麼?”他把手掌攤開,一顆比黃豆稍小、閃閃發光的藍寶石光芒四射,電光一樣在他黝黑的掌心閃爍。

福爾摩斯打了個呼哨站了起來。“天哪!彼得森!”他說,“這可是件珍品啊,我想你一定知道這是什麼吧?”

“是鑽石吧,先生?那種切玻璃就像切泥的寶石。”

“不但是寶石,而且是——”

“是莫夫伯爵夫人的那顆藍寶石!”我驚叫著。

“就是它。最近的《泰晤士報》每天都有這顆寶石的一些故事,看得我連它的形狀和重量都了如指掌了。這是顆舉世無雙的寶石,它的價值不好估量,但作為懸賞的一千英鎊肯定還不及它實際價值的二十分之一多。”

“一千英鎊!老天!”彼得森跌坐在椅子上,眼睛瞪得大大的。

“那不過是賞錢而已。我想,隻要能找回這顆寶石,伯爵夫人把一半家產送給找到寶石的人都願意。”

“如果我沒記錯,”我說,“這寶石是在世界賓館丟失的。”

“是的,而且是在12日22日,也就是五天前。一個叫約翰·霍納的管道工被起訴,說他從伯爵夫人的珠寶箱裏偷走了這顆寶石。因為有人作證,這個案子很快就到法庭審理了。我想,我應該有關於這事的報道。”他在那堆報紙中翻找著,最後終於找到一張,把它壓平,對折起來,他拿起念道:

“‘世界賓館’寶石盜竊案。約翰·霍納,現年26歲,管道工,因本月22日盜竊莫夫伯爵夫人一貴重藍寶石而被起訴。賓館領班詹姆斯·賴德證明說,案發當天,他曾帶約翰·霍納到樓上莫夫伯爵夫人的化妝室去焊接有些鬆動的壁爐柵欄。他再次進入化妝室時,發現霍納已經離開,而梳妝台已被撬開,台上有一個空空的摩洛哥首飾盒。他後來才知道伯爵夫人的寶石一直是放在裏頭的。賴德立刻報了案,霍納當晚被捕,但未發現其身上和家中藏有寶石。伯爵夫人的女仆凱瑟琳證明,她曾聽到賴德發現梳妝台被撬時發出的驚叫,並說她跑進房間,看見的現場和證人說的一樣。警察局二隊巡官布拉茲特裏特證明說,霍納歸案前拒捕過,並竭力申辯自己是無辜的。但有人指證他有偷竊前科,因而情況對該犯極為不利。地方法官為謹慎行事,已將此案交巡回審判庭處理。霍納在審理過程中緊張異常,宣布判決時昏了過去,最後被抬出法庭。

“哼,警察局和法院就提供了這點情況。”福爾摩斯把報紙甩到一旁,若有所思地說,“那頭是首飾盒失竊,這頭是托騰漢姆法院路撿到的肥鵝肚裏發現了寶石。我們得把連在這兩頭中間的事情經過給弄清楚。華生,你知道了嗎,我們原先的推理突然涉及到了一個非常重大而且非常複雜的問題了。這就是那顆被盜的寶石,它是從鵝肚子裏找到的,鵝是亨利·貝克先生的,也就是這頂破帽的主人的。不知他在這個案子裏扮演了什麼角色。我們得把這位先生找到,找他的最簡單的辦法莫過於在所有晚報上登一則啟事了。要是這招不靈,就隻好再另想辦法了。”

“啟事上寫些什麼呢?”

“把筆給我,還有紙。就這麼寫:‘本人於古基街拐角處拾到白鵝一隻,黑氈帽一頂。請亨利·貝克先生於今晚六時到貝克街認領。’夠簡明扼要的吧?”

“是的,可他能看到嗎?”

“當然。他肯定會留意報紙的,對一個窮人來說,這損失太慘重了。雖然他砸了玻璃,闖了禍,讓彼得森給嚇得不顧一切地跑了,但事後他肯定會為丟了那隻鵝而非常懊惱。還有,報紙把他的名字登了出來,所有認識他的人都會提醒他去看報的,所以他一定能看到。彼得森,給你,你趕緊把這個啟事送到報社去,一定得登在今天的晚報上。”

“哪家報社,先生?”

“嗯,《環球》、《明星報》、《蓓爾美爾報》、《聖詹姆斯報》、《新聞晚報》隨便哪家都行。”

“好的,先生。那寶石呢?”

“哦,寶石先放我這兒。謝謝你了,彼得森,另外,你回來的時候買隻鵝帶到我這兒來,我得弄隻鵝給那位先生以頂替你家正吃著的那隻。”

彼得森走後,福爾摩斯拿起寶石,對著光仔細地看著,“真是舉世無雙啊!”他說,“它多晶瑩剔透!當然,它也是罪惡的根源。每顆珍貴的寶石都是魔鬼的誘餌。多棱體的每一麵都可能沾著罪惡的血腥。這顆寶石是二十年前在中國的廈門發現的,它非常奇妙,雖然有紅寶石的一切特性,但它卻不是紅色,而是藍色的。雖然問世不久,但已經沾染了不少罪惡,為了得到這顆四十克拉重的寶石,已經發生了兩起謀殺案,一起毀容案,一起自殺案,另外還有幾起搶劫案。誰會想到,這麼一個小玩意兒竟然成了絞刑架和監獄的供應商呢!我得把它鎖到保險櫃裏,然後給伯爵夫人寫封信,告訴她寶石已經找到了。”

“你認為霍納是清白的嗎?”

“我現在還不能肯定。”

“那你是否認為別的人,比如說亨利·貝克和寶石有牽連呢?”

“我認為亨利·貝克也有可能是清白的。他沒想到手裏的鵝會價值連城,即使是純金的鵝也比不上。隻要我的啟事有了作用,我做一個小小的測驗就可以證實這一點了。”

“在那之前就什麼也不做嗎?”

“什麼也不做。”

“既然這樣,那我就忙我的活去了。不過我今晚六點會回來的,我很想看看這樁毫無頭緒的事情最後是怎麼了結的。”

“我很高興你來。我晚上七點開飯,餐桌上會有隻山鷸。對了,因為今天的事情,我得叫哈德森太太好好檢查一下山鷸的嗉子,看裏麵有沒有寶石一類的東西。”

我被一個病人耽誤了些時間,等我回到貝克街時已經六點半了。我走上樓,看見一個高個子男人正站在門外,從扇形窗戶透出來的光正好照在他頭上。他身穿帶有蘇格蘭小帽的上衣,紐扣扣得緊緊的。我到門口時,門開了,我和他一起走進了福爾摩斯的房間。

“我想您就是亨利·貝克先生吧,”福爾摩斯說著,站了起來,一副對客人表示歡迎的平易近人的樣子,“請坐靠壁爐的那張椅子吧,貝克先生。今晚真冷啊,我想你的血液循環在夏天會好一些。這是您的帽子吧,貝克先生?”

“是的,先生,是我的帽子。”

他身材高大,虎背熊腰,頭大,臉寬,灰白的山羊胡,鼻子和臉頰微微泛紅,手伸出時微微顫抖,完全和福爾摩斯的推斷相符合。他扣得嚴嚴的大衣的領子豎立著,袖口露出一雙細細的手腕。他談吐謹慎,一副落魄文人的樣子。

“東西我們留好幾天了,”福爾摩斯說,“一開始我們還以為你會登遺失啟事呢!你為什麼不登啟事呢?”

“我的腰包不像幾年前那麼滿了,”我們的客人尷尬地笑了笑後說,“我以為我的鵝和帽子被那夥流氓拿走了呢,我根本沒想過還能找回,所以也懶得花錢登啟事。”

“原來這樣。哦,對了,鵝已經被我們吃了。”

“吃了?”客人激動地坐直了身子。

“是啊,要不吃,放到這個時候,準會壞的。不過,我想餐櫃上的這隻也能滿足您的需要吧,重量和您那隻差不多,挺新鮮的。”

“能,當然能。”貝克先生長舒了一口氣。

“當然,您那隻鵝的羽毛、爪子和內髒等東西我們還留著,你是否要——”

那人大笑起來。“除了當我那次曆險的見證,”他說,“我看它們沒什麼別的用處了。所以,如果您同意,先生,我隻想帶上餐櫃上的那隻肥鵝。”

福爾摩斯飛快地和我交換了一下眼色,微微聳了聳肩。

“那好吧,這是您的帽子,那是您的鵝。”他說,“順便問一下,您的鵝是從哪兒買的?我對家禽的飼養很有興趣,而這麼肥的鵝很少見。”

貝克先生把鵝夾在腋下,說:“我和幾個人經常光顧阿爾法餐館——博物館附近那家。要知道,我們的白天是在博物館度過的。今年,我們好心的店主,他叫溫迪蓋特,辦了個俱樂部,會員每周交幾個便士,到聖誕節,每人都能拿到一隻鵝。我每次都按時付了錢,後來的事您都知道了。先生,我真得謝謝您。”他給我們一本正經地鞠了躬,神情滑稽自負,然後大步流星地走了。

“亨利·貝克沒事了。”福爾摩斯把門關上後說,“他與這事無關。你餓了吧,華生?”

“不是很餓。”

“那我們把正規的晚飯改成吃便餐吧,然後趁熱打鐵,沿這條線索追蹤下來。”

“行。”

那天晚上,寒風刺骨,我們穿上長大衣,圍好圍巾,出發了。晴朗的夜空有幾顆星星冷冷地閃爍著;路上行人呼出的氣凝成白霧,就好像開槍後飄散的煙霧一樣。我們大踏步穿過醫生住區,威姆波爾街、哈雷街、格莫街、牛津大街。十五分鍾後,我們趕到了博物館附近的阿爾法餐館,這是在霍爾波恩街拐角的一家小酒館。福爾摩斯推開門走了進去,向紅光滿麵,圍著白圍裙的店老板要了兩杯啤酒。

“您的啤酒肯定和您的鵝一樣好。”他說。

“我的鵝?”店老板有些驚訝。

“是啊,半小時前亨利·貝克先生跟我說的,他是你的肥鵝俱樂部會員。”

“哦,我明白了!但是,先生,它們可不是我們的鵝。”

“是嗎?那是誰的?”

“我是在科溫特花園市場的一個推銷員手上買來的。”

“推銷員?我認識幾個,請問他是誰?”

“布瑞金利基。”

“布瑞金利基?我不認識。好啦,祝您身體健康,生意興隆。再見。”

“現在立即找布瑞金利基,”襲人的寒風中,他邊扣扣子邊說,“要記住,雖然我們這頭僅僅是一隻鵝這樣的小事,但另一頭卻關係著一個人是否蹲五年牢的大事。隻有我們證實他清白無辜了,他才有可能得到自由。當然,我們的調查也可能最終證實他確實有罪。但不管怎樣,既然我們碰巧得到一條警方錯過了的好線索,就得把它一查到底。朝南走,快!”我們穿過霍爾波恩街,沿因得爾街直往前走,穿過七彎八拐的貧民區後進入了科溫特花園市場。市場內一個最大的攤檔上方寫著布瑞金利基的名字。我們進去時,看見瘦長臉、絡腮胡的店老板正和夥計們收拾攤子。

“晚上好!今晚真冷啊!”

店老板點了點頭,用懷疑的目光看著我們。

“看來鵝全賣完了。”福爾摩斯看了看大理石櫃台後說。

“明早就可以給你五百隻。”

“那太晚了。”

“哦,那家亮煤氣燈的攤檔上還有幾隻。”

“可別人是介紹我到你這兒買。”

“誰介紹的?”

“阿爾法餐館的老板。”

“哦,他呀,我給他送過兩打。”

“很肥的兩打。告訴我,你是從哪兒進的貨?”

這句話一下子惹惱了店主。

“得了吧,先生,”他脖子一歪,雙手叉腰,“直說吧,你到底想幹什麼?”

“我已經直說了,我不過想問一下,你賣給阿爾法餐館的那些鵝是從哪兒進的貨?”

“就問這個嗎?我就不告訴你,怎樣?”

“不怎樣,可我不明白你為什麼會為這種小事發這麼大的火?”

“發火?你要像我一樣被人糾纏著,你也會發火的。我賣鵝是我自己的事,憑什麼別人老來問?!一會兒是‘那些鵝在哪兒?’一會兒又‘你賣給誰了?’一會兒又是‘要以怎樣的代價才能換回這些鵝?’這麼嘮嘮叨叨地問個不停,好像世界上沒別的鵝了。”

“對不起,我和問這些話的人毫不相幹,”福爾摩斯一點兒都不生氣,“既然你不肯說,那我也不問了。不過我還是堅持我的看法,我賭五英鎊,賭我吃的那隻鵝是在農村養的。”

“嘿嘿,你輸定了。那是城裏養大的鵝。”店老板說。

“不可能的。”

“我說是就是。”

“我不信。”

“別以為你對家禽比我在行。我還是夥計的時候就和家禽打交道了。老實告訴你,賣給阿爾法餐館的那些鵝,全是在城裏養大的。”

“我還是不信。”

“你真要打賭?”

“我想從你這弄點錢,我相信我是對的。我情願賭一個金鎊,好好教訓你一下,以後別那麼固執。”

店老板笑了,“比爾,給我把賬本拿來。”他喊道。

小夥計把一個薄薄的小賬本和一個大大的、封皮全是油跡的大賬本拿來了,翻開後擺在油燈下麵。

“好啦,固執的先生,”店老板說,“我贏定你了。看見小賬本了嗎?”

“怎麼了?”

“這是我的進貨清單。看見了嗎?喏,這一頁記的全是鄉下人,名字後麵的數字是他們記在總賬上的序號。再看看另外這頁,看見紅墨水寫的字了嗎?這是我在城裏的供應商名單。你給我念念第三個名字。”

“歐可夏特太太,普裏克斯敦路117號-249。”福爾摩斯念道。

“好啦,現在到總賬後查相應的那一頁吧。”

福爾摩斯翻到了相應的那一頁,“在這兒,歐可夏特太太,普裏克斯敦路117號,家禽供應商。”

“再看最後一項記的是什麼?”

“十二月二十二日,二十四隻鵝,每隻七先令六便士。”

“好了,那下麵一行呢?”

“轉賣給阿爾法餐館的溫迪蓋特,每隻十二先令。”

“你現在信了嗎?”

福爾摩斯很氣惱地掏出一個金鎊往櫃台上一扔後,轉身就走。沒走多遠,他在路燈燈柱下停了下來,以他獨有的方式無聲地笑著。

“你以後要是遇到不肯把事情真相告訴你的人,就和他打個賭,他準會把你想知道的東西泄露出來。”他說,“我敢說,剛才我給他一百鎊,他也不一定會把這麼完整的信息給我。華生,我想我們的調查接近尾聲了。我們是連夜趕到歐可夏特太太那裏去呢,還是明天再去?從店老板剛才所說的話來看,顯然,除了我們,還有人對這件事很著急,我該——”

從我們剛離開的那個攤子傳來的一陣吵鬧聲把福爾摩斯的話打斷了。我們回頭一看,隻見一個賊眉鼠眼的男人在昏黃色的吊燈燈光裏站著;而那個店老板在櫃台口堵著,氣勢洶洶地向那個縮頭縮腦的男人舉起拳頭。

“你和你的鵝讓我煩透了!”他大聲吼道,“你見鬼去吧!要再胡說八道,我就把狗放出來!你把歐可夏特太太找來吧,我跟她說!我的鵝是她賣給我的,跟你有什麼關係!”

“但是,其中有一隻是我的。”那小矮個男人快要哭了。

“那你找歐可夏特太太要去!”

“可她讓我來找你。”

“那好,幹脆找國王要去吧,我才不管呢!我受夠了。你滾!”他猛地衝了出來,矮個男人拔腿就跑。

“哈!我們不用去普裏克斯敦了。”福爾摩斯壓低聲音對我說,“來吧,看我們能不能從這家夥身上得到什麼。”我們穿過那些看熱鬧的人,他追上那個人了,拍了一下那人的肩膀,那人立刻轉過身來,我借著煤氣燈看見他的臉一下子白了。

“你是誰?你想幹嘛?”他聲音一顫一顫地問。

“對不起,”福爾摩斯溫和地說,“我聽到你和那個老板的話了,我想我能幫你。”

“你?你是誰?你怎麼能知道是什麼事?”

“我叫歇洛克·福爾摩斯。我的職業是了解別人所了解不到的事。”

“可你不會知道這件事吧?”

“請原諒,我什麼都知道。你在找布瑞金利基從普裏克斯敦路的歐可夏特太太那買的鵝;他把它們轉賣給了阿爾法餐館的溫迪蓋特老板,溫迪蓋特又把鵝給了俱樂部,最後會員亨利·貝克先生得到了其中一隻。”

“哎呀,先生,您就是我要找的人。”矮個男人伸出顫抖著的雙手喊道,“我簡直無法跟你們解釋這事對我的重要性。”

福爾摩斯攔了一輛正好路過的四輪馬車。“既然如此,與其在這麼冷的街上談話,不如找個舒適的地方去談。”福爾摩斯說,“但在動身前,我想問一下先生您尊姓大名?”

那個人瞥了我們一眼後,有些猶豫地說:“我叫約翰·羅賓遜。”

“不,不是,我想知道你的真實姓名。”福爾摩斯平和地說,“辦事可不能用化名。”

矮個男人的臉騰地紅了,“我,我叫詹姆斯·賴德。”

“這就對了。世界賓館的領班,上車吧,很快你就可以知道事情的一切了。”

矮個男人輪番打量著我們,眼神中半是害怕,半是希望。最後,他還是和我們上了馬車。雖然我們一路沉默,但從矮個男人粗重的呼吸,時而緊握又時而鬆開的手可以看出,他緊張極了。半小時不到,我們就到了貝克街的公寓。

“到了!”福爾摩斯打開門高興地說,“這爐火真好。賴德先生,你好像很冷。來,坐到這個圍椅上來,我換上拖鞋就來處理你的事。現在好啦,你是想知道那些鵝的下落吧?”

“是的,先生。”

“或許我該說你那隻鵝。我想你隻是對其中一隻感興趣,尾巴上有一條黑斑的那隻吧?”

“哦,先生,您能把它的下落告訴我嗎?”賴德激動地喊了起來。

“它到我這兒來了。”

“這兒?”

“是的,它真是一隻了不起的鵝。你對它那麼關心,我毫不奇怪。它死後還下了個蛋——天底下最漂亮、最貴重的藍色小蛋。我把它藏起來了。”

福爾摩斯打開保險櫃,把藍寶石拿了出來,寶石寒光四射,晶瑩若星。賴德右手扶著壁爐角戰戰兢兢地站起來,驚愕的臉拉得老長,他不知道該放棄還是該聲明寶石屬於他。

“這場戲該收場了,賴德。”福爾摩斯說,“站穩點,別掉到火爐裏去。華生,你扶他坐下吧,然後給他一點兒白蘭地,看來他還不是猖狂之徒。行了,現在看起來有點活人樣了。老天,他真瘦小啊!”

賴德喝了點白蘭地後,臉上有了些血色。他坐了下來,惶恐不安地盯著福爾摩斯。

“現在我幾乎了解了這個案子的全過程,也掌握了可能用得著的一切證據,所以我們其實不需要你說什麼。不過,為了使這個案子更完整,我還得問你一兩個問題。賴德,你以前就聽說過伯爵夫人的這顆藍寶石吧?”

“凱瑟琳·庫薩克告訴我的。”他大聲說。

“哦,是夫人的女仆。就像它以前引誘過好多比你還要好的人那樣,它對你也很有誘惑力,可你怎麼不用高明點的方法呢?賴德,我想你天生就是個狡猾的壞蛋。你知道那個叫霍納的管道工以前犯過類似案件,所以人們很容易懷疑是他。你和你的同謀在伯爵夫人的房間做了點手腳,然後想法把霍納叫到房間來;等他一走,你就撬開首飾盒,然後賊喊捉賊,使那個倒黴的家夥被捕了。而你——”

賴德撲通跪到地上,一把抱住福爾摩斯的雙腳。“看在上帝的分上,你饒過我吧!”他尖聲喊道,“我還有老父老母,他們會很傷心的。我以前從沒幹過壞事,今後也決不會再犯了!我發誓,我以《聖經》的名義發誓。千萬別起訴我,看在基督的分上,千萬別這樣!”

“坐回去!”福爾摩斯喝斥道,“現在你知道求饒了,你有沒有想過那個倒黴的霍納?他很冤枉地被送上了被告席!”

“我會逃走的,福爾摩斯先生。隻要我離開這個國家,先生,對霍納的起訴自然就撤銷了。”

“哼!這個問題我們等下再談,現在你先向我們交代你的罪行。寶石怎麼進了鵝肚?鵝又怎麼弄到市場上了?從實招來或許還有活命的希望。”

賴德使勁舔著幹裂的嘴唇。“我一定老實交代,先生。”他說,“霍納被捕以後,我想得馬上帶上寶石逃跑,因為警察隨時可能搜查我的房間。賓館裏沒什麼可藏東西的地方,所以我假裝出去辦事,去了趟我姐姐家。她家在普裏克斯敦路,她丈夫叫歐可夏特,以飼養家禽為生。一路上,我覺得警察或偵探無處不在。盡管那天晚上很冷,可我趕到普裏克斯敦路時,已經滿頭大汗了。姐姐問我為什麼臉色這麼蒼白,是不是出事了,我說賓館裏發生了盜竊案,弄得我心神不寧。然後我抽著煙鬥走到後院,盤算著怎麼辦才好。

“我以前有個叫莫茲力的朋友,在基爾本,他後來變壞了,最近才從本頓維爾監獄放出來。有一天他碰到我,和我談起了如何偷盜和銷贓。他幹了一兩件壞事,被我抓住了把柄,所以我相信他不會出賣我。於是我決定找到他,讓他做我的同謀,他肯定會幫我把寶石變成現金的。可是怎樣才能平安抵達他那裏呢?我想起到姐姐家來的路上是如何的害怕,我隨時都會被警察攔住搜查,而藍寶石就放在我的馬甲口袋裏。我靠著院牆這樣想的時候,那些鵝在我腳邊走來走去,突然,我有辦法了,我想隻有這樣才能逃避最精明的警察或者偵探。

“早在幾周前,我姐就跟我說過,聖誕節我可以從她養的鵝裏任選一隻作禮物。我知道她說話算數,於是決定立即挑一隻出來,好把這寶石藏在它肚子裏帶到基爾本去。院裏有個小棚,我把其中一隻鵝趕到棚裏,抓住了,撬開嘴後,用手把寶石盡可能深地塞進它的喉嚨。那隻鵝使勁一吞,把寶石吞了下去。我摸了摸,感到寶石順著它的食道滑到了嗉子裏。那隻鵝翅膀撲棱撲棱地掙紮起來,我姐姐聽到後趕緊跑了出來。就在我轉過身和我姐說話的刹那,那畜生竟掙脫了我的手,跑回鵝群中間去了。

“‘你抓鵝幹什麼,傑姆?’她問。

“‘你不是說要送一隻給我作聖誕禮物嗎?’我說,‘我在摸哪隻最肥呢。’

“‘哦,’她說,‘我們已替你選好另外關起來了——我們叫它傑姆的鵝——是隻大白鵝。我總共喂了二十六隻,一隻給你,一隻自己吃,剩下二十四隻拿去賣。’

“‘謝謝你,麥琪。’我說,‘假如你不介意,我就要我剛才抓的那隻。’

“‘我們給你留的比你剛抓的那隻重三磅多呢!’她說,‘是專門養肥了送你的。’

“‘沒關係,我還是拿我自己挑的那隻好些。’

“‘隨你,’她有點不高興了,‘你挑中哪隻了?’

“‘那隻尾巴上有條黑紋的,就是正中間那隻。’

“‘行,殺了再拿吧。’

“我按她的吩咐把鵝宰了,然後把它帶到基爾本。我把所有事情跟莫茲力說了,談這事找他可真是找對了。他聽了就大笑起來,直到嗆住了才打住。我們拿刀把鵝剖開後,我的心一下子就涼了:寶石根本就不在裏麵,連影子都沒有!我這才意識到出了多大的差錯。我急忙跑回我姐家的後院,可那裏連一隻鵝都沒有了!

“‘那些鵝呢,麥琪?’我問她。

“‘賣給經銷商了,傑姆。’

“‘哪家經銷商?’

“‘布瑞金利基,科溫特花園市場的那家。’

“‘那裏頭有沒有一隻尾巴上有條黑斑的鵝,’我問,‘和我挑的那隻一樣的?’

“‘有。那兩隻帶黑斑的鵝,我從來就分不清楚。’

“我一聽馬上明白了,連忙跑到那個布瑞金利基那裏。可他把那些鵝也給賣了,而且死活不告訴我到底賣到哪裏去了。您今晚都聽到了,他一直這麼對我。我姐以為我瘋了,我有時候自己也這麼認為。現在,我因為這隻不過碰了碰的財富就把人格賣了,烙上了竊賊的印記。上帝幫幫我吧!幫幫我!”他雙手捂臉,哭得涕淚直流。

好長一段時間裏,我隻聽到賴德的抽泣聲和福爾摩斯的手指有節奏地敲打桌子的聲音。後來,福爾摩斯猛地站起來,把房門一把推開。

“你給我滾!”他說。

“滾?先生!哦,上帝保佑您!”

“少囉嗦,快滾!”

賴德不敢再說什麼,一陣急促的撲通撲通的腳步聲在樓梯上響過後,大門接著砰地響了一下,然後馬路上傳來清楚的奔跑聲。

“華生,”福爾摩斯拿起了他的陶瓷煙鬥,“畢竟警方沒請我幫忙了解案情。當然,如果霍納有危險,就另當別論了。可這個家夥不會出庭作證了,到時,案子就會不了了之。我想,我隱瞞事實可能也是犯罪,但我也可能拯救了一個靈魂。這家夥不會再幹壞事了,這次把他嚇壞了。把他送進監獄的話,那他下半輩子就得以罪犯的麵目出現,更何況現在正是寬恕的時節。機遇把這麼一個離奇的事件交給我們,解決了就算了吧。”

8花斑帶之謎

過去的八年裏,我記錄了我的朋友福爾摩斯偵破的形形色色的案件七十多起,我仔細研究了他的破案方法。我看了看那些記錄,其中有悲劇的、喜劇的、離奇古怪的,平淡無奇的卻一個也沒有。他很愛他的偵破工作,與其說是為了掙錢,還不如說他是個工作狂。

在所有案件中,我覺得沒有哪個案子比薩利郡斯托克莫蘭有名的羅伊拉茲家族案更有特色了。這事發生在我剛認識福爾摩斯後不久,我們當時都是光棍,合租在貝克街的一所公寓裏。本來我可以早點把這個案子的記錄公諸於世的,但當時我立了保證,要嚴守秘密。直到上個月,我為之作保證的那位女士不幸去世,我的承諾才得以解除。現在是披露事實真相的時候了,因為外界對格萊姆斯比·羅伊拉茲醫生的死因眾說紛紜、謠言四起,使事情聽起來更加駭人聽聞。

那是1883年4月初。有天早上,福爾摩斯穿戴整齊地站在我床邊,叫醒了我。他一向起得很遲,而當時才七點四十五分,所以我有些吃驚地看了他一眼,我有點不高興,因為我自己的生活是很有規律的。

“很抱歉,華生,”他說,“今早真不走運。先是哈德森太太早早地就被人叫醒了,她又發瘋似的叫醒了我,而我又不得不把你叫醒。”

“出什麼事了——著火了嗎?”

“沒有,是來了個委托人,一個情緒激動的年輕女士,她非要見我不可。現在她正在客廳裏等著呢。你想,一位年輕女士一大早就奔走在大都市裏,甚至不惜把還在睡夢中的人叫醒,那肯定是有什麼十萬火急的事情。如果這案子有意思,我想你肯定願意從頭聽起。所以我把你叫醒了,聽不聽由你。”

“老兄,我說什麼都不會錯過的!”

我最大的樂趣就是隨福爾摩斯一起做調查了,我非常欣賞他推理的果斷。他的推斷看起來像是全憑直覺,實際全是在邏輯思考的基礎上作出的。然後依靠推斷,解決委托人委托的種種事情。我飛快地套上衣服,洗漱好,幾分鍾後,我們一起到了樓下的客廳裏。一位一身黑色衣服,臉上蒙著厚厚麵紗的女士坐在窗前,她見我們下來了,就趕緊站了起來。

“早上好,小姐,”福爾摩斯說,“我叫歇洛克·福爾摩斯,這是華生醫生,我的朋友和助手。哈!哈德森太太做事真周到,已經把火生上了。你的手在發抖,請你靠近壁爐坐吧,我叫人給你端杯熱咖啡來。”

“我不是因為冷而發抖。”那女人一邊坐近壁爐,一邊低聲說。

“那是為什麼?”

“是害怕和恐懼,福爾摩斯先生。”說著,她揭開麵紗,她那蒼白的臉露了出來,像被緊追的獵物一樣眼中充滿焦急和恐懼的神色。從她的身材和五官來看,她不過三十來歲,可她頭上已經有了幾縷白發,而且麵容憔悴,一副未老先衰的樣子。福爾摩斯非常同情地飛快打量了她一番。

“你別害怕,”福爾摩斯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她說,“別擔心,事情很快就會解決的。你是今早坐火車過來的吧?”

“怎麼,你看見了?”

“不,是你左手手套裏的那張回程車票告訴我的。你一定很早就動身了,到火車站前肯定坐著雙輪單座馬車在高低不平的泥濘小道上走了很長一段路。”

那女人驚訝地望著我的朋友。

“沒什麼奇怪的,小姐,”他微笑著說,“你外套的左臂上至少有七處新濺上去的泥巴,除雙輪單座馬車外,別的車一般不會濺起這樣的泥的,而且隻有你坐在車夫的左邊才可能這樣。”

“你說得很準。”她說,“我早上六點動身,六點二十趕到萊瑟赫德車站,然後坐上了開往滑鐵盧的第一班火車進城。我再也受不了啦,先生,再這樣下去我非發瘋不可。沒有人幫我——隻有一個可憐的人關心我,可他也是有心無力。我聽法琳托喜太太說起過你,她說是你在她最困難的時候救了她一把,你的地址還是她給我的。哦,先生,你一定也能幫我是嗎?至少,你能給我一點點兒希望吧?目前我沒法支付酬金,可我不是忘恩負義的人,一個月或者六個禮拜後我就要結婚了,到那時,我就能有一筆錢了,我再補給你。”

福爾摩斯走到書桌前,打開抽屜,拿出記錄案件的一個小本子翻了翻。

“法琳托喜,”他說,“對,我記起來了。是那個貓眼寶石的案子。華生,那時你還沒來。小姐,我很願意為你效勞,就像我曾為你的朋友效勞一樣。至於報酬,你給我事做,這就是報酬。不過,隻要你方便,隨你什麼時候支付我破案可能要花費的費用就行了。現在,你把你的事情給我們說說吧。”

“唉,”客人回答說,“恐怕我要說的事太朦朧、太抽象了,我的擔心和害怕全是由一些很小的事情引起的。在別人看來,這些事微不足道,就連最該幫我的那個人都把我告訴他的一切當作一個神經質的女人的幻覺。他雖沒這麼說,可我從他安慰我的那些話和回避的眼神中看出來了。福爾摩斯先生,我聽說一切邪惡都逃不過你的眼睛。請你告訴我,我該怎麼麵對周圍的危險?”

“我在認真聽呢,小姐。”

“我叫海倫·斯通納,跟繼父一起住,他是薩利郡西部斯托克莫蘭有名的羅伊拉茲家族的後代,也是英國最古老的撒克遜家族的最後一個幸存者。”

“我知道這個家族。”福爾摩斯點點頭說。

“這個家族以前是英國最富裕的家族之一,北起伯克郡,西至漢普郡,都是他們的地產。但從上個世紀起,連續四代繼承人都窮奢極欲,到攝政時期,出了個傾家蕩產的大賭棍。現在,除了幾頃土地和一座兩百年曆史的古宅外,別無他物。就連那幢古宅也被典押得差不多了。這個家族的最後一位地主在那裏過著窮困潦倒的生活。而他的獨生子,也就是我繼父,為了自食其力,從親戚那裏借錢學醫,獲得了醫學學位後去了印度的加爾各答行醫。由於他醫術高明,請他治病的人很多。可因為家裏好幾次被盜,他認為是管家的失職,一氣之下,把當地人出身的管家給打死了,差點判了死刑。坐了好多年牢後,他回到了英國,從此脾氣暴躁,覺得什麼事都不順心。

“我繼父在印度時娶了我母親,當時我母親是孟加拉炮兵司令斯通納少將年輕的遺孀。母親再婚時,我和孿生姐妹朱莉婭才兩歲。母親每年有上千英鎊的收入,這是相當可觀的財產。母親立下遺囑,我們和羅伊拉茲同住的時候,財產全部給他,但有個條件,我們姐妹結婚後,他每年得付給我們一定數量的錢。回英國不久,母親便在克魯附近的一次火車事故中遇難了。此後羅伊拉茲放棄了在倫敦開業行醫的打算,帶著我們姐妹兩個來到斯托克莫蘭祖宅中生活。母親的遺產夠我們的花銷了,本來我們可以過得很好。

“但是,繼父的脾氣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我們一開始回去的時候,鄰居們都為羅伊拉茲的後裔能返歸故土而高興,可他不僅不去結交鄰居,還把自己鎖在家裏,深居簡出,一出門就找茬跟人吵。這種暴戾性格是家族遺傳,因為繼父曾長期旅居熱帶地區,這種壞脾氣就更加嚴重了。他和鄰居有那麼幾次很不體麵的爭吵,其中還有兩次鬧到法庭去了。最後村裏人見了他就怕,因為他力大無比,發起脾氣來沒人能夠製伏,一個個都躲著他。

“上周,他把村裏的鐵匠推到了河裏,我把能找到的錢都賠給人家,才擺平這事。他除了和那些到處流浪的吉普賽人有來往外,再沒別的朋友了。他讓吉普賽人安營紮寨在象征家族地位的那幾畝荊棘叢生的地裏頭。每當他到吉普賽人的帳篷去,他們都很好地款待他。有時,他甚至和吉普賽人一起流浪,一走就好幾個禮拜。他對印度的動物也很迷戀,一位記者送了他一頭獵豹和一隻狒狒。它們在主人的領地上亂跑亂竄,害得村裏人像怕它們的主人一樣怕它們。

“從我的訴說中您能想象得到,我和可憐的姐姐的生活中沒有絲毫樂趣可言。仆人都不願意到我家幹活,很長時間,家裏沒一個仆人,我和姐姐操持了所有家務。姐姐死時才三十歲,可她的頭發卻白了許多,像我現在這樣。”

“你姐姐已經死了?”

“她死了兩年了,我要說的就是她的死。你知道,像我們那樣的生活是沒什麼機會和年齡及身份相近的人交往的。幸好還有個姨媽,叫霍諾莉婭·韋斯特費爾,在哈羅附近住,她是母親的妹妹,終生未嫁。繼父偶爾也讓我們到她那裏小住。兩年前的聖誕節,我姐姐在那裏認識了一位海軍陸戰隊的少校,後來他們訂了婚。姐姐回家後,繼父知道這件事,他沒表示反對。但就在婚禮前的兩周,可怕的事情發生了,我唯一的伴侶永遠失去了。”

福爾摩斯開始是眯著眼睛,半躺在椅子裏,他聽到這裏半睜開眼睛,看了一眼坐在對麵的客人。

“請你詳細地把事情經過說一說。”他說。

“那段可怕的日子所發生的每件事我都記得清清楚楚。我剛才說過,祖屋非常古老了,現在隻有一邊側房能住人。一樓是臥室,起居室位於房子的中間位置。這些臥室中,第一間是繼父羅伊拉茲醫生的,第二間是姐姐朱莉婭的,第三間是我的。這些房間互不相通,但房門都開向同一條走廊。我這樣說,你明白嗎?”

“明白。”

“三間臥室的窗戶都朝著草坪。出事那晚,羅伊拉茲醫生很早就回了房間,但他並沒睡覺。姐姐被他抽的印度雪茄熏得夠嗆,所以她跑到我房裏坐了一陣。十一點鍾,她起身回屋,但到門口又站住了。

“‘海倫’,她說,‘夜深人靜的時候你聽到過口哨聲嗎?’

“‘從沒聽到過。’我說。

“‘我想你不會睡著了還能吹口哨吧?’

“‘當然不會。你問這個幹什麼?’

“‘這幾晚,每到早上三點鍾左右,我都聽到了一聲很低但很清楚的口哨聲。我睡得很淺,所以每次都被驚醒了。我說不準聲音從哪兒來的,可能是隔壁,也可能來自外麵的草坪。我隻想問你聽見沒有?’

“‘沒有。準是草坪上那些討厭的吉普賽人幹的。’

“‘有這種可能。但如果是從草坪上傳來的,你怎麼聽不到呢?’

“‘啊,可能我睡得比較死吧。’

“‘好了,這沒什麼大不了的。’她回頭笑了笑,然後關上門出去了。過了一會兒,我就聽到她鎖門的聲音。”

“怎麼?”福爾摩斯說,“你們習慣鎖門睡覺嗎?”

“我們總是上鎖的。”

“為什麼?”

“我想我剛才說過,我繼父養了一隻獵豹和一隻狒狒。不鎖門,我們就覺得不安全。”

“原來如此。你繼續說吧。”

“那晚,我怎麼都睡不著,隱隱約約覺得大難臨頭了。我們是孿生姐妹,所以有種很微妙的東西讓我們心心相通。那是個天氣很壞的夜晚,窗外狂風大作,雨點劈啪地打著窗戶。突然,一聲女人恐懼的尖叫破空而來,我聽出那是姐姐的聲音。我一下子跳下床,裹上披巾,跑到了走廊上。這時,我聽見一聲口哨,和姐姐說的一樣。過了一會,哐當一響,好像有金屬砸在地上的聲音。我跑過去,隻見姐姐的門鎖已經打開,門在慢慢地動。我嚇壞了,緊盯著門,不知道會有什麼可怕的東西衝出來。借著走廊的燈光,我看到姐姐出現在門口,她嚇得臉色蒼白,兩手胡亂抓著,想找人幫她,身體則像醉酒似的搖搖晃晃。我衝上去抱住她,她雙腿一軟,跌倒在地,在地上不停翻滾,四肢不停抽搐,好像非常痛苦。開始我以為她沒認出我,但我彎腰去抱她時,她突然尖叫著說:‘哦,海倫!天哪!是那條帶子,帶花紋的帶子!’我永遠都忘不了那聲音。她舉起手,指著繼父的房間想說些什麼,但一陣抽搐讓她說不出話來。我趕緊跑去喊繼父,正好碰到他穿著睡衣匆匆跑出來。他來到我姐姐身邊時,姐姐已不省人事了。繼父往她嘴裏灌白蘭地,並且立刻讓人到村裏叫醫生。但一切努力全都徒勞,她一點一點變沉,再也沒有醒過來。我親愛的姐姐就這樣悲慘地死去了。”

“停一下,”福爾摩斯說,“你肯定聽到了那聲口哨和金屬的聲音嗎?”

“郡裏的驗屍官也這麼問過我。它給我的印象太深刻了,我的確聽到了。那晚風雨很大,祖屋也嘎吱嘎吱亂響,我也有可能聽錯了。”

“你姐姐當時還穿著白天的衣服嗎?”

“不是,她換上睡袍了。她右手捏著一根劃過的火柴,左手拿著火柴盒。”

“這說明她聽到聲音後劃過火柴,查看四周。這很重要。驗屍官得出的結論呢?”

“他檢查得很仔細,因為羅伊拉茲醫生在郡裏臭名遠揚。但他最終沒找出任何令人信服的死因。房門是從裏麵鎖著的,窗子是用老式插銷閂住的,每晚都關得嚴嚴實實。他們檢查過牆和地板,也檢查過煙囪,但都沒問題。可以肯定,她遇害時,房間裏沒有別人。而且,她身上沒有暴力留下的痕跡。”

“會不會是中了毒?”

“醫生也這麼懷疑,但沒發現什麼。”

“那你認為你可憐的姐姐是怎麼死的呢?”

“雖然我不知道她為什麼那麼恐懼,可我相信她肯定是因為恐懼過度而死的。”

“那時候莊園裏住著吉普賽人?”

“嗯。”

“從她提到的花紋帶子,你能聯想到什麼嗎?”

“有時我也認為那不過是神誌不清的人說的胡話,但有時我又想,這會不會是指那些人,那些吉普賽人,他們很多人都頭戴有斑點的頭巾,她會不會是用花紋帶子指代他們。”

福爾摩斯搖了搖頭,“問題沒這麼簡單,你繼續往下說。”

“兩年過去了,這兩年我比任何時候都孤單寂寞。一個月前,情況有了轉機,有位認識多年的朋友向我求婚。他是阿米提奇的二兒子,叫珀西·阿米提奇,住在霍丁附近的克蘭瓦特。我繼父沒對這件婚事表示反對,我們準備春天結婚。兩天前,祖屋的西廂要維修,我臥室的牆打了些洞,所以隻好搬到姐姐生前住的那個房間,睡在她曾經睡過的床上。昨晚,我睜著眼睛躺在床上,想起姐姐可怕的遭遇。突然,我聽到了一聲口哨——這可是姐姐死亡的先兆啊!你可以想象我當時是多麼驚恐!我趕緊起來點燈,可房間裏沒有異樣。盡管這樣,我還是嚇得睡不著了,於是穿好衣服坐著。天一亮,我就悄悄溜了出來,在我家大院對麵的克朗旅店租了馬車趕到萊瑟赫德車站,又從那裏乘車趕到你這裏向你求教。”

“你這樣做很聰明,”我朋友說,“你把所有事情都說了嗎?”

“是的,都說了。”

“沒有吧,羅伊拉茲小姐。你袒護了你的繼父。”

“哎呀,你這話從何說起?”

福爾摩斯拉起擋住客人放在膝上的那隻手的黑色花邊袖,並向上推了一點兒,白皙的手腕上露出了五個清晰的印記,是四個手指和一個大拇指的指痕。

“他虐待你。”

女人一臉通紅,把受傷的手腕又遮了起來,“他可能不清楚自己到底有多大力氣。”

室內一陣長時間的沉默。福爾摩斯托著下巴,兩眼望著燃燒的爐火。

“這事很複雜,”他終於開口說,“在采取行動前,我還要了解更多的細節問題。但我們不能耽擱時間了,假如我們現在去斯托克莫蘭,可不可以在不被你繼父知道的情況下察看那些房間?”

“可以,剛巧他今天要進城辦一兩件事,很可能要呆一兩天,所以你們去不會有問題。現在家裏隻一個管家,她又老又糊塗,支開她很容易。”

“太好了。你樂意走一趟嗎,華生?”

“當然樂意。”

“那我倆一起去。羅伊拉茲小姐,你現在打算怎麼辦?”

“既然進了城,我想辦一兩件事,但我會坐中午十二點的火車趕回去,以便及時在家裏等候你們的光臨。”

“我們下午會早點到的。我也還有點事情要辦。你願意等一等,吃了早餐再走嗎?”

“不啦,我得立刻走。把事情跟你們說了後,我感覺輕鬆多了。我下午會等著你們的。”她把厚厚的麵紗又拉上了,走出了房間。

“你怎樣看待這件事,華生?”福爾摩斯往後一仰,又靠到了扶手椅的靠背上。

“我想這是一個非常毒辣的陰謀。”

“是夠陰險毒辣的。”

“如果真像那位女士說的那樣,地板和窗戶全都仔細敲打檢查過了,而門窗和煙囪也被封住了,那她姐姐莫名其妙地死去的時候確實是一個人在房間裏。”

“那夜半的口哨聲,朱莉婭臨死前那些奇怪的話又如何解釋?”

“我不知道。”

“半夜口哨聲,和醫生關係密切的吉普賽人的在場,都能證實醫生想阻止繼女結婚。她姐姐臨死前提到的帶子和金屬的碰撞聲(也許是那些扣緊百葉窗的鐵條落回原處時發出的)這些事實,當你把它們聯係在一起後,我想,沿著這些線索就能把謎給解開了。”

“那些吉普賽人又充當了什麼角色?”

“我現在還不清楚。”

“我看,這樣推理有很多地方說不通。”

“我也這麼認為。但正因為這樣,我們今天就必須到斯托克莫蘭去。我想去看看這些說不通的地方是不是真的說不通,或者,通過另一些細節可以去說通。到底怎麼了?真是見鬼!”

福爾摩斯最後的那聲喊叫是因為房門突然被撞開了,一個彪形大漢站在門口。他的穿著既像農夫又像學者,頭頂黑禮帽,身穿長禮服,腳蹬高統靴,手裏還揮著一根獵鞭,模樣不倫不類。他個頭很高,禮帽都擦著門楣了;塊頭也大,幾乎把房門給堵住了。一張黃色大臉上布滿皺紋,一臉的邪惡,凶狠的眼睛深陷著,高高的鷹鉤鼻,這讓他看起來活像一隻殘暴的猛禽。他看看我,又看看福爾摩斯。

“你們誰是福爾摩斯?”

“我是,先生。請問,你是誰?”

“我是斯托克莫蘭的格萊姆斯比·羅伊拉茲醫生。”

“哦,久仰。”福爾摩斯很客氣地說,“你請坐。”

“少來這套!我一直在跟蹤我繼女,我知道她來過這兒。她都胡說了些什麼?”

“現在天氣還不怎麼暖和。”福爾摩斯說。

“她到底跟你們說了些什麼?”老頭大喊大叫起來。

“不過聽說藏紅花快要開了。”我的朋友從容不迫地說。

“哼!你想敷衍我,是嗎?”這位新客人揮舞著獵鞭,向前跨了一步,“我知道你這個混蛋!我早就聽說過你,福爾摩斯,一個愛管閑事的家夥!”

我朋友微微一笑。

“福爾摩斯,你這個愛管閑事的混蛋!”

我的朋友笑得更厲害了。

“福爾摩斯,你這個倫敦警察廳的自以為是的小人!”

福爾摩斯忍不住笑出聲來了。“你真幽默,”他說,“你出去時麻煩把門帶上,冷風吹進來怪涼的。”

“我說完了自然會走的。你竟敢管到我頭上來了!我知道我女兒到過你這兒,我一直跟著她!我可不是好欺負的!你瞧瞧吧!”說著,他快步向前走了幾步,抓起火鉗,用他那雙粗壯的褐色手一下子就把它拗彎了。

“當心別栽到我手上!”他氣呼呼地把彎了的火鉗扔進壁爐,大踏步地走了。

“他可真和氣!”福爾摩斯哈哈地笑著說,“我塊頭是沒他大,可他要是再多呆一會兒,就會知道我的手勁並不比他小。”說著,他撿起那把鋼火鉗,猛一使勁,火鉗又直了。

“他認為我跟那些警察一樣,真好笑!不過,這段小插曲會讓調查更有趣的。希望我們那位小姐小心點,讓他跟上了,可有點麻煩。好了,華生,我們開始叫早餐吧。飯後我得去一趟律師協會,希望能在那裏找些有助於我們的資料。”

福爾摩斯回來時快一點鍾了,手裏拿著張潦草地寫了些字和數的藍紙。

“我查了查他妻子的遺囑,”他說,“為了弄清她到底留下多少遺產,我必須先計算出他們能從哪些投資中獲多少利。那女人去世時,總收入稍稍低於一千一百英鎊,但現在,因為農產品貶值,這筆收入每年還不到七百五十英鎊。但每個女兒結婚後,都有權每年得到二百五十英鎊。很顯然,要是她們都結了婚,我們這位可愛的繼父就隻有三分之一的收入了。即使隻一個女兒嫁出去,他的收入也會大大減少。我一上午的工作沒有白費,這些資料能證明醫生阻止女兒結婚的目的。華生,事情非常嚴重,一分鍾都不能耽擱了,何況那家夥已經知道我們要插手這件事。你要是準備妥當了,我們這就去叫馬車趕往滑鐵盧車站。把你的左輪手槍帶上吧,會有用的。用埃雷二號手槍去對付能把鋼火鉗弄彎的家夥應該沒問題。另外,再把牙刷帶上就行了。”

我們到滑鐵盧時正好趕上一趟開往萊瑟赫德的火車。到了目的地後,我們租了輛雙輪輕便馬車,沿薩裏風景優美的大道行駛了五六英裏。天空晴朗,陽光明媚,朵朵白雲自由自在地飄在空中,道路兩邊的灌木嫩芽初綻,空氣中蕩漾著濕潤的泥土氣息。這融融春意,與我們正在調查的險惡案件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福爾摩斯坐在馬車前部,抱著雙臂,帽子遮在眼睛上,腦袋都埋到胸前了。突然,一路沉思不語的他猛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指著對麵的草地。

“你瞧,那邊。”他說。

一片蔥鬱的樹木沿著緩和的坡地一直向遠處伸延,到最末端,形成了密密的叢林,一座古老的建築矗立其中。

“斯托克莫蘭?”他說。

“不錯,先生,正是格萊姆斯比·羅伊拉茲醫生的房子。”車夫說。

“那裏正在維修,我們就是去那裏。”

“村子在那邊,”車夫指了指左邊一些房屋說,“如果你們想到醫生那兒去,走籬笆邊那條小路會近一點兒,就是那兒,那位小姐正走的那條路。”

我們下了車,把錢付了後,馬車便按原路返回了。

我們登上台階時,福爾摩斯說:“馬車夫肯定把我們當成建築師了,這樣子很好,免得他閑話不斷。下午好,斯通納小姐,看,我們還準時吧。”

我們早上見過的那拉委托人高興地迎了上來。“我一直在焦急地等著,”她熱情地和我們握了握手,“一切順利,我繼父進城去了,估計天黑前回不來。”

“我們已經很榮幸地見過了醫生。”福爾摩斯說,然後把早上發生的事簡單地說了一下。斯通納小姐聽著聽著,臉和嘴唇漸漸變白。

“老天!他一直跟著我!”

“是的。”

“他太狡猾了,我每時每刻都在他的監視中。他回來後怎麼對付我呢?”

“他首先會想法保護他自己的,因為他已經知道有個更狡猾的人在盯他。今晚你一定得把自己鎖進房裏,別和他碰麵。如果他對你動粗,我們就把你送到你姨媽家去。現在我們得抓緊時間,請你這就帶我們去看那些房間。”

房子是用大灰石砌成的,牆壁上長滿了青苔。房子中部高聳,兩側是弧形的廂房。其中一廂的窗戶玻璃都沒有,釘著寬寬的木板,有些牆已經朝內塌陷,一副破敗的景象;房子的中間部分修繕得比較好;唯一有生機的是右廂房,窗子掛著窗簾,煙囪裏藍色炊煙嫋嫋上升,很顯然,這家人是住在這邊的。山牆邊立著幾個腳手架,牆壁被鑿穿了,可我們到那的時候並沒有工人在幹活。福爾摩斯慢慢地在亂糟糟的草坪上來回走著,十分仔細地檢查窗戶外邊的情況。

“我想,這是你以前的臥室,中間是你姐姐的,靠主樓那是羅伊拉茲醫生的。”

“是這樣的,但我現在睡中間那間了。”

“是因為修房子吧,不過,我看不出那堵牆有什麼修的必要。”

“我也覺得沒必要,隻不過是借此讓我搬出來。”

“嗯,這裏頭肯定有問題。這廂房的另一側是走廊吧,三間臥室的門都是朝走廊開的,裏麵有窗戶吧?”

“有,不過很窄,窄得鑽不進人。”

“就是說,你們晚上把門插上後,沒人能從窗子進去,是吧?好啦,請你回你房裏去,把門閂上,好嗎?”

斯通納小姐照做了。福爾摩斯仔細檢查了一番小窗戶後,又想方設法去打開門閂,可一切都是徒勞,門上連可以讓刀片插進去撥開門閂的縫都沒有。他又用放大鏡檢查門的合葉,合葉是鐵鑄的,牢牢地嵌在石壁上。“嗯,”他困惑不解地撓著下巴說,“看來我的推理有點站不住腳了。門閂上後,沒人能進去,希望房裏頭有一些幫我們解開謎團的線索。”

我們進入了斯通納小姐現在住著的、她姐姐遇害的房間裏。房間小而簡樸,天花板不高,壁爐是開口式的,完全是老式農舍的風格。房間的一角豎著一個帶抽屜的櫥櫃,另一角放著張罩白色床罩的小床,梳妝台在窗戶左側。此外,還有兩張柳條椅子,地板上鋪著威爾頓地毯。房間的牆壁是棕色橡木做的,到處是蟲眼,並且褪了色,看來年代已經很久了。福爾摩斯搬過一把椅子,在角落裏坐著,前後、左右、上下地不停打量著,把房裏的每個地方都看了個仔細。

“這根拉鈴繩通往什麼地方?”他指著床邊那根粗粗的拉鈴繩問,繩子床邊這頭實際上是搭在枕頭上的。

“通往管家的房間。”

“看上去它比別的東西要新一點兒?”

“是的,這是兩年前才裝的。”

“是你姐姐要裝的?”

“不是,她從沒拉過鈴,我們要什麼東西總是自己去拿。”

“這麼說來,裝這麼好的一根拉繩幹什麼呢?對了,我要檢查一下地板。”

他說著趴到地上,手裏拿著放大鏡,來回爬動,仔仔細細地察看木板上的每條裂紋,他又同樣仔細地檢查了牆壁,最後猛地拉了下拉鈴繩。

“嘿,這玩意不過是個擺設。”他說。

“不響嗎?”

“不響,根本就沒接在鈴上。你看,多怪呀,它那頭是係在通風孔上的那個鉤子上的。”

“真荒唐!我以前一直沒注意到呢。”

福爾摩斯拉著拉鈴繩喃喃地說,“這房間有一兩個地方太古怪了。例如,蓋這房子的人完全可以把通風孔開到朝外的牆上的,但他卻開在通向隔壁的牆上,多蠢啊!”

“這也是後來開的。”小姐說。

“和裝鈴鐺的拉繩一起嗎?”福爾摩斯問。

“是的,那次還改了幾個地方。”

“這些東西太有趣了——拉不響的拉鈴繩和不通風的通風孔。你如果不介意,斯通納小姐,我想看看你繼父的房間。”

格萊姆斯比·羅伊拉茲醫生的房間比他繼女的要大,但陳設同樣簡樸。一張行軍床,一個擺滿了技術性書籍的小木書架,一把扶手椅放在床邊,牆腳還有一把普通的木椅,一張圓桌和一個大大的鐵質保險櫃。房間裏就這些東西了。福爾摩斯在房間裏踱了一圈,將房裏的大小東西都逐一細細檢查了一遍。

“這裏頭裝著什麼?”他拍了拍保險箱問。

“是我繼父業務上的一些文件。”

“哦?這麼說你見過裏頭的東西?”

“隻見過一次,那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我記得裏頭全是紙。”

“會不會有隻貓在裏頭?”

“當然不會,你怎麼會這麼想呢?”

“喏,你看看這個!”他指了指保險櫃上的一小碟牛奶。

“不,我家沒養貓,隻養了一隻獵豹和一隻狒狒。”

“嗯,是的,一隻印度獵豹和一隻大貓差不多大。不過,一碟牛奶恐怕喂不飽一隻豹吧。嗯,還有一點,我得弄清楚。”他在那把木椅前蹲了下去,仔細地把它檢查了一遍。

“好了,基本沒問題了。”他說著把放大鏡放回口袋,“哦,這還有件很有意思的東西。”

引起他注意的是一根打狗鞭,它掛在床頭,卷成一個小環。

“你怎麼看那東西,華生?”

“一根普通鞭子而已,不過我不明白為什麼要把它繞成圈子。”

“沒那麼簡單,華生。哦,老天!這真是個邪惡的世界,如果一個聰明人把他的聰明用於犯罪,可真糟糕!我想要看的都看過了,斯通納小姐,你願意的話,我們到外麵的草坪上走走吧。”

自接手這個案子以來,我還從沒見過我朋友的臉色有這麼陰沉過,他的眉毛擰得緊緊的。我們在草地上走了好幾個來回,我和斯通納小姐都不想打斷他的思路。

“斯通納小姐,”他說,“你一定得按我的話去做,千萬千萬。”

“我聽你的。”

“情況非常嚴重,不能出一點兒差錯。你的命全在你手上,這就看你的了。”

“我保證,一定聽你的。”

“首先,我和我朋友今晚得呆在你的臥室裏。”

我和斯通納小姐吃驚地看著他。

“必須這樣,我來解釋一下。我想那就是你們村裏的旅店吧?”

“是的,那是克朗旅館。”

“從那兒能看見你的窗戶嗎?”

“能看見。”

“你繼父回來後,你就裝頭疼,關在房間裏別出來。到晚上你聽到他進臥室後,你就把百葉窗打開,在窗口上點盞燈作信號,隨後你帶上必備的東西,偷偷回到你以前睡的臥室裏去。雖然那裏在維修,但湊合一晚還行吧?”

“行,沒問題。”

“其他的事我們會料理好的。”

“可你們打算怎麼辦呢?”

“我們會在你房間裏呆一晚,把驚擾你的那種聲音調查清楚。”

“福爾摩斯先生,我想你肯定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了。”斯通納拉著我朋友的袖子說。

“也許吧。”

“那麼,求求你告訴我,我姐姐她是怎麼死的?”

“在掌握了更確鑿的證據後我會告訴你的。”

“你至少可以告訴我,她是不是因為突然受驚而死的?”

“不,我認為不是那樣的。我想有某種更直接的原因在裏頭。好,我們得走了,要不羅伊拉茲回來,發現了我們,那我們就白跑了一趟。再見,勇敢點吧。隻要照我的話去做,我們很快就會把你的危險給除掉的。”

福爾摩斯和我在克朗旅館的二樓要了一套房間。從窗戶望出去,可以看見斯托克莫蘭莊園的林蔭道旁的大門和住了人的那邊廂房。黃昏時分,羅伊拉茲醫生坐著馬車經過這裏,他龐大的身體在瘦小的馬車夫的襯托下,顯得格外突出。一個男仆因為開沉重的大鐵門時動作不夠快,羅伊拉茲就罵罵咧咧地舉起拳頭。馬車進入院子後不久,起居室就點上燈了,燈光從樹叢中透了過來。

“你知道嗎,華生?”當天黑下來後,我們在一塊交談時,福爾摩斯說,“我還在考慮今晚該不該讓你和我一起去,因為確實有點危險。”

“我能幫上忙嗎?”

“有你在場,可能會幫我很大的忙。”

“那我一定得去。”

“謝謝。”

“你說會有危險,那你是不是在房間裏看到了我沒看到的東西?”

“不能這麼說,我們看到的東西是一樣多的,我隻不過稍微多作了些推斷而已。”

“除了拉鈴繩外,我好像沒看出什麼特別的東西,就是那根繩子,我也想不出其中的奧秘。”

“你看到那個通風孔了嗎?”

“看到了,不過我覺得倆房子之間開通風孔沒什麼稀奇,它小得連老鼠都鑽不過去。”

“還沒來斯托克莫蘭之前我就料到有這麼個通風孔。”

“是嗎?我親愛的福爾摩斯!”

“是的,我早料到了。你還記得吧,她曾提到過她姐姐能聞到羅伊拉茲醫生抽雪茄的煙味。這說明兩個房間之間必定有一個孔相通,而且這孔肯定很小,否則警察肯定會注意到。所以,我推測這一定是通風孔。”

“但那個孔起了什麼作用呢?”

“嗯,你想想這些很湊巧的時間吧:開通風孔,裝拉鈴繩,然後睡在那屋裏的小姐死了。你難道不覺得奇怪嗎?”

“我還是想不出其中有什麼聯係。”

“你注意到那張床有什麼特別之處嗎?”

“沒有。”

“它是用螺釘固定在地板上的,你以前見過這樣的床嗎?”

“好像沒見過。”

“那張床是移不動的,它總在那兒,總對著那個通風孔和那根從未被人拉過的所謂的拉鈴繩。”

“福爾摩斯,我有一點兒明白你的意思了。”我叫了起來,“我們還來得及阻止一樁陰險毒辣的犯罪。”

“是很陰險毒辣。如果哪個醫生要幹壞事,那他準會成為一流的罪犯。他有膽有識,帕爾莫和普利特查得就是這樣的人物,可這個家夥更狡猾些。不過,華生,我們比他還要高明。天亮前會有不少可怕的事發生,看在上帝的分上,讓我休息休息,靜靜地抽上一鬥煙,想點令人高興的事情吧!”

大約九點鍾,樹叢裏的光沒有了,斯托克莫蘭莊園漆黑一片。時間過得真慢啊!十一點鍾的時候,我們的正前方突然亮起一盞燈。

“是發給我們的信號!”福爾摩斯跳了起來,“是從中間那個房間裏發出來的。”

我們走出旅館的時候,福爾摩斯和旅店老板交代了幾句。他跟老板說我們要去看一位老朋友,可能在那裏過夜。不一會兒,我們就走進了漆黑的夜色中,凜冽的寒風吹在臉上,昏黃的燈光在前麵閃爍著,引導我們去完成危險的使命。

因為莊園年久失修,院牆上到處是缺口,所以我們輕而易舉地翻入了院裏頭。我們穿過樹叢和草坪,剛準備從窗口爬進去時,忽然從一叢月桂樹中躥出一個畸形嬰兒一樣的動物,四肢一縱跳到草坪上,隨後飛快地跑過草坪,在黑暗中消失了。

“天哪!”我低低地驚呼道,“你看到了嗎?”

那時,福爾摩斯也嚇了一大跳,他激動地抓住我的手腕,隨後又輕聲笑了笑,湊近我的耳朵說:“真是絕妙的一家子,這就是狒狒。”

我把醫生寵愛奇特動物的事給忘了。福爾摩斯一說我才想起他還養了隻印度獵豹!它隨時都會跳到我們肩上來。我跟福爾摩斯一樣,脫下鞋進了臥室。我承認,直到到了臥室我才稍微放心了些。福爾摩斯悄無聲息地關上了百葉窗,把燈挪到桌上,掃視了一下四周。室內的一切和白天一樣。他躡手躡腳地走到我跟前,把手圈成喇叭狀,對著我的耳朵低聲說:“別弄出什麼聲響來,否則我的行動就完了。”

我點點頭表示聽清楚了。

“我們得吹熄燈,在黑暗裏坐著,否則他會從通風孔發現我們的。”

我又點了點頭。

“千萬別睡著,不然命就沒了。把槍掏出來,以防萬一。我坐床邊,你在那把椅子上坐著。”

我把手槍掏出來放在桌子角上。

福爾摩斯把帶來的一根又細又長的藤鞭放在身邊的床上,旁邊還放著盒火柴和一支蠟燭。他吹滅了燈後,我們便被黑暗淹沒了。

那是怎樣一個恐怖的夜晚哪!四周什麼聲音都沒有,連呼吸的聲音都細弱得聽不到。但我知道,我的同伴就坐在那兒,我們隻有幾步遠的距離,他也和我一樣緊張地圓睜著雙眼。百葉窗遮得嚴嚴實實,什麼光線都透不進來。我們就在這漆黑中等待著。屋外偶爾響起一兩聲貓頭鷹的叫聲。有一次,就在我們窗外,傳來一聲長長的貓叫似的哀鳴,顯然是那隻印度獵豹在到處亂跑。遠處教堂的鍾聲,每刻鍾敲響一次。但每一個間隔卻顯得異常的漫長!零點,一點,兩點,三點。我們默默地等待著隨時可能出現的一切情況。

突然,一道亮光在通風孔那邊閃現了一下又立刻消失了,接著傳來的是煤油點著和金屬加熱散發的氣味。隔壁房裏點亮了一盞遮光燈。我聽到有東西挪動的聲音,很輕,然後一切又安靜如初。那氣味卻越來越濃了。我豎起耳朵坐了大概半小時後,突然聽到另一種聲音——就像燒開水的水壺的嘶嘶噴氣一樣,非常輕柔。福爾摩斯一聽到這聲音立刻一躍而起,劃燃一根火柴,用那根藤鞭狠狠地抽了那根拉鈴繩一下。

“看見什麼了嗎,華生,”他大聲說,“看見什麼沒有?”

我什麼都沒看見。福爾摩斯劃燃火柴的刹那,我清楚地聽到了一聲口哨。猛然亮起的光芒弄花了我的眼睛,所以根本沒看見他拚命抽打的是什麼東西。不過,我倒看到了他充滿恐怖和憎惡的死一般蒼白的臉。

他停止了抽打,抬頭望著那個通風孔。突然,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號叫在沉寂的黑暗中爆發出來,這號叫充滿恐懼和憤怒。據說,這號叫把村裏,甚至更遠的教區裏熟睡的人們全都驚醒了。這叫聲也把我們嚇得膽戰心驚。我和福爾摩斯麵麵相覷,直到叫聲徹底消失,四周又恢複原有的沉寂。

“這是怎麼回事?”我心神不定地問。

“這表明事情全結束了。”福爾摩斯說,“這也許是最好的結局。帶上槍,我們去羅伊拉茲醫生的房間。”

他神色嚴峻地點上燈,領著我穿過走廊到了醫生的門口。他敲了兩下門,沒聽到回答,就擰動把手,進了房間。我緊跟在他身後,把打開了保險的槍舉了起來。

一幅奇特的場麵出現在我們眼前:桌上遮光燈的擋光板半敞著,一束耀眼的光照到虛掩著的保險櫃上;羅伊拉茲醫生披著長長的灰色睡衣坐在桌邊的木椅上,他赤裸的腳脖子露出了睡衣,腳上趿著雙土耳其的無跟拖鞋,他的膝蓋上放著我們白天看到的那根短柄長鞭,他的頭向上仰著,兩眼盯著天花板,目光恐怖而僵直,一條樣子特別、帶有褐色斑點的黃帶子緊緊箍住了他的腦袋。我們進屋的時候,他既沒作聲,也沒動一下。

“帶子!帶花紋的帶子!”福爾摩斯低聲驚呼。

我向前邁了一步,隻見那根很特別的帶子蠕動起來,醫生的頭發裏竟然立起一條又粗又短的毒蛇。它的頭尖成鑽石狀,脖子鼓脹著,模樣令人惡心。

“這是條沼澤蟲蝰蛇!”福爾摩斯大聲說,“印度最毒的蛇。醫生被咬後十秒鍾內就死了,真是害人先害己,罪有應得!我們先把這東西弄回它的窩裏去,然後把斯通納小姐安置好,再告訴警察發生的一切。”

說著,他解下死者膝蓋上那根鞭子,飛快地套住蛇頭,將它提了起來,然後猛地把它甩進保險櫃,鎖住了。

羅伊拉茲醫生的死亡真相就是這樣。至於我們怎樣把這可怕的經過告訴那嚇壞了的小姐,如何第二天一早把她送到她在哈羅的善良的姨媽家,警方又如何調查並得出醫生是在不明智地把玩危險寵物而喪生的結論等等,我不想細細敘述了。這個案子我還不甚明了的地方,福爾摩斯第二天回城時告訴了我。

“親愛的華生,”他說,“好險啊,因為調查不全麵,我做了完全錯誤的推斷。那些吉普賽人的出現,那可憐的小姐臨死前說的‘band’這個詞(說明她在火柴中匆匆看到了那條像花斑帶的蛇),這些東西讓我得出了一個錯誤的線索。幸好我及時重新考慮了我的推論,當我發現那致命的危險既不能從窗戶進來,也不能從門口進來時,我馬上想到那個通風孔和那根拉鈴繩。因為那繩子隻是種擺設,而床固定在地上移動不了,所以,它的作用肯定是相當於橋梁,某種東西從通風孔那裏順著它來到床上。這樣我立刻想到了蛇,因為醫生養了些來自印度的動物。我把兩件事聯係起來,覺得自己的推理很可能是對的。用一種能發作而無法用化學試驗檢測出來的毒素殺人是一種很聰明很殘忍的手段,隻有他這種受過東方式訓練的人才能想得到。他以為會瞞天過海。確實,如果哪個驗屍官能發現那兩個毒牙咬出的小洞,並由此得到致命原因,那他的眼力就非常了不起了。隨後,我想到了那聲口哨,他用那碟牛奶把蛇訓練好了,隻要他一吹口哨,蛇就會回來。他必須把它召回來,不然就會被發現。他在他認為最恰當的時候把蛇放出去,讓它從通風孔順著拉鈴繩溜到床上。它也許會咬人,也許不會咬。受害人可能好幾天都沒事,但遲早會在劫難逃。

“還沒進醫生的臥室之前我就這麼想了。等走進去一看,我發現那張靠牆的椅子有踐踏的痕跡,這恰好證明他是為夠得到通風孔才踩在上麵的。再加上保險櫃、那碟牛奶、鞭子,這些把我心中僅有的那點懷疑給一掃而空了。斯通納小姐聽到的金屬撞擊聲,顯然是她繼父匆忙把蛇關進保險櫃時發出的。你知道,我一向是用實際行動去證實我的推論的。我聽到嘶嘶的響聲時,我就馬上點亮燈,並使勁抽打它。

“結果讓它從通風孔打道回府了。

“不僅如此,它在另一頭咬了它的主人。我那幾下抽打激怒了它,所以不管第一個遇到的人是誰,它都會咬的。因此,我對格萊姆斯比·羅伊拉茲醫生的死負有間接責任。不過,說實話,我是不會為此而內疚的。”

9工程師大拇指案

在我朋友歇洛克·福爾摩斯解決的案子中,有兩件是通過我的介紹而引起他注意的:哈瑟利先生大拇指案和沃伯頓上校發瘋案。對機智而有獨立思考能力的讀者來說,後一件可能更有探討價值。但前一件,開頭就很奇特,而且整個事情又很有戲劇性,因此,它很有記述價值。我相信,盡管報紙上登過好幾次這個故事,但是,就像其他類似的故事一樣,隻不過用了半欄篇幅籠統地說了個大概,人們不會怎麼去注意。盡管事情過去兩年了,但當時的情景給了我很深的印象,我仍然記憶猶新。因此,我想把事實慢慢展開給朋友們,並且讓大家一點一點地發現和破解案中的疑團,直至了解事情的全部真相,這樣大家會有興趣的。

故事發生在我剛結婚不久的一八八九年夏天。那時我重新開業行醫,我們曾經共住的貝克街公寓裏隻剩福爾摩斯一個人了,我不時地去看看他,有時也勸說他去掉他那豪放不羈的習性到我家做客。我家離帕丁頓車站很近,鐵路員工有病就找我看,其中一位病人久治不愈的頑疾被我給治好了後,他就到處宣傳我的醫術,盡量把他能夠勸服的每個病人都送到我這裏來醫治。

一天早上,還沒到七點,女傭就來敲門了,她說,診室裏有兩個從帕丁頓來的人在等著。我急忙穿衣下樓。經驗告訴我,鐵路上來的人,一般都是病情相當嚴重的。我下樓後,我的老夥伴——那個鐵路員工從診室裏走出來,並隨手把門緊緊地關上了。

“我把他帶來了,”他的大拇指朝肩頭後指著,輕輕地說,“現在他沒多大問題了。”

“這怎麼回事?”他的舉止讓我懷疑他把一個怪物關到我診所裏了,所以,我忍不住問道。

“是一個新病人,”他悄悄地說,“我要不親自把他送來的話,他會溜掉的。我得走了。大夫,我要去值班,他就交給你了。”說完,我這位忠實的介紹人沒等我向他道謝,就急急地走了。

我走近診室,看見桌旁正坐著一位先生。他衣著樸素,一頂軟帽蓋在我的書上。他的一隻手上裹著塊血跡斑斑的手帕。他很年輕,看上去還沒到二十五歲,麵相英俊而蒼白。看上去,他正用全部的精力在抵抗著劇烈的疼痛。

“很抱歉大夫,這麼早就來打擾你,”他說,“我在夜裏遇上了一個很嚴重的事故。我是今早搭火車到這裏來的,下火車後打聽哪兒有好的醫生時,那個好心人很熱心地把我帶到這裏來了。我給了女傭一張名片,她把它放在旁邊的那張桌子上了。”

我把名片拿了起來,隻見上麵印著:維克托·哈瑟利先生,水利工程師,維多利亞街16號甲(4樓)。這就是這位病人的姓名、身份和住址。“對不起,讓您久等了,”我說著,坐到了靠椅上,“看得出您剛剛坐了一整夜的車,整夜坐車是一件很單調乏味的事情。”

“哦,我這一晚可不是單調乏味。”他忍不住靠在椅背上大笑不已,笑聲又高又尖,讓我很反感。

“別笑了!”我喊道,“鎮定鎮定吧!”我給他倒了杯水。

然而,他根本不聽,還是大笑不已。顯然,這是性格堅強的人死裏逃生之後的一種失常情緒。過了一會兒,他清醒了,筋疲力盡,麵色更加蒼白。

“我出盡洋相了。”他喘著氣說。

“哪有呢,你把這喝下去吧。”我在他的水杯裏摻了些白蘭地。他喝了後,蒼白的臉紅潤了些。

“好多了!”他說,“那麼,請大夫好好看看我的大拇指吧,或者說,看看我大拇指原來所在的部位。”

他把手帕解開,手掌露了出來。這模樣就是鐵石心腸的人也不忍心去看的!隻見四根突出的手指和一片血紅的海綿狀斷骨肉斷麵,這裏本該是大拇指的部位,但大拇指已被齊根剁掉或硬拽掉了。

“老天!”我叫道,“太可怕了,這傷口一定流了很多血!”

“對,流了很多血。我一受傷就昏過去了,我想我一定昏了好長的時間。我醒來時,發現它還在流血,我把手帕的一端纏在手腕上,並用一根小樹枝把它繃緊。”

“你包紮得很好!你真該當一名外科醫生!”

“這其實也算是一個水利學問題,在我自己的專業範圍內。”

“這是被很沉很利的刀砍的。”“像是用屠夫的砍刀砍的。”我邊查看傷口邊說。

我又說道。

“我想,這是意外事故,是嗎?”

“絕對不是。”

“不是?難道有人故意這麼殘忍嗎?”

“是的。”

“太可怕了。”

我用海綿蘸水把他的傷口擦洗幹淨了,最後用脫脂棉和消毒繃帶包紮好。他躺在床上,雖然不時咬緊牙關,但並沒有因為疼痛而動一動。

包紮好後,我問他,“現在感覺好些了嗎?”

“您的白蘭地和繃帶讓我感覺自己像換了個人似的,原先我很虛弱,現在好多了,有好多事等著我辦呢。”

“我看你最好還是先別想這件事。很顯然,這會折磨你的神經。”

“噢,不會的,現在不會了。我得把這事報告警察,但是,老實說,要沒這個傷口作證,他們準不會相信我的,這是一件很不尋常的事,而我又沒有足以證明我沒撒謊的證據。況且,就算他們肯信我,我能提供的線索也是很模糊的,他們能否為我主持公道還是個問題。”

“嘿!”我喊道,“如果你真想解決問題,我倒要向您大力推薦我朋友福爾摩斯先生,你不妨先去找他。”

“噢,我聽說過他,”我的病人說,“如果他能受理這個案子,我太高興了,但同時也得報告警察。您能幫我介紹一下嗎?”

“不止為你介紹,我還會親自陪你去。”

“那就太感謝您了!”

“我們雇輛馬車一起走,我想還趕得上和他一塊吃早餐,現在去您能行嗎?”

“行,不把我的遭遇講出來,我就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