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錄(下)

3證券經紀人的書記員

我婚後不久,在帕丁頓區買了一個診所,診所是從老法誇爾先生那兒買下來的。老法誇爾的診所的業務曾有一個時期很紅火,可是由於他的年齡大了,精力不好,又加上一種疾病的折磨,他的診所來就診的人漸漸少了。這是因為,人們都極自然地遵守一條原則:醫生必須自己是健康的,才能把病人治好;如果連自己的病都治不了,人們自然不相信他的醫道了。因此,我的這位前輩身體越差,他的收入就越少。當我買下這診所時,他的收入已經從每年1200英鎊降到300多英鎊了。但是,我對自己正當壯年精力充沛的身體頗為自信,堅信不用幾年,這個診所的生意就會和以往一樣紅火了。

開業後三個月裏,我一直忙於治病,見到歇洛克·福爾摩斯的次數很少。由於我抽不出時間,我就沒有到他那裏去,而福爾摩斯除了偵探業務的需要,很少到外麵去。六月的一個早晨,吃完早飯,我坐在椅子上讀《英國醫務雜誌》,忽然聽到門鈴響了,接著傳來我那老夥計有點獨特而高亢的說話聲,這讓我很感意外。

“啊,親愛的華生,”福爾摩斯邁著大步走進房內說道,“見到你很高興!我想,‘四簽名’案件中尊夫人受到的驚嚇,現在一定完全康複了。”

我熱情地握著他的手說:“謝謝你的關心,我倆都非常好。”

“我希望這樣,”他坐到搖椅上說道,“盡管你要照料你的病人,可我要提醒你千萬別忘了我們小小的推理方法。”

“正好相反,”我回答說,“就在昨天晚上,我還把我的筆記又讀了一遍,並且將它們分類進行了整理。”

“我相信,你不會認為那些資料的整理就到此為止了吧?”

“怎麼會呢?我盼望這樣的經曆越多越好!”

“假如今天就去,怎麼樣?”

“好呀,要是你願意,咱們今天就去吧。”

“到伯明翰那麼遠的地方,你能去嗎?”

“當然可以,就聽你的。”

“你的診所讓誰幹呢?”

“這好辦,以前我鄰居有事外出,我就替他行醫。他正想還我這份人情呢。”

“是嗎,那太好了!”福爾摩斯向後仰靠在椅子上,他的那雙銳利的眼睛盯著我,“我發現你最近身體不怎麼好,夏天裏感冒總是讓人厭煩的。”

“上周我患了重感冒,我三天都沒出門。現在,我已完全好了。”

“不錯,看起來你很健康。”

“可是,我不明白你是怎麼知道我生過病的?”

“我的好夥計,你清楚我的經驗。”

“那麼,又是靠你的推理了。”

“沒錯。”福爾摩斯自信地說。

“怎麼說呢?”

“看看你的拖鞋。”

我低頭看了看我穿的那雙新漆皮拖鞋,“你到底是怎樣……”我剛要說,福爾摩斯搶先在我麵前開口說開了。

“你的拖鞋是新買的,你買來沒幾個星期。可是我發現衝著我這邊的鞋底都燒焦了。起先我還以為是鞋弄濕了後,在火上烘幹時燒焦的。但是鞋麵上有個小圓紙片,上麵寫著店員的代號。若是鞋子沾過水,這代號紙片早就沒了。因此你一定是靠著爐子燒焦了鞋底。一個人若是無病無災,在六月份這樣潮濕的天氣裏,怎麼會去烤火呢?”

和福爾摩斯所有的推斷一樣,事情一經他的解釋,一切看起來極其簡單。他從我的臉上看出了我在想什麼,他笑了笑,現出有點嘲諷的意味。

“我這麼一解釋反而顯得多餘了,”他說道,“隻告訴結果不講原因會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怎樣,準備到伯明翰去嗎?”

“當然去了。講講這樁案子好嗎?”

“在火車上我再把經過講給你聽。我的委托人在外麵四輪馬車上等著呢!你能抓緊時間嗎?”

“稍等一會兒,”我趕忙給鄰居留下一張便條,跑到樓上向我妻子說明後,就趕到門外石階上追上了福爾摩斯。

福爾摩斯朝著隔壁門上的黃銅門牌點頭示意說:“你的鄰居也是一個醫生。”

“不錯,他同我一樣,也有一個醫療所。”

“他那個醫療所以前就有吧?”

“和我的一樣,房子一建成,兩個診所就建成了。”

“是嗎,你那邊來看病的比較多。”

“你說的對。你怎麼看出來的呢?”

“我是從台階上看出來的,我的朋友。你家台階比他家的磨損得厲害。請允許我介紹一下,馬車上這位先生是我的委托人,霍爾·派克羅夫特先生。哎,車夫,快些跑吧,我們得準時趕上火車。”

我坐在派克羅夫特先生對麵,他是一個身材高大、氣宇不凡的年輕人,表情真誠坦率,他的小胡子有點卷曲,戴一頂大禮帽,穿著一套整潔而樸素的黑衣服,這讓我們一眼就瞧得出他原來是那種聰明機靈的城市青年,他們屬於“倫敦佬”的那一類人,英國最有威名的義勇軍團,就是由這類人組成的。在英倫三島中,這一階層中湧現出來的優秀運動員和教練比別的階層都多。他那紅潤的圓臉龐上很自然地帶著喜悅的神情。可是他嘴角下垂,這暗示著他有一種異樣的悲傷。可是,直到我們坐在頭等車廂,在趕往伯明翰的途中,我才知道他碰到的麻煩事。他就是因為這件事才來請歇洛克·福爾摩斯幫助的。

“我們的旅程得需要一小時十分鍾,”福爾摩斯說道,“霍爾·派克羅夫特先生,你說的那些事情很有趣,請你再講詳細一些,讓我的朋友聽聽。這對我也有用。華生,這樁案子可能有些味道,也可能沒有。不過,至少能帶給我們所喜歡的那種離奇、荒誕的特征,現在,派克羅夫特先生,我請你開始吧。”

我們的委托人用那雙閃光的眼睛望著我。

“這件事情讓人窩囊的是,我似乎完全上當了。盡管從表麵看起來沒有上當,但我知道已經受騙了。不過,若是因這件事情丟了飯碗,我就啥都沒了,那麼我真是傻透了。華生先生,我不善言辭,我把經過盡可能詳細地說說。

“我以前是在德雷珀廣場的考克森和伍德豪斯商行供職,不料今年春,我們就卷入委內瑞拉公債案,直到今天我還是極度失望。商行破產了,全部二十七名職員都解雇了。我在那裏勤懇工作了五年,老考克森給了我一份評價很高的鑒定書。我四處找活,可是許多人同我處境一樣,很長一段時間我無事可作。我在考克森商行每周有三英鎊的收入,我大約蓄存了七十英鎊,我就是靠這點積蓄維持生活,但不久就用光了。我到了無路可走的地步,幾乎連應征廣告的回信信封和郵票都買不起。我不停地往返於公司、商店之中,上下樓梯把靴子都磨破了,可是我的工作仍是沒有著落。

“這時,我聽說龍巴街的一家大證券商行——莫森和威廉商行有一個空缺。可以這樣說,你們或許對倫敦東部中央郵政區的情況還不太了解,我可以告訴你,這是倫敦一家最富的商行,隻能通過信函應征招聘廣告。我把我的鑒定書和申請書都寄了出去,並沒抱多大希望。沒想到我竟收到了回信,信上說,如果我的儀表符合要求的話,我禮拜一就可以任新職。誰也不知道怎麼選中了我。有人說,可能是經理把手伸到一堆應聘書裏,隨手抽出一份。不管怎樣,我被幸運地選中了,我高興極了。工資起初是一星期一鎊,職位和我在考克森商行一樣。

“現在我就要說到這事的蹊蹺之處了。我住在漢普特街附近的波特巷17號的一個寓所。還有,就在我被任用的那天晚上,我正在抽煙,房東太太進屋時拿著一張名片。上麵寫著‘財政經理人阿瑟斯·平納’。我從未聽說過這個名字,而且我想不出他找我做什麼。可是我還是請他進來坐一坐。他是中等身材的人,黑頭發、黑眼睛、黑胡須,鼻頭上發著亮光。他走路輕捷,說話急促,看上去像個珍惜時間的人。

“‘你是霍爾·派克羅夫特先生嗎?’他問道。

“‘是的,先生。’我答道,拉過一把椅子讓他坐。

“‘你以前是在考克森和伍德豪斯商行上班嗎?’

“‘是在那兒,先生。’

“‘做的是莫森商行新錄用的書記員嗎?’

“‘沒錯。’

“‘啊,事情是這樣的,我聽說你在管理賬務方麵頗有能耐,並有許多不凡的業績。你記得考克森的經理帕克吧,他對你總是讚不絕口。’

“‘他能這樣說,我感到特別高興。我在工作上一向勤勤懇懇,從未想過別人稱讚我。’

“‘你的記憶力很不錯嗎?’他問我。

“‘還可以。’我謙虛地回答道。

“‘你沒工作以後,對商情還關注嗎?’他問道。

“‘是的。我每天清晨都要看看證券交易所的牌價表。’

“‘你真是熱心呀!’他大聲喊道,‘這才是敬業之道呢!你不反對我來問你一個小問題吧,請問埃爾郡股票價是多少?’

“‘一百零六英鎊五先令至一百零五英鎊十七先令半。’

“‘新西蘭的統一公債呢?’

“‘一百零四英鎊。’

“‘英國布羅肯·希爾恩股票呢?’

“‘七英鎊至七英鎊六先令。’

“‘太棒了!’他舉手歡呼道,‘這和我了解的行情一樣。我的朋友,我的朋友,你到莫森商行去當書記員,真是大材小用了!’

“你想想,他那狂喜的樣子讓我納悶。‘啊,’我說道,‘別人可沒這麼想,平納先生。我找份差事可難了,我很喜歡這份工作。’

“‘先生,別這麼說,你理應飛黃騰達。我要告訴你,我對你的才能非常重視。我給你的職務和收入,還配不上你的才幹,但和莫森商行相比,也可以說是天壤之別了。請告訴我,你準備什麼時間到莫森商行去上班?’

“‘下禮拜一。’

“‘哈,哈!我想你根本不要去那兒,別去了。’

“‘不去莫森商行上班?’

“‘是呀,先生。因為到那天你會成為法國中部五金有限公司的經理,這家公司在法國城鄉有一百三十四家分公司,此外,在布魯塞爾和聖雷莫還各有一家分公司。’

“這讓我吃驚不小。‘我怎麼從未聽說過這家公司?’我說道。

“‘這很有可能。公司的資本是向私人籌集的,一直在悄悄忙碌運行著,生意不錯,根本不需要做宣傳。我兄弟哈裏·平納是創辦人,他是總經理,也是董事會的一員。他知道我在這兒交遊甚廣,讓我幫他找一個有潛力,年輕而又年薪不高的小夥子。帕克找到了你,於是我今晚特地來看你。我們開始隻給你較低的年薪,五百鎊。’

“‘一年五百鎊!’我都不敢相信。

“‘不,這隻是在開始的時候,除此之外,凡是你的銷售商完成的營業額,你都可以從中提取百分之一的傭金。你一定要相信我的話,這可比你的薪水還要多。’

“‘我對五金一點不通呀。’

“‘沒什麼,我的朋友,你精通財會呀。’

“我的精神高漲,連椅子都坐不穩當了。可是,突然一個疑問湧上來了。

“‘我可以坦率地告訴你,我對他說,莫森商行隻給我一年二百鎊,可莫森商行是穩定的。說實在的,我對你的公司不了解……’

“‘說得對,實在精明!’他看起來喜形於色,喊道,‘我們需要的就是這樣的人。你是不會被人勸服的,這很好。看,這是一百鎊的鈔票,若是你願意成交,那你就把它當作預支收入吧。’

“‘行,我願意,’我說道,‘我什麼時間去任職呢?’

“‘明天下午一點到伯明翰去,’他說道,‘我口袋裏有一張便條,你可以拿著它去見我兄弟。你可以到這家公司的臨時辦公室科波萊森街126號乙去找他。當然,你的上任必須要得到他的認可,但這件事很不成問題的。’

“‘說實話,我真不知怎樣來感謝你,平納先生。’我說道。

“‘我的朋友,沒什麼。這是你應得的。可是你必須辦清楚一兩件小事,這不過是手續上的事。你手邊有一張紙,請你在上麵寫上:我完全自願擔任法國中部五金有限公司的經理,年薪不少於五百鎊。’

“我照他說的做了,他把這張紙條放進口袋裏。

“‘還有一件小事情,’他說道,‘你對莫森商行的事如何應付呢?’

“我把莫森商行的事差點忘了。‘我寫信辭職就可以。’我說道。

“‘我不希望你這樣做。你知道,為你的事,我和莫森商行的經理爭執過。我去打聽關於你的事,他相當無禮,責問我為何要把你從商行騙走等等。我忍耐不住地說:‘若是你要用有才能的人,就應當給他們優厚的收入。’他說:‘我們把他從貧民窟中解救出來,他一定會領我們的低薪,也不會去拿你們的高薪。’我說:‘我和你賭五個金鎊,若是他接受我們的聘用,那麼你就不會再聽到他的音訊了。’他說:‘走著瞧吧!我一定會贏的。’他就是這麼說的。’

“‘這個無禮的家夥!’我喊道,‘我們從未謀麵,我為何非要他照顧不可呢?若是你不願意讓我給他寫信,我自然不想寫了。’

“‘好!就這樣吧!’他從椅子上站起來說道,‘好,我很高興替兄弟找到了你這樣有才幹的人。這是你的一百鎊預支薪金,這是那封信。請把地址記下來,科波萊森街126號乙,請記住約好的時間,明天下午一點鍾。朋友,晚安,祝你一切順利!’

“這就是我能記起的兩人談話的全部內容。華生醫生,你可以想象,我為交了這樣的好運有多麼高興。我暗自慶幸,半夜了還未睡著。第二天我乘火車到了伯明翰,因而我有充足的時間去赴約。我把我的行李放在新大街的一家旅館裏,然後,我就按照他告訴我的地址去尋找了。

“我比約定的時間早了一刻鍾,可是我想,這應當不會有什麼問題。126號乙是夾在兩商店中間的一個通道,盡頭是一條彎曲的石梯,石梯的盡頭有不少套房,租給一些公司或自由職業者當辦公室。牆上寫著租戶的名牌,卻沒有法國中部五金有限公司的名牌。我驚恐地站了一會兒,想弄明白整個事件可能是一個精心策劃的騙局,這時,過來一個人向我打招呼,他很像昨晚我見到的人,同樣的身形和嗓音,可是胡子刮得很光,頭發的顏色也比較淺。

“‘你是霍爾·派克羅夫特先生嗎?’他問道。

“‘是的,’我說道。

“‘呀!等的正是你,你比約定的時間提前了一點兒。我今天早晨收到我哥哥的一封來信,對你很是誇讚。’

“‘就在剛才,我正在尋找你的辦公室。’

“‘我們上周剛租到這幾間臨時辦公室,由於工作繁忙,我們還未來得及掛公司的招牌。請你跟我來,我們把公事談談。’

“我隨他走上高樓的最頂層,就在樓頂的石棉瓦下麵,有兩間空蕩蕩、滿是塵埃的小房子,裏麵既無窗簾,又無地毯,他領我進去。我注意到屋裏隻有一張小桌子、兩把鬆木椅子和一個廢紙簍,哦,在桌子上放著一個賬目本,這就是全部的擺設。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這和我想象中的寬敞明亮的辦公室、幹淨整齊的桌椅、一排排的職員在忙碌地工作等情景一點也不一樣。

“‘請別泄氣,派克羅夫特先生,’我的新夥伴看出我臉上露出不快的神情,說道,‘羅馬城也不是一天建成的,我們資金雄厚,但從不在辦公室裏擺闊氣。請隨便坐,把那介紹信遞給我吧。’

“我把信交給他,他特別認真地看了一遍。

“‘我哥哥阿瑟對你的印象很深刻,’他說道,‘我明白他知人善任,而且不會看走眼。他很信賴倫敦人,而我信賴伯明翰人,但這次我接受了他的建議,你已被正式錄取了。’

“‘我的工作是幹什麼呢?’我問道。

“‘你的工作是管理巴黎的大貨棧,把英國產的陶器源源不斷地運往法國的一百三十四家代售店。我們這個周就會備齊這批貨,在這幾天內你要在伯明翰做些有用的事。’

“‘幹什麼呢?’

“他沒有回答我,從抽屜裏取出一本很大的紅皮書來。

“‘這是一本巴黎工商行的名錄,’他說道,‘每個人的名字後麵都有行業的名稱。你把它帶回去,把五金商行的名字和他們的地址都抄下來。這對我們大有用處。’

“‘一定照辦,但為什麼不用分類表呢?這樣會省去好多時間。’我建議道。

“‘這些分類表不可靠。他們的分類和我們的不一樣。快點抄吧,請在禮拜一十二點把單子交給我。派克羅夫特先生,再見。若是你繼續表現得熱情而能幹,你會了解公司是一個好的東家。’

“我夾著那本大書回到旅館,心裏感覺矛盾重重。一方麵,我已被正式錄用了,而且我的兜裏還裝著預支的一百鎊的薪水;另一方麵,這個辦公室很不像樣,公司也沒有招牌,以及其他一些讓人一目了然的情況,這使我對東家的經濟情況印象不好。可是,不管怎麼說,我拿了人家的錢,就得坐下來抄錄。整個星期日我都在埋頭苦幹,可是到了禮拜一我才抄到了字母H。我就去找我的東家,最後在那間像是被洗劫過的屋子裏找到了他。他對我說要一直抄到禮拜三,然後再去找他。我到星期三也沒抄完,又苦幹到星期五,就是昨天。於是我把抄好的東西帶去交給哈格裏·平納先生。

“‘很是謝謝你,’他說道,‘我可能把這項任務的艱難低估了。這份單子對我很有用。’

“‘我花了很多的時間,’我說道。

“‘現在,’他說,‘我要你再抄一份家具店的清單,這些家具店都出售瓷器。’

“‘好吧。’

“‘你在明天晚上七點鍾來我這兒,告訴我你工作的進展情況。望你別太過於勞累,忙碌了一天之後,你到戴斯音樂廳去聽兩個小時的音樂,這對你是有益處的。’他說這話時帶著笑容,我一瞧,嚇得毛孔都豎了起來,因為他嘴裏左上邊第二個牙齒上胡亂地鑲著金牙。”

歇洛克·福爾摩斯高興地搓著兩隻手,我有些驚訝地望著這個遭難的年輕人。

“華生醫生,你覺得好奇怪,”他說道,“我把當時的情況解釋給你聽,我在倫敦時,答應那人不再去莫森商行,他就笑逐顏開,我無意中看見他的第二個牙齒上胡亂鑲著金牙。這兩個地方我都看到了同樣的金牙,聲音和形體一樣,隻有那些可用剃刀或假發掩蓋的地方才有不同。因此,我敢斷定,他們“哥倆”其實是一個人。也許人們會想到雙胞胎的兄弟可能長得相似,可他們絕不可能在同一個牙上鑲上一樣形狀的金牙。他很有禮貌地把我送出來,我來到街上,真不知怎麼辦。我回到旅館,在涼水盆裏洗了頭,費盡心思想這件事。他為什麼要讓我到伯明翰來呢?他為何比我早到呢?他又為何自己給自己寫同一封信呢?想來想去,這些事讓我太傷腦筋,怎麼也搞不明白。後來我突然冒出一個念頭,在我看來一團謎霧的事情,對福爾摩斯可能易如反掌。我正好趕夜裏的火車到城裏,今天一早,我就趕來拜訪福爾摩斯先生,並請你們二位同我一塊兒到伯明翰去。”

這位股票經紀人的書記員談完他的經曆後,我們都沒吭聲。後來,歇洛克·福爾摩斯瞅了我一眼,向後仰靠在座墊上,臉上顯出一種滿足的神情,又像是一個品嚐家飲進一口美酒一樣。

“真有趣,是嗎?華生,”他說道,“這裏麵有些地方讓我很有興趣。我們到法國中部五金有限公司的臨時辦公室去拜訪一下平納先生吧,對咱倆來說,那一定是一次別開生麵的經曆。”

我問道:“我們怎麼樣才能見到他呢?”

“這很簡單,”霍爾·派克羅夫特興奮地說,“我就說你倆是我的夥伴,沒工作想找個事做,這樣,我帶你們見見總經理不就可以了嗎?”

“行,這樣可以,”福爾摩斯說道,“我願意見見這位紳士,看看這到底怎麼回事。我的朋友,是什麼讓你能夠想到這麼好的主意?或許會……”他說到這裏,他齧咬著指甲,有些茫然地瞧著窗外,一直到我們到達新大街,他沒再說一句話。

這天晚上七點鍾,我們三個走到科波萊森街那家公司辦公室所在地。

“我們來得早也白搭,”我們的委托人說道,“很明顯,除了他和我約好時間來這裏之外,這房間是空著的。”

福爾摩斯說:“這挺讓人費解。”

“哎,你們看,在我們前麵走的就是他呀。”這位書記員喊起來。

順著他的所指,我們看到一個穿著幹淨、身材短小、長得黑黑的人在街邊匆忙地走著。我們看見他時,他正從滿是馬車和公共汽車的大街穿過,向街邊賣晚報的小孩子買了一份報,而後拿著報紙,走進門裏。

霍爾·派克羅夫特喊道:“快跟我來,他進去的就是那個辦公室,我會把事情辦得輕鬆些。”

我們隨他一塊兒爬到五樓,來到一間房門虛掩的房間前,書記員輕輕敲了敲門。裏麵傳出請我們進去的聲音。我們進去時,看到一個空蕩蕩的,沒有什麼擺設的屋子,和派克羅夫特說的一樣。在街上看見的那個人正坐在僅有的一張桌子旁,那張晚報放在桌子上。他抬頭望我們時,我覺得他的麵部表情極其難過,仿佛碰到了生死關頭時極度害怕的樣子。他的額角冒著汗珠,臉就像死魚肚子一樣白,兩眼圓睜,一動不動地盯著他的書記員,像看一個陌生人一樣,我從我們委托人驚訝的臉上看出,這決不是他老板平常的神情。

霍爾說:“平納先生,你的臉色很不好!”

“嗯,我有些不舒服,”平納舔了舔幹燥的雙唇,竭力讓自己心平氣和起來,“你帶來的兩位先生是幹什麼職業的?”

“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伯明翰·哈裏斯先生,那位是本地的普賴斯先生,”我們的委托人機靈地答道:“他們是我的朋友,都有著豐富的經驗,不過他們沒工作了,希望能在公司裏找點事做。”

“可以,怎麼不可以!”平納臉上擠出一點笑容,而且提高嗓門說:“我們會為你們盡可能地著想的,哈裏斯先生,你有什麼特長嗎?”

福爾摩斯說:“我是一個會計師。”

“不錯,我們正需要一個會計呢,普賴斯先生,你的專長呢?”

“我是一個書記員。”我說道。

“我們公司會盡可能地聘用你們,我們會通知你們。現在呢,我想安靜安靜,你們先走吧。”

他說這話時嗓門特大,像是很不耐煩。福爾摩斯和我交換了一下眼色,霍爾·派克羅夫特朝桌前走近了一步。

他說道:“平納先生,你可能忘了,我是來這兒聽候你的吩咐的。”

“是這樣,派克羅夫特先生,是這樣,”平納的腔調顯得較沉穩,“你在這兒等一會兒,你的朋友也可以等一會兒,若是你們有耐心的話,三分鍾後我一定聽候你們的吩咐,”他有禮貌地站起身,朝我們點了點頭,從屋子另一端的門走了出去,隨手關上了門。

“現在怎麼辦?”福爾摩斯小聲地說,“他是不是逃跑了?”

派克羅夫特答道:“不會吧。”

“怎麼不會呢?”

“那扇門通裏麵的房間。”

“有沒有出口?”

“沒有。”

“裏麵有家具嗎?”

“昨天裏麵還沒有。”

“那麼他在裏麵做什麼呢?這樁事情真讓我不明白,這個叫平納的家夥是不是嚇呆了?到底什麼事把他嚇得亂哆嗦呢?”

“他肯定以為我們是偵探。”我提醒道。

“會是這樣的。”派克羅夫特大聲應和著。

福爾摩斯搖了搖頭。“我們走進屋裏時他已經臉色慘白了,他不是見了我們才嚇成那樣的,”福爾摩斯說道,“有可能……”這時套間門那邊傳來一陣響亮的“嗒嗒”聲,福爾摩斯止住了要說的話。

“他怎麼自己在裏麵敲門?”書記員喊道。

打門聲又傳了出來,比剛才的還響。我們都抱著等待的心情盯著那扇關著的門。我瞅了福爾摩斯一眼,看到他臉色嚴肅、異常興奮地前傾著身子。突然裏麵又傳來一陣低低的喉頭發出的咕嚕聲,接著又是一陣打擊木器的咚咚聲。福爾摩斯猛地往前衝去,撞擊那扇門。門已從裏麵閂上了。我們同他一樣用力地撞門。門的合葉斷了一個,接著又斷了一個,然後門砰地一聲倒了。我們衝進裏麵的房間時,發現屋裏沒人。

我們一時都愣住了,可是不一會兒我就發現靠近屋角還有一個門。福爾摩斯奔過去把門推開,看見地板上扔著一件外衣和背心,門後的掛鉤上掛著法國中部五金公司的總經理,他用自己的褲子上的背帶繞著脖子自盡了。他的膝蓋彎曲著,腦袋被掛得同身體成了一個可怕的角度,他的腳後跟仍咚咚地敲著木門,原來是這聲音打斷了我們的談話。我立刻抱住了他的腰,把他舉起來了,福爾摩斯和派克羅夫特把那有彈性的褲子背帶解下來,背帶早已勒進了他的皮膚裏。我們把他弄到了外間。他躺在那裏,臉色土黃,青紫的嘴唇隨著他微微的喘息而抖動著,樣子和五分鍾前大不相同,非常嚇人。

“華生,你看他還能活過來嗎?”福爾摩斯問。

我彎下腰,對這人進行檢查。他的脈搏跳動緩慢並時而停下來,可是呼吸越來越長,他的眼簾在微微抖動,白白的眼球露了出來。

我說道“他原來危在旦夕,但現在已經活過來了。請把那扇窗戶打開,再把涼水瓶遞給我。”我解開他的衣領,往他的臉上倒了些涼水,然後給他做人工呼吸。“現在隻是時間問題了。”我從他的身旁挪開,說道。

福爾摩斯雙手插在褲袋裏,低著頭站在桌旁。

“我現在就找警察去,”他說道,“他們過來後,我們就把這樁案件交給他們。”

“唉,我還是弄不清楚,”派克羅夫特撓著頭,喊道:“無論他們把我叫來做什麼,可……”

“哼!現在一切都很明白了!”福爾摩斯不耐煩地說,“重要的這是最後的突然行動。”

“怎麼,你對這件事情已明白了嗎?”

“這是很明了的事情,華生,你覺得呢?”

我抖了抖肩膀。“我得承認我對這摸不清頭緒。”

“哦,若是你們把這些事情認真想一想,就能得出一個結論。”

“到底會得出怎樣的結論呢?”

“好,整個事情的關鍵有兩點。第一點是他讓派克羅夫特寫了一份聲明,表示願意為這家可笑的公司任職,你們還看不出這是什麼意思嗎?”

“我沒有注意到這一點。”

“他們為何讓他寫這份聲明呢?這不合常規,像這類安排職員的事口頭說一下就行了,這次卻不一樣了。我年輕的朋友,難道你沒有看出來?他們急於得到你的筆跡嗎?”

“怎麼一定要我的筆跡呢?”

“不錯,解決了這個問題,我們的案子就大有進展了。為什麼呢?隻有一個解釋得清的理由,就是有人模仿你的筆跡,就想法花錢買你的筆跡樣本。另外一點,同第一點連起來,就可以相互說明了。那就是平納讓你別辭職,肯定是讓那家大企業的老板相信,有一位他從未見麵的霍爾·派克羅夫特先生會在禮拜一早上到商行上班。”

“是這樣呀!”書記員喊道,“我真是傻透了!”

“現在來看他為何要搞到你的筆跡吧。如果有人冒名頂替你去上班,那人的字跡和你遞交的申請書的字跡不同,這出戲就無法唱了。但是假設那個家夥很快學會模仿你的筆跡,他到那公司就輕鬆多了,因為那家公司沒有人見過你本人。”

“沒有一個人見過我,”霍爾·派克羅夫特垂頭喪氣地說道。

“不錯。當然,最重要的一點還是不讓你改變主意,也不讓你接觸知情人,以免讓你知道有人冒名頂替你在莫森和威廉斯公司上班。他們預先付了你一筆高薪,把你支到中部地區,交給你許多工作,讓你沒有空回倫敦,若不,你可能會戳穿他們的把戲。這些事很明白的。”

“可是這個人為何要裝做他自己的哥哥呢?”

“啊,這也沒什麼不明白的。他們隻有兩個人。一個壞蛋已用了你的名字進了莫森商行,另一個就跑去雇了你,又發現他還少了一個人做你的老板,看得出他們不想第三個人參與這樁陰謀。他盡可能地改變形象冒充他哥,努力讓你認為他哥倆一模一樣。若是你沒看見他的金牙,就不會懷疑他了。”

霍爾·派克羅夫特握緊雙拳在空中揮舞著。“老天爺呀!”他喊道,“在我受騙的時候,那個冒牌貨在莫森商行幹了些什麼呢?福爾摩斯先生,我該怎麼辦呢?”

“我們得趕快給莫森商行發一份電報。他們每周六十二點關門。”

“沒關係。那兒會有警衛和看門人……”

“哎,是的,他們有一支常備警戒隊,用來保護很多貴重的證券。我聽城裏人說過這回事。”

“很好,我們給這家商行發一個電報,看看是否一切正常,是不是有一個叫霍爾·派克羅夫特的書記員在那裏上班。上麵說這些都是再明白不過的事。但我感到不解的是,為何其中一個壞蛋看到我們就跑出去上吊了呢?”

“報紙!”我們身後傳來嘶啞的聲音。那個叫平納的人已坐起身,臉色慘白,眼睛裏露出點生氣,他用手撫摸著脖子上一道寬寬的紅色勒痕。

“報紙!這就對了!”福爾摩斯激動地喊道,“我真是個傻瓜!我一心想著我們的來訪,怎麼沒考慮到報紙。謎底肯定就在這紙上。”他把報紙在桌上攤開,欣喜若狂地叫起來。“華生,看這兒,這是倫敦的報紙,早版的《旗幟晚報》。我們需要的就在這,看這標題:‘城裏搶劫案。莫森和威廉斯商行發生凶殺案。有預謀的大搶劫。罪犯落網。’給你,華生,這不正是我們想知道的嗎?請你大點聲給我們念一念。”

這段報道在報紙上占的位置,說明這是城裏的一樁大案,內容如下:

“今天下午倫敦發生一起惡性搶劫案,一人被害,凶犯已落網。不久前,莫森和威廉斯這家著名的存有百萬鎊以上的巨額證券公司,設置了警衛人員。經理考慮到他承擔的責任重大,便置備了最新的保險櫃,並在樓上設了一名武裝警衛日夜看守。公司上周一招收的新職員霍爾·派克羅夫特,不是別人,正是臭名遠揚的偽幣製造者和大盜丁頓。該犯與其弟剛服5年苦役獲釋。尚未查明他如何用假名獲取這家公司的任用,但因此弄到了各種鑰匙的模子,徹底弄清了保險庫和保險櫃的分布情況。

按莫森商行慣例,周六中午職員放假。因此,當倫敦警察廳的警官圖森看到一個人拿著毛氈製的手提包走出來時,便感到納悶。他跟在那人身後,最後,盡管罪犯拚命抵抗,圖森警官在警察波洛克的協助下,終於將他抓獲。並當即查明這是一起膽大包天的搶劫案。從包裏搜出價值近十萬英鎊的美國鐵路公債券,另外尚有礦業和其他公司的巨額股票。在對房屋的檢查時,發現遇難的警衛的屍體被彎曲著塞進一個大保險箱裏,如果不是警官圖森行動果斷,屍體在周一前不會被人發現。

該警衛的顱骨被人從後麵用火鉗砸碎了。不用置疑,一定是丁頓借口遺忘了什麼東西而進入大樓的,他殺死了警衛,迅速地將大保險櫃裏的東西搶光,帶著贓物逃跑。其弟同他常常一塊兒做案,但目前的調查證實,其弟並未參與,警方正盡力查訪其弟的下落。”

“好了,我們在這方麵可以為警方省去許多麻煩,”福爾摩斯看了蜷縮在窗下麵容慘白的人一眼,說道:“人類的本性是難以琢磨的,你瞧,就連一個壞蛋和殺人犯也如此重感情,弟弟得知哥哥要槍決便要輕生。現在,我們要馬上采取行動。派克羅夫特先生,我和華生醫生留在這裏看守,麻煩你把警察叫來。”

4不祥的信函

一個冬天的黃昏,我和好友歇洛克·福爾摩斯對坐在壁爐的西側,他對我說,“華生,這兒有幾份文件值得你讀一讀。這些文件和‘格洛裏亞斯科特’號三桅船奇案有關。那個治安官老德雷佛就是因為讀了這些文件被驚嚇致死的。”

福爾摩斯從抽屜中取出一個顏色暗淡的小紙筒,解開上麵的繩帶,遞給我一張石青色的紙,這是一張字跡潦草的短簡,寫的是:

The supply of game for London is going steadily up[it ran].Headkeeper Hudson,We believe,has been now told to receive all orders for fly paper and for preservation of your henpheasant′s life.

[按字麵意思可直譯為:倫敦的野味供應正在穩步增長。我們相信負責人郝格森已經被告知接受所有的粘蠅紙的訂貨單,並保存你們的雌雉的生命。——譯者注]

讀完這張莫名其妙的短箋,我抬起頭,看見福爾摩斯正在瞧我臉上的表情,還抿著嘴發笑。

“你像是有些弄糊塗了吧?”他說道。

“我瞧不出這樣的一份短箋怎麼會把人嚇死。在我看來這內容隻是思維混亂的人胡言亂語罷了。”

“說得對。但令人可悲的是那位體格結實的老人,讀完這封短箋後,竟如手槍射中的靶子一樣,應聲倒地,一命嗚呼了。”

“你這樣說倒讓我感到好奇,”我說道,“可是你剛才為什麼說會值得我一讀,這是個怎樣的案子呢?”

“沒有什麼難的,這是我一手承辦的第一樁案子。”

我一直都在設法詢問我的夥伴,讓他說說起先是什麼緣故使它下定決心轉向偵探犯罪活動的,但是他一直沒有興致談這些。他俯身坐在扶手椅上,將文件平鋪在膝蓋上,點燃煙鬥吸了一陣子,仔細地翻看著那些文件。

“你從來沒聽我談起過維克多·德雷佛吧?”他問道,“他是我在大學兩年生活中結識的唯一好友。華生,我不善於交際,總是喜歡獨自愁眉苦臉地呆在房裏,訓練自己思想的方法,因此極少和同齡人交往,除了擊劍和拳擊,我沒有別的體育愛好,而那時我的學習方法同別人的迥然有別,我就沒必要同他們交往。我同德雷佛的相識挺有意思,有天早上我到小教堂去,他的狗咬傷了我的腳踝骨。後來呢,這樣一件意外的事促使我倆成了好朋友。

“起初,我倆的交往平淡無奇,但卻令人難忘。我在床上躺了十天,德雷佛常來看望我。開始時他閑聊幾分鍾就走了,再不久,我們交談的時間延長了。那個學期結束前,我們已成了莫逆之交。他的精神飽滿、血氣方剛,在許多方麵,我倆有的情況恰恰相反,但我們也有共同之處。當我發現他和我一樣不合群時,我們的關係更加密切。後來他請我到他的父親那裏去,他的父親住在諾福郡的敦尼索普村,我欣然同他前往,到那裏度了一個月的假期。

“老德雷佛是個治安官,又是個聲名顯赫的大地主。敦尼索普村在布羅德市郊外,是朗麥爾北部的一個小村落。一座麵積很大、老式的櫟木梁磚瓦房便是他家的宅子,一條通道穿過門前,兩旁是茂盛的菩提樹。附近有許多沼澤地,那是狩獵野鴨的好場所,更是垂釣的好去處。宅子中有一個小而別致的藏書室,我聽說,是從原來的房主手中隨房屋一起買下來的。此外,有一位手藝不錯的廚子照顧我們的一日三餐。我在那個月裏住得很舒適,那樣的環境裏,再挑剔什麼就有點過分了。

“老德雷佛的老婆已去世了,我的朋友是他的獨生子。

“我聽說,老德雷佛原來還有一個女兒,但在去伯明翰的旅途中,患白喉病死了。我對老德雷佛很有好感。他沒有淵博的知識,但他的體力和記憶力特強。年輕時,他遠遊過許多地方,所見所聞,他仍能記憶猶新。從外表看,他的體格結實,身材健壯,一頭灰白蓬亂的頭發,飽經風霜的褐色麵孔上一雙藍眼睛閃出近乎凶殘的眼光。他在鄉裏以和藹、慈善著稱,據傳他在法院審理案件時也以寬大為懷。

“我住到他家不久,一天吃過晚飯後,我們坐在一塊品嚐味道鮮美的葡萄酒,小德雷佛把話題忽然轉到了我所擅長的那些觀察和推理的習慣。那時我已經將這種方法歸納成係統的理論,當時我還沒有意識到這將對我的一生起到相當大的作用。這位老人顯然認為他的兒子過分誇大了我的一點雕蟲小技,認為我有些言過其實。

“‘哦,親愛的福爾摩斯,’他爽朗地笑道,‘我本身就是一個現成的題材,那麼,你能從我的身上判斷出一點什麼東西嗎?’

“‘單純地從你身上看不出多少東西,’我回答道,‘但是,我能推測出過去的一年內,你曾受到過襲擊。’

“這位老人嘴角上的笑意不見了,他大吃一驚,兩隻眼睛緊盯著我。

“‘啊呀,確實是這樣,’他說道,‘維克多,你是知道的,’老人轉向他的兒子繼續說道,‘我們把來沼澤地偷獵的那夥人趕走以後,他們就發誓要殺死我們,愛德華·霍利先生成了偷襲的第一個犧牲品。自從發生這件事之後,我一直小心提防著,你是怎樣知道這件事的呢?’

“‘從你的漂亮的手杖上,’我答道,‘從那上麵刻的字看出來的,你買它不到一年。可是這隻手杖讓你花了不少的功夫,你在手杖頭上鑿了個洞,灌上熔化的鉛,把它做成了一件可怕的武器。我相信這是你擔心某種危險來臨而采取的預防措施。’

“‘還有別的嗎?’他輕輕一笑問道。

“‘您在年輕的時候經常參加拳擊比賽。’

“‘是這樣。你是怎麼知道的,是不是從我被打塌的鼻子上看出來的?’

“‘不是,從您的耳朵上就能看得出,你的耳朵扁平寬厚,那是拳擊家的特征。’

“‘還有呢?’

“‘你以前做過艱苦的采掘工作,我從你手上的老繭可以看出來。’

“‘是的,我確實是靠開采金礦發家致富的。’

“‘你曾經去過新西蘭。’

“‘沒錯。’

“‘你還去過日本。’

“‘很正確。’

“‘你曾和一個名字縮寫為J·A的人交往密切,可是到後來,你卻極力想把他徹底忘掉。’

“這時老德雷佛先生遲緩地站起身,他的那雙藍色的眼睛瞪得圓圓的,用奇怪而瘋狂的眼神盯著我,緊跟著一頭向前栽倒,他的臉撞在桌上的硬果殼堆裏,昏迷過去。

“華生,你可想而知,當時那種情形,我同他兒子不知所措。好在過了不久,他恢複了知覺,因為我們給他解開衣領,把冷水澆到他臉上後,他喘了一口氣就坐了起來。

“‘啊,孩子們,’他強作笑臉說,‘但願我沒有嚇著你們,從外表看我很強壯,可我的心髒卻很弱,一點點的驚嚇就會使我昏倒。福爾摩斯先生,我不清楚你是如何得出這些推論的,就我個人而言,那些實際存在的偵探也好,虛構出來的偵探也好,同你相比,他們就成了一些小孩子了。這可以成為你謀生的本領,可以當作一生的職業,你要記住我這個飽經滄桑的老人的話。’

“華生,我請你相信這句話。在當時,我的業餘愛好僅僅是作一些推理,首先使我想到這個愛好可以成為我謀生的職業的,就是這位老人的話,以及他對我的能力的誇張評價。但是,在當時我隻有對主人的突然昏倒深感內疚不安,根本不可能想別的。

“我不安地說:‘我希望剛才冒昧說出來的話沒有傷害你!’

“‘啊,不錯,你的話像是一柄利劍一樣刺到我的痛處,我想問一下,你是怎麼知道這些的,你到底了解多少情況呢?’,他的眼睛依然殘留著驚嚇的眼神,認真而又像是開玩笑地說。

“‘這件事情沒有什麼難的。’我解釋道,‘那天我們劃小艇,你在捉魚時卷起了袖子,我在你的胳膊上清晰地看到刺青的J·A字樣,筆畫雖有點模糊,字跡周圍隱約可見墨跡,這說明你想要把字跡抹掉。從這點可以推斷,這兩個縮寫的字母你原本很熟悉,後來由於某種原因,又盡力地要忘記它。’

“‘你的眼睛真是厲害呀!’他放心地鬆了一口氣說,‘正像你所說的那樣,可是,以前的事我不再去談論了。在一切靈魂之中,我們的舊相知的陰魂是最凶惡的。我們到彈子房安靜地吸支煙吧。’

“從那天以後,雖然老德雷佛仍舊對我很親切,但誰都能看出他帶著一分疑慮,小德雷佛自然覺察到了。‘你可把我父親嚇壞了,’小德雷佛埋怨道,‘他現在連自己都搞不清,你到底知道哪些事。’據我看來,老德雷佛不願透露他心中的疑慮,但他的這個念頭愈發強烈。我確信是我的到來讓他不安,因此我決定向他們告辭。不料,就在我離開的前一天,發生了一件後來被證明是極其重要的事情。

“那天我們三個人正坐在花園草坪上曬太陽,欣賞著布羅德奇妙的景致,這時一個女仆走過來,說道,‘老德雷佛先生,外麵有一個人想要求見你。’

“‘他叫什麼名字?’我的東道主問道。

“‘他沒告訴我。’

“‘那麼,他來幹什麼呢?’

“‘他說你認識他,他要同你當麵談一些話。’

“‘好吧,把他領過來。’不多一會兒,一個瘦小幹癟的人走進來,此人麵容猥瑣,步履拖遝,穿著一件敞懷的夾克,裏麵套著一件紅花格子的襯衫,夾克的袖口上有一塊柏油汙痕,下身穿一條棉布褲子,一雙長筒靴子已經破舊得不像樣了。他那瘦削的棕色臉龐上露出狡詐的笑容和一排歪斜的黃牙。他的雙手滿布皺紋,半握著拳頭,這是水手一種常有的姿態。就在他無精打采地穿過草坪走近我們時,我聽到老德雷佛的喉嚨中發出一種類似打嗝的響聲,他從椅子上跳下來。轉身跑進屋裏。不多時,他又跑了回來。當他經過我們身邊時,我聞到了一股濃烈的白蘭地酒味。

“‘嘿,朋友,’他說道,‘找我有什麼事嗎?’

“那個水手站在那裏,兩眼迷惑地望著老德雷佛,他還是咧著嘴微笑。‘怎麼你連我都認不出了嗎?’那個水手問道。

“‘唉,我想起來了,你一定是郝格森了!’老德雷佛驚訝地說。

“‘你終於認出我了,先生,我正是郝格森,’那個水手答道,‘光陰過得真快,我上一次見到你,到今天已有三十多年了。你現在過著富足美滿的生活,而我仍是窮困潦倒。’

“‘你是知道的,我怎麼會忘記過去的時光呢?’老德雷佛大聲說著,走到水手跟前,低聲交待了幾句,然後提高嗓門說道,‘你先到廚房裏吃點東西,放心吧,我肯定會幫你安排一個舒適的位置。’

“‘謝謝你的好意,先生,’水手將他額前的頭發向後攏了攏說,‘我剛剛從航速8海裏的不定期貨船上下來,在那船上我已幹了兩年,這一次人手少,需要休息一段日子。我沒有別的辦法,我隻好去找貝爾朵斯先生或是來找你了。’

“‘啊!’老德雷佛高聲叫道,‘怎麼,你清楚貝爾朵斯先生的下落嗎?!’

“‘感謝上帝,先生,我的老朋友在哪兒,我全都知道,’那個人獰笑著說,之後就匆匆跟著女仆往廚房走去。老德雷佛含含糊糊地向我們解釋說,他們是在去采礦的路上認識的,和這人曾同船而行。說完這話,他就丟下我們,自己轉身回到屋裏。約摸過了一個小時,我們走進屋裏時,見到老德雷佛直挺挺地醉倒在餐室的沙發上。這件事在我的心中留下一個惡劣的印象。因此,第二天我離開敦尼索普村時,一點也不覺得留戀。因為我覺得,我住在他家,隻會使我的朋友感到為難和不安。

“這些事情全都發生在我漫長假期的第一個月裏,我又回到了倫敦的住所,花了七周的時間做了一些有機化學實驗。然而,在深秋的某一天,假期即將結束時,我收到了小德雷佛的一封電報,他請我去敦尼索普村,並說他很需要得到我的幫助和指教。我毫不猶豫地放下手頭的雜事,即刻乘車趕往那兒。

“我到車站時,他坐在一輛單人雙輪馬車上等我,我發現他已失去了平日那種談笑風生、開朗豪爽的性格,身體也變得特別消瘦,看得出這兩個月來,他備受折磨和煎熬。

“‘我爸爸病得不行了。’他一見麵就對我迫不及待地說。

“‘這真不幸!’我說,‘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他患了中風,是因為精神上受到劇烈的刺激造成的。從今天早晨起,他就一直處於病危狀態,不知他現在是不是還活在世上。’

“華生,你能想象出來,我聽到這個意外的消息後多麼的吃驚。

“‘這是由於什麼事情引起的呢?’我問道。

“‘啊,這正需要去解決。你趕緊上車,我會詳細地說給你聽的。你還記得你離開的前一天來的那家夥嗎?’

“‘怎麼不記得呢。’

“‘你知道那天來的是個怎樣的人嗎?’

“‘不知道’。

“‘那是個地地道道的凶神惡棍,’他大聲叫道。

“我一臉迷惑地看著他。

“‘是的,他是個十足的惡棍,自從他來之後,我們家就沒有過片刻的安寧,一點都沒有。從那天晚上起,我父親再沒有開心過,他的心碎了,生命近乎枯竭,這全都因為那個該死的郝格森!’

“‘他到底有什麼來頭?’

“‘這正是我想要設法了解的。我爸爸是個仁愛寬厚的長者,怎麼會有什麼把柄落到那個惡魔的利爪中呢?!不過現在就沒事了,你的到來讓我興奮極了,我相信你的推理判斷的能力,福爾摩斯,我相信你一定會替我想出一個最好的解決辦法。’

“我們的馬車奔馳在去往布羅德的鄉間小路上,前方是低垂的夕陽,隱現在晚霞之中。透過左邊的一片小樹林,我們已經看清治安官家的屋頂上高高的旗杆和煙囪。

“‘起初我父親讓這個人作園丁,’小德雷佛說,‘這家夥很不滿意,過些日子提升為管家之後,他似乎成了這裏的主宰,他整天遊蕩,為所欲為。女仆經常向我的父親抱怨,他酗酒成性,滿口髒話,下流卑鄙。我父親隻好提高她們的薪水作為補償。這個惡棍時常拿著我父親最好的獵槍,劃著小船去打獵。而且他在為所欲為時,臉上總是帶著譏諷、目空一切的神情。若是他年齡同我相仿,我會毫不客氣地把他打倒在地至少三十次。福爾摩斯,我在這段時間裏,拚命克製自己,壓抑自己的憤怒,現在不由得自問,如果我當時能克製自己,情況會好一些。’

“‘唉,我家的情況越來越糟糕。郝格森這家夥太無禮了。有一次,他竟當著我的麵傲慢地回答我的父親,我氣壞了,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推了出去。他那雙惡毒的眼睛透出一種可怖的神情,然後默不作聲地溜走了。沒過幾天,這個惡棍不知和我父親作過什麼交涉,第二天一早,父親就來找我,讓我去向那個壞蛋道歉。結果你可能想到,我拒絕了,並問父親怎麼能容忍這個惡棍對我們家這麼放肆囂張。’

“‘啊,親愛的孩子,你說的對,但你不曉得現在的處境呀。維克多,不管發生了什麼事情,我一定會把這一切告訴你。你不想讓你年邁的父親傷心吧?我父親對我說道。

“‘父親的情緒非常激動,他一整天都把自己關在書房裏,我從窗戶中看到他在忙著寫什麼東西。

“‘就在那天晚上發生了一件讓我欣慰的事情,郝格森說他要走了,聽了這話,我感到渾身輕鬆多了。我們吃過晚飯後在餐室裏閑談,他喝得醉醺醺地走了進來,用沙啞的聲音說出他的打算。’

“‘他說:“我在諾福克住夠了,我現在要去漢普郡找貝爾朵斯先生。我敢說,他會像你見到我一樣高興。”

“‘郝格森,我希望你不是帶著對這兒的不滿離開這的。我父親謙卑地說,這讓我渾身的血液沸騰起來。

“‘他還沒有當麵向我賠禮道歉!’那惡棍瞅了我一眼,繃著臉說。

“‘我父親轉過身,鄭重地對我說,“維克多,你得承認你對這位尊敬的朋友失禮了。”

“‘我的反應是強硬的,說道,“正好相反,我認為,我們對這個魔鬼太寬容了。”

“‘郝格森聽後惱怒極了,他說道:“夥計,你是這麼看我的嗎?那麼好極了,我沒必要再呆下去了。朋友,咱們走著瞧!”

“‘他灰溜溜地走出屋,過了半個小時他收拾好東西從我家走了。我爸爸卻對他的走異常地擔驚受怕。我聽到爸爸整夜整夜地在屋裏不安地走來走去,而就在他漸漸恢複信心時,致命的打擊終於落到他的頭上。’

“‘這又是怎麼一回事呢?’我著急地問。

“‘整個事情很奇怪。我父親昨天傍晚收到一封信,信封上蓋著布丁漢姆的郵戳。父親看了信後,雙手不停地拍打著腦袋,像一個神經不正常的人一樣開始在房間裏轉圈子。後來我扶著他坐到沙發上時,他的嘴和眼皮都歪到一邊去了。我看出他是中風了,便立即請來了福特的漢姆醫生。他和我一塊把爸爸扶到床上,但是他失去知覺的身體病重加快,一點好轉的跡象也沒有,我想,他很難再清醒過來。

“‘小德雷佛,你不是在嚇唬我吧?’我大聲說道,‘那封信裏究竟寫了什麼可怕的東西,以至於發生這樣的悲劇?’

“‘其實裏麵什麼都沒有。這正是我無法琢磨的地方。裏麵的內容缺乏邏輯,荒唐。但是,上天啊,我擔心的事真的發生了!’

“他說這些話時,我們的馬車已經拐進了林蔭道,借著落日的餘暉,我們看到,房子裏的窗簾都放下了。當我們走到門口,見一位身著黑衣的紳士走了進來,我的朋友臉色更悲傷了。

“‘醫生,我父親什麼時候故去的?’小德雷佛問。

“‘你剛走,他就不行了。’

“‘他清醒過嗎?’

“‘臨終之前,他清醒過片刻。’

“‘他留下什麼話了嗎?’

“‘他隻是重複地念叨那些紙都在日本櫃子的後抽屜裏。’

“我的朋友和醫生一塊走向死者的房間,我獨自一人留在書房,腦海中不停地思考這件事情的來龍去脈,心情也從未像現在這樣沉重過。老德雷佛閱曆豐富,曾是個拳擊手、旅行家,還采過金,他怎麼可能受那個令人討厭的水手的指揮呢?另外,他為什麼聽到我提到他手臂上模糊的縮寫字母竟會昏過去,而收到一封布丁漢姆的來信後會嚇死呢?我想起了布丁漢姆在漢普郡,也就是貝爾朵斯先生居住的地方,那個混蛋一定到那裏去敲詐他了。這麼說,這封信就有可能是那個叫郝格森的水手寄來的,他在信中可能已經檢舉了老德雷佛的秘密。這信也可能是貝爾朵斯先生寫來的,在信中他警告老德雷佛,說一個以前的同夥要揭發他們。這些是非常清楚的事情,那麼又怎麼會像小德雷佛所說的那樣,荒誕無聊呢?可能是他看錯了,信的內容真像他所說的,這封信一定有什麼特別的秘密,使得字麵和實際的意義完全不同。我想,我必須讀讀這封信。若是信中真的隱藏了秘密,我是能夠破解出來的。我沒有點燈,一直在黑暗中反複考慮這個問題。約摸過了一個小時,一位臉上滿是淚痕的女仆提著一盞燈走進來,我的朋友小德雷佛緊隨其後。小德雷佛臉色十分蒼白,但顯得比較鎮定,他手裏拿著現在攤在我膝頭上的幾張紙。他坐在我的對麵,把燈移到桌邊,然後遞給我一張青灰色的紙,就是你現在看到的這張紙。上麵潦草地寫著:‘倫敦的野味正在穩步增長,我們相信負責人郝格森已經被告知接受所有的粘蠅紙的訂貨單,並保存你們的雌雉的生命。’

“我在頭一次讀這封信時,臉上疑惑的表情同你一樣,我又認真地讀了幾遍,發現正如我所預料的那樣,那上麵怪異的語句隱藏著別的含義。如‘粘蠅紙’和‘雌雉’這類詞組是事先約定好的暗語。這種暗語可以任意約定,如果沒有確切依據,無論如何也猜測不出其中的含義。但我不相信情況就是這樣,而郝格森這個詞的出現恰好符合我的推測。我認為這封短信出自貝爾朵斯之手,而不是那個混蛋水手。我又試著把句子倒著來讀,卻發現‘生命’和‘雌雉’等詞組毫無意義。我又試著隔一個詞讀一個,可是無論是‘the of for’,還是‘supply game london’都沒有意義。

“我沒有泄氣,幾次試驗過後,我終於打開了迷宮的鑰匙。我看出從第一個詞語起,每隔兩個單詞一讀,就能夠連成一篇足以讓老德雷佛陷入絕境的短箋。

“信的內容簡短、扼要,是警告老德雷佛的,我當即把它讀給我的朋友聽。

‘The game is up,Hudson has told all.Fly for your life!’

(意思是:一切都完了。郝格森已經全都說了。你趕快逃命吧!)

“維克多·德雷佛用顫抖的雙手捂著臉說:‘我想就是這樣。這是恥辱,這比死更令人難堪。但是這“負責人”和“雌雉”兩個詞又是什麼意思呢?’

“這幾個詞在信中本沒有什麼意思,但如果我們設法找出那個寄信人,這些詞就對我們很有利。你瞧,他開始寫下的“the...game...is等等是已預定好的詞,然後再在每個詞之間填入兩個詞,以便讓別人看不出具體意思。他很自然用到經常出現在頭腦中的詞語。我敢有把握地說,寫信的人熱衷於打獵,也可能酷愛飼養家禽。你對貝爾朵斯的情況了解嗎?’

“‘呀,經你這麼提醒,我想起來了’,他說道,‘我那可憐的爸爸,每年一到秋天時,就會收到貝爾朵斯的邀請,讓我們到他那裏一起去打獵。’

“‘這麼說,此信一定出自他的手了。’我說,‘現在我們得搞明白一個問題,那個水手究竟掌握了一個怎樣的秘密。這個郝格森是拿什麼威脅兩個有權有名望的人。’

“‘唉,福爾摩斯先生,我擔心這是件丟人的壞事!’我的朋友叫道,‘不過我對你沒有什麼好隱瞞的。這就是我父親在得知郝格森的檢舉臨近時寫下的聲明。我遵照醫生告訴我的話,在日本櫃子裏找到了這份聲明。我自己實在沒有力氣也沒有勇氣去讀它了,請你把它讀讀吧。’

“華生,這幾張小紙片是小德雷佛交給我的,我現在像當初在舊書屋裏讀給他聽一樣,再讀給你聽聽。你看,這幾張紙上寫道:‘格洛裏亞斯科特號三桅帆船航海日記。該船於1855年10月8日從法爾梅恩啟航,同年11月6日在北緯15度12分,西經15度14分沉沒。’裏麵的內容是用信函形式記載的,全文如下:

“‘我最親愛的兒子,既然我的餘生無法逃脫即將來臨的恥辱,我將不加掩飾地說,真正讓我痛苦的不是我害怕法律,害怕失去在本郡的職位,害怕相識的人輕視我,而是想到你要為我蒙受恥辱。你是那麼地愛我,尊重我,這更讓我感到不安。但是,如果我一直擔心的災禍真的降臨,那麼我希望你認真讀一讀這份東西,這樣你就了解我因為這件事而應受到怎樣的懲罰。另一方麵,如果事情沒有暴露(願萬能仁慈的上帝恩準),這份東西又落到你的手裏,我懇求你,看在上帝的份上,看在你已故去的親愛的母親的分上,看在我們父子間的恩情上,把它燒了,永遠忘記吧。

“‘你讀到這些話語時,我知道事情已敗露了,而我也會被關押起來。也很有可能我因為心髒不好撒手西歸。但無論出現哪種情況,再隱瞞下去已經沒有任何意義。我下麵要說的話千真萬確,以求得到寬恕。

“‘親愛的孩子,我的名字不叫德雷佛,年輕時,我的名字叫詹姆斯·阿米塔奇。說這個你就明白了我那次昏厥的原因了。我指的是幾周前,你的那位大學同學對我說的那番話,我有些懷疑他知道我用化名的秘密。作為阿米塔奇,我曾在倫敦一家銀行工作,後來因為犯法,我被法庭判處流放。孩子,請不要過分責備我。我欠下了賭債,我必須得償還。我用不屬於我的錢償還了。我原想在被察覺到之前將虧空補上。可是不幸的厄運落到我的頭上,我所指望的那筆款項沒能到手,而銀行又提前查帳,因此我的虧空就暴露了。這樁案件放到現在可以寬大一些,而三十年前的法律比現在要嚴酷得多。結果,我在二十三歲生日那天,作為重犯同其他三十七名罪犯一起被押上了格洛裏亞斯科特號帆船,要被流放到澳大利亞去。

“‘那是1855年的事了,當時正處在克裏米亞戰爭期間。原來運送罪犯的船隻大部分被調去運貨物了,因此政府隻好用不太合適的船來遣送犯人。格洛裏亞斯科特號帆船原來是做中國茶葉生意的,樣式陳舊,船頭重而船身寬,早被快速帆船代替了。這船載重量為五百噸,船上除了三十八名囚犯外,還有二十六名水手,十八名水兵,一位船長,三個船副,一名醫生和四個獄卒。我們離開法爾梅思時,船上大約有一百人。

“‘運送囚犯船的囚室的隔板大都是用厚厚的橡木製成的,而這艘臨時改裝的囚室隔板非常薄,而且不結實。當我們被帶到碼頭時,我注意到了一個特別的人,他關在和我相鄰的船尾的囚室裏。他是一個麵容清秀的年輕人,沒長胡須,鼻子細長,下巴結實,他始終一副得意的神情,走起路來昂首闊步,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個子,他至少有六英尺半高,一般人的頭隻能到他的肩膀。能在眾多憂鬱而消沉的麵孔中,看到一張充滿活力而堅定果斷的臉,那真幸運。看到這樣一張麵孔,猶如暴風雪中送來了溫暖的爐火。他能和我作鄰居,真讓我高興。在一個夜深人靜的晚上,我的耳邊突然傳來幾句低低的說話聲,我回頭一瞧,原來他設法在我倆之間的隔板上挖了一個洞,這更讓我暗自欣喜。

“‘他說道:“喂,朋友!你叫什麼名字?犯了什麼罪?”

“‘我對他說了我的情況,又詢問他是誰。

“‘他回答說:“我叫傑克·布侖特加斯德,我可以向上帝發誓,在我們分手之前,我會給你帶來好運的。”

“‘我聽說過他的案子,在我被捕之前,他的案子曾在全國引起轟動。他出生在一個富足家庭,人又聰明能幹,但卻沾染上了騙人的壞習慣,他從倫敦的一些富商手中騙取了大筆錢財。

“‘這時候,他不無得意地說:“哈,親愛的朋友,你還記得這樁大案子。”

“‘我說:“記得,怎麼不記得呢?”

“‘他說:“那麼,你能想起我這案子有什麼奇特的地方嗎?”

“‘我說:“這樁案子本身有什麼特別的嗎?”

“‘他說:“我那次作案弄到了二十五萬英鎊,知道嗎?”

“‘我說:“人們都說你撈到了這麼多錢。”

“‘他說:“這筆錢財並沒有被警察找到,你清楚嗎?”

“‘我答道:“不清楚。”

“‘他又問:“喂,朋友,你想得出這筆巨款在哪兒嗎?”

“‘我如實說:“我想不出來。”

“‘他突然大聲說:“這筆巨款還在我的手裏,你知道嗎,我擁有的金鎊數,比你腦袋上的頭發還多呢!夥計,你手裏要是有很多錢,又善於理財,那你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唄。唉!我不想說一個隨心所欲的人,會甘心情願地呆在這個髒得滿是臭貨的破船上等死吧?不,先生,不會的!咱們要設法自救,還要去搭救同船的難友。憑《聖經》起誓,隻要你相信我,我一定會救你逃脫苦難。”

“‘他當時就這麼說的。開始我以為他不過是開個玩笑,並沒怎麼當回事。過了不長的時間,他又對我試探了一番,並且很像回事地向我起誓,告訴我在這隻船上的確正在醞釀著一個逃脫的計劃。在上船之前,已經有十二個人加入了這個謀劃,他們推選布侖特加斯德為首領,他用金錢為前景鋪寬了道路。

“‘布侖特加斯德說:“我有一個搭檔,他是個難得的好人,非常誠實可靠,我把那筆錢放在他那兒。你知道這人在哪裏嗎?他就是這條船上的牧師,就是身上穿著那件神聖的黑色上衣的牧師,他的身份是實實在在的,而他箱子裏的錢足夠買通全船的人。現在,所有的水手都聽他的,他用現錢把這些人都收買過來了。他還買通了兩個獄卒和二副美勒,要不是他認為船長不值得收買,他說不定把船長都買來了。”

“‘我問他:“我們要做些什麼呢?”

“‘他說:“你不知道嗎?我們要讓一些士兵的衣服被血染得比裁縫做的還鮮紅。”

“‘我接著說:“但是他們有武器啊!”“‘他說:“這怕什麼,我們也會有的,我們每人配兩把手槍。再有全部的水手做後盾,若是還不成功,咱們就該送進女子寄宿學校了。今天,你和你左邊囚室的那個人談談,看看他是否可靠。”

“‘我按他說的做了。通過交談得知,我左鄰的囚室是個叫伊文斯的年輕人,他犯的是偽造貨幣罪,判的刑罰和我一樣。如今這個人,也更名換姓,成為英國南方的富人。他自然願意參加這次行動,因為隻有我們自己才能挽救我們悲慘的命運。所以,我們的船橫渡海灣之前,全船的犯人隻有兩個人沒有參加這次秘密行動。一個是因為膽小,我們不敢相信他,另一個正患黃疸性肝炎,對我們毫無用處。

“‘開始的時候,我們的確沒有遇到任何阻礙。水手們是群無賴,幹這種勾當正適合他們。那個冒牌的牧師不斷地進出囚艙給我們壯膽。他背著一個看起來像是裝滿經文的黑書包,不辭勞苦地來往聯絡。到第三天時,我們每個人的手裏都有一把銼刀,兩把手槍,二十發子彈和一鎊炸藥了。那兩個獄卒早就成了布侖特加斯德的心腹了,船上的二副也成了他的幫手。在這條船上,我們的敵人就是船長、兩個船副、兩個獄卒以及馬田中尉和他的十八個士兵,另外,還有那位醫生。事情已經安排得很周密了,但絕不能掉以輕心,我們決定在夜間趁他們放鬆警惕時發動突然襲擊。後來動手的時間意外地提前了,事情是這樣的:

“‘這條船航行後的第三個星期的一天晚上,醫生到下艙給一個犯人看病。當他把手伸到犯人床鋪下麵時,竟摸到了手槍的輪廓。若是他默不做聲地走開,我們的計劃就會全部泡湯。幸好,他是一個沒有膽量的人,他驚叫一聲嚇得麵無血色。他的病人立刻明白了發生的事情,一把將他抓住,堵上了他的嘴巴。這位可憐的醫生未來得及報警就被綁在床上。我們從醫生進來時打開的通往甲板的門一擁而上。兩個哨兵被打死,一個班長趕忙跑過來,還未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就被幹掉了。

“‘另外兩個哨兵守著進入官艙的門,他倆由於槍中未裝子彈沒法向我們射擊,就打算裝上刺刀同我們搏鬥,我們當然利索地送他倆上了西天。我們一窩蜂地衝進船長室時,從裏麵傳來一聲槍響,推門一瞧,隻見船長已倒在地上,他的腦漿把釘在桌子上麵的大西洋航海圖都弄髒了,那個假冒的牧師手裏提著一把冒煙的槍,站在屍體的旁邊。水手們已經把兩個船副捆綁起來。我們的行動漂亮地宣布成功了。

“‘船長室在官艙的隔壁,我們都跑到了官艙裏,坐在長靠椅上暢談起來,我們為能重新獲得自由而欣喜若狂。冒牌的威爾遜牧師從官艙的貨箱中搞來一箱葡萄酒。我們從中取出二十瓶褐色的葡萄酒,敲碎瓶頸,將酒倒進酒杯,正要舉杯慶賀時,突然一陣槍聲在我們身邊炸響,官艙中立刻硝煙彌漫,根本看不清別人的臉。等到煙霧散盡時,這裏已是血肉模糊了。威爾遜和其他八個人中彈倒地垂死掙紮,血和褐色的葡萄酒在桌子上流淌著,那情景我至今想起來都覺得惡心。我們當時嚇得不知怎麼辦,幸虧布侖特加斯德反應快,要不我們都完了。他像一頭迅猛的公牛似的,大吼一聲衝了出去,其餘活著的人都跟著他衝出了門。我們趕到艙外時,看到中尉和他手下的十個士兵站在船尾上子彈。官艙桌子正上方正對著一個旋轉的天窗,將窗子稍微打開一點,他們就能從窗口向我們射擊。我們趁他們未來得及重新射擊時,衝了上去,他們當然拚死抵抗,但我們還是不到五分鍾就結束了戰鬥。那時,整個帆船變成了屠宰場!布侖特加斯德像一個憤怒的魔鬼一樣,把一個又一個士兵像小雞一樣提起來,然後不管死活都扔到海裏。有個受了重傷的中士,在海裏出人意料地遊了很長時間,直到有個人實在看不下去了,開槍打死了他。戰鬥結束後,船上的敵人隻剩下兩個獄卒,兩個船副和一個醫生。

“‘我們對如何處置剩下的敵人,發生了爭執。大多數人為重獲自由而歡喜著,不願再動手殺人。殺死手持武器同我們抵抗的士兵是一回事,但容忍別人冷酷無情去殺人又是一回事。我們五個犯人和三個水手說,不願再看到有人被殺害,但布侖特加斯德和跟隨他的一夥人對此無動於衷。他說,我們若是想以後的日子平平安安,唯一的機會就是不留一個活口,他不願意看到將來會有證人出來告他們。由於意見不同,我們險些被關押起來,後來他終於答應我們,若是我們願意,可以乘坐小艇離開這裏。我們對這種血腥的罪惡的勾當早已厭惡透了,我們知道在這次殺人之後,將還會有更殘忍的悲劇發生,於是我們答應了他的建議。他給我們每人一套水手服、一桶淡水、一桶醃牛肉,一小桶餅幹和一個指南針。布侖特加斯德留給我們一張海圖,讓我們說自己是一艘失事航船上的水手,我們船是在北緯15度,西經25度的地方沉沒的。講完後他割斷纜繩放任我們隨波漂去。

“‘親愛的兒子,接下來我要告訴你的是這個故事中最驚險的情節了。騷亂發生時,水手們曾經落帆逆風行駛,我們離開後,他們又揚起風帆,乘著東北風航行。我們的小船隨平穩起伏的波濤前進。我們這些人隻有我和伊文斯受過較好的教育。我和他坐下來研究我們所在的地點計劃著我們怎樣行駛。這是一個需要謹慎對待的問題,因為向東七百英裏是非洲海岸,向北約五百英裏是佛德角群島。由於風向轉北,我們基本上認為駛上塞拉利昂比較好一些,我們便掉轉船頭向北方駛去。這時候,我們已經看不到三桅帆船的船身了,隻能看到它那高高的船桅。我們向它眺望著,突然那隻船上升起一股濃密的黑色煙柱,直衝雲霄,像是懸掛在空中的一棵怪樹。幾秒鍾後,我們的耳邊傳入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待到煙霧散盡時,“格洛裏亞斯科特”號帆船已經消失得沒影了。我們立刻掉轉方向,盡全力向帆船方向駛去。在那裏,海麵上繚繞的煙塵訴說著帆船剛遭遇的慘狀。

“‘我們花了很長的時間才趕到那裏。起初,我們怕來不及了,救不出什麼人了。我們看到的,隻有一條支離破碎的小船和一些殘桅斷板在海麵上漂浮。帆船出事的地方,令人失望的是竟沒有看到一個活人的影子。我們掉轉船頭離去時,忽然聽到有人在呼救,我們發現不遠處的一塊殘板上直挺挺地躺著一個臨死的人。我們趕緊把他救上船,這是一個叫郝格森的水手,他被燒傷,一點力氣都沒有了,連句話都說不出來了。直到第二天,這個年輕人才把發生的事情告訴我們。

“‘原來,我們走後不久,布侖特加斯德就對剩下來的五個被關押的人動手了,他先開槍殺死了那兩個獄卒,然後把他們扔進大海裏,三副和他們的下場一樣。布侖特加斯德親自下到中艙,手持屠刀割斷那個醫生的喉嚨。五個被押的人中,隻剩下勇敢機智的大副了。他見布侖特加斯德手持屠刀血淋淋地走過來,就掙開了事先設法弄鬆的綁繩,迅速地跑到甲板上,一頭鑽進了尾艙,十二個犯人緊跟著他衝過來,大副坐在火藥桶旁手拿一盒火柴,那桶火藥已經打開了蓋子,這條船上共有100桶火藥。大副厲聲說,若是有人敢動他一根汗毛,他就讓全船的人上西天。他的話還未說完就發生了大爆炸。郝格森認為火藥桶不是大副用火柴點著的,而是其中的一個囚犯開槍點燃了。不管是誰點著的,總之“格洛裏亞斯科特”號帆船同那些劫船的犯人就此永遠消失了。

“‘親愛的孩子,簡短地說,涉及到那個悲慘事件的過程就這些。第二天,我們這些人被一艘開往澳大利亞的雙桅帆船“科德斯波”號救了。該船的船長沒有盤問就相信我們是遇難客船的幸存者。後來,“格洛裏亞斯科特”號運輸船作為航海上的失事被海軍部記錄在案,真相卻始終沒人知道。“科德斯波”號順利地航行一段時間後,我們在悉尼上了岸,我同伊文斯更名換姓去采礦,礦上的人來自不同國家,我們很輕易地掩蓋了過去的身份和經曆。以後的事,我不用細說了。我們後來都發了財,到各地遊玩了一番後,我們就以富有的殖民地居民的身份回到英國,購置產業。這二十多年來,我們一直過著平靜的生活,我們不願回顧過去那段可怕的經曆。但是我們沒料到,那個水手找到了我們,我一眼就認出他就是我們從帆船的殘板上救起的那個人。我看見是他來了,心情壞透了。真不知道他是怎麼找到我們的,他利用我們懼怕的心理,對我們威脅勒索。如今,我親愛的孩子,你應該明白我為什麼要極力討他歡心了吧,你多少能理解我當時怎樣恐懼的心理了吧。他雖然離開我到另一個和我有同樣經曆的人家去了,可是他依然在恐嚇我。’

“‘我在寫這些字時手已經哆嗦個不停,字跡幾乎看不清寫的什麼,貝爾朵斯先生寫來的密信說,那個叫郝格森的混蛋已經檢舉了那件往事。上帝啊,救救我們這些可憐的人吧!’

“以上就是那天晚上我讀給小德雷佛的故事。華生,這真是一個富有戲劇性的案子。我的好友經曆了這飛來橫禍後,傷心得心都要碎了,他幹脆到德蘭伊去種茶樹了,據說幹得不錯。至於那個水手和貝爾朵斯的音信,自從那封警告信後,再沒有一點音訊了。沒有人向警察局舉報過這樁事,所以一定是貝爾朵斯把郝格森的威脅當真了。曾有人見過郝格森在周圍潛伏過,警局認為他殺害貝爾朵斯後就畏罪逃走了。我的看法卻正相反,一定是貝爾朵斯認為郝格森要舉報他的罪行,百般無奈之下殺死了郝格森,之後攜帶所有的錢財逃往國外去了。這些就是本案的大致情況,華生,若是這些事對你的筆記有益的話,我很願意讓你寫出來。”

5馬斯格雷夫禮典

歇洛克·福爾摩斯的性格與常人有點不同,作為他的朋友讓我煩惱的是他在思維方麵敏捷過人,條理清楚,穿著幹淨樸素,但他的生活習慣亂七八糟,讓和他同住的人心裏挺煩。我自己在這方麵也有許多不足。在阿富汗時亂成一團的工作,再加上狂放的性情,讓我養成馬虎的習慣,這與一個醫生很不相稱。但我對這有個起碼的限度。我看到有人把煙卷放在煤鬥裏,把煙葉塞在波斯拖鞋裏,一些尚未回複的信件被他用一把大折刀插在木製壁爐台中間時,我覺得自己決不會這樣做。另外,我一直認為,練習手槍是戶外的運動,可福爾摩斯若是來了興致,就坐在扶手椅裏,拿著他的手槍和一百匣子彈,抱著維多利亞女王的愛國主義精神,在對麵牆上留下星羅棋布的彈痕,我深深覺得,他這樣做既不能改變房間內的氣氛,也無法改善房屋的外觀。

我們的房間裏時常塞滿了化學藥品和罪犯的遺物,這些東西放到了無法預料的地方,比方說放在黃油盤裏,或者放在不容易發現的地方,他的文件最讓我頭疼。他很不喜歡銷毀文件,尤其是那些同過去辦案有關的文件,他一兩年才認真地去歸納處理它們一次。他隻有在事業上取得顯著的成就時,才會有精力這樣做,這在我以往零碎的記錄裏提到過。但是這種熱情維持不了多久,他又會對此顯得冷淡,他熱衷於看書和每天拉拉小提琴,要不就坐在桌旁的沙發裏一動不動。這樣,一天天地過去了,他的文件越積越多,屋裏每個角落都堆滿了一捆捆的手稿,他從不燒毀,而除了它們的主人外,誰也沒權把它們挪到別處。

這年冬季的一個夜晚,我們一起坐在壁爐旁,我向他建議,既然他現在把案件的摘要抄進備忘錄,結束之後,花兩個小時,就會把房間收拾得舒服一些。他沒法反駁我的正當的要求,有些不高興地走進臥室,一會兒又提著一隻鐵皮大箱子走回來。他把箱子放在地板當中,拿個小凳蹲坐在大箱子前,猛地打開箱蓋。我看到箱內三分之一裝著用紅帶子綁成的一小捆一小捆的文件。

“華生,這裏麵有許多文件。”福爾摩斯頑皮地望著我說道,“如果你清楚這裏麵裝的是什麼文件,就會讓我把它們拿出來,而不會讓我把別的文件裝進去了。”

我問:“這些都是你早期辦案的記錄嗎?我一直想對這些案件做做筆記。”

“好的,我的朋友,這都是我在成名前辦的案子。”福爾摩斯小心翼翼地拿出一捆捆的文件。“這些並不是個個都完成得圓滿,華生,”他說道,“這裏麵有好多很有趣的事。這份是塔爾頓凶殺案報告,這是範貝星酒商案,俄國老婦曆險案,鋁製拐杖奇案,還有瘸子裏科裏特和他惡妻的案件。啊,這有一件,這才是樁有些離奇的案子呢。”

他把手伸到箱子的底部,拿出來一個木盒,盒蓋可以推動,很像裝兒童玩具的盒子。他從裏麵抽出來一張皺巴巴的紙,一把老式的銅鑰匙,一隻上麵纏著一個小線團的木釘和三個鏽跡斑斑的金屬圓板。

“哎,我的朋友,你猜這些東西是做什麼的?”福爾摩斯看到我臉上的表情,笑著說。

“這看上去是一些古怪的收藏品。”

“非常古怪,而圍繞這些發生的故事,更會讓你感到驚奇不已呢。”

“怎麼,這些東西有段曆史了嗎?”

“不僅有段曆史,它們本身就是曆史啊。”

“這怎麼說呢?”

歇洛克·福爾摩斯把它們一件一件地拿出來,擺到桌子邊上,然後帶著滿足的表情坐在椅子上看著那些東西。

他說道:“這些東西是為我回憶馬斯格雷夫禮典一案用的。”

我以前多次聽他說起這件案子,可是未能了解得更詳細一些。我對他說:“若是你詳細地告訴我,就好了。”

“這些東西就這樣亂糟糟地放在這裏啦?”福爾摩斯調皮地大聲說,“華生,你的整潔又不能實現了。我好高興在你的案例記載中,能把這樁案件加進去。這件案子在國內犯罪記載中相當特殊,我相信,在國外也極其罕見。若是搜集我那些不值一提的成績,卻不記載這個案件,那就有點可惜了。

“你還記得‘格洛裏亞斯科特’號帆船事件吧,我對你說過那個倒黴的人的遭遇,我同他談話,第一次讓我想到從事的職業,並且真的把偵探當成我的終身職業。你看我如今聲名遠揚,不管是大眾,還是警方,都把我當作遇到疑難案件的最高上訴法院。我們認識不久後,我接手了被你命名為“血字研究”的那個案子,雖然那時的業務不怎麼紅火,但也有不少人向我求助破案了。你難以想象開始時,我有多麼困難,我曆經了許多努力才取得成功。

“我剛來到倫敦時,住在大英博物館附近的蒙塔街,閑著沒事,就專心致誌地研究各門科學,以備以後有所成績。那時經常有人求我破案,這些大都是我的老同學們介紹的。因為我在念大學的後幾年,人們對我和我的推理方法很關注。馬斯格雷夫禮典案是我接手的第三件案子。那一係列怪異事件使人興致高昂,偵破結局證明這樁案子極其重要,讓我有信心在偵探行業邁出了一大步。

“雷金納德·馬斯格雷夫和我在同一所學院學習,我同他隻是見麵點點頭。他在同學中並不受歡迎,因為他覺得自己了不起。但我覺得他的自大,其實是想掩飾他那天生的自卑感。他有些貴族子弟的氣質,瘦身材,高鼻子,大眼睛,說話不緊不慢,舉止從容。他的出身確實是英國一家最古老的貴族的後代。但是在十六世紀時,他們作為這個家族次子的後代從北方的馬斯格雷夫家族中分出來,定居在蘇塞克斯西部,他們家的赫爾斯通莊園是那一地區仍然有人居住的最古老的建築。他的出生地看起來對他影響很大,我每次瞧見他蒼白而莊重的麵孔和他頭部的姿勢,就不免把他與那些灰色的拱道、直欞的窗戶以及封建古堡的遺跡聯想到一塊。我倆聊過一兩次,我記得他不止一次地說對我的觀察和推理方法感興趣。

“我們分別四年後,有一天早晨他突然到蒙塔街來找我。他的變化不大,著裝像一個上流社會的人(他講究穿戴),仍然保持著他以前那種與眾不同的安靜文雅的風度。

“我同他親熱地握著手,問道:‘馬斯格雷夫,你這幾年很好吧?’

“他說:‘你可能聽說過我那可憐的父親去世了,他是兩年前走的。從那之後,赫爾斯通莊園自然得讓我管理了。我又是我們那一區的議員,整天很忙。但是,福爾摩斯,我聽說你正把你讓我們敬佩的特殊才能應用到生活中去,是嗎?’

“我說道:‘不錯,我靠這點本事吃飯了!’

“‘聽你這樣說我很高興,因為我現在正需要你的指教。我在赫爾斯通遇到了一些怪事,警察什麼都沒有查出來。這確實是件很不平常難以說清的案子。’

“華生,你知道我聽他講述時有多麼興奮,我有幾個月沒幹什麼了,我急切盼望的機會就要來到了。我內心深處早就相信自己能在別人失敗的地方獲得成功,現在終於有了讓我一試身手的機會了。我大聲說道:‘請講述得詳細些。’

“雷金納德·馬斯格雷夫在我對麵坐下來,點燃了我遞給他的香煙。他說:‘你知道我沒結婚,我在赫爾斯通莊園有很多的傭人,因為那是一座雜亂偏僻的舊莊園,需要這些人去照料。我不想辭退他們,在獵野雞的季節裏,我常在家中聚會,每次都留客人住幾天,沒有人是不行的。我家裏雇了八個女仆,一個廚師,一個管家,兩個男仆和一個小聽差。當然,花園和馬廄由另外一些人照料。

“‘在這些仆人中,幹的年數最長的是管家布倫頓。我父親當初雇他時,他是一個不怎麼好的小學教師。可他有個性,精力充沛,很快就得到我們全家人的器重。他身材魁梧,儀表堂堂,額頭很高,他和我們相處了二十年,但年齡不足四十。他有許多優點和非凡的才能,他會說幾國語言,幾乎各種樂器都會演奏,讓人不解的是,像這麼有才華的人長期安心於做一個仆役。不過,我想他是安於現狀,不願意做別的事情。凡是來我們家的人都記得住這位管家。

“‘這個各方麵都不錯的人也有缺點,他有點風流,您想呀,像他這樣的人在偏僻的鄉村做個放蕩公子並不困難。他剛結婚時沒出現這樣的事,他妻子去世後,他就給我們惹了很多麻煩。幾個月前,他與我家的二等女仆雷切爾·豪厄爾斯訂了婚,我們原來希望他這次能收斂一些,沒料到他把雷切爾拋棄了,同獵場看守班頭的女兒珍妮特·特雷傑麗絲好上了。雷切爾有著威爾士人容易激動的性格,她是一個好姑娘。她為這事得了腦膜炎,直到昨天才能走動。同她病前相比,現在的她成了長著一雙黑眼睛的幽靈。這是我們赫爾斯通莊園發生的第一件戲劇性的事情。不料接著又發生了第二個戲劇性的事件,我們暫時把前一件拋在腦後。第二件事情是以管家布倫頓不光彩的事情和被解雇引起的。

“‘事情是這樣發生的。我說過那管家特別聰明,可惜毀掉他的正是這份聰明,因為他的聰明使他對與他根本無關的事情產生了無法滿足的好奇心。若不是意外的發現,我不會清楚他的好奇心會那麼重。

“‘我說過,我們的莊園很淩亂。上周四的晚上,我吃過晚飯後,傻乎乎地喝了一杯特濃的咖啡,我在床上一直躺到淩晨兩點,一直未能入睡。於是我就點上蠟燭,準備繼續看那本我沒有讀完的小說。可是我把這本小說忘在了彈子房,於是我便披上晨衣去那裏取那本書。

“‘到彈子房去,我得先下一段樓梯,然後再走過一段走廊,這條走廊通向書房和槍庫。我往走廊盡頭望去,忽然看見書房的門敞著,門裏露出了微弱的亮光,我看到這很驚訝。我記得就寢前,我關上了書房的燈,並關上了房門。我先是想到一定是盜賊在裏麵。赫爾斯通莊園的走廊的牆壁上裝飾著一些古代武器。我從中挑選了一把戰斧,然後,我放下蠟燭,輕手輕腳地穿過走廊,往門裏看。

“‘原來是管家布倫頓呆在書房裏。他穿著整齊地坐在一把安樂椅中,膝蓋上攤著一張紙,看上去像是一張地圖,手托著額頭,沉思的樣子。我驚訝地站在那裏,悄悄地察看他在做什麼。桌子邊放著一支小蠟燭,我借著那微弱的光線,看到他衣服穿得整整齊齊。突然,他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往寫字台走去,打開鎖,拉開一個抽屜。他從裏麵取出一份文件,又回到那把椅子上,把文件平鋪在桌邊蠟燭旁,接著很像回事地研究起來。望著他那樣坦蕩自如地察看我們家的文件,我不由地惱怒起來,往前邁步站在門口,他一見我,臉就變得鐵青,趕忙把剛才偷看的那張航海圖一樣的東西塞進懷裏。

“‘我說:“好嘛!你就這樣報答我們對你的信任。幹脆,明天你就離開這兒吧。”

“‘他無精打采地一鞠躬,什麼也沒說從我身邊溜走了。桌子上蠟燭依然亮著,借助燭光,我瞅了一眼布倫頓從寫字台裏拿出來的文件。我驚訝地發現,那文件毫無用處,隻是一份抄錄了怪異的古老儀式中問答的紙。這種儀式叫“馬斯格雷夫禮典,”是我們家族特有的。過去幾百年來,凡是馬斯格雷夫家族的人,到成年時就要舉行這種儀式。這隻是我們家族的私事,就像平常用的私人圖章一樣,這東西可能對考古學家有點作用吧。

“我說:‘我們還是來談談那份文件吧。’

“‘若是你覺得有必要的話,’他停頓了一下繼續說,‘好,我接著用布倫頓留下的鑰匙重新把寫字台鎖好,轉身剛要離開時,我的管家突然站在我麵前。

“‘他的情緒不穩,聲音嘶啞地喊:“馬斯格雷夫先生,這個臉我不能丟,先生,盡管我身份低賤,但我平生極重麵子,讓我這樣丟臉就要了我的命。若是你斷了我的生路。我的死由你來承擔,我會這麼辦的。先生,若是你不肯留我,那麼請看在上帝的份上,讓我向你申請在一個月內離開好嗎,就像是自願辭職一樣。馬斯格雷夫先生,辭職沒有關係,我不願意你當著熟人的麵將我趕走。”

“‘我對他說:‘布倫頓,你的行為很惡劣,你不配那麼多的照顧。不過,你在我們家幹的年數太長了,我不想讓你在眾人麵前丟麵子。不過一個月時間有些長了,一周內走吧,隨便找個理由都可以。”

“‘他絕望地說:“先生,別隻給我一周的時間,給我兩周的時間吧。”

“‘我再次說:“就一周。你該覺得這對你已是足夠寬容的了。”

“‘他絕望地低著頭,無精打采地走了。我吹滅了蠟燭,回到了自己的房裏。

“‘接下來的兩天裏,布倫頓表現得恪盡職守,任勞任怨。我沒提出這件事,隻是好奇地看他怎樣保全麵子。可是到了第三天,他沒有像往常那樣吃完早飯到我那問候一天的工作。我離開飯廳後,恰巧碰到了女仆雷切爾·豪厄爾斯。我說過這位女傭人剛剛大病初愈,麵無血色,於是我勸她別再去幹活了。

“‘我說:“你應該躺在床上休息,身體好了再幹別的。”

“‘她帶著很奇怪的神情看著我,我有些懷疑她的腦病是不是又犯了。她說她已經夠結實了。接著,我告訴她我們要聽醫生的話,她現在還不能幹活,我讓她到樓下把布倫頓找來。

“‘她說:“管家已經離開這兒了。”

“‘我問她:“他上哪兒了?”

“‘她說:“他走了,誰都沒有看見他到哪兒去了。他沒在房間,他走了!”雷切爾說著便靠在牆上,發出一陣陣尖聲狂笑,看到這種突如其來的歇斯底裏的發作,我嚇壞了,趕忙叫人幫忙。傭人們把姑娘攙進屋裏,我詢問布倫頓的下落,她邊哭泣邊尖叫著。不用問,布倫頓真的失蹤了。他昨夜沒有在床上睡過,從他前夜回房之後,再也沒有人看見過他。也查不清楚他是怎樣走出住宅的,因為早晨門窗都是閂著的。除了他常穿的那套黑衣服不見了之外,他沒有拿衣服、表,甚至錢鈔都未動。他把長統靴子留下來,卻把拖鞋穿走了。讓我納悶的是,管家布倫頓夜裏去哪裏了呢?他現在情形怎樣呢?

“‘我們在整個莊園從地下室到閣樓到處找他,連他的影子也未發現。我說過這是一套像迷宮一樣的老房子,特別是那些現在已經沒人居住的老廂房。我們把所有的房間都找遍了,仍然不見他的蹤跡。我難以相信他竟會丟棄所有財產離開,他現在會到什麼地方去呢?我把當地警察叫來,仍舊不起作用。前天晚上下過雨,我們又到莊園四周的草坪和小道上尋找,仍然空手而歸。這件事就這樣,可後來又有新的變化,我們的注意力離開了這個疑團。

“‘那個女傭連著病了兩天,時而神誌不清,時而可怕地驚叫,我請了一個護士在夜裏照料她。在布倫頓失蹤後的第三天夜裏,護士看到病人睡得很安靜,她就在扶手椅上睡著了。清晨醒來一看,病床上沒有人,窗戶敞開,那姑娘不見了。護士趕緊把我叫醒,我帶領兩個傭人立刻動身去找那個失蹤的姑娘。她的去向容易辨認,我們就沿著她在窗下的足跡找,很快穿過草坪,來到小湖邊。腳印在通向莊園處的石子路旁就不見了,這個小湖的水足有八英尺深,當我看到那個可憐的瘋姑娘的足跡消失在湖邊時,我們當時的心情可想而知了。

“‘我們馬上采取行動,打撈、尋找屍體,但是又是什麼都沒找到。不料,卻撈出一包怎麼也想不到的東西來,那是一個亞麻布口袋,裏麵裝著一些陳舊生鏽和褪去光澤的金屬片,以及一堆暗淡無光的水晶和玻璃製品。除了撈到這些怪異的東西外,再沒有別的了。我們昨天費盡心思地到處搜尋、打聽,但仍對這失蹤的兩個人的下落一無所知。區警局的警察們已盡了最大努力,隻好抱著一線希望來找你。’

“‘華生,你知道我當時是多麼急切地傾聽他這接連發生的怪異事件,想把它們串到一塊,並理出有關事件的主線來。管家不見了,女仆也不見了,女仆曾愛過管家,但後來又有理由仇恨他。姑娘有著威爾士血統,性格暴躁易怒。管家失蹤後,她就變得激動異常,她把裝著破東西的口袋投進湖裏。這些因素都需考慮到,但是沒有一個因素觸及問題的實質。現在隻知道結果,而不知事件的起因是什麼。

“我說道:‘馬斯格雷夫,你的管家不顧丟掉職業道德去冒險偷看的那一份文件,我得看看。’

“‘沒有什麼可看的,我們家族的禮典很可笑。’馬斯格雷夫回答道,‘說起來它是前人留下來的,還能有可取之處。你想看的話,我這兒抄了份禮典問答詞。’

“華生,馬斯格雷夫拿給我的就是這份文件,這就是他的家族每個成年人都必須記住的古怪問答詞。一塊兒聽聽。

“‘它屬於誰的?’

“‘屬於那個已經離去的人。’

“‘誰將得到它?’

“‘那個即將來到的人。’

“‘太陽在哪裏?’

“‘在橡樹上麵。’

“‘陰影在哪裏?’

“‘在榆樹下麵。’

“‘怎麼測到它?’

“‘向北十步,再邁十步,向東五步,再邁五步,向南兩步又走兩步,向西一步又走一步,就在下麵。’

“‘我們該拿什麼去換取它?’

“‘拿我們所有的一切。’

“‘我們為什麼應該拿出去呢?’

“‘因為要守信用。’

“馬斯格雷夫說:‘原件並沒署日期,但可以看出,文字用的是十七世紀中葉的拚寫法。但是,我覺得這對破這樁案子不會有什麼幫助。’

“我說道:‘不一定,它可以幫助我們解開另一個謎,比原來的疑團更有趣。解決了這個謎,另一個謎就不難破解了。馬斯格雷夫,請原諒我這麼說,你的管家真是個很機靈的人,比他主人家十代人都頭腦靈活。’

“‘我對你說的話不明白,’馬斯格雷夫說,‘我覺得這份文件沒有絲毫重要的意義。’

“‘我認為這份文件很重要,我敢說布倫頓同我的看法一樣,他可能在那天夜裏,你逮住他之前已見過這份文件了。’

“‘這很有可能。我們從未把它當回事地去珍藏它。’

“‘據我猜想,他最後一次隻是想記住它的內容而已,在你進來的時候,他正用各種地圖和原稿對照,一時害怕,趕緊把那些東西塞進他的衣袋裏。’

“‘正是這樣。但是他和我們家族的這種舊習俗有何關係呢?而這個毫無價值的家禮有何意義呢?’

“‘我覺得查清這個問題,不會有多大的困難,’我說道,“若是你願意,我們乘坐去蘇塞克斯的頭班火車,在現場把這事深入調查一下。’

“‘我倆當天下午就去了赫爾斯通。也許你見過這座著名的古建築物的照片和記載,這裏我就不再詳細介紹了,隻想說那是座L形的建築物。長的一排房是比較接近近代樣式的,短的一排房是古代遺留房屋的中心,別的房子都是從這裏擴展出去的。在這古老房屋的中部那低矮笨重的門楣上,刻著一六零七年這個日期。但是行家們普遍認為,那房梁和石造構件的實際年代還要古老一些。老房屋的牆壁既高又厚,窗戶都很小,這一家人在上一世紀蓋了一排新房用於起居,舊房早已用做庫房和酒窖。建築物的四周環繞著茂盛的古樹,宛如一個幽靜的小花園,我的委托人所提到的那個緊挨林蔭路的小湖,離房屋約有二百米。

“‘華生,我敢擔保,這幾個謎不是孤立的,其實是一個謎,若是我清楚地理解‘馬斯格雷夫禮典’,就一定會抓住線索,借此查清同管家布倫頓和女傭豪厄爾斯兩人有關的案情。於是我盡力地完成這件事。這個管家為何急於掌握那些古老儀式的語句呢?是因為他想看出其中的秘密,這秘密從來未受到這家曆代人的重視。布倫頓巴望著從這秘密中牟取私利。那麼這到底是個怎樣的秘密呢?它會對管家的命運產生怎樣的影響呢?

“我讀了一遍這禮典,便覺得有眉目了,這種測量法肯定是從禮典中的語句提醒的某個地點得來的,若是能找到這個地點,我們就能破解這個奧秘,馬斯格雷夫的先輩認為必須用這種獨特的方式讓後人記住這個秘密。要動手做這件事,我們已得知兩個方位提示:一棵橡樹和一棵榆樹。橡樹在房屋的正前方,車道的左邊,我平生第一次看到這麼古老、這麼高大的樹。

“‘這棵橡樹在起草禮典的時候就有嗎?’我們坐著馬車經過橡樹時,我問。

“‘可能在諾耳曼人征服英國時,這棵樹就存在了,這棵橡樹有二十三英尺粗呢。’

“‘你知道那棵榆樹在什麼地方嗎?’

“‘哦,知道。’

“‘那老榆樹沒有了,新榆樹倒有許多。’

“‘我很想瞧瞧那棵老榆樹的具體位置。’

“我們乘坐的是單馬車,我的委托人沒有帶我進屋,他直接把我帶到草坪的一個坑窪處,那就是老榆樹原來生長的地方。這地方位於橡樹和房屋的正中間位置。我的調查有了希望。

“我問他:‘這棵榆樹的高度我們也許不可能知道了吧?’

“‘我可以現在就告訴你,這棵樹高六十四英尺。’

“‘你是怎麼知道的呢?’我驚訝地問他。

“‘我年少時的家庭教師常讓我做三角練習,總是要我測量高度,那時我就測算過每棵樹和每幢建築物的高度。’

“真是出乎意料的好事,我的數據來得比我想象的還快啊。

“‘請告訴我,’我問他,‘那管家對你提到過榆樹的事嗎?’

“雷金內德·馬斯格雷夫驚訝地瞧著我。他回答說:‘讓你這麼一提醒,我想起幾個月前,布倫頓在和馬夫爭論時,確實問過我榆樹的高度。’

“這真是太妙了,華生,我的想法可以證明是正確的,我抬起頭望了望太陽,這時太陽已偏西,再過大半個鍾頭,就會偏到老橡樹最頂端的枝頭上空的位置。這樣禮典中提示的一個條件落實了。可是榆樹的陰影肯定是指陰影的長度,怎麼不可以用樹幹做標竿呢?於是在太陽偏過橡樹頂時,我尋找著榆樹陰影最遠端在哪個位置。”

我說:“那肯定是極其複雜的,福爾摩斯,那棵榆樹早就沒了。”

“不錯,但是我清楚,布倫頓能找到,我也能找到,這並不困難。我隨著馬斯格雷夫走進他的書房,削了一個木釘,我把一根繩子綁在木釘上,每隔一米打一個結,然後,又拿了兩根釣魚竿綁在一塊,高度正好是六英尺。我和我的委托人回到老榆樹原先生長的地方。太陽正好落到橡樹頂。我把釣魚杆插在地上,記下陰影的方向,測量出陰影的長度為幾英尺。

“計算起來也不難。竿長六英尺時投影為九英尺,樹高六十四英尺時投影是九十六英尺。當然,釣竿陰影的方向就是榆樹陰影的方向。我比量出這段距離,結果快到了莊園的牆根。我在那地方釘下木釘。華生,當我發現離木釘不足兩英寸處有個錐形的小洞,你可以想到我當時興奮極了。我明白這是布倫頓丈量時做的標記,我正在做和他同樣的工作呢。

“我們從這一點開始步測,我先用袖珍指南針定下方向,然後沿著莊園牆壁向北走二十步,再釘下一個木釘做標誌。接著我謹慎地向東走了十步,向南走四步,恰好來到老房子的門檻。我按照禮典暗示的地點,向西邁兩步,就走到石板鋪的甬道上。

“華生,我以前從來未那樣失望過。在那一會我甚至認為我的計算犯了實質性的錯誤。西沉的太陽把甬道的路麵照得通亮,我瞧見鋪在路麵上的那些已經被路人磨光的灰色石板仍舊被水泥牢固地鑄在一起,顯然好多年來未被人挪動過。看來布倫頓未在這地方動手。我敲了敲石板,發出的聲音到處都一樣,石板下麵根本沒有裂縫。幸運的是,馬斯格雷夫終於領會我這樣做的用意,和我一樣來了精神。他拿出手稿來核對我計算的結果。

“‘在下麵,’他提高嗓門喊道,‘你忘了一句話:就在下麵。’

“我原想我倆要動手挖掘呢,他這麼一說我明白自己想錯了。我大聲說:‘這麼說甬道下麵有個地下室嗎?’

“不錯,地下室和這些房屋一樣久遠,就在下麵,我們從這扇門進去。’

“我們沿著彎曲的石階走了下去,我的同伴劃亮一根火柴,點著了放在角落裏的一個木桶上的提燈。頓時,我們就看清了我們要找的地方,可以看出最近幾天沒人來過。

“這裏被用作堆放木材的倉庫已很久了,出乎意料的是亂丟在地麵上的短木頭,現在已讓人堆在兩旁,以便給中間騰出一塊空地來。這塊空地上有塊沉重的大石板,石板中央有一個生鏽的鐵環,鐵環上纏著一條厚厚的黑白格子布圍巾。

“‘天啊!’我的委托人驚叫道,‘這是布倫頓的圍巾,我看到他戴過這條圍巾。這個壞蛋在這裏做什麼?’

“在我的建議下,叫來了兩個當地警察,然後我抓緊圍巾,用力想把石板提起來。可是我僅僅挪動了一點。最後在一位警察的幫助下,我才費力地把石板挪到一邊。石板下露出一個黑洞,我們一塊向下望著。馬斯格雷夫跪在窖旁,提著燈伸進去探照著。

“出現在我們麵前的是一個小地下室,深約七英尺,長寬約四英尺,兩邊各放著一個箍著黃銅箍的木箱,箱蓋已經打開,鎖孔中插著一把古怪的老式鑰匙。箱子外麵積塵很厚。由於受到蛀蟲和潮濕的侵蝕,箱子的木板已經爛穿,裏麵長滿了青灰色的木菌。箱子的底部散落著一些顯然是古代硬幣的金屬圓片,除了我現在手裏拿的這些,別的什麼也沒有。

“但是,我們當時根本顧不上這個舊木箱,因為我們的目光都集中在蜷縮在箱子旁的東西上。那是一個穿著一身黑衣服的人,蹲在那裏,前額抵著箱子邊,兩條胳膊抱著箱子。這個姿勢讓他全身的血液都集中到了臉上,讓人難以辨認這個扭曲的、豬肝樣的麵容到底是誰。我們把屍體拉上來,從他的身材、衣著和頭發來看,這死者就是我的委托人家裏的管家。這個家夥已經死了好幾天,他身上沒有任何傷痕,不知道他是怎樣弄到這個樣子的,屍體被運出地窖後,我們仍然麵臨著一個難題,這個難題和我們剛開始遇到的難題一樣難以搞清。

“華生,我承認直到如今,我仍然對我的那次調查感到失望。我原以為隻要找到馬斯格雷夫儀式中提到的地方,我就會解開這個疑團。可我現在找到了這個地方,卻仍然沒搞清楚這個家夥怎麼落到了這個下場的;那個失蹤的姑娘在這件事情上又做了什麼呢?我在牆角的一個小木桶上坐著,仔細地思考著這個案件。

“華生,你知道碰到這樣的事情我會怎樣處理。我替這個管家設身處地想一想。首先我估摸一下他的智力水平,努力想著自己落到那一步會怎樣做。在這情形下,事情並不怎麼難,我想布倫頓是個很聰明的人,不用去想他考慮問題會出現什麼‘人為誤差’。他知道那兒藏著寶物,便在那兒準確地找到了,但石板太重,一個人無法挪動。這怎麼辦呢,就得找個人來幫助,在莊園以外找信得過的人吧,這得冒被人發現的危險,最好的辦法就是在莊園內找個助手。向誰求助呢,他想到了那姑娘表露出的重歸於好的意圖,於是大獻殷勤,又約好一塊行動。他倆可以在夜間來到地下室,一塊用力掀開石板。我追述著他們的行動,像我親眼看見一樣。

“但是,要想搬開這塊石板,對於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還是吃力得很。就連我和那粗壯的蘇塞克斯警察一塊去搬也不覺得容易呀。他們挪不動石板怎麼辦呢?換了我會怎樣去做呢?我站起身,認真地查看了地麵亂放的短木頭。我馬上見到了我預想中的東西。一根長約三英尺的木料,木頭的一端有明顯的缺痕,另外有幾塊木頭塞進空隙裏,直到這個空當可以讓一個人爬進去,才豎起一塊木頭頂住石板,不讓它掉下來。因為石板重量全部壓在這根木頭上,所以這塊木頭落地的一端便有了一個缺痕。這樣我的證據是確鑿的。

“我現在要告訴你的是那天夜裏發生的事情。看得出,這地窖能讓一個人鑽進去。女仆一定在上麵等著。布倫頓在地窖裏打開木箱,把箱子裏麵裝的東西遞上去。後來,情況發生了變化。

“我估計,可能是那個性情暴躁的凱爾特姑娘感覺到這個時候可以任她擺布這個對她三心二意的男人,於是鬱積在心中的複仇怒火突然冒了出來,當然也可能是木頭突然滑倒,石板自己落下,把布倫頓關死在自找的石墓之中,而她的過錯隻是掩蓋事實未上報,或者是她突然把頂木推開,讓石頭落回洞口……不管怎樣,在我眼前出現了一個女人抓著寶物,拚命往曲折的階梯跑著,對身後傳來的粗聲悶氣的叫喊聲,和那雙手瘋狂捶打石板的聲音,根本不理會。那塊石板慢慢地把她的負心人活活地悶死了。

“這就是她第二天清晨臉色蒼白、精神崩潰到了怪笑不止的原因。箱子裏到底裝的是什麼?這些東西同她又有怎樣的關係呢?顯然,箱子裏一定是我的委托人從湖裏打撈上來的古金屬和水晶石了。她找到了一個機會就把這些東西扔進湖裏,以銷毀罪證。

“我一動不動地在那裏坐了大約三十分鍾,思考著整個案子,馬斯格雷夫依然站在那裏,麵色蒼白,手中的提燈晃動著,向洞內看著。

“‘這些是查理一世時期的硬幣,’他從木箱中取出幾枚金幣說,‘你瞧,我們把禮典寫成的時間推算得很正確。’

“‘我們再找找查理一世時代別的東西。’我突然想到了禮典開頭兩句問答可能有什麼涵義,便大聲喊,‘讓我們瞧瞧你從湖裏撈出的口袋裏裝的東西是什麼吧。’

“我們來到他的書房,他把那些破爛東西擺在我的麵前。我一開始看到那些東西認為它們並不重要,因為那金屬幾乎已經變成了黑色,那些石塊也黯淡無光。但是,我拿起一塊兒用衣袖擦了擦,它在我的手中,竟然像火星一樣閃閃發光。那件金屬製品雙環形的樣子,由於扭曲變形了,不再是原來的形狀。

“‘你不會忘記吧,’我說,‘英王查理一世死後,保皇黨還在英國進行武裝反抗。當他們最後被迫逃亡時,他們可能把許多貴重的財寶埋了起來,打算到太平時期再回來挖取。’

“‘我的祖先拉爾夫·馬斯格雷夫爵士是著名的保皇黨黨員,在查理二世流亡期間,還是查理二世的得力助手呢。’我的朋友說道。

“‘是嘛,這就對了!’我說,‘現在我認為這才是我們找到的最後的環節。我得祝賀你獲取了這宗財寶。雖然來之不易,這可是一件價值連城的寶物啊,而作為曆史珍品,它的意義就更是不可估量。’

“‘這會是什麼東西呢?’馬斯格雷夫驚奇地追問著。

“‘知道嗎,這可是英國的一頂古代的王冠。’

“‘王冠!真不敢相信!’

“‘一點沒錯。想想禮典上的話吧!它是怎麼說的?“它屬於誰?是那個離去的人的。”這一定是指查理一世被處死說的。接著是“誰應該得到它?那個即將來到的人。”這是指查理二世說的,因為他到赫爾斯通莊園來已經是預料之中的事情。我認為,不用置疑,這頂破損得不成形狀的王冠原來是斯圖亞特帝王戴過的。’

“‘它怎麼會落進湖裏去了呢?’

“‘哦,這個問題就需要耗費功夫來說了。’說著,我盡可能地把我自己整個的推理過程和論證敘述了一遍,直到夜色漸深,明月高懸。

“馬斯格雷夫把那堆遺物放回亞麻布袋,問道,‘那為什麼查理二世回國後未把王冠取走呢?’

“‘是啊,你一下子就說準了我們永遠無法解決的問題。也許是知道這個秘密的馬斯格雷夫在這個時候去世了,出於疏忽,他把這個做暗示指南用的禮典留給後人,卻沒有點明其中的含義。從那時起世代相傳,卻沒人發現秘密,直到那個管家揭開了秘密,並在冒險中喪生。’

“華生,這就是馬斯格雷夫禮典的故事。這頂王冠現在還留在赫爾斯通莊園,不過在得到王冠之前,他們經曆了法律有關的一些周折,花了一筆錢才留下的。我相信,隻要你一提到我的名字,他們一定願意把王冠拿出來讓你看看。那個失蹤的姑娘,直到現在也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兒,大概她已經離開英國,帶著犯罪的記憶逃到國外的某個地方去了。”

6雷蓋特之謎

1887年春天,我的夥伴歇洛克·福爾摩斯由於長期操勞過度,身體累垮了,還未能完全恢複。大家都還記得荷蘭——蘇門答臘公司的案子和莫佩圖依斯男爵的龐大計劃案。這兩個案子涉及不少政治和金融方麵的事情,收進這本集子裏不太適合。不過,這兩樁案子又間接導致了另外一個很古怪、很複雜的案件,讓我的朋友有機會展示了他的又一種新式武器。在他一生與犯罪活動進行鬥爭的過程裏,這樣的武器,他有許多。

我翻看了一下筆記,發現那天是4月14日。那天我收到了一封來自裏昂的電報,電報裏說福爾摩斯在杜朗旅館病倒了。不到24個小時,我匆忙趕到了他的病房,發現他的病不是很重,這才放心。由於他為一個案子連續調查達兩個月之久,每天工作至少15個小時(他還跟我說,他不止一次地夜以繼日連續工作五天),他那鋼鐵般的身體終於支撐不住,垮了下來。他可怕的疲勞連勝利的喜悅都無法讓他恢複。在他的大名傳遍了整個歐洲,各地發來的賀電在他房間裏堆積如山的時候,我發現他的情緒很低落。三個國家的警察接連受阻,而他獲得了成功;他識破了歐洲最高超的騙子耍盡的種種詭計。就是這樣的好消息,仍然不能把他從極度勞累中振奮起來。

三天後,我們一塊回到了貝克街。我夥伴的身體狀況不好,需要換個地方休養,而對我具有誘惑力的是,能趁著明媚春色到鄉間去住上一周。我的老朋友海亞特上校在阿富汗時,經常請我為他治病,他不止一次地邀請我到薩裏郡的雷蓋特去坐客,他在那兒買了一棟房子。最近一次,他邀請我時說,若是我的朋友福爾摩斯能和我一塊去的話,他會特別熱情地招待他的。我把這層意思委婉地告訴他,福爾摩斯得知主人是單身漢,在那裏可以自由活動時,他同意了我的建議。於是,從裏昂回來後過了一個星期,我們就來到上校的家裏。海亞特上校是位優秀的老軍人,見多識廣。正像我所預料的,他很快發現福爾摩斯同他有許多共同的地方。

我們去那裏的當天晚上,吃過飯後,大家一起坐在上校的藏槍室裏。福爾摩斯在沙發上伸著手腳,我同海亞特正在看他收藏的東方武器。

“我想起來了,”上校猛地說道,“我要拿一支手槍到樓上去,以防碰到萬一。”

“萬一?”我說。

“是的,我們這裏不久前發生了一件嚇人的事情。我們這一帶的大戶老阿克頓,上周有人闖進了他家。盡管沒造成多大的損失,可那幾個人沒能抓住。”

“發現線索了嗎?”福爾摩斯望著上校問。

“一直沒有。福爾摩斯先生,你剛剛辦完一樁國際性的大案,這樁發生在鄉間的小案子,你不會注意的。”

福爾摩斯謙虛地擺擺手,對上校讚美他的話,他感到挺高興。

“還有別的特殊的地方嗎?”

“我想沒有。那些小偷在書房裏亂翻了一遍,費了不少力氣,什麼也沒拿到。整個書房被翻個底朝天,抽屜拉了出來,書籍也被翻得七零八落的。結果丟失的隻有一本蒲柏譯著的《荷馬史詩》、兩支鍍金燭台、一方象牙鎮紙、一個橡木做的小溫度計和一團線。”

“好奇怪呀,怎麼就偷這些五花八門的東西?!”我叫了起來。

“唉,那夥人是碰到什麼就拿什麼。”

躺在沙發上的福爾摩斯哼了一聲。

他說:“地方警察應當能從中得到一些線索。這件事很像是……”

我豎起一個手指警告他說:“我的好夥計,你是來這裏休息的。請你千萬不要在神經還過度疲憊時又去搞新的案子。”

福爾摩斯把肩聳了聳,頑皮地看了上校一眼,然後我們的話題轉到了無關緊要的事情上麵。

然而,我這個醫生所采取的防範措施似乎注定無效,第二天早上這個案子自動找上了門,怎麼也推辭不掉了。我們的鄉間之行沒料到會發生根本性的變化,這是我倆誰都沒有想到的。我們正在吃早飯時,上校的管家突然沒有禮貌地衝了進來。

“先生,您聽到消息了嗎?”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是坎寧罕家,先生!”

“又是盜竊吧!”上校擎著咖啡杯大聲說。

“是凶殺!”

上校吃驚地叫了一聲。“天啊!”他說,“那麼是誰被害了?是治安官還是他兒子?”

“先生,誰都不是。被害的是馬車夫威廉。子彈穿過他的心髒,他不能再說話了。”

“究竟是誰向他開的槍?”

“先生,是一個盜賊。他很快逃得沒影了。盜賊剛爬進廚房的窗戶,威廉就看到了。為了保護他主人的財產,威廉把命丟了。”

“這事啥時候發生的?”

“昨天晚上,大概是12點鍾,先生。”

“啊,我們等一會兒過去瞧瞧。”上校說著,冷靜地坐下來繼續吃早飯。管家出去後,上校補充說:“這事很不幸。老坎寧罕是我們這一帶的體麵人物,人又正派。發生了這樣的事,他肯定傷心透了,威廉是個好仆人,已經在他家幹了好多年。這一定是闖進阿克頓家的惡棍幹的。”

“就是偷了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的人嗎?”

“正是。”

“噢!我要說的其實很簡單,這件事乍看起來著實讓人有些奇怪,是吧?一夥在鄉間行竊的盜賊是該變換新的作案地點,決不會在同一個地點幾天內兩次破門行竊。昨天晚上當你說要采取預防措施時,一個念頭從我腦子裏閃過:這個教區大概是全英國最不會引起盜賊注意的地方。由此可見,我還要學許多未知的東西。”

“我想,這是本地的小偷幹的,”上校說,“若真的是這樣,阿克頓家和坎寧罕家是這裏最大的人家,他們一定會光顧的。”

“這兩家也最有錢嗎?”

“哦,是這樣的,但他們兩家打官司好幾年了,我想他們一定耗掉了不少錢財。老阿克頓稱自己擁有坎寧罕家一半的地產,律師們一直在處理這件事。”

“若真是當地一個惡棍作的案,將他查出來並不難。”福爾摩斯打了個哈欠說,“好吧,華生,這事我不想參與。”

這時,管家突然推開門說:“先生,弗雷斯特警官請求見見您。”

一位聰明機靈的年輕警官走進屋裏。他說:“上校,早上好。希望我沒有打擾您們,但我聽說貝克街的福爾摩斯先生在這裏。”

上校朝我朋友那揮手一指,警官急忙點頭致意。

“福爾摩斯先生,也許你願意光臨指教。”

“華生,命運在同你作對呀,”福爾摩斯笑著說,“警官,你進來的時候,我們正在談這個案子。或許你可以給我們介紹一些詳情。”當他以習慣的姿態仰靠在椅子背上時,我知道我無法限製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