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邊想,一邊走,過了好幾個路口,錦繡才赫然發現——走錯路了!趕緊回頭,卻越轉越糊塗,一個接著一個的路口縱橫交錯,眼前是一大片的車水馬龍、高樓大廈,來時的路在哪裏?她記得在一個皮鞋店門口拐彎的,可是那家皮鞋店好像憑空消失了一樣,再也找不著。
身上當然還是一分錢也沒有。
“小姐坐車嗎?很便宜的。”後麵有黃包車殷勤地跟上來兜生意,錦繡的頭搖得好像波浪鼓,“不坐不坐。”再便宜她也坐不起啊……不過倒是很想問問看,車行肯不肯雇用女人拉車呢?
空氣潮漉漉的,寒氣襲人。
錦繡身上還是那件薄呢子旗袍,還是當初蘭嬸臨時去張羅的,在屋裏倒不覺得冷,出來一走,才發現太單薄了,袖子短開叉又高,腿上手上都冰涼地爬滿了雞皮疙瘩。
最擔心的是怕下雨,天色很晚了,得趕緊回獅子林才行。扭傷的左腳雖然已經好多了,走路可以不用拐杖,但是走得久了,還是隱隱作痛,像灌了鉛似的抬不起來。
雨終於還是落了下來,開始還算細小,後來漸漸轉急,錦繡的頭發和肩膀都已經淋濕,還在路口東張西望,眼看著衣服已經禁不住再濕了,隻好跑到近前的望海樓教堂的大門下麵躲雨。
誰知道,這雨非但不停歇,反而越下越大了似的。
對麵華隆銀行、易通洋貨的霓虹燈招牌亮了起來,在淒迷的雨霧裏交相輝映。錦繡抱緊了自己的雙臂,冷得瑟瑟發抖,頭發濕得滴水,彷徨四顧,人地兩生。
燈光太遠,雨太冷,周圍太陌生,忽然就有種走投無路的感覺……
一輛汽車擦著教堂大門疾駛而過,濺起路上的雨水,差點甩了錦繡一身。幸好她閃得快,不至於當場變成一隻落湯雞,但是那件雪白呢子旗袍遭了殃,下擺沾得斑斑點點。錦繡心疼地彎下腰,拿手裏的報紙擦拭,她就這麼唯一一件像樣的衣裳了。誰知道剛擦了兩下,就聽見急刹車的聲音,剛才那輛車居然又倒退了回來,慢慢滑到她身邊停下。
司機利落地下車,拉開後排車門,撐起雨傘——錦繡看見一雙黑色的皮鞋伸出車子,踏進雨水裏,再上麵,是一截筆挺的褲管。
錦繡愕然直起腰,眼睛一下子瞪圓了。傘下麵,赫然竟是左震?!
天色暗沉,冷雨淒寒,他的聲音卻有著暖人心脾的溫和,“錦繡,過來。”
他的語氣是那麼的理所當然,讓人無從拒絕,一邊從司機手裏接過傘,遮在錦繡頭上,“下雨天不要一個人出來。”
這是錦繡第一次坐上這種私家車。寬大的皮椅子柔軟舒適,空間裏彌漫著暖融融的氣息。她有點好奇地伏過身子去看司機開車,那圓圓一輪是轉彎用的麼,旁邊還有手柄。司機手勢純熟,真不簡單,車子開得這麼穩。
左震不是個愛說話的人,但不知道為什麼,此刻錦繡忽然覺得他親切起來。雖然隻見過兩次麵,但上海這麼大,她認識的人總共不過這麼幾個,在這些人當中,左震已經算得上是朋友了。
錦繡的頭發濕了,額前幾縷發穗兒還滴著水,貼在她光潔的額頭上,眉毛越發顯得黑秀了。左震側過臉看著她,“你的傷都好了?”
錦繡點點頭,“是啊,前天就不用拐杖了。”她朝左震轉過頭,指著自己的臉,“看!臉上的青青紫紫都退了。蘭嬸照顧我很周到,每天吃的東西從來沒有重複過,連衣服都不肯讓我洗,天天吃飽了就睡覺、睡足了又起來吃飯,唉,從小到大都沒這麼享受過,真有點消受不起。這樣養著,傷怎麼能不好,其實本來也沒什麼大礙,青青腫腫罷了,沒傷到筋骨。”
錦繡拉拉雜雜地說著,有點他鄉遇故知一般的興奮和嘮叨。其實左震充其量也隻能算個萍水之交,連話都沒說上幾句,但此時此地,在這裏遇見一個熟悉的人,無論是誰,對錦繡來說,都算得上彌足珍貴。
左震也沒插話,她的硏裏八嗦他好像並不在意,隻是問了句:“晚上還有其他事情沒有?”
錦繡一怔,“我會有什麼事,回獅子林啊。”
“既然沒事,晚一點回去吧。”左震這樣平淡地說。
“啊?”錦繡不明白他的意思。直到下了車,她才發現,眼前是一間酒店。
說是酒店,跟獅子林可差得太遠了。隻是很簡單的兩層小白樓,上麵掛著“湘潭酒店”的橫匾。
“我跟英東都愛吃湖南菜,這裏特別地道,以前常常來。”左震把她拽到傘底下,“還算清淨,就是地方簡陋些。”
錦繡卻開心得不能言語。這怎麼能算是簡陋!隻是淳樸而已,想不到,上海還有這種地方,門口掛著的紅燈籠、油紙傘,還有裏麵的竹樓梯,一下子就教她想起鎮江老家來了。老宅子裏也有這樣的竹板樓梯,一走上去,就吱呀地響,現在想回去走走也是不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