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我叫傭人去雇輛馬車。我去去就來。”我匆匆跑上樓,簡單地跟妻子解釋了一下。五分鍾後,我和這位新相識坐上了直奔貝克街的小馬車。

不出所料,福爾摩斯正穿著睡衣,叼著煙鬥,一邊踱步,一邊在看《泰晤士報》上的尋人、離婚等啟事的專欄。他很熱情地接待了我們,叫人拿來了鹹肉片和雞蛋,我們一起飽餐了一頓。吃完飯,他把我的新相識安頓在沙發上,並在他的腦袋下麵塞了一個枕頭,隨後又在旁邊放上一杯摻水白蘭地。

“看來您的遭遇很不尋常,哈瑟利先生。”他說,“您隨便躺著吧,別拘束。說說你的事情吧,累了就歇一下,喝口酒提提神。”

“謝謝,”我的病人說,“醫生給我包紮好後,我就好多了,吃了您的這頓早餐後,我感覺全好了。我盡量少占用您的寶貴時間,現在我就開始說我那奇特的經曆吧!”

福爾摩斯坐在他的大扶手椅裏,一副疲倦的樣子把他那敏銳熱切的心情給掩飾住了。我坐在他對麵,我們靜靜地聽著哈瑟利那很不尋常的故事。

“您要知道,”他說,“我是個孤兒,還是單身漢,孤單一人住在倫敦。我的職業是水利工程師,在格林威治那家有名的文納和馬西森公司的七年學徒生涯中,我積累了幹這一行的豐富經驗。兩年前,我學徒期滿。我可憐的父親去世後,我又繼承了一筆很可觀的錢。於是我決心自己開業,並在維多利亞大街租了幾間辦公室。

“我想,誰都知道,第一次獨自開業是多麼枯燥無味。這對我來說,尤其這樣。兩年來,我隻受理過三次谘詢和一件小活兒,這就是我兩年來的全部業務。我總共隻收了二十七英鎊十先令。每天從上午九點到下午四點,我都在辦公室裏期待著。直到最後,我終於心灰意冷地意識到,永遠都沒有顧客上門了。

“然而,昨天我正想下班的時候,我的辦事員通報說,有位先生有業務上的事情要找我。我接過辦事員遞來的名片,是萊桑德·斯塔克上校的,接著,上校走進了辦公室。他中等身材,瘦得厲害,我從沒見過這麼瘦的人。他的整個麵部瘦得隻有鼻子和下巴,兩頰的皮膚在凸起的顴骨上緊繃著。看來他這種憔悴的模樣是天生的,並非疾病所致,因為他目光炯炯,步伐輕快,行動靈活自如。他衣著簡樸整齊。他的年紀,大概是四十歲。

“‘是哈瑟利先生嗎?’他說,有點德國口音,‘哈瑟利先生,有人向我推薦您,說您不隻業務精通,而且為人謹慎,能夠守口如瓶。’

“我給他鞠了一躬,跟別的青年一樣,聽到這類恭維話飄飄然起來。‘我想冒昧地問一下,是誰把我說得這麼好呢?’

“‘哦,也許現在還是不告訴您的好。他還說您既是一個孤兒,又是一個單身漢,而且獨身一人住在倫敦。’

“‘是這樣的,’我說,‘但恕我冒昧,我不知道這和我的業務能力有什麼關係,據我所知,您是為了一件業務上的事來找我的。’

“‘的確如此。您會發現我沒說半句廢話的。我們有一件事要委托您,這事最重要的是要保密,絕對保密,懂嗎?所以,我想一個獨居的人應該比和家屬生活在一起的人更能保密些。’

“‘你盡管放心好了,’我說,‘既然您要我嚴守秘密,那我一定會做到的。’

“我說話的時候,他一直緊盯著我看,我從未見過這樣多疑的目光。

“最後,他說:‘這麼說,您敢保證?’

“‘是的,我敢保證。’

“‘事前事後和事情進行中,完全保持緘默,嘴巴上和書麵上都絕對不能提到這件事,做得到嗎?’

“‘我已經向您保證過了。’

“‘那好。’他猛地跳了起來,閃電般跑到門口,推開門往外看,外麵走廊上空無一人。

“‘還好!’他把門關上,‘我知道有些辦事員對他們東家的事很好奇。現在,我們可以放心地說了。’他緊靠著我坐了過來,又一次用滿是懷疑和探查的眼光打量我。

“看到這瘦骨嶙峋的人這麼古怪,我不由反感和害怕起來,我不耐煩了,我甚至希望失去這項業務。

“‘快點說您的事吧,先生,’我說,‘我的時間很寶貴。’願上帝饒恕我就這麼脫口而出了。

“‘工作一晚五十個畿尼可以嗎?’他問。

“‘可真不少。’

“‘我說的一晚上的工作,實際上可能一小時便夠了,我隻是想請教您有關水力衝壓機齒輪脫開的事。隻要你把毛病指出來,我們自己就能很快地把它修好。對於這個委托,您覺得怎樣?’

“‘工作看來很輕鬆,報酬卻很高。’

“‘一點兒不錯,我們想請您今晚坐末班車走。’

“‘到哪兒?’

“‘去伯克郡的艾津,靠近牛津郡的一個小地方,離雷丁不到七英裏。帕丁頓有一班車可以在晚上十一點十五分左右把您送到那兒。’

“‘很好。’

“‘我會坐一輛馬車來接您。’

“‘那麼,還要坐馬車趕一段路了?’

“‘是的,我們那地方在鄉下,離艾津車站有七英裏遠。’

“‘意思是午夜前我們是趕不到那兒了。我估計趕不上回程的火車了,看來,我得在你那兒過夜了。’

“‘對,我們會給您安排地方過夜的。’

“‘那很不方便,我不能在更方便的時候去嗎?’

“‘我們認為,您最好晚上來。正是因為很不方便,我們才給您出這麼大的價錢。這個價錢足以請動您這一行最高明的工程師了。當然,你要想推掉這筆業務,現在還來得及。’

“我想到了這五十個畿尼對我的重要性。‘我不是這個意思,’我說,‘我很榮幸能為您效勞。我隻是想更清楚地了解一下,您要我做的具體是什麼?’

“‘您對我們要求您一定要保證嚴守秘密感到好奇是很正常的,我們也不打算委托您辦一件事而又不讓您知道它的底細。我想,絕對不會有人偷聽吧!’

“‘絕對不會。’

“‘那好,事情是這樣的,您也許知道,漂白土是一種很貴重的礦產,在英國,隻有一兩處有這種礦藏。’

“‘我聽說過。’

“‘不久以前,我在離雷丁十英裏的地方買了一小塊地——很小的一塊地。我很幸運地發現,其中一塊地裏頭有漂白土礦床。可是,探查之後,我發現這是個小礦床。但它的左右卻連接著兩個大得多的礦床——可是,這兩處全在我鄰居的地裏。這些善良的人們,他們對此卻一點兒也不知道。自然,趁他們還沒發現他們土地的真正價值之前把他們的地買下來是最合算的。但遺憾的是,我缺少買地的資金。為此,我找了幾個朋友秘密商量。他們建議我應該先悄悄地、秘密地開采我自己那小塊礦床,用這種方法來籌集資金購買土地。現在,我們已經幹了一段時間了。為了便於開采,我們安裝了一台水壓機。我先前說過,這台機器出了毛病,我希望能得到你的幫助。我們謹慎地保守著秘密。一旦有人知道我們曾請過水利工程師,人們會非常好奇的。那時,如果秘密泄露出去,我們就永遠得不到這些土地和實現不了我們的計劃了。這就是為什麼要您保證別向任何人透露您今晚要到艾津去的緣故。我想我已經把一切都說清楚了。’

“‘我聽明白了,’我說,‘隻是有一點,水壓機對你挖漂白土有什麼用處?聽說,漂白土是像從礦坑裏掏沙礫那樣掏出來的。’

“‘啊,’他不在意地說,‘我們有我們的方法,為了在搬運的時候不至於泄密,我們把漂白土壓成磚坯。這是細節問題。現在我把所有秘密都告訴您了,哈瑟利先生,您看我多麼信任您。’他說著站了起來,‘我們十一點十五分在艾津見。’

“‘我一定會去的。’

“‘絕對不能告訴任何人。’最後,他又用懷疑的目光久久地凝視我。然後,他用他那濕冷的手和我握別了。

“後來,當我冷靜下來,您可以想象,我對這突如其來的業務有多麼驚訝。當然,一方麵我很高興,因為他出的酬金比我想要的多出了十倍,而且很可能還會由此帶來別的業務。另一方麵,我的顧客的長相和舉止給了我很不好的印象,我覺得他關於漂白土的解釋不足以說明讓我深夜前往的必要性,也不足以說明他為什麼那麼擔心我跟別人提到我這項業務。不管怎樣,我把一切恐懼都拋置腦後。晚飯後,驅車前往帕丁頓,接著上了火車,我按著顧客的要求一直守口如瓶。

“在雷丁,我不僅要倒車,而且必須更換車站。但是,我恰好趕上了開往艾津的末班車。

“十一點多鍾,我到了那個燈光昏暗的小站。我是在那站下車的唯一乘客。除了一個打著燈籠、困倦不堪的搬運工人外,站台上非常冷清。我走出檢票口,發現早上認識的那個顧客正在沒有燈光的暗處等待著我。他聲都沒出就抓緊我的胳膊把我拽上一輛敞著車門的馬車。他把車窗給拉上了,敲了敲馬車的木板,馬就飛快地跑起來了。”

“隻有一匹馬嗎?”福爾摩斯突然插話問道。

“是的,隻有一匹。”

“您記得它的顏色嗎?”

“記得,我跨進車廂時,借著邊燈看了一下。馬是栗色的。”

“看上去無精打采還是渾身是勁?”

“嗯,渾身是勁,毛色非常光潤。”

“謝謝,很抱歉把您的話打斷了,您的故事很有趣,請接著講。”

“就這樣,我們上了路,馬車至少跑了一小時。萊桑德·斯塔克上校說隻有七英裏遠,但我總覺得,從馬車的速度和所花的時間來看,至少都有十二英裏的路程。一路上,他一直默默地坐在我旁邊,我瞟了他幾次,發現他一直緊張地盯著我。去那地方的路不太好,因為車子顛得很厲害,弄得我們東倒西歪。我使勁往窗外看,想看看我到底到了什麼地方。但窗子是毛玻璃的,除了偶爾路過有燈的地方能看到一片模模糊糊的亮光外,我什麼也看不清。我不時找幾句話想打破一路的沉悶,但上校每次都用隻言片語打發我。這樣,話便談不下去了。最後,馬車從崎嶇不平的路上駛到了平整的礫石路上了,接著,停了下來。萊桑德上校跳下馬車,我緊隨其後,突然,他一把把我拉進了敞開在我們麵前的大門。我好像是才跳下馬車就被拉入了大廳,甚至還來不及掃視一下房子正麵。我一跨進門檻,門就在身後砰地一聲重重關上了。我隱隱約約地聽到了馬車離去時吱吱嘎嘎的車輪聲。

“屋子裏漆黑一團,上校摸索著找尋火柴,一邊小聲地嘟噥著。這時,走廊的另一端有一扇門忽然打開了。一道長長的金色亮光向我們射過來。燈光越來越亮,接著,我看見一個高舉著燈的女人,她傾身向前打量著我們。我看得很清楚,她非常漂亮,燈光從她黑色的服裝上反射出來,看得出,那是很華麗的衣料。她用外語說了起來,聽口氣像在問什麼。當上校三言兩語粗暴地應付她時,她顯得很吃驚,手裏的燈差點掉了下來。上校趕緊走到她身邊,對著她的耳朵輕輕說了些什麼,然後把她推回到她剛出來的那間房裏。隨後,他捏著燈朝我走過來。

“‘也許得請您在這房裏稍等片刻。’他說著推開了另一扇房門,這是一間僻靜、簡陋的小房間。房子中間有一張圓桌,上麵散亂地堆著幾本德文書。斯塔克上校把燈放到門旁一架小風琴的頂上。‘您不會等多久的。’說著,他就隱沒到黑暗中去了。

“我看了看桌上的書,盡管我不懂德文,但我還是看出其中有兩本是科學論文,其他是詩集。接著我走到窗前,想看看鄉間的景色,但一扇櫟木百葉窗把窗子遮得嚴嚴密密。房間裏靜得出奇,一座時鍾不知在走廊裏的什麼地方滴答滴答地響著,除此而外,一切死一般的沉寂。一陣不祥的感覺籠罩著我。這些德國人是些什麼人?他們躲在這偏僻的鄉村幹什麼勾當?這個地方到底是哪兒?我隻知道這裏距離艾津十英裏左右,但它在艾津的哪個方向卻不清楚。

“就這個地方的位置而言,雷丁周圍其他一些大鎮子可能都在這個半徑範圍內,所以這個地方可能並不很偏僻。然而,這裏那麼的靜,可以肯定我們確實在鄉下。我在房間裏踱來踱去,輕聲哼著歌壯膽,覺得我完全是為了掙那五十畿尼的酬金來的。

“突然,在這極度的寂靜中,我房間的門慢慢地悄無聲息地打開了。門縫裏站著那個女人,她身後是黑暗的大廳,昏黃的燈光照在她那張美麗的麵龐上。我一眼就看出她非常驚慌不安,她的神色讓我膽戰心驚。她哆哆嗦嗦地舉起一隻手指警告我別出聲,她的眼睛就像一匹受驚的馬駒一樣,匆匆地向身後的暗處回望了一下。

“‘我要是您我就跑掉了。’她用很蹩腳的英語飛快地對我說,隨後她又試圖讓自己講得平靜些,‘我是您我就跑掉了,我不會留在這兒,這對您沒有好處。’

“‘但是,夫人,’我說,‘我還沒做要做的工作呢,我得把機器看過了,才能離開這裏。’

“‘別再等了,’她接著說,‘您從這扇門走出去,沒人會攔您。’她見我還是笑著擺擺頭,突然不那麼驚慌了,她向前邁了一步,兩手緊握在一起。‘看在上帝的分上!’她低聲說,‘趁現在還來得及,快點跑!’

“但我這人天生固執,工作時遇到阻礙會更加堅定地幹下去。我想到了那五十畿尼的酬金,這一趟疲憊的旅行,還有眼前看來很不愉快的夜晚,是否就讓這一切毫無回報地付諸東流呢?我為什麼要不完成委托給我的任務,不把我應得的報酬得到就偷偷逃走呢?就眼前看來,這個女人可能有點神經質。因此,盡管她的神態大大地震動了我,但我依然態度堅決地搖了搖頭,表示我要留下不走。她還想再說些什麼,這時樓上響起了很重的關門聲,接著樓梯上有了些腳步聲。她聽了一會,舉起雙手做了個絕望手勢,然後,和她的出現一樣,她又悄無聲息地突然消失了。

“進來的是萊桑德·斯塔克上校和一個身材矮胖,雙下巴上長著栗色老鼠胡須的人。上校介紹說他是弗格森先生。

“‘這位是我的秘書兼經理,’上校說,‘順便說一下,我記得這扇門開始是關著的,我擔心穿堂風吹著您。’

“‘恰恰相反,’我說,‘是我自己把門打開的,我覺得這屋子有點悶。’

“他狐疑地看了我一眼,說:‘那我們著手我們的事吧,弗格森先生這就和我領您去看看機器。’

“‘我想,我們最好還是把帽子戴上吧。’

“‘哦,沒有這個必要,機器就在這屋裏。’

“‘什麼?你們在房子裏頭挖漂白土?’

“‘不,不。這隻是我們壓磚坯的地方,不過這沒有關係。我們隻要您檢查一下機器,並告訴我們哪兒出了毛病。’

“我們一起上了樓,上校在前麵提著燈,我和胖經理跟在他後麵。這是一座迷宮似的老房子,有很多的走廊、過道、狹窄的螺旋樓梯、低矮的小門,因為幾代人的踐踏,所有的門檻都凹陷下去了。底層的地板上沒鋪地毯,也沒有擺放過家具的痕跡。牆上的石灰已經剝落,綠色肮髒的牆壁上冒著濕氣。我盡量裝作毫不介意的樣子,我想起了那位夫人的警告,盡管我沒把它當一回事,但我還是警惕著他們。弗格森看起來是個孤僻寡言的人,可從他所說的很少幾句話裏可以判斷他也是位德國人。

“最後萊桑德·斯塔克上校在一扇矮門前停了下來,開了鎖。這是一個方形小房間,不能三個人同時進去。弗格森留在外頭,上校領著我走了進去。

“‘我們,’他說,‘實際上是在水壓機裏,如果誰現在把它開動,我們就倒黴了。這個小房間的天花板,實際上是下降活塞的終端,它下降到這個金屬地板上時能產生好幾噸壓力。在外麵有些橫向的小水柱,柱裏的水一受壓就會把壓力遞加後傳導出去。機器很容易運轉,隻不過轉得不很靈活,使一些壓力給浪費了。請您仔細檢查一下,告訴我們怎樣才能修好它。’

“我從他手裏接過燈,開始徹底地檢查機器。這是一台龐大的機器,能夠產生巨大的壓力。當我走到外麵,往下壓操縱杆時,聽到颼颼聲,我馬上意識到這台機器裏有了細微的裂痕,從而使水隻能在一個側活塞裏回流。後來檢查出傳動杆頭上的一個橡皮墊圈已經皺縮了,因而不能塞住在其中來回移動的杆套。顯然這就是壓力浪費的原因,我把這點給上校指了出來,他很仔細地聽著,並問了幾個關於應該怎麼修好這台機器的問題。我給他們交代清楚後,回到了機器的主室內。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我仔細地打量著這個小房間。我一看就知道,關於漂白土的故事,全是胡扯。因為如果這麼大的機器竟然是為了那麼一個目的而設置的,豈不荒唐可笑?房間的牆壁是木製的,但地板卻是由一個大鐵槽構成的。地板上厚厚一層金屬粉屑。我彎下腰去,想用手指捏捏,看看到底是什麼東西,這時隻聽到一聲低沉的德語驚叫,上校那張死灰色的臉正朝下盯著我。

“‘你在幹什麼?’他問道。

“我對他編故事引我上當感到很氣憤。‘我正在欣賞您的漂白土,’我說,‘要是我知道了使用這台機器的真正目的,豈不是能給您多提供一些有關它的建議嗎?’可是話一出口,我就為自己的魯莽而後悔。他的臉色馬上變了,灰色的眼睛裏射出邪惡的光芒。

“‘很好,’他說,‘你會知道這機器的一切的!’他往後退了一步,砰地關上了門,並且鎖上了。我衝向門使勁地拉把手,但是這門關得嚴嚴實實,任我怎麼樣,它都紋絲不動。

“‘喂!’我大叫起來,‘喂,上校,放我出去!’

“這時,我突然聽到了一種聲音,這把我給急壞了,這是杠杆操縱時的鏗鏘聲和水管漏水的颼颼聲。他開動了機器。燈還在地板上,我檢查鐵槽時放地板上的。借著燈光我看到黑黝黝的天花板正緩慢地、搖搖晃晃地向我壓下來,我非常清楚,它能在一分鍾內把我碾成肉泥。我尖聲呼叫,使勁撞門,用手指摳門鎖。我苦苦哀求上校,但無情的杠杆鏗鏘聲淹沒了我的聲音。天花板離我腦袋隻一兩英尺了,我一舉手就能摸著那些堅硬粗糙的表麵。這時,我腦袋裏突然閃過一個念頭——一個人死亡時的痛苦很大程度上取決於死前的姿勢。如果我趴著,天花板會落在脊椎骨上,一想到骨頭壓斷時那可怕的脆響,我不禁渾身戰栗。另一種姿勢也許會好些,但我有膽量仰麵躺在那裏眼巴巴地望著那團要命的黑影搖搖晃晃地向我壓下來嗎?我已經站不直了,突然我的目光落在一件東西上,心裏有了一絲希望。

“我前麵說過,雖然天花板和地板是鐵的,但牆壁是木製的。在我向四周瞥最後一眼時,看到了兩塊牆板之間有一線微弱的黃光透過來。我把一小塊嵌板往後一推,亮光隨之越來越亮,刹那間我簡直不敢相信這兒的確是逃生之門。我立即從那兒衝了出去,魂飛魄散地躺在牆的外邊。我身後的嵌板又關上了,但是那盞燈的碎裂聲以及兩塊鐵板的撞擊聲表明我是怎樣僥幸地脫了險。

“我是被人發狂似的拉扯著手腕才清醒過來的,我發現我在一條狹窄的石頭走廊上躺著,一手拿著蠟燭、一手使勁拉我的不是別人,正是那位好心的夫人。我當初不聽她的警告是多麼蠢啊!

“‘快!快!’她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他們馬上就要來了,他們會發現你不在那裏。哎呀,別再拖延時間了,快!’

“這回,我不敢再不聽她的了。我蹣跚著站起來,跟著她沿走廊跑去,接著又跑下一個盤旋式樓梯。樓梯下麵是一條寬闊的過道。就在我們剛跑到過道時,我們聽到了腳步的奔跑聲和兩個人的叫嚷聲。一個在我們剛才那一層,另一個在他的下一層,兩人上下呼應。我的向導停了下來,像走投無路了般四處看了看。然後她推開了一扇門,這是一扇進入一間臥室的房門,皎潔的月光從窗戶裏照了進來。

“‘這是您唯一的機會了,’她說,‘高是高了點,但您也許能跳下去。’

“就在她說話的時候,過道的那頭閃出一盞燈。萊桑德·斯塔克上校一手提燈,一手拿著把屠夫用的砍刀般的凶器氣急敗壞地追過來。我拚命跑過臥室,猛地推窗外望,月光下的花園恬靜、芬芳、生氣盎然,它就在下麵頂多三十英尺的地方。我爬到窗台上,沒有立即跳下去,我猶豫著,我不知道我的救命恩人和追殺我的壞蛋之間會發生什麼事情,如果她有危險,我決定不管怎樣都要回頭幫她。我這麼想著,上校已到門口了,上校想推開她闖過來,但她抱住了上校,使勁往門外推。

“‘弗裏茨!弗裏茨!’她用英語喊著,‘記住你上次給我的承諾,你答應過這種事不會再發生了。他不會說出去的!老天,他不會說出去的!’

“‘你瘋啦,伊利斯!’他咆哮著,竭力掙脫了她的雙臂。‘你會毀了我們的。他看到的太多了,你讓我過去!’上校把她摔到一邊,奔到窗口,沉重的凶器向我砍了過來。當時,他砍過來時,我的身子已離開窗戶,但手還抓著。我感到一陣劇痛,一鬆手,我掉到下麵的花園裏了。

“我隻是震蕩了一下,並沒摔傷,我很快站了起來,拚命跑進了矮樹叢中,我知道我還沒脫離危險。可是,我跑著跑著,突然感到一陣致命的眩暈和惡心。我看了看那隻痛得陣陣抽搐的手,這才發現大拇指被砍掉了,血從傷口不斷地湧出來。我竭盡全力用手帕把傷口裹好,這時,突然一陣耳鳴,我向薔薇叢中一倒,昏了過去。

“我不知道昏了多久。時間一定很長,因為當我醒來時,已經星沉月落,旭日東升了。我的衣服被露水打濕了,袖子被傷口的血浸透了。傷口的劇烈疼痛使我記起了夜裏的危險遭遇,一想到我可能還沒擺脫危險,我馬上跳了起來。但是讓我大吃一驚的是,當我向四周張望時,既看不到房子,也看不到花園。我剛才躺著的是緊挨馬路的一個樹籬笆的角落裏,前麵不遠是一座長長的建築物。我走近一看,原來是我昨晚下車的那個車站。要不是有手上這個嚇人的傷口,我還懷疑昨天夜裏發生的一切,隻不過是一場噩夢。

“我昏頭昏腦地走進車站,打聽早班火車的時間,得知一小時後將有一列開往雷丁的火車。我發現值班的還是我來時就在那兒的那個搬運工。我問他是否聽說過萊桑德·斯塔克上校這個人,他似乎對這個名字很陌生;我問他有沒有注意到昨晚等我的那輛馬車,他說沒有;又問他附近有沒有警察局,他告訴我三英裏外有一個。

“這個距離對我這個又疲勞又有傷的人來說,實在太遠了。我決定回城後再報警。回到城裏時才六點多一點點兒,所以我先去包紮了傷口。多謝這位醫生把我陪送到這裏,我把案子托付給您了,我全聽您的。”

聽完這段不尋常的敘述後,我們沉默了好一會兒。然後,福爾摩斯從架子上取下一個貼剪報的笨重的大本子。

“這裏有則啟事你們會感興趣,”他說,“一年前幾乎所有報紙都刊登過。您聽我念念:

“‘尋人。傑裏邁亞·麻先生,現年二十六歲,水利工程師,於本月九日晚十點離開寓所後下落不明。身穿……’

“等等,啊哈!我想,這說明上一次上校也對他的機器大檢修過。”

“天哪!”我的病人叫道,“那麼這驗證了那位夫人所說的話。”

“絕對是那樣的。很顯然,上校是一個凶狠的惡棍,他決不會讓任何人來妨礙他的好事,就像那些殺人如麻的海盜一樣,他們決不會讓他們俘獲的船上留一個活人。好啦,現在時間寶貴,如果您還能挺住的話,我們得馬上趕到倫敦警察廳去報案,然後再去艾津。”

大約三小時後,我們一起上了火車,從雷丁出發前往伯克郡的那個小村子。同行的是福爾摩斯、水利工程師哈瑟利、倫敦警察廳的布雷茲特裏特巡官、警察局的便衣和我。布雷茲特裏特在座位上鋪開一張伯克郡的軍用地圖。

“就在這兒,”他說,“這個圓圈是以這個車站為圓心、十英裏為半徑畫的。我們要找的那個地方就在這條線上的某個地方。先生,我記得您說的是十英裏。”

“馬車跑了整整一個小時。”

“您認為他們是在您昏迷中把您從那麼老遠的地方送回來的嗎?”

“肯定是這樣的,我模模糊糊地記得好像是被抬到什麼地方去過。”

“我真不明白,”我說,“為什麼他們發現您昏在花園會饒過您?難道那個惡狼因為那位夫人的哀求而心軟了?”

“我想不太可能,我從沒見過那麼冷酷的麵孔。”

“哦,我們很快就會弄清一切的。”布雷茲特裏特說,“圓圈已經畫好了,我們唯一要做的就是找出那個家夥所在的那一點。”

“我想我知道這點在哪兒。”福爾摩斯平靜地說。

“真的嗎?”布雷茲特裏特巡官叫了起來,“您知道了!那好,看我們誰和您的看法一樣。我想是在南麵,因為那邊的鄉村更荒涼些。”

“我說在東麵。”工程師說。

“我說在北麵,”便衣說,“那一帶有好幾個村子都很安靜。”

“我說在北麵,”我說,“那一帶沒山,而我們的朋友說他注意到馬車沒上過坡。”

“嘿!”布雷茲特裏特巡官笑著說,“分歧還蠻大。現在得看您了,福爾摩斯,您說誰對了?”

“你們都錯了。”

“但我們不可能都錯呀!”

“但你們確實都錯了。你們聽我說,”他把手指向圓心,“他們就在這。”

“但那十二英裏的路程怎麼解釋呢?”哈瑟利說。

“去六英裏,回六英裏,這是很簡單的事。您不是說那匹馬毛色光亮、精神飽滿嗎?如果它趕了十二英裏的路,怎麼還能這樣呢?”

“是的,這很可能是個詭計。”布雷茲特裏特若有所思地說,“當然,這幫家夥是幹什麼的已經毫無疑問了。”

“當然毫無疑問了。”福爾摩斯說,“他們是大規模偽造硬幣的罪犯,他們那台機器是用來鑄造合金代替白銀的。”

“我們發現這般狡猾的壞蛋幹這行當有一段時間了。”巡官說,“他們大批地鑄造假硬幣。我們查到雷丁後就沒有線索了,他們很巧妙地把蹤跡給隱藏起來了。他們是老手,但這一次,是跑不掉的了。”

但這位巡官估計錯了,這些罪犯又逃脫了。當我們的火車抵達艾津火車站時,一股巨大的濃煙從附近的一個小樹林後麵滾滾而上,美麗的田野上空像懸著一片碩大無比的駝鳥毛。

“是房子著火了嗎?”我們下車後,布雷茲特裏特問道。

“是的,先生。”車站站長說。

“什麼時候著的火?”

“聽說是半夜起火的,先生。火越燒越大,那裏都成一片火海了。”

“那是誰的房子?”

“比徹醫生的。”

“請告訴我,”工程師插進來說,“這個比徹醫生是個德國人,很瘦,鼻子又長又尖,是嗎?”

站長大笑起來,“不是的,先生,他是個英國人,他是我們這個教區穿得最講究的人。不過,聽說倒是有位外國人和他住一起,他可能是個病人,瘦得跟牛排差不多。”

不等站長把話說完,我們就急匆匆地朝失火的方向奔去。這條路直通到一座低矮的小山的山頂。一座高大的白灰粉刷了的樓房出現在我們麵前。火舌還在每扇窗、每條縫地往外竄,前麵的花園裏有三個消防員在滅火,但作用不大。

“就是這!”哈瑟利非常激動地喊著,“就是這沙石路!我躺過的薔薇花叢就在那邊。那邊第二個窗口就是我往下跳的窗子!”

“這麼一來,”福爾摩斯說,“您的仇已經報了。毫無疑問,是您的油燈被那台機器壓碎時把木板牆燒著了。那時他們一心追殺你,所以當時沒發覺。您現在睜大眼睛看看,您昨晚的那幾位朋友在人群裏不?恐怕他們已跑到一百英裏以外的地方了。”

福爾摩斯的擔心得到了印證。從那天直到現在,無論是那位漂亮夫人,那個陰險的德國人,還是那沉默的英國人,都杳無音信。那天清晨,有個農夫遇到過載著幾個人和幾隻沉重的大箱子的馬車,朝雷丁方向飛跑。但此後這幾人就銷聲匿跡了,連聰明絕頂的福爾摩斯也沒查找到任何有關他們下落的線索。

消防隊員們發現房子裏麵的布局很奇怪。更使他們不安的是三樓一個窗台上竟然有截剛砍下的大拇指。到太陽快下山時,他們才算沒白忙活,把這場大火控製住了。但房頂已經燒塌,整幢樓變成了廢墟,除了一些扭曲的活塞和鐵管外,讓這位倒黴的工程師付出了巨大代價的那台機器竟不知所終。我們在一間雜屋裏發現了大量鎳錠和錫錠,但沒找到硬幣。這些情況也許解釋了為什麼馬車上有幾隻沉重的大箱子。

要不是那塊鬆軟的泥土上的清晰足跡,我們這位工程師是如何從花園裏來到他蘇醒時所在的地方的,就可能是個永遠解不開的謎。顯然他是被人抬過去的。一雙腳印很小,另一雙腳印卻大得出奇。看來,是那位不那麼凶殘的沉默寡言的英國人幫那個女人把失去知覺的工程師抬離險境的。

當我們坐上返回倫敦的火車時,我們的這位工程師說,“唉,我簡直倒黴透了,大拇指沒了,五十畿尼的酬金沒了,我得到的是什麼呢?”

“經驗!”福爾摩斯笑著說,“要知道,這或許有間接收獲的:這事傳出去後,您的公司就會獲得很好的聲譽。”

10貴族單身漢案

聖西蒙勳爵的婚事及其奇怪的結局,長久以來,不再是與他這位不幸的新郎交往的上流社會人士所感興趣的話題了。新的醜聞已經使之沒有什麼了,那些有意思的細節,已經把四年前的這一戲劇性的事件推到了幕後,但是,我總覺得這件案子的真相從未向大眾透露過,我的朋友歇洛克·福爾摩斯曾經那麼努力地查清這件事,如果我不簡要地描述一下這不平常的事,那對他的業績記錄來說真是個缺憾。

那還是我和福爾摩斯都住在貝克街的時候,我結婚前幾周的一天午後,福爾摩斯散步回來,見到桌子上有他一封信。那天突然陰雨綿綿,秋風勁吹,我的胳臂上由於殘留著作為我參加阿富汗戰役的紀念品的那顆阿富汗步槍子彈,又在隱隱作痛,我隻好整天呆在家裏。我躺在一把安樂椅裏,雙腳搭在另一把椅子上,埋頭看身邊的一堆報紙。最後,我腦袋裏裝滿了當天的新聞,才把報紙放下,無精打采地躺在安樂椅上,一邊看著桌子上那封信的信封上端的巨大飾章和交織字體,一邊懶洋洋地猜測著是哪位貴族給我的朋友寫了這封信。

在他進屋時,我說:“這兒有一封很時髦的書信。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你早晨的那些來信是一個魚販子和一個海關檢查員寫的。”

“對,我的信件肯定具有豐富多彩、引人入勝的地方,”他笑著說,“平常越是普通人寫來的信越有意思。可是這封信像一封不受歡迎的社交上用的傳票式的信,讓你不感到厭煩才怪呢。”

他拆開了信封,瀏覽了信的內容。

“哦,你瞧,說不定是件有趣的事呢!”

“那麼不是社交性的了?”

“不,顯而易見是業務性的。”

“是一個貴族委托人寫來的嗎?”

“嗯,英國地位最高的貴族之一。”

“老兄,我祝賀你。”

“說實話,華生,我可以肯定地對你說,對我來說,這位委托人的社會地位並沒什麼,我感興趣的是他的案情。在這個案件調查中,關於他的社會地位的情況是不能少的。你最近是不是一直在很認真地閱讀報紙?”

“是這樣的。”我指了指堆積在角落裏的報紙,無可奈何地說,“我沒有別的事情可做。”

“真不錯,也許你能告訴我一些新情況。我隻看犯罪的消息和尋人廣告欄,別的都不看。尋人啟事總是很啟發人。你那麼留心最近發生的事,那你一定會看到關於聖西蒙勳爵和他結婚的消息吧?”

“噢,是的,我當時是懷著很大的興趣去看的。”

“那很好,我手中這封信就是聖西蒙勳爵來的。我讀給你聽聽,你一定要看一看那些報紙,向我提供所有關於這件事的消息。”信是這樣寫的:

親愛的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

據巴柯沃特勳爵告知,我可以絕對信賴您的分析能力和判斷能力。因此我決定前去拜訪,就有關舉行婚禮時發生的令人痛心的意外事件向您請教。警察局的雷斯垂德已經受理此案。但他向我聲明,他認為應當同您合作,您會對我有所幫助。我將在下午4點登門求教,若是您另外有事,望能改個時間,這件事很重要,我們見麵再談。

您忠誠的聖西蒙

“這封發自哥洛夫納大廈的信,是用鵝毛筆寫的。尊貴的勳爵不小心在他右小指外側沾了一滴墨水。”福爾摩斯疊著信說。

“他說4點來,現在3點,再有一個小時他就來了。”

“有你的幫助,我要把這件事搞清楚。翻看一下那些報紙,按時間順序把有關的摘錄排好,我來看一下我們這位委托人的身世。”他從壁爐旁的一排參考書中抽出一本紅皮書。“在這兒呢。”他說著坐下來,把書平整地鋪在膝蓋上,“羅伯特·活爾新額木·得維爾·聖西蒙勳爵,巴爾莫拉爾公爵的次子,啊!勳章!天藍的底色,黑色的中帶上三個鐵蒺藜。他生於1846年,現年41歲,這已是成熟的結婚年齡。在上屆政府中,他擔任過殖民地事務副大臣。他的父親就是那位當過一段時期外交大臣的公爵。他們繼承了安茹王朝的血統,是它的直係後裔。母係血統為都鐸王朝。哈!這些並沒有什麼指導意義。我看,華生,我還得請你提供一些實在的情況。”

“我沒費力氣就找到了想要找的情況,”我說,“這件事情剛發生,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可我從前未跟你說過。我不想打擾你,我知道你正在處理一樁案子。”

“哦,你說的是哥洛夫納廣場家具搬運車的那件小事吧。現在已查清楚了,其實一開始就很明了,請你告訴我從報紙上找到什麼了。”

“這是我翻到的第一條消息,刊登在《晨郵報》的記事欄中。你看看,這是幾周以前。

“‘(據說)巴爾莫拉爾公爵的次子,羅伯特·聖西蒙勳爵,與美國加利福尼亞州舊金山阿羅依休斯·多萊先生的獨生女哈蒂·多萊小姐的婚事,已經安排就緒,如果傳聞屬實,最近即將舉行婚禮。’

“就這些。”

“簡明扼要。”福爾摩斯說。他把他那又瘦又長的腿伸向火爐旁邊。

“在同一周內社交界的一份報紙上對此事有一段更為詳細的記載。啊,就在這兒:

“‘在婚姻市場上不久將會出現要求采取保證措施的呼聲,因為目前自由貿易式的婚姻政策對英國同胞很不利。大不列顛名門望族大權被來自大西洋彼岸的女表親所掌握。上周這些嫵媚的入侵者在她們奪走的勝利品名單中,又多了一位重要人物。聖西蒙勳爵二十多年來從未墮入情網,現在卻明確地宣布同令人一見傾心的哈蒂·多萊小姐結婚。多萊小姐是一位獨生女,她優雅的體態和迷人的美貌在偉斯特伯裏宮的慶典歡宴上,引起人們極大的注意。最近聽說,她的嫁妝大大超過六位數字,估計還會有別的陪嫁物。近年來巴爾莫拉爾公爵迫不得已出賣自己的藏畫,這是眾所周知的事。而聖西蒙勳爵除了那不多的產業外,什麼都沒有,所以這位加利福尼亞女繼承人通過這一聯姻由一個女共和黨員輕而易舉地成為不列顛的貴婦,顯然這不隻是她在這方麵找了個便宜。’”

“還有什麼別的嗎?”福爾摩斯打著哈欠問。

“噢,有好多呢。《晨郵報》上還有一條短訊說:婚禮決定從簡,並將在罕諾佛廣場的聖喬治大教堂舉行;到時候隻邀請幾位至親好友;婚禮過後,新婚夫婦及親友將返回阿羅依休斯,多萊先生在郎凱絲特益特租賃了備有家具的寓所。兩天後,也就是上星期三,有一個簡單的通告,宣告婚禮已經舉行。新婚夫婦將在彼德絲費爾得附近的巴柯沃特勳爵別墅歡度蜜月。這就是新娘失蹤之前的全部報道。”

“在什麼之前?”福爾摩斯吃驚地問道。

“在這位小姐失蹤之前。”

“她是什麼時候失蹤的?”

“在參加婚禮後吃早飯時。”

“確實比原來想象的有趣,很富戲劇性的。”

“是的,正因為不同尋常,才引起了我的注意。”

“她們時常在舉行婚禮儀式之前失蹤,偶爾也有在蜜月期間失蹤的。但是我還想不起來有哪一件這麼幹脆的,請你把細節說給我聽聽。”

“我先聲明,這些材料是很不完整的。”

“或許我們能夠把它們拚湊起來。”

“是這樣的,昨天晨報上有篇談得更詳細的文章,讀給你聽聽。標題是‘上流社會婚禮中的奇怪事件’。

“‘羅伯特·聖西蒙勳爵婚禮上所發生的奇怪的不幸事件,讓他的全家十分害怕。就像昨天報紙簡要報道的,婚禮儀式在前天上午舉行;但直到現在,仍有不少到處流傳的各種奇怪傳聞。盡管朋友們盡力掩蓋,公眾仍對此事很關注。因此對已經成為公眾談話資料的事,故作不予理睬的態度,是不可取的。

“‘婚禮在罕諾佛廣場的聖喬治大教堂舉行,儀式簡單,一點也不張揚。除了新娘的父親阿羅依休斯·多萊先生、巴爾莫拉爾公爵夫人、巴柯沃特勳爵、尤斯塔絲勳爵和柯拉拉·聖西蒙小姐(新郎的弟弟和妹妹)以及埃莉西雅·惠演頓夫人外,別無他人參加。婚禮後,一行人即前往在郎凱絲特蓋特的阿羅依休斯·多萊先生的寓所,那兒已準備了早飯。這時似乎有一個女人引起了某些小麻煩,目前她的姓名還不清楚。她跟在新娘和親友身後,想要強行進入寓所,聲稱她有權向聖西蒙勳爵提出要求。經過好一陣子耗盡心力的糾纏,管家和仆役才把她趕走。幸虧新娘在發生這件不愉快的糾紛之前已進入室內,同親友一起就坐共進早餐,但她說突然感到不舒服,就回到自己房間了。她離席久久不歸引起人們的議論,她父親就去找她。但據她的女仆告知,她隻到她的臥室一會兒,拿了一件長外套和一頂無邊軟帽就急匆匆下樓了。一個男仆說他看見一位這樣打扮的太太離開寓所,但是不敢相信她就是女主人,以為她正和大家在一塊進餐。阿羅依休斯·多萊先生確定女兒失蹤後,立刻和新郎一起同警方取得聯係。目前正在大力調查。也許不久,這件離奇的事情就會明明白白。可是,直到昨天深夜,這位失蹤的新娘仍然下落不明。一些謠言認為新娘可能遇害。據說警方拘留了那個最初鬧事的女人,認為她出於妒忌或其他動機,可能與新娘奇怪的失蹤有關。’”

“就這些嗎?”

“在另一張晨報上隻有一小條消息,卻很有啟發性。”

“內容是……”

“就是找茬的那個女人,弗洛拉·梅勒小姐,實際上已被逮捕,她曾在阿裏哥洛當過芭蕾舞女演員。她和新郎交往了多年,除了這沒別的細節了。就現在報紙已登出的消息而言,你已經知道整個案情了。”

“這是一樁很有趣的案子,無論怎樣,我都不能輕易放過它。華生,門鈴響了,剛過4點,我想那個高貴的委托人來了。你就呆在這吧,我希望有一個見證人,哪怕隻是驗證一下我的記憶力也好。”

“羅伯特·聖西蒙勳爵到!”我們的小僮仆推開房門報告說。一位紳士走了進來。他的相貌不錯,顯得很有教養。高高的鼻梁,臉色蒼白,一股傲意流露在嘴角,就像天生就愛指使別人一樣。他神色鎮靜,眼睛睜得非常大。他的外表與年齡不太相稱,但舉止快捷。他走路時,有點彎腰駝背、屈膝的樣子。當他拿掉那頂高卷著帽沿的帽子時,就會看到一圈灰白的頭發在頭部周圍,頭頂上的頭發稀稀拉拉。他穿著很講究:高高的硬領,黑色的大禮服,白色背心,黃色手套,漆皮鞋和淺色的綁腿。他不緊不慢地走進房間,眼睛左右看著,右手裏晃動著係金絲眼鏡的鏈子。

“你好,聖西蒙勳爵。”福爾摩斯說著站起身,鞠了一個躬。“請坐在這把柳條椅上。這是我的朋友和同事,華生醫生。往火爐前靠近一點兒,讓我們來談談這件事吧。”

“你知道這件事對我多麼地痛苦,福爾摩斯先生。我清楚,你以前處理過這類微妙的案子,盡管我估計這些案子的委托人的社會地位和這件案子不可同日而語。”

“但是,委托人的社會地位是在下降了。”

“對不起,請再說一遍。”

“上次這類案子的委托人是位國王。”

“噢,是真的嗎,我沒想到,哪位國王?”

“斯堪的納維亞國王。”

“怎麼,他的妻子也失蹤了嗎?”

“你明白,”福爾摩斯和藹地說,“就像我對你的事要保守秘密一樣,我對別的委托人的事情會同樣保守秘密。”

“這樣很對!請原諒,我準備告訴你一切有助於你作出判斷的情況。”

“謝謝,我已經看到了報紙上的全部報道。我認為可以把這些報道看作是真實的——例如這篇有關新娘失蹤的報道。”

聖西蒙勳爵看了看,“是的,這篇報道所說的情況完全屬實。”

“但是,無論是誰在提出他的看法以前,都需要補充大量的素材。我想我可以向你問一些我所要知道的事實。”

“請提問吧。”

“你第一次見到哈蒂·多萊小姐是什麼時候?”

“一年之前,在舊金山。”

“當時你正在美國旅行嗎?”

“是的。”

“你們那時候訂婚了嗎?”

“還沒有。”

“但是往來友好嗎?”

“跟她交往很高興,她也能感覺出。”

“她父親很有錢?”

“聽說他是太平洋彼岸最有錢的人。”

“他是如何發財的呢?”

“采礦。幾年前,他還什麼都沒有。有一天,他挖到了金礦,投資開發後,很快成了暴發戶。”

“現在你談談你對這位年輕的小姐——你的妻子的性格的印象如何?”

這位貴族目不轉睛地看壁爐,係在他眼鏡上的鏈子搖晃得更快了。“福爾摩斯先生,你知道,”他說,“我妻子在她父親發財之前就20歲了。在這之前,她在礦鎮上生活得自由自在,總是在山上或樹林裏遊玩,因此她受的教育不是教師給的,而是大自然賦予的。她是我們英國人常說的頑皮的姑娘。她性格潑辣、粗野而又任性,不受任何習俗約束。她性子很急,可以說是暴躁。她幹起事來什麼都不怕,很容易自己作出決定。另一方麵,要不是我考慮她到底是一位高貴的女人,”他莊重地咳嗽了一聲,“我是肯定不會讓她享受我所享有的高貴稱號的。我相信,她能夠做出英勇犧牲,任何有損名譽的事情是她所厭惡的。”

“你有她的照片嗎?”

“我隨身帶著。”他打開表鏈上的小金盒,讓我們看一位非常漂亮的女人的整個麵容。那並不是一張照片,而是一個象牙袖珍像。藝術家充分發揮了那光亮的黑發,又大又黑的眼睛和優美的小嘴的感染力。福爾摩斯長時間地入神地看那畫像,然後關上小盒,把它遞還給聖西蒙勳爵。

“那麼,是這位年輕的小姐來到倫敦後,你們重敘舊情?”

“是的,她父親同她來參加這一次倫敦歲末的社交活動。我和她會麵幾次後締結了婚約,如今又和她結了婚。”

“我聽說她帶來了一份相當可觀的嫁妝?”

“嫁妝相當豐富,和我們家族通常的情況差不多。”

“既然婚禮事實上舉行過了,這份嫁妝自然歸你了?”

“我還沒有過問這件事。”

“沒有過問是自然的。婚禮的前一天你見過多萊小姐嗎?”

“見過。”

“她心情愉快嗎?”

“她心情再好不過了,她一直談著我們在未來的生活中應當做些什麼。”

“真的?!非常有趣。那麼在結婚那天早上呢?”

“她特別高興,興奮得很,至少在婚禮結束前一直是這樣。”

“在這之後你發現她有什麼變化嗎?”

“啊,說實話,這時候我看到我從前沒有看過的事。她的脾氣有些急躁。不過那是件小事,不值一提,並且不可能與這個案件有什麼關係。”

“盡管這樣,還是請你講講。”

“唉,簡直是孩子氣。那是當我們往教堂的更衣室走去時,她手中的花束掉落了。當時她正從前排座位走過,她手裏的花束掉在座位前。稍後,座位上的先生把花束拾起來遞給她。看來這束花依然完好如初。可是當我和她談起這事時,她卻用很生硬的話回答我。回家途中在馬車裏,她似乎為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心煩意亂,實在令人可笑。”

“真的!你是說在前排座位裏坐著一位先生,那麼當時在座的還有別人嗎?”

“哦,是的,教堂開門的時候讓他們進去的。”

“這位先生不會是你妻子的朋友吧?”

“不會,不會,我稱呼他作先生是出於禮貌,他隻不過是一個看上去很平常的人。我幾乎沒有注意到他的容貌。但是,我想,我們談得跑題了。”

“聖西蒙夫人婚禮結束回來時,遠沒有她去時那麼高興。那麼,當她重新回到她爸爸的居所後,做了些什麼事?”

“我瞧見她同傭人在說話。”

“她的女傭人是怎麼樣的人呢?”

“她是美國人,叫埃莉絲,和她一起從加利福尼亞來的。”

“一個可靠的傭人?”

“或許不能這麼說,在我看來她的女主人對她很隨便。可是,在美國他們對這類事有不同的看法。”

“她同這位埃莉絲談了多久?”

“噢,就幾分鍾。當時我正在考慮別的事。”

“你聽到她們說別的了嗎?”

“聖西蒙夫人談到些‘強占別人土地’的話,她習慣談這類俚語,我不理解她指的是什麼。”

“美國的俚語有時是很形象的。你的妻子和女傭談過這事後又做了什麼?”

“她走進吃早餐的房間。”

“你陪著她走進去的嗎?”

“不,她一個人。像這類小節,她從來不講究。接著,在我們就坐大約十分鍾後,她趕忙站起身,說了幾句道歉的話,就離開了房間。這之後一去不複返了。”

“但是,據我了解,那位女傭人埃莉絲作證說,女主人走進自己的房間,拿了一件外套披在新娘禮服上,又戴上一頂軟帽,就出去了。”

“正是這樣。後來,有人瞧見她和弗洛拉·梅勒一起去了海德公園。弗洛拉·梅勒就是現在那個拘留起來的女人。那天早上,她曾經在多萊的寓所裏惹起了一場風波。”

“啊,是的。關於這位年輕的婦女,我想知道她的一點兒具體情況,還有你和她的關係。”

聖西蒙勳爵聳了聳肩,眉毛一揚,“我們已有多年交情了,非常友好。過去常在阿裏哥洛。她對我沒有可抱怨的,我對她十分慷慨。但是,福爾摩斯先生,你明白女人是怎麼一回事,弗洛拉很可愛,但她性子急,對我非常迷戀。她聽說我要結婚,給我寫了幾封恐嚇信。說實話,我真的怕在教堂丟醜,所以才悄無聲息地舉行婚禮。我們回來時在多萊先生門前碰到她,她竭盡全力要闖進去,甚至還威脅我的妻子。但我預先估計會發生這類事情,在那裏安排了兩名便衣警察。他們很快就將她趕出門外,當她明白吵鬧下去不會有什麼好結果後,就安靜下來了。”

“你妻子聽到這一切了嗎?”

“沒有,謝天謝地,她沒有聽到。”

“後來,有人看到她正和這個女人在一起?”

“是的,雷斯垂德先生怎麼對這件事看得這麼嚴重呢?據他了解,弗洛拉把我的妻子誘騙出去後對她設下了可怕的圈套。”

“哦,這是一種比較確切的推測。”

“你也這麼想嗎?”

“我並不是說一定是這樣,但是恐怕連你也認為這事不是不可能吧?”

“我認為弗洛拉連隻蒼蠅都不肯去傷害的。”

“可是,嫉妒能莫名其妙地改變人的性格的。請你告訴我,對於這件事,你自己是怎麼分析的呢?”

“哦,真是,我到這裏來是尋求解答的,不是來提出見解的。我已告訴你所有的事實。既然你問我,我也可以說,在我看來可能是由於這件事對她的刺激,以及她意識到她的社會地位一下子提高許多,這可能造成我的妻子神經有點錯亂。”

“簡單地說,她突然精神錯亂了?”

“哦!真的,當我考慮到她放棄了——我不想談我,但這是許多女人可望而不可及的,我不能做別的解釋。”

“噢,當然,這隻是一種假設。”福爾摩斯微笑著說,“聖西蒙勳爵,我想我已經掌握了全部材料。我想再問一下,你們是不是坐在早餐桌旁就能看到窗外的情況?”

“我們能看到馬路另一邊的公園。”

“正是這樣,那麼我想沒必要再耽誤你了,我以後會跟你再聯係。”

“但願你能夠解決這個問題。”我們的委托人說著站了起來。

“我已經解決了。”

“是嗎,到底怎麼了?”

“我是說,這個案子已經了結了。”

“那麼,我的妻子在哪兒?”

“我一會兒就能提供這一細節。”

聖西蒙勳爵搖搖頭,“也許我倆的腦子還不會那麼聰明。”他說著,行了一個莊嚴的老式鞠躬禮,就邁腿走出去了。

“承蒙聖西蒙勳爵把我和他自己的腦袋相提並論,真是不勝榮幸。”歇洛克·福爾摩斯說著笑了起來。“經過這麼長時間的盤問,我想來一杯蘇打威士忌和一支雪茄。在我們的委托人進門之前,我就已經做出了這件案子的結論。”

“老兄,真有你的!”

“我有好幾個類似案件的記錄,隻是像我以前說的那樣,沒有一個有這麼痛快。我的全部調查能幫我肯定我的推測,旁證有時是很有說服力的。用梭羅的話說,就和你在牛奶裏發現一條鱒魚一樣。”

“但是,我也聽到了你所聽到的一切。”

“然而,你缺少對我起了很大作用的過去發生過的案例的知識。若幹年前在阿伯丁有一個類似的案子。普法戰爭後一年,在慕尼黑又有一件很為相似的事。這就是這類案例中的一個。但是,喂,雷斯垂德來了!你好,雷斯垂德,餐具櫃裏有一隻特大的酒杯,盒裏有雪茄煙。”這位警方偵探身穿一件水手的粗呢上衣,戴著一條老式領帶,顯然一副水手打扮。他手裏提著一個黑色帆布提包,簡單地寒暄了幾句後,他坐下來點燃了一根雪茄。

“出什麼事啦?啊?”福爾摩斯眨眨眼問,“看你這樣子,哪兒不舒服。”

“我是有些不稱心。對聖西蒙勳爵這件倒黴的案子,我搞不到一點兒線索。”

“是真的嗎?真叫我感到吃驚。”

“誰聽說過這樣亂糟糟的事。這段時間我一直忙這件事,卻找不到一條可靠的線索。”

“看看,把你搞得渾身都濕透了。”福爾摩斯說著,一隻手搭在他那件粗呢上衣的胳膊上。

“是的,我正在賽朋庭湖裏打撈。”

“天哪,那是幹什麼?”

“我在找聖西蒙夫人的屍體。”

福爾摩斯仰身靠在椅子上,捧腹大笑起來。

“你沒想過在特拉得爾廣場的噴水池裏打撈嗎?”他問。

“哦,這話什麼意思?”

“我覺得在這兩處的尋找機會一樣。”

雷斯垂德生氣地瞪了我的同伴一眼,大吼著說:“好像你是個萬事通。”

“唔,我剛才聽了事情的經過,作出了判斷。”

“真的嗎?那麼你認為賽朋庭湖同這件事沒一點兒聯係了。”

“我認為根本沒有關係。”

“那麼,請你解釋清楚,我們在那裏找到這些東西又怎麼解釋?”他邊說邊打開提包,把一件波紋綢結婚禮服,一雙白緞子鞋和一頂新娘的花冠和麵紗胡亂地倒在地板上。這些東西全部都是水,並且褪了色。“還有,”他說著,把一枚簇新的結婚戒指放到這些東西之上。“我可是讓你來解決難題的,大師。”

“哦,是真的嗎?”我的朋友說著,向空中噴出一個個藍色的煙圈。“這些東西是你從賽朋庭湖裏撈上來的嗎?”

“不,是一位園藝工人在湖邊發現的。這些衣服漂浮在水麵上,我想屍體離得肯定不太遠。”

“照你這麼說,每個人的屍體都該在他衣櫃旁找到。你想通過這得出什麼結論?”

“我已經尋找到弗洛拉·梅勒與這樁案件有關的證據。”

“可能你辦不到。”

“現在你真的這樣想嗎?”雷斯垂德氣憤得喊叫起來。“福爾摩斯,我懷疑你的演繹法和推理不起作用。在兩分鍾裏你就已經犯了兩個大錯誤,這些衣服確實與弗洛拉·梅勒小姐有關。”

“這怎麼說?”

“衣服上有個口袋,口袋裏有個名片盒,名片盒裏有張便條。這就是那張便條。”他把便條一下子扔到他前麵的桌子上,“你聽我念念是些什麼!”便條上寫的是:

一切準備就緒之後,你將會見到我。請到時候立即過來。

F·H·M

“我一直認為聖西蒙夫人是被弗洛拉·梅勒誘騙走的。毫無疑問,她和她的同謀者應該對這一失蹤案負責。這就是那張用她的名字起首字母寫下的便條。無疑這是在門口偷偷地塞給這位夫人並誘使她落入她們的控製之中。”

“妙極了,雷斯垂德,”福爾摩斯說著笑起來,“你真不簡單,我瞧一下。”他不怎麼在意地拿過那張紙條,立刻被吸引住,並且滿意地叫了一聲。“這的確非常重要!”他說。

“哈哈,你也發現是這麼一回事了?”

“特別重要,我熱烈地祝賀你。”

雷斯垂德得意洋洋地站起來,又低下頭看看。“這是怎麼回事?”他忍不住驚叫起來,“你看反了!”

“恰好相反,這才是正麵。”

“正麵?!你瘋了!這麵才是用鉛筆寫的便條。”

“你看這麵,這麵才像是一張旅館的賬單,我對這感興趣。”

“我也看過,那沒有什麼。”雷斯垂德說。

“10月4日,房間8先令,早飯2先令6便士,雞尾酒1先令,午餐2先令6便士,葡萄酒8便士。”

“我並不覺得這能說明什麼問題。”

“也許你沒看出什麼,可它的確重要。便條也十分重要,或者說,最起碼這些開頭字母的簽字很重要,所以我再次祝賀你。”

“我耗費的時間已很多了,”雷斯垂德說著站起來,“我堅信艱苦的工作,而不願相信坐在壁爐旁胡編亂造的理論。再見,福爾摩斯先生,讓我們比賽一下,看誰先把這個案件查清。”他把衣服塞進提包,向門口走去。

“雷斯垂德,我提醒你一點,”在他的對手告辭前,福爾摩斯懶洋洋地說,“我可以把這樁案子的真正答案告訴你,聖西蒙夫人是位傳奇式的神話式人物,現在沒有,過去和將來也不會有這樣一個人。”

雷斯垂德臉色難看地看了我的同伴一眼,又回頭看看我,在額頭上輕拍了三下,莊重地搖搖頭,就急急忙忙地走了。

他剛走出去,福爾摩斯站了起來,穿上外衣,“這家夥的戶外工作不無道理,”他說,“所以我想,華生,我不能陪你啦,你看報吧。”

五點鍾時,歇洛克·福爾摩斯離開我走了,我並沒覺得寂寞,因為還不到一小時,就來了一個點心鋪的店員,送來一個大平底食盒。和他一塊來的那個年輕人幫他打開盒子,我立刻十分驚奇地看到一份十分豐盛的冷食晚餐擺在我們寒酸的寓所的桌麵上。兩對山鷸,一隻野雞,一塊肥鵝肝餅和幾瓶陳年的老酒。這些佳肴美酒擺放停當後,就像天方夜譚裏的精靈一樣,那兩位不速之客突然消逝。隻是說這些東西已經付過賬了,他們是按照吩咐送來的,別無他話。

快到九點時,福爾摩斯腳步輕盈地走進房間,他表情嚴肅,二目放光,這使我相信,他做出的結論被證實了。

“他們已經擺上晚餐了。”他搓著手說。

“像是你有客人要來,他們送來了五份。”

“是的,我相信會有客人順道來訪的。”他說,“我奇怪聖西蒙勳爵怎麼還沒有來。嗒,嗒,你聽是他的腳步聲,他正在上樓。”

確實是上午來過的客人。他急忙地走進來,更起勁地晃動著他的眼鏡,他那貴族氣派的麵容上,現出非常不安的表情。

“那麼說我的信差去你那兒了?”福爾摩斯問。

“是的,我承認我對信的內容很吃驚。你有充分的證據證明你的話嗎?”

“最充分的證據。”

聖西蒙勳爵一下子坐在椅子上,伸出一隻手摁著前額。

“如果公爵知道他的家庭成員中有人受到這樣的羞辱,他會怎麼說呢?”他小聲嘟噥著。

“這純粹是一場誤會,我並不認為是一種羞辱。”

“啊?你是從另外一個方麵來看這些問題的。”

“我看不出有誰該受責備,我難以想象這位小姐除此以外還有什麼辦法,雖然她處理這件事的方法有點讓人感到遺憾。在這樣關鍵的時刻,沒有母親在跟前,是沒有別人給她出主意的。”

“我被她給可恥地玩弄了,我絕不會原諒她。”

“我好像聽到門鈴響了,”福爾摩斯說,“對,樓梯口有腳步聲。假如我對你說對這事要胸懷寬廣一些的話,聖西蒙勳爵,我請來一位更適合相同見解的人。”他推開門,進來了一位女士和一位先生。“聖西蒙勳爵,”他說,“請允許我向您介紹,這是弗郎細斯·梅·末爾敦先生和夫人。我想你以前見過這位女士。”

一看到進來的人,我們的委托人從椅子上跳下來,筆直地站在那兒,雙眼下垂,一隻手伸到大禮服的前胸,一副尊嚴受到侵害的模樣。這位女士趕快向前走近了幾步,向他伸出手,但他仍沒有抬頭看她。這樣做或許表示了他的決心,因為她那真誠的臉色是很難拒絕的。

“羅伯特,你生氣了,”她說,“是的,我想你是完全有理由生氣的。”

“你用不著向我道歉。”聖西蒙勳爵滿懷妒忌地說。

“哦,是的,我明白我很對不起你。在我出走之前,我應該告訴你一聲,可是我當時拿不定主意。我在這兒又看到弗郎克後,我都說不清我自己做了些什麼。我納悶自己當時在聖壇前怎麼沒暈倒過去。”

“末爾敦太太,在你講明之前,我們是否該回避一下呢?”

“我是否可以談談我的看法,”那位陌生的先生說道,“這件事讓我們保密得太過分了。就我來說,我倒願意整個歐洲和美洲的人都來聽聽事情的真相。”說話的這位先生瘦長結實,皮膚曬得黝黑。他的臉刮得很幹淨,麵部輪廓分明,舉止顯得很靈活。

“那麼,我現在就告訴你們事情的經過。”那位女士說,“我和弗郎克是1884年在洛山磯附近的邁圭爾營地認識的。當時,我和弗郎克訂婚時,我父親正在經營一個礦場。後來,我爸爸有一天發現了一個富礦,從那之後他就賺了好多錢財。而這時弗郎克的礦脈卻漸漸縮小,最後什麼都沒有了。我爸爸越來越富,弗朗克越來越窮。後來,我爸爸就不準我們的婚約繼續下去,他把我帶到了舊金山。盡管如此,弗郎克不願放手,接著他也到了那裏,並瞞著爸爸同我見麵。讓爸爸知道了會很生氣,所以我們就自作主張了。弗郎克說他要去賺錢,直到他像我爸爸那麼有錢時再回來娶我。當時,我就發誓要等他一生,隻要他活著,我就不嫁給別人。‘那我們為什麼不立即成婚呢?’他說,‘這樣我對你就感到放心了,用不著在我回來後要求人家承認我是你的丈夫。’哦,就這樣,我們經過商量,他把一切都安排得那麼妥帖,請好了一位牧師,我們當即就舉行了婚禮。過後,弗郎克就離我去闖蕩了。

“我再次聽到弗郎克的消息是他到了蒙達那,他在雅麗薩那探礦。後來又聽說他在新墨西哥。再後來我在報紙上看到一篇很長的報道,說有一個礦工營地遭到雅麗薩那印第安人襲擊,弗郎克的名字被列在死亡者的名單中。看後我昏迷了過去。後來病了很長時間,爸爸以為我得了癆病,他找了整個舊金山大約一半的醫生來給我診治。一年多來,音信皆無,我確信弗郎克是真的死了。這之後,聖西蒙勳爵來到舊金山,我們到了倫敦。婚事訂下後,爸爸很高興。但是我的心早已給了可憐的弗郎克,世界上再沒有一個男人能代替他。

“盡管這樣,若是我嫁給了聖西蒙勳爵,當然我會盡我的義務。愛情無法勉強,但是我們卻可以勉強過日子。我和他一起步向聖壇時,懷著盡我所能做他的好妻子的心願。但是,你們可以想象我那時的感覺;就在我走到聖壇欄杆前的時候,我回頭一瞥,忽然看到弗郎克站在第一排座位那裏望著我。起初我以為是他的鬼魂出現了。當我再回頭看時,他仍站在那兒,眼裏透露出一許迷惑不解的神色,似乎在問,我見到他是高興還是難過。我納悶自己竟然沒有昏過去。我隻感到天旋地轉,牧師的話,就像一隻蜜蜂似的在我的身邊嗡嗡作響。我不知道怎麼做才好,我應當中斷儀式,在教堂裏鬧出場風波嗎?我又看了他一眼,看來他好像明白我所想,因為他把手指靠在唇邊,示意我不要作聲。接著我看到他在一張紙上草草地寫了幾個字,我明白他給我寫了張便條。我在出來的路上經過那排座位時,將花束掉在他跟前,他趁撿花時悄悄地把紙條塞在我手裏。紙條上隻一行字,要我在他向我發出信號時,就跟著他走。當然,我絕不懷疑,我最重要的義務是向他盡責,並且決心完全按照他的要求去做。

“回家後,我告訴女傭人了。在加利福尼亞時她就認識他,並一直同他很友好。我囑咐她不要說出去,收拾一下東西,準備好我的長外套就可以了。我清楚我應該告訴聖西蒙勳爵一聲,在眾人麵前我無法開口,隻好不辭而別,打算以後再去說清。我到餐桌入座不到10分鍾,就看到弗郎克在窗外馬路的另一邊上站著。他向我招招手就走進了公園。我穿好衣服後就悄悄溜了出來,跟著他。正在這時,有個女人來對我談了些聖西蒙勳爵的閑話,她不多的話語中透露出他在婚前也有一點兒個人隱私,但是我想方設法擺脫了她,很快就趕上了弗郎克。

“我們搭乘一輛馬車,駛向他在哥登廣場租住的寓所。漫長的盼望歲月過後,這回總算真的結婚了。弗郎克被印第安人在雅麗薩那囚禁,後來他越獄逃了出來,經過長途跋涉到了舊金山。他了解到我認為他已不在人間,到英國去了。他趕到這裏,在我第二次舉行婚禮的那天早上終於找著了我。”

“我從一張報上看到的,”這位美國人補充說明,“報紙上隻有教堂的名字,沒有提供女方的住址。”

“接著我們就商量怎樣做,弗郎克主張徹底公開。這一切讓我感到很內疚,我希望就這樣消逝,永遠不再見到他們中的任何一個——或者,給爸爸寫個便條,告訴他我還在人間就可以了。一想到那些還圍在早餐桌旁等我回去的爵士和夫人們,我心裏就七上八下。弗郎克為了不讓別人找到我,就把我的婚禮服和別的物品紮成一包,扔到一個旁人找不到的地方。若不是這位善良的福爾摩斯先生今晚來找我們的話,我們打算明天就到巴黎了。我難以想象他是怎樣發現我們的,他明朗而善意地開導了我們,指出是我不對,弗郎克是對的,而我們這樣害怕別人知道,那要犯很大的錯誤。然後,他提出給我一個跟聖西蒙勳爵單獨交談的機會,所以,我就立即到這裏來了。好了,羅伯特,你現在什麼都明白了吧。若是我讓你感到痛苦,那我就太抱歉了,希望你不要把我想得太卑鄙。”

聖西蒙勳爵一點兒沒有放鬆他那僵硬的姿態,他緊皺眉頭,閉著嘴唇,聽著這長長的敘述。

“對不起,”他說,“我很不習慣公開地討論純屬我個人的私事。”

“這麼說,你不會原諒我了?在我臨走前,能同我握握手嗎?”

“哦,若是這樣能讓你高興的話,當然可以。”他伸出手,冷淡地握了一下她伸過來的手。

“我原來希望,”福爾摩斯建議說,“我們能共進晚餐。”

“我認為這個要求有點過分了,”勳爵回答道,“也許我會默默承受最近事態的發展,但請別指望我會不知痛癢地高興。如果你們許可的話,我現在祝大家晚安。”他向大家很快地鞠了個躬,然後抬頭挺胸地走出了房間。

“我相信,至少你們會給我這點兒麵子吧,”歇洛克·福爾摩斯說,“和一個美國人交朋友是令人愉快的,末爾敦先生,許多人包括我在內相信,多年前的一位君王的愚笨行為和一位大臣的錯誤,將不會妨礙子孫們在未來的某一天成為同一國的公民,在這片國土上,飄揚著米字旗和星條旗鑲嵌在一起的國旗。”

“這樁案件很有趣。”客人走後福爾摩斯說,“一件開始無法解釋的事,現在十分清晰地表明,是多麼簡單就解釋清了。再沒有比這位女士敘述的事情的先後次序更自然的了。可是另外一些人,比如說倫敦警察局的雷斯垂德先生,照他看,再沒有什麼比這件事的結局更奇怪的了。”

“那麼,你一直就一點兒都沒有弄錯嗎?”

“對我來說,從一開始就對這兩件事很清楚。一件是那位女士原本很願意舉行婚禮;另一件是,在回家後幾分鍾她就後悔了。那麼很明顯,一定早上發生了點什麼事情,讓她的心思發生了改變。這會是什麼事呢?出了門以後,她不可能同任何人說過話,因為新郎一直陪著新娘。那麼,她有沒有看到什麼熟人呢?假如有的話,這肯定是來自美國的人。因為她剛到這個國家,這麼短的時間內不可能有人給她造成深刻的影響,以致讓她隻看了一眼就完全改變了她的計劃。你瞧,經過一係列的去偽存真,我們得到這樣的結論,就是她可能遇到一個美國人。那麼,這個美國人又是誰呢?他為什麼會給她帶來這麼大的影響?可能是情人,也可能是她丈夫。我了解,她年輕的時候是在艱難而奇特的環境中度過的。在我聽到聖西蒙勳爵的講述之前,我隻了解這些。當他告訴我們以下這些情況:在一排座位裏有一位男人,新娘的態度有了變化,顯然是為了拿到字條而從手裏丟掉花束,她求助於她的心腹女仆以及提到的侵占土地——這在采礦者的行話中意味著占據別人原來已占有的探礦權——這一很有含義的暗示,整個情況就十分清楚了。她跟一個男人走了,那麼這個男人不是她的情人,就一定是她的丈夫,丈夫的可能性要大一些。”

“你究竟是怎麼找到他們的呢?”

“本來可能很難找到,可是雷斯垂德老兄手裏已掌握了他自己還不知道其價值的情報。當然,那幾個姓名的起首字母很重要,但是比這更有價值的是,知道了這個男人在一周之內曾經在倫敦一家最高級的旅館結過賬這個事實。”

“你怎麼推斷出來是最高級的旅館?”

“根據這麼昂貴的價格推斷的:8先令一個床位,8便士一杯葡萄酒,由此可知這旅館是最豪華的。收費這麼高的旅館在倫敦並不多。我在諾森伯蘭大街詢問的第二家旅館裏,通過查閱登記簿,我發現有位叫弗郎細斯·H·末爾敦,在前一天剛離開。查看他名下的賬目時,恰巧又發現在複寫的收據上看到的那些賬目。這個美國先生留下話,要求將他的信件轉到哥登廣場26號。於是,我急匆匆前往那裏,幸運的是,這對愛侶剛好在家。我冒昧地以長輩的身份向他提出了一點兒意見。我告訴他們,無論從哪個方麵來說,他們最好向公眾,尤其是向聖西蒙勳爵表白得更清楚一些。我邀請他們到這裏和勳爵見麵,並且正如你所看到的,我使勳爵準時來約會。”

“可是,結局不怎麼理想,”我說,“他的舉止顯然不夠大方。”

“哎,華生,”福爾摩斯微笑著說,“若是你經曆了求婚、結婚等一連串麻煩事之後,卻在轉眼間妻子和財富都沒有了,恐怕你也不會很大方的。我想我們看待聖西蒙勳爵,不妨寬容大度些,並且感謝上帝不要讓我們有一天也落到這不幸的地步。請把椅子向前靠一下,把那把小提琴遞給我。我現在唯一需要解決的事情是,如何消磨這以後的淒涼冷清的秋夜。”

11綠玉皇冠案

有天早上我在窗前俯瞰街景,我說:“福爾摩斯,你看,有個瘋子朝這邊走過來了。他家裏人竟然讓他一個人跑出來,實在可憐。”

我的朋友懶洋洋地從扶手椅裏站了起來,雙手插在睡衣口袋裏,從我背後往外麵看了一眼。這是二月裏的一個晴朗的早晨。頭天下的那場雪還厚厚地積在馬路上,太陽照在上麵,發出耀眼的光。貝克街中心的雪被往來車輛碾成一道灰褐色的車轍,但人行道兩旁那堆得高高的雪卻仍然像初下時那樣白,人行道雖然清掃過了,但還是挺滑的,所以行人比平常稀少了很多。從大都會車站方向向這邊走過來的,除了這位孤零零的先生外,別無他人了。這位先生的異常舉動引起了我的注意。

他大概五十上下,身材高大魁梧,臉龐厚實,儀表堂堂,氣宇非凡。他身穿一件時髦華貴的黑色大禮服,頭戴一頂發亮的帽子,腳蹬一雙十分雅致的有綁腿的棕色高統靴,珠灰色的褲子做工考究。然而,他的舉止與他端莊的衣著和儀表相比,卻顯得非常滑稽可笑。因為他正一個勁地跑著,時不時跳一跳,好像這樣能減輕他雙腿的勞累一樣。他一邊跑,一邊揮舞雙手,腦袋還晃來晃去,這使他的臉扭得很難看。

“他究竟怎麼了?”我禁不住問道,“他在查看街上的門牌號碼嗎?”

“我想他是上我們這裏來的。”福爾摩斯搓著手說。

“上這裏來?”

“是的,我想他是登門求教的,我看出來了。哈!他來了!”說話間,那個人已經跑到我們公寓的門口了,他急忙把門鈴拉得響個不停。

過了一會兒後,他進了我們的房間,一邊氣喘籲籲,一邊做著手勢,眼睛裏滿是憂傷。看到他這副情形,我們笑不出來了,我們感到震驚和同情。他半天說不出話,一個勁地發抖、揪頭發,十足的瘋子模樣。突然,他跳起來想用腦袋撞牆,嚇得我倆趕緊把他攔住,把他拉到房子中間。福爾摩斯把他按坐在安樂椅上,自己也在一旁坐著陪他,輕輕地拍著他的手,並很有經驗地用他那令人寬慰的語調和客人聊了起來。

“你來是想告訴我一些事情吧?”他說,“你急急忙忙地跑累了,先歇會兒,等你緩過氣來,再把你的事情告訴我,我會很高興地幫你解決的。”

那人坐了一兩分鍾,胸部劇烈地起伏著,他努力想把情緒穩定下來,稍後,他拿手帕擦了擦前額,抿了抿嘴,轉向我們。

他說:“你們一定以為我發瘋了吧?”

“我想你一定是遇到了什麼麻煩。”

“唉,這麻煩——太突然,太可怕了,足以使我發瘋。盡管我向來品行端正,但我可能會蒙受恥辱。每個人都有煩惱,這是上天注定的,但是這兩樁事如此可怕地降臨到我頭上,把我弄得六神無主。這事情不僅和我個人有關,如果得不到解決,恐怕還會連累到這個國家的一些大人物。”

“先生,請鎮靜一下,”福爾摩斯說,“請告訴我你是誰,到底出了什麼事。”

“你們也許聽過我的名字,”我們的客人回答說,“我是針線街霍爾德——史蒂文森銀行的亞曆山大·霍爾德。”

這個名字我們的確聽過,他是倫敦城裏第二大私人銀行的主要合夥人。究竟是什麼事情讓這位有頭有臉的人落到如此可憐的地步呢?我們滿懷好奇地等他把精神振作起來好講述他的事情。

“我覺得事情很急,”他說,“所以當警官建議我來找你時,我就趕緊跑來了。我先坐了段火車,然後跑步到貝克街的,馬車在雪地上跑得太慢了。我平常很少鍛煉,所以剛才喘不過氣來。現在我好多了,我盡量把事情簡單明了地講給你們聽。

“當然,你們都清楚,一家有成就的銀行必須善於為資金找到有利的投資之處,同時也要靠增加業務聯係和儲戶的數目。我們投放資金最獲利的方法之一是在絕對可靠的擔保下,把錢貸出去。這些年我們做了不少這種交易,許多名門貴族用珍藏的名畫、圖書或金銀餐具做抵押向我們借貸了大筆款項。

“昨天上午,我還坐在銀行辦公室裏,我的職員遞給我一張名片。我一看,嚇了一跳,這人不是別人,他的名字——我隻能告訴你們——是英國最崇高、最尊貴的名字。我對他的到來,感到受寵若驚,正想感謝他的大駕光臨,可他開門見山地談起正事來了,像是急著要完成一樁令人很不愉快的任務似的。

“‘霍爾德先生,’他說,‘聽說你們有貸款業務。’

“‘隻要抵押品值錢,我們就辦理這種業務。’我回答說。

“‘我馬上需要五萬英鎊。’他說,‘當然,我能夠從我朋友那借到十倍於這數目的錢,但我情願把它當作一樁交易,而且親自來處理。你也知道,以我的身份,隨便接受別人的恩惠是很不明智的。’

“‘我能否問一下,您需要這筆款項多長時間?’我問。

“‘下周一我能收回一大筆款項,那時我就能還清這筆貸款了,利息你說了算,對我來說,最緊要的就是馬上把這筆錢拿到手。’

“‘我本該很榮幸地用我自己的錢借給您,’我說,‘如果不是因為我拿不出的話。所以,我隻能以銀行的名義做這筆交易,為公平起見,即使是對您,我也不得不鬥膽堅持,應當要有業務上要求的擔保手續。’

“‘我正希望這樣。’他說著,把他椅子旁邊的一個黑色四方形摩洛哥盒端了起來,‘你肯定聽說過綠玉皇冠吧?’

“‘這是我們帝國最貴重的珍品之一。’我說。

“‘說得對!’他打開盒子,他說的那件華貴的稀世珍寶墊在柔軟的肉色天鵝絨上麵。‘這兒有三十九塊大綠寶玉,光上麵的金質鏤花就難以估價。這頂皇冠的最低估價也是我要借的這筆錢的兩倍,我打算把它放在你這兒做抵押。’

“我捧過這貴重的皮盒,茫然不知所措地看了看皇冠,又看了看這位高貴的借貸人。

“‘你懷疑它的價值嗎?’他問。

“‘完全不是。我隻是覺得……’

“‘覺得放在這兒不恰當嗎?你放心好了,要不是我有絕對的把握能在四天內贖回它的話,我才不會這麼做呢。這純粹是一種形式而已。這做抵押夠嗎?’

“‘足夠了。’

“‘霍爾德先生,你要知道,根據我對你的了解,我這麼做是因為對你的信任。我希望不要由此引發什麼流言蜚語,希望你盡可能采取一切措施好好保藏它。如果它有任何損壞,不用說,肯定是一起萬眾矚目的大醜聞。所以,對它的任何損壞,後果都和把它丟失了一樣嚴重。這些綠玉,舉世無雙,沒有其他寶石可以替代。可我還是非常信任地把它留在你這裏,周一早上我將親自來取。’

“我一看客人急著要走,就沒多說什麼,馬上叫來了出納,讓他點給客人五十張麵值一千英鎊的鈔票。當我再次一個人呆在辦公室裏時,想起對麵前桌子上的這隻貴重盒子的重大責任不由忐忑不安起來。它是國寶,萬一有所閃失,肯定會引來令人可怕的後果。我為我當時同意負責保管它而後悔起來。然而,事已如此,我隻好把它鎖進我的私人保險櫃裏,然後繼續工作。

“到傍晚,我覺得這麼貴重的東西放在辦公室未免太不謹慎了。此前,銀行的保險櫃都被人撬過,怎見得我的保險櫃就不會被撬?萬一這樣,那太可怕了。因此,我決定此後幾天,我要隨身帶著它,寸步不離。這樣一想,我就叫了輛馬車,帶著皮盒回到了斯特裏特哈姆街的家中。我把它拿上樓,鎖在我臥室的大衣櫃裏,這才鬆了口氣。

“現在我把家裏的情況介紹一下,福爾摩斯先生,我希望你對所有情況都有所了解。我的馬夫和男仆都不住我家,這兩個可以撇下不談。我有三個跟隨我多年的女傭,都是絕對可靠而不用多疑的。不過,還有個叫露茜·帕爾的侍女,是個打雜的,雖然才來幾個月,但她的優良品行讓我很滿意。她非常漂亮,常惹來一些愛慕者在房子周圍轉悠,這是她唯一的不足,但我們還是相信,她是個十足的好姑娘。”

“仆人方麵的情況就這樣,我自己家裏人不多,很快可以講完。我是個鰥夫,隻有一個名叫阿瑟的獨生子。他讓我很失望,福爾摩斯先生,他真叫人傷心!這都怪我自己。別人都說是我寵壞了他,可能也是的。我親愛的妻子去世後,他就是我唯一所愛的人了,我甚至看見他稍有不高興都受不了。我對他從來是有求必應的,如果我以前對他嚴一些,也許對我倆都有好處,但我這麼做也是為了他。

“很自然,我希望他將來能繼承我的事業,可他不是那塊料,他任性、放蕩!老實說,我從不讓他經手大的款項。他年紀輕輕,就早已是一家貴族俱樂部的會員,因為他風流瀟灑,很快就成了一幫揮霍成性的富家子弟的死黨。他又賭牌,又賭馬,時不時向我要錢去還賭債。他也曾想和那幫狐朋狗友斷絕關係,但在他的朋友喬治·伯恩韋爾爵士的影響下,他又一次次地被拉了回去。

“也難怪喬治·伯恩韋爾爵士這樣的人能有那麼大的影響力,阿瑟常把他帶回家,我覺得我都被他的翩翩風度折服了。他年紀比阿瑟大,是一個玩世不恭的人。他見多識廣,能說會道,而且相貌出眾。然而,當我撇開他的儀容不看,冷靜地審視他的為人時,他那冷嘲熱諷的談吐,他看人的眼神,都讓我覺察出他是個完全不可靠的人。不僅我這麼看,我的小瑪麗,憑著一種女性特有的對人的直覺,也是這麼看的。

“說到這裏,就隻剩瑪麗的情況沒說了。她是我侄女,五年前我兄弟去世後,我把她收養了過來,並把她當親生女兒看待。她是我家裏的陽光——溫柔、可愛、美麗,很會持家,同時又具有女性應有的那種文靜、溫順的品質。她是我的左右手,沒有她,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她隻有一件事違背了我的意願。我兒子深深地愛著她,向她求了兩次婚,都被她拒絕了。我想,如果說有人能把我兒子引到正路上來的話,那就非她莫屬了。我相信婚姻能改變他的一切。但現在,天哪!太晚了,永遠都挽不回了。

“福爾摩斯先生,現在你對我家裏有些什麼人都了解了吧,下麵我接著講這樁不幸的事情。

“那天晚上吃過晚飯,我們在客廳裏喝咖啡時,我把這件事講給阿瑟和瑪麗聽,並且告訴他們那件貴重的寶物就藏在家裏,不過我沒提到借貸人的名字。我能肯定露茜·帕爾把咖啡端來後就離開了房間,但她是否帶上房門了,我就不敢肯定了。瑪麗和阿瑟聽了都很好奇,很想看看,但我想還是別動它的好。

“‘你把它放哪兒了?’阿瑟問道。

“‘放在我的衣櫃裏。’

“‘唔,但願晚上別被偷走才好。’他說。

“‘櫃子鎖起來了。’我回答說。

“‘哦,那個櫃子隨便什麼鑰匙都能打開。我小時候就用廚房餐櫃的鑰匙打開過。’

“他說話經常這麼隨便,所以我就沒拿它當回事。可那天晚上,他一臉沮喪地跟著我到了房間裏。

“‘爸,’他垂著頭!‘你給我二百英鎊行嗎?’

“‘不,絕不給!’我嚴厲地說,‘在錢上麵我過去對你太慷慨了!’

“‘你一向都是很好的,’他說‘我非得有二百英鎊不可,否則,我再也沒臉到俱樂部去了!’

“‘那更好!’我嚷道。

“‘好是好。但你不會讓我就這麼離開吧,’他說,‘我可丟不起這臉。我必須設法籌到這筆錢。如果你不給我的話,我就去想別的辦法。’

“我當時氣壞了,因為這是他這個月裏第三次向我要錢了,‘你別想從我這裏得到一個子!’我發火了。他沒再多說一句話,鞠了一躬後就走了。

“等他一走,我打開大衣櫃,查看那寶物是否安然無事,然後我又鎖上了。接著我在房子裏四處查看,看是否一切安全,有差錯沒有。平時,我總是把這個任務交給瑪麗的,但那晚,我覺得親自查才放心。我下樓梯,瑪麗正一個人在大廳的邊窗旁。我走近她時,她關上了邊窗並把插銷也給插上了。

“‘爸爸,’她有些不安地說,‘是你允許侍女露茜今晚出去的嗎?’

“‘我沒有。’

“‘她剛從後門進來。我想,她剛才去會什麼人去了,這樣子很不安全,我們該製止她。’

“‘你明早就給她說說吧,如果你希望我去說的話,那我就對她說好了。你肯定各處的門窗都關好了嗎?’

“‘都關好了,爸爸。’

“‘那麼,晚安。’在得到她的肯定回答後,我親了她一下便上樓到臥室裏去了,不久便睡著了。

“我盡可能把所有和這案子可能有關的事情都告訴你,如果哪點沒講清楚,你盡管提出來。”

“不,你講得很清楚。”

“現在我要說到最重要的那段情節了。我不是睡得很死的人,何況心裏有所牽掛,所以睡得更不踏實。大概淩晨兩點,我被屋裏的什麼聲音吵醒了。可我還沒完全清醒,這聲音就沒有了,但它讓我感覺好像什麼地方有一扇窗戶輕輕地給關上了。我側起身全神貫注地聽著,忽然間,我驚恐地聽見了隔壁房間裏有輕輕走動的腳步聲。我害怕極了,悄悄下了床,走到臥室的門角處向外張望。

“‘阿瑟!’我尖叫起來,‘你這流氓,賊!你竟然敢碰這皇冠?!’

“我放在那裏的煤氣燈還亮著,我那個愁眉苦臉的孩子隻穿著襯衫和褲子,他的臉色死人般蒼白。我把皇冠搶到手一看,發現一個金質邊處少了三顆綠玉。

“‘你這壞蛋!’我氣得發瘋似的喊了起來,‘你把它弄壞了!你讓我一輩子都丟臉!你偷走的那幾塊寶石到哪兒去了?’

“‘偷?!’他叫了起來。

“‘是的,你這個小偷!’我吼叫著,使勁抓住他的肩膀。

“‘沒丟什麼,不可能丟什麼的。’他說。

“‘這裏有三塊綠玉不見了,你肯定知道它們到哪裏去了。你不但要當賊,還要當騙子嗎?難道我沒看見你正試圖把另一塊綠玉扳下來嗎?’

“‘你罵夠了吧,’他說,‘我再也受不了了。既然你這麼侮辱我,這事我不會跟你說一個字的。天一亮我就會離開你的屋子自謀生路。’

“‘你隻能到警局去!’我氣急敗壞地吼道,‘這件事我要追查到底!’

“‘你別想從我嘴裏得到任何情況。’他一反常態非常激動地說,‘你要叫警察,就叫警察來好了!’

“這時候,因為我們的大聲嚷嚷,所有人都吵醒了。瑪麗第一個衝了進來,一見那頂皇冠和阿瑟的臉色,她就明白一切了,隻聽她一聲尖叫,就昏倒在地。我立刻讓女傭把警察叫來了,請他們馬上進行調查。當一位警官領著一位警士進屋的時候,阿瑟兩臂交叉在胸前,悻悻地站著,問我是不是要告他偷竊。我說損壞的皇冠是國家的財產,並不是私事,我不得不一切按法律行事。

“‘至少,’他說,‘你不會讓人馬上帶走我吧。我要是能離開這五分鍾,對你我都有好處。’

“‘這樣,你就可以逃之夭夭或者把贓物藏起來了。’我說。這時我意識到我可怕的處境,我懇求阿瑟記住,不但我,而且還有位比我高貴得多的人的榮譽都受到了威脅,很有可能導致一場轟動全國的醜聞。隻要他把三顆綠玉交出來,一切都不會發生了。

“‘你好好想想吧,’我說,‘你是被當場抓住的,拒不認罪將會罪加一等。隻有你把隱藏綠玉的地方告訴我們,才能得到寬恕。’

“‘把你的寬恕留給那些懇求寬恕的人去吧。’他輕蔑地笑著回答,然後轉身離開了。我見他如此頑固,隻好把警察叫進來將他看住,立即作全麵搜查,他的身上,他的臥室,以及每個有可能藏匿寶石的地方都搜查到了,但一無所獲。不管我們如何勸誘和恐嚇,但這氣人的孩子還是一句話也不肯說。今天早上他進牢房了,我在辦完了警方要求我辦的所有手續後,便急忙趕來求教於你了。警方公開承認他們目前一無所獲。你辦案要多少經費我都給。我已經懸賞一千英鎊。天啊,我該怎麼辦啊?一夜之間,我的信譽,我的寶石,我的兒子全沒了。老天,這是怎麼啦?”

他雙手抱著腦袋,全身晃來晃去,自言自語地嘟噥著,像個有苦說不出的小孩子。

福爾摩斯靜坐了幾分鍾,緊皺眉頭,雙眼盯著爐火。

“你平時客人多嗎?”他問。

“不外乎我的合夥人和他的家屬,偶爾還有阿瑟的朋友。喬治·伯恩韋爾最近來過幾次。其他沒別的什麼人了。”

“你常參加外麵的社交活動嗎?”

“阿瑟常去。瑪麗和我呆在家裏,我倆都不喜歡社交。”

“這對一個年輕姑娘來說,是很不尋常的啊!”

“她生性文靜。另外,她已經不很年輕了,有二十四歲了。”

“這事,照你所說,她好像很為震驚。”

“非常震驚!可能比我都震驚。”

“你倆都肯定你兒子有罪嗎?”

“這還有什麼可懷疑的呢,我親眼看見他手裏拿著皇冠。”

“我不認為這是很充分的證據。皇冠的其他部分損壞沒有?”

“嗯,它被扭歪了。”

“那你有沒有想過,他隻不過是想把它弄直?”

“上帝保佑你!謝謝你為他辯護,但這用不著。他究竟幹了些什麼?如果他是清白無辜的,那他為什麼不解釋?”

“問題就在這裏。如果他有罪的話,他為什麼不編個謊言?他的保持沉默,我認為有兩種解釋,這案子有好幾個奇怪的地方。對於把你從睡夢中驚醒的聲音,警察有什麼看法?”

“他們認為這可能是阿瑟關他臥室房門的聲音。”

“說得倒像呢!好像一個作案的人存心大聲關門,非把全家吵醒不可似的。好吧,那他們對寶石的失蹤是怎麼說的?”

“他們現在還在敲打地板,搜查家具,希望能把它們找到。”

“他們有沒有想過到房子外麵看看?”

“看過了,他們勁頭十足,整個花園仔細檢查過了。”

“說到這裏,我親愛的先生,”福爾摩斯說,“這不是很明顯地告訴了你,這件事比你或警察所認為的要複雜得多嗎?在你們眼中,這隻是一樁很簡單的案件,但我認為它非常複雜。想想你們的分析都是些什麼吧。你猜想你兒子從床上下來,冒著很大的風險走進你的臥室,打開衣櫃,取出那頂皇冠,用盡力氣從上麵扳下來三顆寶石,再到另外的地方,把它們用任何人都無法發覺的方法藏了起來,然後又帶著其餘的三十六顆回到房間,盡管可能會被別人發現。現在我問你,這個分析能立住腳嗎?”

“可是還能有什麼別的解釋呢?”這位銀行家做出一個失望的姿勢嚷道,“如果不是這樣,他為什麼不解釋解釋呢?”

“把事情弄清楚,正是我們要做的工作。”福爾摩斯回答說,“所以如果你願意,霍爾德先生,我們現在就動身到你斯特裏特哈姆街的家去,用一小時的時間更仔細地查看一遍。”

福爾摩斯堅持讓我陪他們一同去調查,而我正好也希望一同去,我們剛剛聽到的這件事激起了我的好奇心和同情心。我得承認,對銀行家的兒子是不是小偷這點,我當時和這位不幸的父親看法一致,都覺得這是明擺著的;但我仍然對福爾摩斯的判斷很有信心,因為我覺得既然他對大家都接受了的解釋不滿意,那麼一定有什麼讓他認為這事還有希望。在去南郊的路上,他一言不發地坐著,下巴貼到了胸口上,拉下來的帽子遮住了眼睛,他沉浸於深深的思考中。我們的委托人,由於有了一線希望,他恢複了信心和精神,甚至毫無條理地和我聊起了他業務上的一些事情。搭了一段火車,再步行了沒多遠,我們就到了這位大銀行家的豪華的費爾班寓所。

費爾班是一座用白石砌成的相當大的房子,離馬路有點遠。一條雙行的車道沿著一塊積雪的草坪直通到兩扇緊閉的大鐵門前麵。右邊的一小叢灌木中有條狹窄的小徑,這條小徑不在庭院裏,它是一條並不常用的公共馬路。福爾摩斯讓我們在門口等著,他自己慢慢地繞房走了一周,從屋前小販們走的那條小道,繞到花園後麵通往馬廄的小道。他來回走了好長一段時間,霍爾德先生和我索性進了屋,在餐廳的壁爐邊等他。我們默坐著的時候,房門開了,走進來一位年輕的女士。她身高中等偏上,身材苗條,漆黑的頭發和眼睛在她非常蒼白的皮膚的襯托下更加地黑。我好久沒見過臉色蒼白成這樣的女性了。她的嘴唇也毫無血色,眼睛卻因哭泣而紅腫。她靜悄悄地走進來,似乎經受的痛苦比銀行家更大,她不顧我在場,徑直走到她叔父跟前,用女性特有的柔情之手撫摸著他的頭。

“你已經命令將阿瑟釋放了嗎,爸爸?”她問。

“沒有,沒有,我的孩子,這件事必須追查到底。”

“但我相信他是無辜的。你了解女人們的本能是怎麼回事。我知道他沒做錯什麼,這樣過分地對待他,你會後悔的。”

“哼,如果他真的無辜,他為什麼不解釋?”

“誰知道呢?也許他因為你懷疑他而感到惱火。”

“我怎麼能不懷疑他呢?當時我確實看見他手裏拿著那頂皇冠。”

“哎,他隻不過是拿起來看看而已。哦,相信我吧!他是無罪的。這件事就這樣算了吧,別再提了。想到我們親愛的阿瑟將要坐牢,真可怕啊!”

“我不找到綠玉就決不罷休——決不,瑪麗,你對阿瑟的感情使你看不到它給我帶來的嚴重後果。我絕不能就此了事,我從倫敦請了一位先生來更深入地調查此事。”

“就是這位先生?”她轉身看著我問道。

“不,這是他朋友。他要我們讓他一個人走走,他現在正在馬廄那條小道上。”

“馬廄那條小道?”她的黑眉毛向上一揚,“他指望在那裏能找到什麼?哦,我想,這就是他吧。我相信,先生,你一定能證明我堂兄阿瑟是無辜的。”

“我的看法和你完全一致,而且,我相信,你能幫我們證明這一點。”福爾摩斯一邊答話,一邊踩在擦鞋墊上蹭掉鞋底下的雪,“我為能和瑪麗·霍爾德小姐談話而感到榮幸,我能否問你一兩個問題?”

“問吧,先生,隻要有助於澄清這件可怕的事,問什麼都行。”

“昨天夜裏你沒聽見什麼嗎?”

“我是聽到叔父的大聲說話才下來的,此前沒聽到什麼。”

“你昨晚把門窗都關上了,可你有沒有把它們都閂上呢?”

“都閂上了。”

“今天早上這些窗戶還都閂著?”

“是的。”

“你的女仆,她有個情人吧?我知道你昨晚曾跟你叔叔說過她出去約會了來著。”

“是的,就是那個在客廳裏侍候著的女仆,她也許聽到了叔叔關於皇冠的談話。”

“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她可能把這件事告訴了她的情人,而且他倆有可能密謀偷這頂皇冠。”

“可這些空洞的推理毫無用處。”銀行家不耐煩地嚷了起來,“我不是對你講過我當時親眼看見皇冠在阿瑟手上嗎?”

“別爭,霍爾德先生。我們必須追問這件事。霍爾德小姐,我想你是親眼見她從廚房門附近回來的,是嗎?”

“是的,我去看那扇門閂好沒有時,我碰見她偷偷溜了進來。我也看見那個男人站在暗處。”

“你認識他嗎?”

“噢!認識,他是給我們送菜的菜販子,叫弗郎西斯·普羅斯珀。”

“他站在,”福爾摩斯說,“門的左側——也就是,遠離此門的路上?”

“是的,是這樣。”

“他還是一個有木頭假腿的人?”

這位年輕小姐表情豐富的黑眼珠突然有了些害怕的神色。“怎麼?你真神啊,”她說,“你怎麼知道這個?”她說話時麵帶笑容,但福爾摩斯瘦削而精神十足的臉上沒有迎合對方的笑容。

“我很想現在就上樓去,”福爾摩斯說,“我很可能還得到房子外麵再走一圈,不過我在上樓前最好再看看樓下的窗戶。”

他很快地走過了一扇扇窗戶,隻是在那扇可以從大廳望到馬廄小道的大窗戶前停了一會兒。他打開這扇窗戶,“我們現在可以上樓了。”

這位銀行家的臥室是一間布置簡單的小房間,地上鋪著塊灰色地毯,立著一個大衣櫃和一麵長鏡子。福爾摩斯徑直走到大衣櫃跟前,緊盯著櫃上的鎖。

“是用哪把鑰匙打開的?”他問道。

“就是我兒子說的——那把餐櫃的鑰匙。”

“它在哪兒?”

“放在梳妝台上的那把就是。”

福爾摩斯把它拿過來打開大衣櫃。

“這是一把無聲鎖,”他說,“難怪它沒吵醒你。這一定是裝皇冠的盒子了,我們得看一看。”他打開盒子,將皇冠取出來放在桌上。這是一件華美的珠寶工藝品,那三十六塊綠玉是我從未見過的最精美的玉石。皇冠的一邊有一道裂口,角上的三塊綠玉被扳掉了。

“現在,霍爾德先生,”福爾摩斯說,“這個邊角和那不幸丟失綠玉的邊角是對稱的,我想請你試試看能不能把它掰開。”

那銀行家緊張地後退了一步。他說:“我碰都不敢去碰。”

“那我來試試。”福爾摩斯猛然用足力氣去掰它,但它紋絲不動。“我感覺它有點鬆動,”他說,“但是,不管我的手多麼有勁,要掰它也很難。一個普通人是掰不開它的。好了,霍爾德先生,即使我真的把它掰開了,會有什麼情況發生呢?那就會發出槍響一樣的聲音。你能說,這一切發生在僅離你的床隻有幾碼遠的地方,而你卻沒聽到一點兒聲音嗎?

“但是事情肯定會越來越清楚的。霍爾德小姐,你是怎麼想的?”

“我承認我和我叔叔一樣迷惑不解。”

“當你看到你兒子時,他沒有穿鞋或拖鞋,是嗎?”

“除了褲子和襯衫,他什麼也沒穿。”

“謝謝你。我們確實從這個事件中受益匪淺,實在太幸運了。要是我們還不能把這事給弄清楚,那就完全是我們的失職了。霍爾德先生,請允許我再到外麵去調查一下。”

他要求隻讓他一個人去,他解釋說,人去多了會留下一些不必要的腳印,這會給他的工作帶來很多困難。他出去了大約一個多小時,回來的時候他一腳的積雪,他的臉上依然是神秘莫測的樣子。

“我想這裏該看的我都看過了,霍爾德先生,”他說,“我想現在要為你做的,就是回到我的寓所去。”

“但是那些綠玉,福爾摩斯先生,它們在哪裏?”

“我說不準。”

“那我永遠見不到它們了!”這位銀行家搓著雙手大聲說,“還有我兒子呢?你不是給了我希望嗎?”

“我的意見絲毫未變。”

“那麼,上帝啊,昨晚上我房裏到底發生了什麼?”

“如果你明天上午九點或七點到貝克街找我,我會很高興地盡量把它講得更清楚些。我希望你能全權托我辦你這件事,隻要能把那些綠玉找回,你別限製我的花費。”

“為了找它們,我願意把我的全部財產拿出來。”

“很好,我會在明天上午前把這事給了結了。很可能我在傍晚前還得再來這裏一趟。再見。”

我清楚地知道我的朋友現在已經胸有成竹了,至於他究竟有些什麼結論,我一點兒也不知道。回家的途中,我有幾次想從他嘴裏探出點什麼,但他老把話題引開,最後,我隻好作罷。我們回到貝克街時,還不到下午三點。他急忙跑進他的臥室,幾分鍾後,他便扮成一個流浪漢出來了。他的衣領上翻著,磨得發亮的破外衣下係著紅領帶,腳蹬破舊的皮靴,儼然一個典型的流浪漢。

“我打扮得還像吧?”他邊說邊對著壁爐上的鏡子看了看,“我真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去,華生,但恐怕不行。這個案子的線索我可能找對了,也可能是捕風捉影,但到底是哪種可能,很快就會明白的。我希望幾小時後就會回來。”他從餐櫃裏放著的大塊牛肉上割下一塊,夾在兩片麵包裏,然後把它們塞進口袋就走了。

我剛喝完茶,就見他手裏提著邊上有鬆緊帶的一隻舊靴子很高興地回來了。他把那隻舊靴子往角落裏一扔,便去倒茶喝。

“我路過這裏就順便進來看一下,”他說,“我得馬上走。”

“到哪兒去?”

“噢,去西區那邊。我可能得很長時間才能回來,如果我回來太晚,你就別等了。”

“事情進展怎樣?”

“嗯,還行,一切順利。我離開你後又去了一趟斯特裏特哈姆,不過沒進屋。那個小疑點很有意思,我絕不能輕易把它放過。我不能再坐在這裏閑聊了,我得把這套下等人的服裝脫下來,重新穿上我自己原來那套。”

我從他的一舉一動可以看出,他有比在他話裏麵所暗示的更令人滿意的理由。他兩眼發亮,甚至菜色的臉上泛出了紅暈。他匆匆地上了樓,幾分鍾後,大廳的門砰地一響,他又出去追捕了。

我一直等到半夜,他還沒回來,我就回房休息了。他接連幾天幾夜追蹤一個線索是常有的事,因而我對他的遲遲不歸並不奇怪。我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回來的,但當我早晨下樓吃早餐時,他已經坐在那裏了,隻見他一手端著咖啡,一手拿著份報紙,精神很好地看著。

“對不起,華生,我沒等你就先吃了。”他說,“你應該記得我們的委托人今天上午和我們的約會吧?”

“怎麼,現在過九點鍾了?”我回答說,“我聽到門鈴響了,一定是他。”

果然,來的正是我們這位銀行家朋友。他身上發生的變化,讓我非常震驚,因為他那天生的寬闊結實的臉龐,現在消瘦得凹了下去,他的頭發也比昨天更灰白了。他非常萎靡不振地走了進來,和前一天早上那種狂暴的樣子相比,他更加痛苦了,他沉重地跌坐在我推給他的扶手椅上。

“我不知道我到底做了什麼缺德事,上帝要這麼懲罰我。”他說,“兩天前我還是個幸福和富裕的人,無憂無慮地活在這世界上,現在我竟落到了下半輩子要孤獨地、不光彩地度過的地步。真是禍不單行啊,我侄女瑪麗離我而去了。”

“離你而去?”

“是的。今天一早我發現她的床一夜沒人睡過,她的房間也是人去樓空,大廳桌子上放著一張留給我的便條。我昨晚曾經憂傷但並不氣憤地對她說,要是她和我兒子結了婚,我兒子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也許這樣說有欠妥當。她的便條裏也提到了這點。”便條的內容如下:

我最親愛的叔叔:

我感到我已經給你帶來了煩惱,如果我采取了另外一種行動,這件可怕的不幸事情也許永遠都不會發生。我這樣一想,就不好意思再住在這兒了。我覺得我應該永遠離開你。不要為我的前途擔心,我有棲身的地方。更重要的是,千萬別找我,這不僅是徒勞的,而且會幫我的倒忙。不管我生還是死,我永遠是你親愛的侄女。

瑪麗

“她這張便條是什麼意思,福爾摩斯先生?你認為她暗示想要自殺嗎?”

“不,不,根本不是這麼回事。這也許是最好的解決辦法了。我相信,霍爾德先生,你的煩惱事馬上就要結束了。”

“哈!你肯定是這樣?你打聽到了什麼,福爾摩斯先生,你打聽到什麼消息了嗎?那些綠玉在哪兒?”

“你不會覺得一千英鎊一塊綠玉的價錢太大了吧?”

“我願意出一萬英鎊。”

“不用這麼多,有三千英鎊就差不多了。不過,還要一筆小小的酬金。你帶支票簿沒有?給你這支筆,開一張四千英鎊的支票吧。”

這位銀行家木頭人般如數開了支票。福爾摩斯走到他的寫字台前,取出一個小小的三角形金紙包,裏頭包著三塊綠玉。

我們的委托人發出一聲喜悅的尖叫,一把將它們抓到手裏。

“你弄到手了!”他急促地說,“我有救了!我有救了!”

他非常喜悅地將失而複得的綠玉緊緊搶在胸前。

“你另外還欠了一筆債,霍爾德先生。”福爾摩斯相當嚴肅地說。

“欠債?”他拿起筆,“欠多少,我這就還。”

“不,不是錢。你應該給那個高尚的小夥子——你兒子——好好道歉,他把這件事攬到自己身上了,我要有這麼一個兒子,我會覺得很驕傲的。”

“那麼不是阿瑟拿走的?”

“我昨天就跟你說過,現在我再重複一遍,不是他。”

“你敢肯定?!那我們馬上到他那裏去吧,告訴他已經真相大白了。”

“他已經知道了。我弄清楚全部經過後找過他,他不願意說實話,我替他說了,他聽後不得不承認我是對的,並且給我還不清楚的幾個細節做了補充。”

“我的上帝!那麼,趕快告訴我到底是怎麼回事吧!”

“我會告訴你的,而且我還會告訴你我為弄清事情底細所采取的步驟。讓我從頭講起,首先,這話我很難說出口,你也不會相信:那就是喬治·伯恩韋爾爵士和你侄女瑪麗勾搭上了。他倆現在一塊逃走了。”

“我的瑪麗?不可能!”

“非常不幸,這是肯定的事實。當你們把他帶到你家裏時,無論是你或是你兒子,都不很了解他的真實品性。他是英國最危險的人物之一——一個潦倒的賭徒,一個窮凶極惡的流氓,一個沒心沒肝的人。你侄女對這種人一無所知。當他對她信誓旦旦地像他以前對無數別的女人所做的那樣,她自鳴得意,認為隻有她一個人打動了他。這個惡魔深知如何用花言巧語去利用她,並且幾乎每晚都和她幽會。”

“不,不可能有這種事!”銀行家臉色灰白地叫嚷著。

“那好,現在我來告訴你前晚你家裏發生的一切吧。你侄女,當肯定你已回房休息後,就悄悄溜下來在那扇朝向馬廄小道的窗口和她的情人說話。因為他站了很久,所以他的腳印印透了地上的雪。她和他談到那頂皇冠。這消息引起了他對金子的邪惡貪欲,他迫使你侄女服從他。我不懷疑她是愛你的,但是有這麼一種女人,她們對情人的愛會淹沒對所有其他人的愛,我想,她就是這麼一個女人。他還沒有說完自己的計劃,她就見你下樓了,於是急忙關上窗戶,並告訴你那女仆和她裝木頭假腿的情人的越軌行為,這確有其事。

“你兒子阿瑟和你交談後,就上床去睡覺了,不過他因為欠俱樂部的債而心神不寧,難以入睡。半夜時分,他聽見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從他房門走過,因此他起床向外探視,吃驚地看到他堂妹躡手躡腳地走過過道,直到閃進你的臥室。這孩子驚得目瞪口呆,急忙隨便披了件衣服站在暗處要看個究竟。這時,他堂妹又從房間裏走了出來,你兒子借著過道裏的燈光看見她拿著那頂珍貴的皇冠走下樓梯,他感到非常恐慌,跑過去躲在你門口的簾子後麵,從那兒他可以看到下麵大廳裏發生的一切。他看見堂妹偷偷打開窗戶,把皇冠從窗戶裏遞出去交給暗處的什麼人,然後重新關上窗戶,從他麵前——他躲在簾子後麵——走過,匆匆回到她房裏去了。

“隻要她還在場,他就不會采取什麼行動,以免暴露他心愛的女人的可恥行徑。但她走開後,他馬上意識到這事會給你帶來多大的不幸,所以他想挽救過來。他鞋都沒穿,披著衣服就急奔下樓,打開窗戶,跳到外麵的雪地裏,沿著小道追去,在月光下他看見了一個黑影。喬治·伯恩韋爾爵士正企圖逃跑,但被阿瑟抓住了,兩人爭奪起來,你兒子抓著皇冠的一端,而他的對手抓住了另外一端。扭打間,你兒子揍了爵士一拳,打傷了他的眼睛。這時有什麼東西拉斷了,你兒子發現皇冠到了自己手上,便急忙跑回來,關好窗戶,進了你的臥室,正在察看那扭壞了的皇冠並試圖把它弄正的時候,你出現了。”

“這是真的嗎?”銀行家抹了一把汗說。

“正當他以為你會感謝他的時候,你卻對他破口大罵,這激起了他的怒火。當時他既不能說明實際情況,又不能出賣他認為應該手下留情的人。他隱藏了她的秘密,他認為他必須要有騎士風度。”

“這就是她一看到那頂皇冠就尖叫著昏過去的原因。”霍爾德先生大聲嚷道,“噢!上帝!我真瞎了眼!是的,他要求我讓他出去五分鍾!我親愛的孩子是想到打鬥現場去尋找那失落的綠玉。我是多麼殘暴無理地冤枉了他!”

“當我走進你屋子的時候,”福爾摩斯接著說,“我立即到四周仔細地察看了一番,看雪地裏有什麼有助於我調查的痕跡沒有。我知道從前天晚上到現在沒有再下過雪,並且恰好有層霜保護著腳印。我經過小販所走的那條小路,看到腳印被踐踏得無法辨別了。不過,在離廚房門稍遠的地方,我發現有某個女人站在那裏同某個男人談話時留下的痕跡,其中有個腳印是圓的,這說明此人有條木製的假腿。我甚至還能斷定,有人驚動了他們,因為從雪上一腳深一腳淺的腳印可以看出,那女人是很慌亂地跑回到門口的。那個裝假腿的人在那裏呆了會兒才走開。我那時猜想這可能是那女仆和她的情人,你告訴過我他們的事情。後來調查證明確實是的。我到花園裏繞了一圈,除了雜亂的腳印外,沒別的什麼,我想這是警察留下的,但是到了通往馬廄的小道時,我看見雪地上有一段很長很複雜的腳印。

“那裏有兩條穿靴子人的腳印,另外讓我很高興的是,還有兩條,是一個打赤腳的人的腳印。根據你曾經告訴我的情況,我立刻斷定後兩條腳印是你兒子留下的。頭兩條腳印是走出來的,而後兩條是跑出來的,而且他的某些腳印蓋在皮靴的腳印上,顯然他是後來追上去的。我跟著這些腳印走,發現它們通往大廳的窗戶,那穿皮靴的人在這裏等的時候將周圍所有的雪都踩得融化了,隨後我到了另外一邊,從小道走下去一百多碼的地方。此外,我看出那穿皮靴的人曾轉身過,地上的雪被踩得縱橫交錯,一片狼藉,好像曾有人在這裏搏鬥過,最後我發現那裏有幾滴凝住的血,這說明我沒弄錯。這時,穿皮靴的人沿小道跑了,那裏的一小灘血,說明受傷的是他。當我跟到另一頭的大路上時,看見人行道已經清掃過,線索也就此中斷。

“你可能還記得,進屋時,我曾用放大鏡檢查大廳的窗台和窗框,我發現有人從這裏進出過。我立刻分辨出,這是一隻濕腳跨進來時踩的。那時我對於這裏發生過什麼事有了大致的了解。也就是說,一個人在窗外守候,另一個人把綠玉皇冠遞出去,這情況被你兒子看見了。他去追那個賊,並和他打起來。他們都抓住了皇冠,一起使勁爭奪,這才造成任何人都不能單獨造成的那種損壞。他把皇冠奪了回來,但他的對手卻奪去了另一小部分。我當時所能弄清的就是這些。當時的問題是,那人是誰?將皇冠拿給他的人又是誰?

“我記得有句古老的格言這麼說道,當你把不可能的情況排除後,其他的,不管有多麼難以相信,但必定都是真實的。我知道,你不會把皇冠拿給別人的,所以隻有你的侄女和女仆們。但如果是女仆們幹的事,你兒子怎麼願意自己背黑鍋呢?這個推斷站不住腳。而他愛他的堂妹,所以他才保守秘密,這樣解釋就很通了。因為這種秘密是件很不光彩的事,他就更要保密。我記得你說過曾看到她站在那窗戶旁邊,後來她一見皇冠便昏了過去,我的猜測就成了十分肯定的事實了。

“但是,誰是她的同謀呢?顯然是她情人,隻有情人在她心上可以超過她對你的愛和感恩之情。你深居簡出,結交的朋友很有限,而喬治·伯恩韋爾爵士卻是其中一個。我以前就知道他在婦女當中是臭名昭著的,穿皮靴奪綠玉的人肯定是他。盡管他知道阿瑟已經發覺是他,他依然認為自己高枕無憂,因為你兒子隻要吐露一個字,就能危及你的家庭。

“好啦,憑著你良好的辨別力,你一定能知道我采取的第二個步驟是什麼。我裝扮成流浪漢到了喬治爵士的住處,結識了他的貼身仆人,得知他的主人前晚劃破了頭。最後我花了六個先令買了一雙他主人不穿了的舊鞋。我把鞋帶到斯特裏特哈姆一核對,它和那腳印完全相吻合,一絲不差。”

“昨晚,我在那條小道上看到過一個衣衫襤褸的流浪漢。”霍爾德先生說。

“沒錯,那就是我。我覺得我已經查出了我要找的人,所以趕緊回家更換衣服。我要扮演一個微妙的角色,因為我知道必須避免起訴才不至於出現醜聞,而且我明白這個狡猾的惡棍也知道我們在這事上奈何不了他。我登門找他,一開始,自然他否認一切。但是,當我給他說過所發生的一個具體情況後,他從牆上拿下護身棒威嚇我。然而,我知道我麵對的是什麼人,我在他舉棒之前,掏出手槍對準了他的腦袋,這時他才有點理性。我告訴他我可以出錢買他手裏的綠玉——一千鎊一塊。他顯出一種十分後悔的樣子,‘哎喲,真倒黴!’他說他把那三塊綠玉以六百英鎊的價格賣出了。我答應不告他之後,他告訴了我收贓人的地址。我找到了那個人,多次討價還價後,我以一千鎊一塊的價格把綠玉贖回來了。接著我就去找你兒子,告訴他一切都辦妥了。最後,我在勞累了一天後,兩點鍾左右上床睡覺了。”

“可以說這一天是將英國從一樁大醜聞中拯救出來的一天,”銀行家說著站起身,“先生,我不知道該如何感謝你,但我不會辜負你所做的一切。你的本領實在是我前所未聞的。現在我必須趕快去見我親愛的兒子,為冤枉了他向他道歉。至於可憐的瑪麗的事,太讓我傷心了。你的本領再大,恐怕也不知道她現在在哪裏吧!”

“我想我很有把握,”福爾摩斯回答說,“喬治·伯恩韋爾爵士在哪她就在哪。同樣,還可以肯定地說,不論她犯了什麼罪,他們不久就會受到嚴厲的懲罰。”

12銅山毛櫸之謎

“對那些為藝術而愛好藝術的人來說,”歇洛克·福爾摩斯將《每日電訊報》的廣告專頁扔在一邊說,“他們常常從最不重要和最平常的現象中得到最大的樂趣。我高興地看到,華生,我已經觀察到在你認真地記錄時,時常在那些案例中添枝加葉,你沒有把重點放在偵破重大案件和轟動一時的審判上,而是放在那些很可能是微不足道的描述上。然而這種案件有發揮推論和邏輯綜合才能的餘地,我把它們列入我的研究範圍。”

“但是,”我笑著說,“我的記錄中不能說完全沒有采用聳人聽聞的手法。”

“可能是你的失誤。”他說著用火鉗夾起通紅的爐渣,點燃他那管長長的櫻桃木煙鬥。當他在爭論問題而不是思考時,就用這個煙鬥替換那個陶製煙鬥。“也許你錯在想把你的每項記錄都寫得生動且豐富多彩,而不是將你的任務局限在因果關係的記敘上,這其實是事物唯一值得注意的特點。”

“在這個問題上,看來對你還是公正的。”我有點冷淡地說,因為我不止一次地觀察到我的朋友的古怪性格中有自私的因素,這點我很反感。

“不,這不是自私自利或自狂自大,”他沒有針對我的話而針對我的思想說,“若是我要求完全公正地評價我的能耐,那是因為它不是屬於我個人的東西。犯罪是常有的事,而邏輯推理並不容易。因此你該認真記下的是邏輯推理,而不是犯罪。但是你把本該是講授的課程降低為一個個的故事。”

這是一個寒冷的初春的上午,我倆在貝克街的老房子裏,吃過早飯後靠著熊熊的火爐聊天。霧氣濃厚,彌漫在成排的暗褐色的房子之間;街對麵的窗戶在這深黃色的團團濃霧中,變得陰暗,變成一片模糊不清的東西。我們的餐具沒有拿走,亮著的煤氣燈,照到雪白的桌布上、鋥亮的瓷器和金屬器皿上。整個上午,歇洛克·福爾摩斯沒怎麼說話,低頭翻看報紙的廣告欄,他沒找到什麼,就把不滿發泄到我文筆上的缺點上來了。

“同時,”他稍微停頓了一陣,一邊抽著他那長長的煙鬥,一邊盯著爐火,接著說,“很難有誰能指責你文筆上的危言聳聽,因為在你所感興趣的案件中有許多根本就不是法律意義上的犯罪案。我替波希米亞國王處理的那件小事,瑪·薩瑟蘭小姐的遭遇,歪嘴男人的難解問題以及單身貴族的不幸都不涉及法律。你盡力避免危言聳聽時,說不定又會落入了煩瑣的俗套。”

“結果可能是這樣,”我回答說,“隻是我的方式有點別致而又有趣。”

“不,我的好友,對不善於觀察的人來說,根本不可能從一個人的牙齒看出這個人是個紡織工;或從一個人的右手大拇指就看出他是個排字工,他們毫不關心分析和推理的差別呢!不過就是你寫得太煩瑣我也不會埋怨你,因為作大案的時代已經過去了。人們,或是罪犯都沒有從前的那種冒險和創新的精神了。我的職業,更是退化到一家代理處的地位,不過替人尋找丟掉的鉛筆,替寄宿學校的女孩出主意罷了。總之,我的事業已無可挽回地一落千丈。今天早晨我收到一張便條,我想,這正標誌著我的事業的最低點。你念念吧!”他將揉成一團的一個便條扔給我。這是昨天晚上從蒙哥塔格寄來的,內容這樣寫道:

尊敬的福爾摩斯先生:

有人給我找了一個當家庭教師的工作,可我急於要告訴您,我是否應該從事這項工作。若方便,我將在明天下午四點半來訪。

您忠實的維奧萊特·亨特

“你和這年輕的小姐認識嗎?”我問。

“不認識。”

“現在已經四點半了。”

“對,我敢肯定是她在拉門鈴。”

“這件事也許比你想象的要有趣。你還記得藍寶石事件開頭的研究好像隻不過是一時的興趣,後來卻成了嚴肅的調查。這件事也很有可能是那樣。”

“唔,但願是這樣吧。我們的疑問很快就會有答案,要是我沒弄錯的話,來請教的人來了。”

正說著,門被推開了,一個年輕女士走了進來。她衣著樸實整齊,一副活潑、聰明伶俐的樣子,臉上的雀斑就像鳥蛋上的斑紋。她動作敏捷,很像個一切都挺主動的婦女。

“您一定會原諒我來打擾您吧?”當我的同伴起身迎接她的時候,她說,“我碰到一件十分奇怪的事。由於我沒有父母和別的親人,所以我想也許您會好心告訴我怎麼做。”

“請坐,亨特小姐。我將會高興地盡力為你服務。”

我看得出來,福爾摩斯對新委托人的舉止談吐有良好的印象。他以那種探詢的眼光打量了她一番,垂著眼皮,指尖頂著指尖,聽她陳述事情的經過。

“我在斯賓塞·芒羅上校的家裏幹了五年的家庭教師,”她說,“兩個月之前,上校奉命到美洲的新斯科舍的哈利法克斯工作,孩子們也跟著去了,我就沒工作了。我登了待聘啟示,也去應聘過,但都沒成功。最後我積蓄的一點兒存款快用完了,我已毫無辦法,不知道如何生活下去。

“倫敦西區有個出名的家庭女教師介紹所,叫‘維斯塔維介紹所’。每星期我都去瞧瞧有沒有適合我的工作。這家介紹所創辦人的名字是維斯塔維,具體事務由斯托珀小姐管理。她坐在自己的小辦公室裏,求職的婦女在接待室等候,然後逐個進屋;她翻看著登記簿,看看是否有適合求職者的工作。

“我上個禮拜去的時候,他們把我像平時一樣領進了小辦公室。我發現斯托珀小姐並不是一個人在裏麵,她的旁邊坐著一個長得異常粗壯的男人。他掛著笑容的臉上,又大又厚的下巴一層疊一層地掛到他的喉部;他鼻梁上戴著一副眼鏡,目光熱烈地看著走進房間的每一個女人。我剛一進去,他坐在椅子上彈了一下抬起身,很快轉身麵向斯托珀小姐。

“‘就她了,’他說,‘我看她很合適。真是好極了!’他看上去很熱情,搓著兩手,表現出最最親切的樣子。他的樣子看上去挺和氣,挺可愛。

“‘小姐,您想找份工作嗎?’他問。

“‘是的,先生。’

“‘當家庭女教師?’

“‘是的,先生。’

“‘工錢怎麼支付呢?’

“‘我以前在斯賓塞·芒羅上校家當家庭教師,每月支付4磅。’

“‘哎喲,真苛刻呀,’他一邊嚷著,一邊在空中揮舞著那雙肥胖的手,就像是那些情緒激動的人一樣,‘怎麼會隻支付這一點兒錢給一位迷人的、有學問的女士呢?’

“‘先生,我沒有你想象的那麼有學問。’我說,‘隻是會一點兒法文,懂一點兒音樂、德文和繪畫……’

“‘嘖嘖,這並沒有什麼,主要的是您具備女人該有的氣質和舉止。一句話,若是說你沒有我說的氣質,那就不適於教育孩子,孩子們或許會在某一天在這個國家的曆史中扮演很重要的角色呢!若是您具備那種氣質,怎麼會有人委屈自己接受三位數以下的工資呢!小姐,您要是到我家,你在我這裏的薪水,從100鎊開始。’

“福爾摩斯先生,要知道這待遇對我這樣窮困的人來說是好得難以相信的。這位先生可能看出我當時懷疑的表情,他便掏出錢包,拿給我一張鈔票。

“‘我的喜好是給小姐們先付一半薪水,’他的笑容甜蜜蜜的,兩隻眼睛在那張布滿了皺紋的臉上隻剩下兩條發亮的細縫,‘好讓她們支付旅費、添置點衣服什麼的。’

“我以前從沒見過這麼可愛體貼的人。我那時還欠店主的賬,預付的錢對我很有好處。然而,我總覺得這件事有的地方不大自然,我想多了解些情況後再表態。

“‘能告訴我您住在哪裏嗎?’我說。

“‘漢普郡,那是個可愛的山村地區,銅山毛櫸,離溫切斯特才五英裏。真是個最可愛的鄉村,我親愛的小姐,那兒還有一座很可愛的古老住宅。’

“‘那麼我的職責呢,先生?我很想了解一下我做什麼工作。’

“‘一個孩子——一個剛剛六歲,可愛的小淘氣。哎,您將能看見他用拖鞋打蟑螂的樣子!啪啪!啪啪!他就打死了三個!’他靠在椅子上,眼睛已笑得眯成了一條縫。

“我對孩子的這種做法吃了一驚,聽著這位父親爽朗的笑聲,讓我覺得他可能是在開玩笑。

“‘這麼說,’我問道,‘我唯一的工作就是照看一個小孩子?’

“‘不,不是,不是唯一的,我親愛的小姐,’他大聲地說,‘你的工作是,我相信你機靈的腦袋會認識到的,你的任務應該是,聽從我個人的吩咐,當然這些常常都是一位小姐理應遵守的。就這些事情,怎樣?’

“‘我願意成為對你們有用處的人。’

“‘就是嘛!現在談服裝,我們比較熱衷時尚,趕時髦,又心地善良。若是我們讓您穿件什麼衣裳,您不會對這怪念頭有意見吧?’

“‘不會的。’我對他說的話感到有些吃驚。

“‘讓你坐到這裏,坐在那裏,這將不致使你不高興吧?’

“‘啊,不會的。’

“‘或者讓你到我們那裏之前,讓你把頭發剪短呢?’

“我一點兒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的頭發,福爾摩斯先生,您看,長得這麼密,還有著栗子般的特殊光澤,很有藝術性!我做夢都沒想過輕易地失去它。

“‘恐怕那不可能。’我說。他那雙小眼睛一直在盯著我,當我說這話時,我注意到一道陰影掠過他的臉。

“‘我認為這是最起碼的!’他說,‘這是我妻子的癖好。您清楚,夫人們的愛好是必須考慮的。那麼,你是不打算剪掉你的頭發了?’

“‘是的,先生,我實在不願意。’我堅決地回答說。

“‘啊,很好,那麼這件事就算了。很可惜,您在別的方麵太合適了。既然這樣,斯托珀小姐,我最好再多看幾位這裏其他的年輕姑娘。’

“那位女經理在我倆談話時,一直埋頭整理她的文件,未說一句話;可這會兒,她瞅了我一眼,很不耐煩地看著我,那憤怒的神情可能是因為我拒絕了一筆很可觀的傭金。

“‘你願不願意將你的名字繼續留在登記簿上?’她問我。

“‘若是您願意的話,斯托珀小姐。’

“‘唉,說真的,這登記對你沒什麼用處了,你連這優厚的待遇都拒絕了,’她尖刻地說,‘別指望我們能再為你找到這樣的機會。再會吧,亨特小姐。’她按了一下門鈴,仆人進來將我領了出去。

“嗯,福爾摩斯先生,我回到住處後,見餐櫃裏已沒有多少食品了,桌子上又放著兩三張賬單,我開始自問,自己是不是幹了件很糟糕的事。即便這些人有些古怪的時尚,而又希望別人依從於他們,但是畢竟準備為他們的癖好付出代價。英國有幾個家庭女教師能掙到100英鎊的年薪!再說,頭發對我又有什麼用處?好多人剪了頭發後反而更神氣了,也許我該加入她們的行列吧。第二天,我覺得自己在處理這個問題上犯了錯誤;第三天,我對這一點更認為自己是錯的。在我幾乎要克服我的傲氣,重新前往介紹所詢問那個位置是否依然空著的時候,我接到那位先生寫來的親筆信。我把它帶來了,這就念給你聽。”信的內容如下:

尊敬的亨特小姐:

承蒙斯托珀小姐的好意,將你的地址告訴了我,我寫下此信,是詢問您是否重新考慮過你的決定。我的妻子急切盼望你能來臨。因為我對她說了您的情況後,她十分滿意,急切盼望您能來。我們情願每季度付給您30英鎊,也就是一年120英鎊,用來補償我們的愛好給您帶來的不便。其實這些要求並不是很苛刻,我妻子偏愛深藍色,希望您上午在家時穿這種顏色的服裝。你不用花錢購置,我女兒艾麗絲(她現在在費城)有一套這樣的服裝丟在家裏,我覺得您穿了肯定合身;至於您坐到這兒或那兒,或按照指定的方式消遣,這些都不會使你感到有什麼不便。關於您的頭發,這有些令人惋惜,特別是在和你短暫的會見時我就忍不住誇讚。但是我想恐怕必須堅持這一點,希望增加的薪水也許會補償你的損失。至於照管孩子方麵的職責,是很輕鬆的。好,望你務必前來,我會乘馬車去接您的。請告訴我乘坐的火車班次。

您忠實的

傑費羅·盧卡斯托爾

於溫切斯特附近銅山毛櫸

“這是我剛收到的信,我已決定接受這份工作。福爾摩斯先生,我在作出這最終決定之前,很想把這件事告訴您,聽聽您怎麼說。”

“哎,亨特小姐,既然你已經決定了,問題不就了結了嗎?”

“您不會建議我不去吧?”

“我承認若是我的親姐妹,我不會主張她去應聘的。”

“福爾摩斯先生,這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這,我沒法告訴你為什麼。也許你自己已經有了某種看法了吧?”

“嗯,我認為隻有一種可能性,盧卡斯托爾先生看起來是個善良、脾氣溫和的人,可能他妻子精神不好,可他不想告訴別人,免得妻子被送進瘋人院。他怕她發作,所以盡量滿足她的要求。”

“很有可能是這樣,這正是我感到不安的一點。他們怎麼願意花120英鎊雇一個40英鎊就可以雇到的人呢?這裏麵一定有什麼特別的原因。”

“我想先把情況告訴您,若是以後請你們幫忙,您就會明白是怎麼回事。我覺得有你們做我的後盾,我的膽子會壯實一些。”

“哦,你盡管帶著這種想法去。我可以向你保證,這個小問題很有意思。這裏有一些特征,顯然是讓人納悶或是有些危險——”

“危險!您感覺到有什麼危險嗎?”

福爾摩斯嚴肅地搖搖他的頭。“如果我們能夠確定它,那就算不上危險了。”他說,“但是不論什麼時候,白天或是夜晚,來個電報我就馬上會去幫助你。”

“這就足夠了。”她活潑地從座椅上站起來,麵部的憂鬱一掃而光。“我現在可以放心大膽地去漢普郡了。我這就給盧卡斯托爾去信,今晚就把頭發剪掉,明天我就動身去溫切斯特。”她對福爾摩斯說了些感謝的話,就向我倆道了晚安,急忙走了出去。

聽到她敏捷、堅定的步伐走下樓梯時,我說:“她是個會照顧好自己的姑娘。”

“她正需要這樣,”福爾摩斯嚴肅地說,“若是許多天後聽不到她的消息,我就是大錯特錯了。”

不久,我朋友的預言得到了證實。兩周過去了,我發現自己的思路經常會轉向這個孤單的女孩,猜想著她是否誤入了命運的歧途。超乎預料的工資、奇怪的條件和輕鬆的工作,這都讓我無法判斷這人是慈善家還是陰謀家。至於福爾摩斯,我發現他時常一坐就是半個小時,緊鎖著眉頭,獨自出神,可是我一提到這件事時,他就把大手一揮打斷我的話。“材料!材料!材料呢?”他不耐煩地嚷嚷著,“沒有泥土,我怎麼能做出磚塊來!”可是到後來,他時常念叨著,若是他的親姐妹絕不會讓她去做這份工作。

有一天深夜,我去上床休息,而福爾摩斯準備搞一通宵化學試驗——這對他來說是常有的事,他總是願意獨自一個人彎著腰在曲頸瓶或者試管上搞他的實驗。次日早上,我下樓吃早餐時,發現他還是保持著那種姿勢。這時,有份電報送到我們手裏。他打開黃色信封看了一眼,就把電報扔給了我。

“馬上查一下開往布雷得肖的火車時間。”他說,然後接著去做他的實驗了。

電報簡短而緊急:

明天中午請到溫切斯特的黑天鵝旅館。一定要來!我已沒有辦法應付了。

亨特

“你會同我一塊去嗎?”福爾摩斯抬起頭望了我一眼,問道。

“我願意去。”

“那麼就去查一下火車時刻表吧。”

“九點半有趟車,”我查到了時刻表上的布雷得肖說,“十一點半到溫切斯特。”

“那太好了,我隻好把丙酮的分析實驗往後推遲一下,明天我們得保持最好的精神狀態才行。”

第二天十一點鍾,我們已經快到英國的舊都了。福爾摩斯一路上埋頭看晨報,但過了漢普郡後,他扔下報紙,開始欣賞起風景來了。這是春天的一個理想的日子,蔚藍色的天空中點綴著朵朵飄浮的雲,由西往東悠悠地飄去,陽光燦爛耀眼,然而早春天氣仍然清新爽朗,讓人充滿活力。整個鄉村,遠至奧爾德肖特起伏的山巒上,青翠的新綠中到處是紅色和灰色的農舍小屋頂。

“真是個清新美麗的好地方呀!”來自煙霧繚繞的貝克街的我,滿懷熱情地讚歎著。

但是福爾摩斯一臉嚴肅地搖了搖頭。

“華生,你知道嗎?”他說,“我和你不同的是,觀察每一件事物,我總是要和自己正在調查的特殊問題聯係起來。你覺得這些零零星星的房屋很美;而我看到它們時,心裏唯一湧現的想法是這些房子相互隔離,在這個地方犯罪不容易察覺。”

“天哪!”我叫了起來,“誰會把這些可愛的老房子同犯罪聯係起來呢?”

“但這些老房子讓我懷著恐怖之感。據我以往的經驗,華生,我認為倫敦最下賤肮髒的小巷裏所發生的犯罪行為也不會比這美麗愉悅的鄉村裏發生的更可怕。”

“你說的話好嚇人!”

“原因很簡單。在城裏,公眾輿論的壓力可以做出法律所不能做到的事。沒有一條小巷會壞到連一個被虐待挨打的孩童的哀叫聲,或一個醉鬼打人的聲音都不能引起鄰居們的同情和憤怒。司法部門近在咫尺,一提出控訴就可以采取行動。你再看這些零散的房子,每一座都建在自己的田地裏,住在附近的多半是貧窮愚蠢無知的農民,根本不懂法律。想想看,那些凶殘的暴行,暗藏的罪惡可能在這種地方年複一年地發生,沒人過問。如果這位向我們求救的姑娘是在溫切斯特,我不會擔心什麼。危險在這五英裏以外的鄉村。不過,慶幸的是,她個人安全並未受到威脅。”

“沒有,她還能來溫切斯特見我們,這說明她能抽開身。”

“一點兒不錯,她還是出入自由的。”

“那麼,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你能做解釋嗎?”

“就我們目前所掌握的情況來看,我設想了七種不同說法。但究竟哪個是正確的,那就得根據新情況才能確定了。好啦,我瞧見天主教堂的尖頂了,一會兒,就會聽到亨特小姐怎麼說了。”

黑天鵝旅館是這條大馬路上有些名氣的旅館,離車站不遠。在那裏,我們見到了已等候在那兒的亨特小姐。她訂了一個起居室,並為我們準備了午飯。

“你們來了,我真是太高興了!”她熱情地說,“非常感謝你們!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了,你的指點會對我幫助很大。”

“請你告訴我們碰到了什麼事。”

“我會講的,我得快一些,因為我答應盧卡斯托爾先生三點之前返回。我今天早上請假出來,他並不知道我來的目的。”

“請你將發生的事情一件件說。”福爾摩斯將他那兩條瘦長的腿伸到火爐前,擺出傾聽的樣子。

“首先,我得說我本人並未受到盧卡斯托爾夫婦的虐待,這樣講是公正的。我真的無法理解他們,對他們的行為感到很不安。”

“怎麼不能理解呢?”

“我無法理解他們這樣做的原因。我可以將所發生的事情從頭說起。我剛來這兒時,盧卡斯托爾先生趕著他的馬車把我接到了銅山毛櫸。那兒的環境真是優美,和他講的一樣,但房子很一般。那是一棟方方正正的房子,刷成白色,可被潮濕的壞氣候侵蝕得全都是斑斑點點,顯得很髒。房子四周有院子,三麵是樹林,另一麵是塊斜坡,它通向從這房子門前大約一百碼處拐彎的南安敦公路。房子前麵這塊地是屬於這所房子的,周圍所有的樹林,則是薩斯頓勳爵領地的一部分。一叢銅山毛櫸長在這屋子大廳門前的正對麵,所以這地方以銅山毛櫸命名。

“我的雇主把我接回家,同以往一樣親切。晚上,他將我介紹給了他的妻子和孩子。福爾摩斯先生,和我們在貝克街你們的住處所猜測的並不一樣,盧卡斯托爾太太神經沒有問題,看上去她是個恬靜的、臉色有點蒼白的女人。她比丈夫小多了,我估計還不到三十歲,她的丈夫少說也有四十五歲了。從他們的談話中,我得知,他們結婚七年了。他原來是個單身漢,前妻留下了一個女兒,現在在美國費城。盧卡斯托爾先生還私下裏對我說,她女兒因對繼母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反感,所以離開了他們。他女兒可能已二十多歲了,所以我可以設想,她和她父親的年輕妻子在一起,處境一定不舒服。

“盧卡斯托爾太太,在我看來,無論從外表和內心都很平常,既沒有給人留下好感,也沒有什麼壞印象,她是個可有可無的人。

“但她對丈夫和孩子的熱愛絕對是忠誠的。她那淺灰色的眼睛不時地看這望那,滿足他們任何一點兒小小的需要。盧卡斯托爾對他的老婆也很不錯,就是有時粗魯了些。總的來說,兩人比較般配。可這女人好像有難以說出的心事,因為她時常會陷入沉思,滿麵憂鬱的樣子。我不止一次地看到她在哭泣,這讓我很吃驚。有時我覺得可能是孩子的性格讓她難受。我從未見過這麼嬌生慣養、脾性壞的小家夥。他的個子比同齡人小,可腦袋又大得和個子不對稱。他每天不是氣急發作,就是獨自悶悶不樂。這孩子唯一的愛好就是欺負比他弱小的生物。他總在謀算著怎麼捉老鼠、小鳥小蟲,對這他顯得特機靈。算了,不說這個小家夥吧,福爾摩斯先生,他和這回事沒多大聯係。”

“我希望知道所有細節,”我朋友說,“不管你認為有沒有聯係,把你知道的都說出來吧。”

“我不會錯過任何一個重要環節。這個人家讓我立刻感到很不舒服的是傭人的模樣和行為,這兩個人是夫妻倆。男的叫托勒,長得很粗野,他的頭發和胡須都灰白了,整天醉熏熏的。我到那裏後,有兩次看到他喝得爛醉,可盧卡斯托爾先生像是從未見過。托勒的妻子身高力大,平時和盧卡斯托爾夫人一樣,很少言語,但不如她和氣。這對仆人真是令人討厭。這兩個星期,我幸好大部分時間是在保育室和我自己的房間裏,這兩間房子靠得很近,都在那屋子的一個角落裏。

“我到銅山毛櫸後的生活開始很平靜。第三天,盧卡斯托爾夫人吃過早餐後,對著丈夫的耳朵小聲說了幾句。

“‘哦,對了!’他轉過臉來對我說,‘亨特小姐,我們很感謝你能諒解我們的嗜好,將頭發剪短了,這並未影響你的容貌。現在我想看看你穿上藍色服裝是否合適。衣服在你房間的床上,若是你願意穿,我們會十分感謝的。’

“放在那裏等著我去穿的那件質地優良的藍衣服,很特別,但能看出是穿過的。這衣服,我穿起來很合適,像是比量我身體做的一樣。盧卡斯托爾夫婦在樓下的客廳裏等著我,見到我穿著這件衣服很高興,高興得有點過分了。房子的整個前部都是客廳,有三扇落地長窗,很寬敞。一把椅子放在中間那扇窗戶前,背對著窗外;他們讓我坐在那張椅子上,然後盧卡斯托爾先生在房間的另一頭來回踱步,給我講了一個又一個我從未聽說過的笑話。您想不出他有多麼滑稽,我笑啊笑啊,直笑得沒了力氣。可盧卡斯托爾夫人顯然毫無幽默感,坐在那裏默不作聲,她把手放在膝蓋上,臉上掛滿焦慮的神情。過了大約一個小時,盧卡斯托爾先生突然說該開始一天的工作了,我可以換上自己的衣服,到保育室小愛德華那裏去。

“過了兩天,我又和上次一樣表演了一番,我再一次換上衣服,坐到那個窗前,聽我的東家講那說不完的笑話,我不由得盡情大笑。後來,他遞給我一本黃封皮的書,讓我朗誦給他聽。他怕我的影子擋住書,把我的椅子往旁邊挪了挪。我從某一章的當中開始念了差不多10分鍾,忽然間正當我念到一個句子的一半時,他就叫我停下來,並去更換衣服。

“你不難想象,福爾摩斯先生,我多麼難以理解這怪異表演有什麼意思吧?我注意到他們總是很小心地避免讓我正對窗戶,所以我很想看看背後到底有什麼。一開始我覺得這有點不太可能,但我很快就有了辦法。我有一麵小鏡子剛好打碎了,我興奮地把一小塊碎片藏在我手帕裏。在下一次表演中,我正在發笑的時候拿出手帕假裝擦眼睛,這樣我瞧到了身後的一切了。我承認我很失望,因為我什麼都沒能看到,至少剛開始是這樣。可當我再次往我身後瞧時,我發現有個男人正站在南安敦公路對麵向我這邊看。他留著小胡子,倚在公路邊的鐵欄杆上,熱情地往上看。那條公路邊經常有人。我放下手帕,發現盧卡斯托爾夫人正用搜尋的目光盯著我。她沒說話,可我相信她已經知道我手裏有鏡子,並且看見身後的一切了。她馬上站了起來。

“‘傑費羅,’她說,‘路對麵有個粗魯的人正盯著亨特小姐看。’

“‘亨特小姐,那是你的朋友吧?’盧卡斯托爾先生問。

“‘不是,我在這兒誰都不認識。’

“‘天哪!太無禮了!請你轉過頭把他叫走。’

“‘我想,還是不理睬他的好。’

“‘不,不行,那樣他會常在這裏走動的。請你轉回身,就這樣揮手讓他走開。’

“我就照他們吩咐的做了,盧卡斯托爾夫人急忙把窗簾放了下來。這是一周前的事。從那天起,我不用再坐到窗戶旁,不必穿那身衣服,也沒有再看到那個男人站在路邊了。”

“請繼續說吧,”福爾摩斯說,“你講的真有意思。”

“你會覺得我講的事情相互間並沒有什麼聯係,這可能說明它們本身就沒有什麼關聯。我剛到銅山毛櫸的那天,盧卡斯托爾先生就把我領到廚房旁的小屋,走近時能聽到裏麵有鏈條哐當作響的聲音,還有一頭大動物走動的聲音。

“‘從這裏看,’盧卡斯托爾先生讓我從兩塊板之間的縫隙中往裏看,‘你看它是一個漂亮的家夥吧?’

“我從板縫中往裏一看,隻感覺到有兩隻炯炯發亮的眼睛和一個模糊的影子蜷伏在陰影裏。

“‘不要害怕,’我的東家看見我吃驚的樣子,笑了起來,‘那是我的看門犬卡羅。我說是我的,實際上隻有老托勒,我的飼養員才有辦法對付它。我們每天喂它一次,不能讓它吃得太飽,這樣就會讓它總是像芥末那樣,有衝勁。托勒每天晚上把它放出來,誰要是私自闖進來碰上它的尖牙齒,那隻能讓上帝保佑他了。看在老天爺的分上,你晚上千萬別跨過那門檻,要不就會沒命的。’

“這警告並不是嚇唬人的,過了兩個晚上,我恰巧在兩點左右醒來,從窗口朝外看,外麵月光明淨,房前的草坪上一片銀光,和白天一樣。我正站在窗前陶醉在這寧靜美麗的景色中,忽然間警覺到有什麼東西在銅山毛櫸樹下移動。當它出現在月光底下時,我清楚地看到它是什麼。那是條巨大的狗,有一張黑嘴巴和碩大突出的骨骼,它像小牛犢那麼大,棕黃顏色,垂著下巴。它慢慢地走過草坪,在另一邊的陰影裏消失了。這可怕的看守讓我的心裏打了個寒戰,我想沒有一個竊賊能把我嚇成這樣。

“現在,我有件很奇怪的事要告訴你們,你們清楚我在倫敦就剪了頭發,並把剪下的一大把頭發紮成一把,藏在我的箱子底下。有一天晚上,我把小孩子安頓上床後,就開始整理我自己的零星東西來打發時光。房間裏有個帶抽屜的櫃子,上麵的兩個抽屜都開著,什麼都沒有,可下麵的那個上鎖了。我把衣物裝滿上麵兩個抽屜,還有些東西沒地方放,我自然對那上鎖的抽屜懊惱。我忽然以為是無意間鎖上的,於是我拿出一大串鑰匙去試著打開它。正好第一把鑰匙就配這把鎖,我就把抽屜打開了。那裏麵隻有一樣東西,你們不會想得出,它竟是我的那綹頭發。

“我拿起來認真地看了一番,那頭發和我的一樣濃密,有著同樣的色澤。我的頭發怎麼會被鎖在抽屜裏呢?我雙手顫抖地打開箱子,把裏麵的東西全部倒出來,從最底下拿出我自己的那綹頭發。兩紮頭發擺在一塊對比,我敢向你們保證,兩紮頭發完全一樣!這不是很離奇嗎?我真是莫名其妙,我把頭發放回原處,沒跟盧卡斯托爾夫婦說起這事,因為我覺得私自打開上鎖的抽屜這件事做得不對。

“福爾摩斯先生,應該說我是個天生喜歡觀察身邊事物的人,我腦子裏馬上就對整座房子有個較清楚的輪廓。有一邊的廂房根本沒人住。托勒一家住處的通道對麵的一扇門可以通向這套廂房,但這扇門總是鎖著的。可是有一天,我從樓上下來時,碰見盧卡斯托爾先生剛從那扇門裏出來,手裏拿著鑰匙,臉上的表情讓他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他的臉平時是胖胖的、愉快的樣子,可那天,他因發怒而兩頰漲得通紅,眉頭緊皺著,激動得太陽穴兩旁青筋畢露。他鎖好那扇門後急急地從我身邊走過,一言不發,也不看我一眼。

“這引起我的好奇心,當我帶著孩子到場地散步的時候,我繞到了房子的那邊,這樣我可以看到房子這一麵的窗戶。那裏一排有四扇窗戶,其中三個布滿塵土,第四扇窗上掛著百葉窗。這些窗戶顯然好久沒人用過了。我在那裏來回踱步,時而抬頭瞧那些窗戶,盧卡斯托爾先生從我身邊走過,和平時一樣快樂。

“‘啊!’他說,‘親愛的姑娘,請原諒我剛才從你身邊走時沒同你打招呼,我剛才在處理一些事務。’

“我讓他盡管放心,我並沒生他的氣。‘順便問一下,’我說,‘好像上麵有一整套空房間,其中一間的窗板是關著的。’

“他顯得有些吃驚,而我似乎覺得他對我說的話有些膽怯。

“‘攝影是我的一種嗜好,’他說,‘我把那幾間做了暗室。可是,老天爺,我們碰到一位多麼細心的姑娘啊!誰會相信呢?’他用開玩笑的口氣說,可他望著我的眼神不像在開玩笑,我看到的隻有懷疑和惱怒。

“唔,福爾摩斯先生,自從我明白那套房裏有些東西不讓我知道,我就更加急切地想了解。雖說我好奇,倒不如說是責任感,一種是由於我想識破這個地方的內幕,說不定會做出什麼好事的感覺。有人說這是女人的直覺,也許就是女人的本能讓我有那樣的感覺。不管怎麼說,的確有這種感覺,我一直密切地注意,看有什麼機會可以進入這套禁止入內的房間。

“直到昨天,這個機會才抓到。我可以告訴你們,除了盧卡斯托爾先生之外,托勒夫婦有時也在這空房裏忙著什麼。我有一次看見托勒抱著一大包東西從那房間出來。最近,他酗酒很嚴重,昨天晚上他喝得酩酊大醉。我上樓時,發現鑰匙還插在門上,我肯定是他留在那裏的。盧卡斯托爾先生和太太當時都在樓下,那孩子也和他們在一起,真是難得的好機會。我輕輕地把鑰匙一轉,開了那扇門,悄悄溜了進去。

“我的麵前出現一條小過道,這條過道上的牆沒有貼牆紙,地上也沒有鋪地板。過道盡頭轉彎的地方是一個直角,轉過這個彎並排有三扇門,第一扇和第三扇門是敞開著的。每扇門裏麵都是一間空房,又髒又陰暗,一間有兩扇窗,另一間隻有一扇窗,窗戶上塵土厚積,使得傍晚的光線照到那裏顯得很昏暗。當中一扇門關著,外麵橫擋著一根鐵床上的粗鐵杠,一頭鎖在牆上的一個環上,另一頭是用一根粗繩綁在牆上。這扇門也上了鎖,但鑰匙不在那裏。這扇嚴密封鎖的門顯然是和外麵所看到的那扇關著的窗戶在同一個房間。從它下麵的微弱光線中,我仍可以看到那房間裏並不很黑暗。裏麵無疑有天窗,可以從上麵透進光線。我站在過道上,覺得有人在走動。

“這情景讓我心裏陡然升起一陣劇烈的無名的恐懼。福爾摩斯先生,我的神經本來就繃得緊緊的,突然失去了控製。我轉身就跑,好像有隻手從後麵要抓住我的裙子。我沿著過道跑,衝出那扇門,一下子衝到盧卡斯托爾先生的懷裏。

“‘哦,’他笑著說,‘原來是你。我看到門開了,想到肯定是你。’

“‘真把我嚇死了!’我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我親愛的小姐!我親愛的小姐!’你想不出他那副樣子有多麼親切體貼,‘是什麼把你嚇成這樣,我年輕的小姐?’

“但他說話的聲音像是在哄小孩子,他做過了頭,我得提防著他。

“‘真夠傻的,我走到那沒人住的屋裏去了。’我回答說,‘那房子光線昏暗,多麼淒涼,太可怕了,我趕忙跑了出來。啊,那裏麵死氣沉沉的寂靜得可怕!’

“‘就這些嗎?’他瞪著我問道。

“‘怎麼啦,你認為還有別的嗎?’我問。

“‘我把這門鎖上你知道怎麼回事?’

“‘我確實不知道。’

“‘不就是不讓閑人進去嗎?你明白了嗎?’他還是用那無比親切的模樣微笑著。

“‘若是我知道的話,我肯定……’

“‘好啦,現在你已經知道了。若是你再跨過那門檻……’說到這裏,他的微笑片刻之間變成了呲牙咧嘴的獰笑,一張臉像魔鬼一樣瞪著我,‘我就把你扔去喂那獒犬!’

“我當時嚇壞了,不知道做了些什麼。我飛快地從他的身邊衝進自己的房間。我什麼也記不起來了,在床上顫抖不已。這時我想到了您,福爾摩斯先生。沒有您為我出主意的話,我就再也不能呆下去了。我害怕那所房子,害怕那男人、女人、傭人和那個孩子。若是我能帶你們到那兒去就好了。當然,我本來可以從那裏逃走的,可我的好奇心同我的恐懼心一樣強烈。我很快就有了主意,給您發個電報。我穿上外套,戴上帽子,到半英裏外的郵局發了電報。回來的時候就感覺輕鬆多了。我靠近門時,又是一陣驚嚇,害怕那條大狗被放出來。後來我想起托勒那天又喝醉了,隻有他能對付這個野獸,別人不敢把它放出來。我偷偷地溜進去,一切都平安無事。一想到又能同您見麵了,我興奮得大半夜沒合眼。我今天早上請假到溫切斯特來沒費多少周折,可我必須在三點之前趕回去,因為盧卡斯托爾夫婦要出門,整個晚上都不在家,孩子得由我照顧。好啦,福爾摩斯先生,我把這些事都跟您說了,若是您能告訴我這一切到底意味著什麼,我將很高興,更要緊的是我該怎樣去做呢?”

我和福爾摩斯像著了迷一樣聽完這神秘的故事。我的夥伴手插在衣袋裏,站了起來,在房間裏來回踱步,臉上表情嚴肅。

“托勒是不是還酒醉未醒呢?”他問。

“是的。我聽見他的老婆告訴盧卡斯托爾夫人,說她丈夫一點兒辦法都沒有。”

“那就好。盧卡斯托爾夫婦今晚要出門去?”

“是的。”

“他家有沒有一間地下室和一把結實的大鎖?”

“有,那是間藏酒的地窖。”

“亨特小姐,從你處理這件事的經過來看,可以看出你是位十分機智沉穩的姑娘。你能否再去做一件事,我認為你是很出色的,才這樣問你。”

“我會盡力去做的,是什麼事?”

“我和我朋友今晚大約七點鍾準備到銅山毛櫸。那時候,盧卡斯托爾夫婦已經走了,托勒可能還爛醉如泥,剩下的隻有托勒太太了,她可能報警。若是能叫她到地窖裏去幹些差事,然後將地窖鎖起來,那就會大大有利於這件事的進行了。”

“我一定會這樣做的。”

“太好了!我們把這件事徹底查查。當然,隻是有一種說得通的解釋,聘用你是為了代替某個人,很明顯,這個人被關在那間房子裏了。至於被囚禁的人是誰,這是一清二楚的,若是我沒記錯的話,一定是那位據說去了美國的女兒艾麗絲。毫無疑問,你被選中是因為你的身材和頭發的顏色同她很相像。她的頭發很有可能患什麼病之後剪短了,你自然也必須剪短。你發現那把頭發完全是偶然的。在路邊站著的年輕男人一定是她的一個好朋友,或是她的情人。你穿上那姑娘的衣服後就更像她了,每次見到你,他從你的笑容中,又從你的姿態中,相信盧卡斯托爾小姐確實很快樂,並以為她不需要他的關心了。到了晚上,他們就把狗放出來,是為了阻止他設法同她接觸。如今,這些情況都明白了。這樁案件最令人擔心的是那孩子的性格。”

“和這孩子有啥聯係呢?”我脫口問道。

“我親愛的華生,作為一個醫生,你要逐步認識一個孩子的脾性就必須研究其父母。反過來不也是同樣的道理嗎?我研究某人的品格通常從其孩子入手。這個孩子異常殘酷,不管這種性格是像我所猜疑的那樣,來源於他的笑眯眯的父親還是來源於他的母親,這對在他們掌握之中的可憐的女孩子注定是不幸的。”

“我確實相信你是對的。福爾摩斯先生,”我們的委托人大聲說,“您讓我想起許多細小的事情,我相信您的判斷很正確。我們不能再耽擱了,快去營救那可憐的人吧。”

“我們必須小心謹慎,因為我們麵對的是一個很狡猾的家夥。我們七點鍾前辦不了什麼事,一到七點我們就會和你在一起,很快會將這謎團解開的。”

我們說到做到。剛到七點,我們趕到了銅山毛櫸,雙輪馬車停在路邊一家小客棧裏。那一叢黑的樹葉像擦亮的金屬一樣閃閃發光,這就足以使我們認出那幢房子,即使亨特小姐沒有站在這幢房子門口也能認出。

“你安排好了嗎?”福爾摩斯問道。

這時從樓下的什麼地方傳來強烈的撞門的聲音。“是托勒太太,她在地窖裏。這些鑰匙是照盧卡斯托爾先生的那套配的。”

“你幹得真是太棒了!”福爾摩斯禁不住地讚歎道,“請你帶路,我們很快就可以結束這場罪惡了。”

我們走上樓,打開那房門的鎖,沿著過道往裏走,直到亨特小姐所說的那道屏障前。福爾摩斯割斷繩索,把那根橫攔著的粗鐵杠挪開,然後用那串鑰匙一把一把試著開門,但都打不開。福爾摩斯的臉色很難看。

“我敢肯定我們來的不是太晚,”他說,“亨特小姐,我想你最好不要跟我們進去。現在,華生,用你的肩膀頂住它,看看我們到底能不能進去。”

那是一扇老朽的、搖搖晃晃的門,我倆一齊用力,門立刻就倒了。我們衝進去一瞧,房間裏什麼都沒有。除了一張簡陋的小床,一張小桌和一筐衣服,沒有任何別的東西。上麵的天窗開著,被囚禁的人沒有了蹤影。

“他準是耍了花招,”福爾摩斯說,“這個壞蛋猜到亨特小姐的意圖,搶先把受害人轉移了。”

“往哪個方向走呢?”

“從天窗走的。我們立刻就會知道他是怎樣做的。”說著,他一下爬到了房頂上,“啊,這不錯,”他大聲地說,“房簷這兒有架長梯子,準是這樣走的。”

“那怎麼會呢?”亨特小姐說,“盧卡斯托爾夫婦走的時候,那梯子並不在呀!”

“他又回來搬的。我對你說過他是個聰明而又險惡的人,若是我聽到的腳步聲是他的,我不會感到吃驚的。華生,我想你最好還是準備好手槍。”

話音剛落,門口就站著一個又胖又結實的男人,他手上拿著一根很粗的棍子。亨特小姐一瞧,立即尖叫起來,縮著身體靠在牆角。福爾摩斯衝上前去鎮靜地麵對他。

“你這條惡棍!”他說,“你的女兒被你藏哪兒了?”

這胖男人往四周瞧了瞧,然後抬頭朝天窗方向看了看。

“我該問你這話才對!”他尖聲大叫道,“你們這撥賊!奸細!盜賊!我當場捉住你們了,你們落到了我的手裏,我會有辦法處理你們的!”他轉過身,噔噔地跑下樓,樓梯被踩得很響。

“他去牽那條大狗去了!”亨特小姐喊道。

“我有槍呢。”我說。

“最好關上前門。”福爾摩斯喊道。我們一起衝向樓下,還沒到大廳,就聽見大狗的狂吠聲,接著是一陣淒厲的尖叫和令人恐怖的獒犬咬人的聲音。一個上了年歲,紅臉蛋的男人從側門跌跌撞撞地走了進來。

“我的天呀!”他喊道,“有人把狗放出來了!它有兩天什麼東西都沒吃了。快!快!要不然就來不及了!”

我和福爾摩斯衝出房間,轉過房角,托勒緊緊跟在我們身後。隻見那隻餓極了的野獸正張著大黑嘴,死死咬住盧卡斯托爾先生的喉嚨,而盧卡斯托爾在地上打著滾,淒慘地號叫著。我跑過去朝著狗腦袋就是一槍。它腦袋開花倒在地上,鋒利的牙齒仍緊咬著盧卡斯托爾那肥大的滿是皺褶的脖子。我們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把人和狗分開,然後將人抬進屋裏。他血肉模糊,很嚇人,但依然活著。我們把他放在沙發上,讓嚇醒了酒的托勒去通知盧卡斯托爾夫人,我盡可能地減輕他的痛苦。我們都圍著他,這時門開了,一位瘦高個子的女人走了進來。

“托勒太太!”亨特小姐喊了起來。

“是我,小姐。盧卡斯托爾先生回來後先把我放了出來,才上樓去找你們。啊,小姐,可惜你沒讓我知道你的計劃,若不然,你就不必耗費那麼大的勁了。”

“哈!”福爾摩斯機敏地注視著她說,“看來托勒太太比別人都了解得透徹。”

“是這樣,先生。我是知道,並準備把我所知道的一切告訴你們。”

“請先坐下,讓我們聽聽,我承認對這事有些地方不太明白。”

“我這就對你們講清楚,”她說,“若是我能早點從地窖裏出來,我早就對你們說了。這件事若是鬧到法庭上去,請記住我是作為朋友和你們站在一起的。我也是艾麗絲小姐的朋友。

“從她父親再婚以來,她的心裏一直不舒服。她在家裏沒了地位,受到輕視,對什麼事情都沒有發言權。但她在朋友家裏結識福勒先生之前,情況還說的過去。據我所知,根據遺囑上的規定,艾麗絲小姐有自己的權利,為了家庭的和睦,她從沒有提過一句關於權利的話,而是把一切都托付給她父親。她父親和她在一塊是完全可以放心的,可一旦有了丈夫,那她肯定會要求在法律範圍內得到應得的東西。因此,她的父親打算要阻止這樣的事情發生。他要和女兒簽署一個字據,聲明不管她是否結婚,他都有權用她的錢。由於她不願簽署,他就不停地折磨她,她終於患了腦炎,在死亡線上掙紮了六個星期。最後她挺了過來,可人已骨瘦如柴,那頭美麗的頭發也被剪掉了。但那個小夥子沒有變心,依然對她很癡情。”

“啊,”福爾摩斯說,“謝謝你好心地把這些情況告訴我們。這事情已很清楚了,剩下的部分,我就可以這樣推理了,我想於是盧卡斯托爾先生就想了一套囚禁的辦法吧?”

“是的,先生。”

“把亨特小姐從倫敦請來的目的,是不是為了擺脫福勒先生那種讓他們不愉快的忠貞?”

“是這樣的,先生。”

“但是福勒先生一直堅持不懈,像一名好水手那樣,天天等候在這房子的周圍。後來,他碰見了你,用金錢或別的方法說服了你,讓你相信他的利益和你的是一致的。”

托勒太太平靜地說:“福勒先生說話和氣,而且很大方。”

“他設法讓你的丈夫不缺酒喝,讓你在主人不在家時準備好一架梯子。”

“先生,您說得一點兒不錯。”

“我應該向你道謝,托勒太太,”福爾摩斯說,“你已經為我們掃清了一切疑問。現在,村裏的外科醫生和盧卡斯托爾夫人來了。華生,我們應當把亨特小姐送回溫切斯特去,因為,我覺得在這裏我們的合法地位難以保障。”

就這樣,門前有銅山毛櫸的那棟不吉利的房子的謎團解開了。盧卡斯托爾先生幸免一死,但精神早已崩潰,隻是在他那忠心耿耿的妻子的護理下,他得以活下來。他們還是和兩個老傭人在一起生活,可能他倆對盧卡斯托爾這家人的過去知道得太多了,使得他很難辭掉他們。福勒先生和盧卡斯托爾小姐出走後,在南安普敦特許了證書並結婚,現在福勒先生在毛裏求斯島的政府裏任職。我的朋友福爾摩斯讓我感到有點失望,因為亨特小姐不再是他未解的問題中的中心人物,他便對她沒有進一步的興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