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被你嚇著了,英東。”另一個溫文祥和的聲音說。
錦繡抬起頭,這才注意到門外,在向英東身邊還有一個男人,隨便地穿著件昂貴的米白麻布西裝,頭發剪得短短的,一張英挺俊秀、鎮靜優遊的臉孔。
他那種淡淡的鎮靜之色,使錦繡急跳的心和混亂的呼吸都忽然穩定下來。
這是在做什麼?錦繡回過神來,想必,這兩個就是剛才明珠忙著又換拖鞋、又準備晚餐,要迎接的客人來了。
“你的皮箱……”後麵的霜秀尷尬地把她忘在廳裏的那隻舊皮箱遞了出來。
錦繡伸手接過來,其實那皮箱根本就是空的,除了兩件舊衣服和一根從小帶在身邊的竹簫之外,別的什麼東西都沒有。可這一路上,就算是空的,她也還是緊緊拎著,不然就隻剩下一雙空手,哪有勇氣繼續往前走。
向英東看著她接過皮箱,慢慢往花園大門外走出去,臉上竟有點訕訕的惋惜,“真是明珠的同鄉嗎,怎麼不留下來?芽”
他身邊的左震已經進了客廳,滿地淩亂的紙鈔,明珠蒼白的臉色,不尋常的一室靜寂,霜秀阿禧和餘媽幾個都站在一邊不敢吭聲。這可真是少見。往常這個時候,霜秀跟阿禧兩個,早就應該一口一個“英少”,一口一個“二爺”地迎過來了。
向英東也跟了進來,笑著問明珠:“你這又唱的哪出戲?好好的又跑出個妹妹來。”
“你都聽見了?”明珠揚起眉,臉色還是不好看。
向英東也不介意,“你們兩個鬥雞似的麵對麵站著,我們倆都在外麵站了半天,進來也不是,出去也不是。我倒是有點好奇,從來沒聽你提過老家的事情……”
“那麼以後也不用再提了。”明珠打斷了他的話,好歹緩和了一下語氣,“看我這記性,說好了晚上打牌,牌桌子都還沒擺上。阿娣,霜秀,餘媽,你們都站著做什麼,看這到處亂七八糟的,還不趕緊收拾收拾,別叫二爺和英少看著心煩。阿禧,你去廚房拿幾個點心茶水過來,對了,上回那個綠茶杏仁的茶果子拿一碟子來。”
左震沒說話,剛落座,一雙溫柔的手已經帶著蘭花的香氣,輕輕落在他肩上,替他按摩著頸背處的筋骨。是阿娣,正帶著笑埋怨:“一連半個月都不登門,二爺,您是忙啊,還是把咱們幾個都忘了?”
左震閉上眼睛,往椅背上一靠,“有英東在,我怎麼敢把你們給忘了,他幾天不來就沒魂了。”
“知道你忙……”明珠也笑了,“前一陣子碼頭建西貨倉,連寒川都找不到你人影,現在總算可以歇口氣了吧。”
“剩下的邵暉在辦。”左震調侃,“外麵的人,要說起按摩的功夫,都比不上阿娣,真看得出來是你親自調教的。”
明珠微嗔,“怎麼連你說話也跟英東一個樣兒,沒正經起來了。”
左震道:“正經話說太多,也覺得膩了。”
“看樣子,今天二爺心情還不錯。”霜秀親手端過紅茶、桂花蜜、葡萄和茶果子。
阿禧就坐在向英東身邊的扶手上,一邊用小匙舀了勺桂花蜜攪進紅茶裏,一邊遞到向英東唇邊,“英少,這入了秋,天氣就幹燥,這是阿姐特地叫人從鄉下帶回來的野桂花蜜,滋味特別清香,來,先潤潤喉嚨。”
霜秀也接口:“是啊,我囑咐了廚房,晚上有冰糖燉雪梨,清咽潤肺。但向先生怎麼還不來?”
向英東就著阿禧的手喝了一口紅茶,“他不是忙著跟日本人的紗廠搶生意嘛,不過也好,晚點過來,明珠等不及,也許就陪我一個晚上也說不準。”
明珠輕輕“呸”了一聲,“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來!你大哥的玩笑你也敢開。”
“有什麼不敢,當初他還不是從我手裏把你搶了去?所以說,這世道,老實人就總是要吃虧的。”
“你老實?!”明珠和阿娣幾個一齊繃不住笑了起來,“你膽子再大些,上海的天都要被你捅破了。”
不知怎麼的,忽然想起那天,她那身樸素到簡直寒傖的籃竹布短襖、黑裙子,孤單地站在明珠那華麗的大廳裏……想起她擦肩而過,撞上英東的時候,一抬頭,倏然間滑落的一滴眼淚。
站在上海華燈初上的大街邊,錦繡兩條腿都走麻了,不知道有什麼地方可以去。口袋裏的一點零錢,隻夠買一碗炒米粉填填肚子。
周圍人來人往,很熱鬧,到處都有霓虹燈,夜色裏紅綠交映,流光溢彩。真是,以前收音機裏聽見的都是真的呢,大上海的夜色這樣美,不像人間,像在天上。怪不得有支歌裏會唱:“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一個不夜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