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嚴肅穆的《信仰時代》響起,但大師沒有信仰。他沒有向上天祈求寬恕。《崇高的榮耀》讚美著天堂的光輝,老人無動於衷,眾人宣讀福音,他正陷入唯物的幻覺中,沒有對《信條》表達敬意。

自負的人紋絲不動地站著,如同一尊石像,神情恍惚,一聲不吭,甚至到了最神聖的時刻,當鈴聲宣告聖體全質變化的奇跡響時,他都沒有跪下,而是迷惘地望著牧師把麵包和葡萄酒舉過信徒頭頂。吉朗特望著父親,淚水像斷線的珍珠般灑落在了彌撒書上。

突然,11點半時,聖·彼埃爾教堂的大鍾敲響了。

佐奇瑞立刻對這仍能敲響的古鍾投以專注。鍾麵不動聲色地盯著它。隻有計時的數字一閃一閃的,如同火焰跳動,指針的尖端也電光閃爍。

彌撒結束了。“奉告祈禱”一般要到正午,要等鍾敲完12點,牧師們才會離開祭壇。祈禱不久就會呈現給聖母了。

突然,佐奇瑞發出一聲刺耳的尖叫。

12點了,鍾沒有敲響,就在時針臨近12點的瞬間,停止了走動!

吉朗特連忙把父親扶住。他直挺地摔倒,被眾人抬出了教堂。

“這對他是致命的打擊。”吉朗特哭著說。

回到家後,佐奇瑞絕望地躺在床上,僅有肉體還能表明他的存活,猶如一盞燈,剛熄滅後仍有幾縷青煙在燈旁繚繞。

當他醒來時,麵前站著吉朗特和沃伯特,一臉的關切和焦急。在這彌留之際,在他腦海裏浮現出來:女兒無依無靠,孤苦伶丁。

“兒子,”他對沃伯特說,“我將女兒交給你了!”

他倆握住老人的手,在他的病塌前訂下了婚約。

那矮老頭的話又回響在耳邊,頃刻間,大師惱怒地坐起身來。“我不會死!我的記錄本——我的賬本。”

隨著這番話他跳下床來,抓起一本賬簿,上麵密密麻麻地記錄著買主的姓名和商品。他飛快地翻著,最後用手指著其中的一條記錄。

“找到了!”他叫道,“在這裏!皮藤耐西奧!一座舊鐵鍾!這是唯一沒退的鍾!它還在走——我有救了!啊,隻要我拿回它——必須找回來,細心地照管,我就不會死。”

他重新陷入昏迷。

沃伯特和吉朗特並肩跪在床前,虔誠地祈禱著。

5死亡的時刻

過了幾天,燈枯油盡的佐奇瑞竟神奇地下了床,重新投入了積極的生活。他活在自負的激情中,但吉朗特心裏明白,她已經永遠失去了父親,不管是他的肉體還是靈魂。

大師使盡了全部智慧,壓根兒不搭理家人。他異常興奮,東奔西走,四處亂翻,嘴裏念念有詞,說的什麼,別人聽不明白。

吉朗特一大早走進父親的工作室,但老人不在裏麵。

整整一天她也沒見父親回來,心力交瘁的吉朗特痛哭失聲。第二天,仍沒有老人的蹤影,沃伯特找遍了整個日內瓦城,最後,不得不接受這個悲哀的事實——老人已離城而去了。

“一定要把父親找回來!”聽完沃伯特沉痛的訴說,吉朗特不顧一切地叫道。

“他會到哪兒去呢?”沃伯特自言自語道。

回想著師傅最近的言行,一個念頭突然閃過腦海,老人肯定活在那座唯一沒退回的舊鍾裏!隻有一個可能——他去找它了!

沃伯特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吉朗特。

“記錄本!”她叫道。

他們奔進工作室,那本賬本就攤放在工作台上,上麵記錄著所有售出的鍾表。其中,大多數都因有毛病退了回來,而隻有一隻例外:“鐵鍾一座,帶移動數字和銅鈴,售給西格勒·皮藤耐西奧,送往安德那特府邸。”

這正是斯高拉曾用來作為反駁語言的那座“品德”良好的掛鍾。

“父親去那兒了!”吉朗特眼前一亮。

“事不宜遲!”沃伯特說,“或許我們還來得及救他!”

“今生是沒救了。”吉朗特說,“但起碼對來世有幫助!”

“盡力而為吧,吉朗特!安德那特府邸就在但特-都-米蒂峽穀中,從這兒20小時可以趕到,上帝保佑,我們馬上出發!”

這天晚上,沃伯特、吉朗特和斯高拉,繞著日內瓦湖踏上征程。一晚走出5裏路,費了很大的力氣渡過絹斯河。一路走一路打聽佐奇瑞的行蹤,很容易就得到了證實,他正是沿這條路走的。

他們不停地向前走,一種非凡的毅力支撐著他們。沃伯特手持拐杖,時而扶扶吉朗特,時而拉拉斯高拉,他鼓勵她們要堅持。途中,大家談起心頭的焦慮,願望,這樣不知不覺走完了湖邊的路。

遠離湖邊後,他們很艱難地行走在山道上。腰酸腿軟,尖尖的岩石把腳都刺破了。地麵上鋪滿了岩石,恰如花崗石林。但一直沒發現佐奇瑞!

不能放棄,兩個年輕人一會兒也不敢耽擱。在太陽落山時,他們終於拖著半條命到達了諾特-達摩-都-塞克斯隱居區。該隱居地位於但特-都-米蒂峽穀的尾部,在羅訥河上遊600英尺處。他們得到了隱士的熱情接待,天早已經黑了,他們也實在走不動了,隻得在此過夜。

他們沒有從隱士這裏打聽到佐奇瑞的下落,甚至悲哀地懷疑他是否能到達這裏。山風在黑夜中嗚咽著,時而順著山吹,崩落的雪塊兒呼嘯而下。

沃伯特和吉朗特圍攏在隱士家的火爐旁,把這個淒慘的故事講給他聽,角落裏搭著他們被雪沾濕的披風,門外的隱士的狗在暴風雪中哀嚎著。

“這是自負,”隱士聽完後憤然說,“它把原本善良的天使毀掉了,人常常用生命作代價來提醒世人反抗自負,而同這個萬惡的本源是沒有道理可講的。因為,強烈的自負使老人聽不進任何勸告。所以,唯一能做的隻有為他祈禱!”

他們剛剛跪下,狗吠聲更響,隱士的門被人敲得山響。

“快開門,魔鬼會原諒你!”

門隨即被打開,一個頭發蓬亂,臉色枯槁,穿著淩亂的人衝了進來。

“爸爸!”吉朗特驚叫道。

正是佐奇瑞大師。

“我這是到哪兒了?”他問,“到了永恒的世界裏!時間停滯了——沒有鍾聲——指針停了!”

“爸爸!”吉朗特無助地叫著,老人仿佛重返了人世。

“你也在這兒,吉朗特?”他嚷著,“啊!還有你,我親愛的沃伯特!你們兩個年輕人是來古老教堂舉行婚禮的嗎?”

“爸爸,”吉朗特抱住他的胳膊,“和我們一起回日內瓦吧!”

老人猛地掙脫了,快步退向門口,門外,雪下得更急。

“不要拋下你的孩子們!”沃伯特撲過去哀求道。

“回去有什麼用?”老人萬念俱灰地傷感道,“我的生命已不屬於那個地方,在那裏,我隻會被埋葬。”

“但你還有靈魂!”隱士莊嚴地向他宣告。

“靈魂?噢,你看——齒輪依然完好無缺!你聽——它正常的跳動著。”

“你無形的、不朽的靈魂還在!”隱士厲聲喝道。

“不錯,它代表著我的輝煌!但它被封在安德那特府邸,我一定要找到它!”

隱士畫十字默默祈禱,斯高拉奄奄一息,沃伯特攬著搖搖欲墜的吉朗特。

“安德那特的主人是個不折不扣的惡棍!”隱士警告道,“一個從我門前經過,也不向十字架頂禮膜拜的十惡不赦的家夥。”

“爸爸,不要去!”

“靈魂是我的!我必須把它找回來——”

沃伯特、吉朗特和斯高拉隨繼追了出去。道路濕滑,但佐奇瑞在難以遏製的衝動驅使下,一路向前狂奔。大雪粗暴地圍攻他們,成團的雪花滾入洶湧的河流中。

路旁有一座禮拜堂,是為紀念底比斯的死難軍團而修建的,三個人趕緊畫十字禮拜。老人早已不見蹤影。終於,在這塊荒野的中央,他們看到了埃維昂村,就算鐵石心腸的人見了這副慘狀,也會傷心落淚。大師跑得更快,迅速在高入雲霄的但特-都-米蒂最深的峽穀中消失了。

他很快就來到一個由岩石壘成的又陰森又古老的一堆廢墟跟前。

“到了——就是這!”他更像瘋子似地一邊喊著一邊奔向前去。

安德那特的景象真令人觸目驚心。一座搖搖欲墜的塔眼看就要砸到下麵的山形牆上。大塊大塊張牙舞爪的怪石,看來煞是嚇人,尚有幾間大廳聳立其間,屋頂早已坍塌,裏麵黑乎乎的,到處爬滿了蛇蟲。

壕溝成了垃圾場,裏側有一扇門,又矮又窄,這是進入安府的通道。裏麵還有人嗎?不清楚。要麼是那半爵半匪之人,侯爵鎮壓了匪和製假錢者,並將其處死。有人說,在冬天的夜晚,可以看到魔鬼帶著小妖們在廢墟頂部的山坡上飲酒作樂。

佐奇瑞毫不畏懼,沒有一點兒阻攔,他就從後門進去了,看到一座空蕩蕩的宮殿,但沒有一個人影。他爬上一個斜坡,有一條長廊,裏麵讓拱門遮得黑咕隆咚的,仍沒有人。後麵吉朗特、沃伯特和斯高拉已經趕了上來。

佐奇瑞似乎心有感應,他毫不猶豫地快步走進去,走到一扇腐朽的門前,輕輕一推,門就“嘩啦”一聲散開了,“撲棱棱”飛出幾隻蝙蝠。

走進的這座大廳還算保存得不錯,廳牆上的壁板刻著花紋。不時地有一些蛇蟲在上麵爬來爬去,用以換氣的幾扇又長又窄的窗子,被狂風吹得直晃。

佐奇瑞四下一張望,突然大叫一聲,聲音裏充滿了驚喜。

那支撐生命的大鍾正掛在牆的鐵架上,這座模仿古羅馬式教堂的大鍾簡直是舉世無雙的。這種教堂裏有鍛鐵做成的扶牆,大鍾樓一天到晚,鍾聲不絕於耳,祈禱的鍾聲,彌撒的鍾聲,晚禱的鍾聲,感恩禱告的鍾聲。教堂會定時開門。門上方安著一個薔薇圓窗,兩個表針就在窗的中央,鍾麵則是窗的帶浮雕的圓盤。

針對著每一時刻,正如斯高拉說的,都在鍾麵和門之間的銅盤上設置了具體工作指示。那是當年,作為忠實信徒的佐奇瑞費盡心血設計的。按照宗教的教規安排了祈禱、工作、就餐、娛樂和休息時間,並被人宣稱,如果教徒嚴格照此行事即可獲得解救。

大喜過望的佐奇瑞正想跳上前去摘大鍾,卻突然聽到有人在身後發出一聲冷笑。

他回過頭來,看到朦朧的燈光下,站著日內瓦城中的小矮人。

“怎麼你也到這兒來了?”他驚叫道。

吉朗特驚恐地抱住沃伯特的手臂。

“佐奇瑞大師,別來無恙吧!”那怪物說。

“你是什麼人?”

“西格勒·皮藤耐西奧,您的仆人。您是聽了我那句‘吉朗特不能嫁給沃伯特’才把小姐送來的?”

沃伯特憤怒地撲向皮藤耐西奧,但他迅速一讓,閃開了。

“住手!孩子!”佐奇瑞嚷道。

“回頭見。”皮藤耐西奧說完就不見了。

“爸爸,快走吧!我們不要呆在這鬼地方了!”吉朗特哀求著,“爸爸!”

佐奇瑞也不見了。他跟著皮藤耐西奧從搖晃的地板上穿過去。斯高拉、吉朗特和沃伯特麵麵相覷,呆立在空闊陰冷的大廳裏。吉朗特頹然在石凳上,斯高拉跪在旁邊不住地祈禱。沃伯特呆呆地凝視著吉朗特。慘淡的燈光明滅閃爍,隻有那些生靈在朽木中的聲響回蕩在大廳裏。周圍死一般的沉寂。

天亮了,三個人壯著膽子走下石堆下的樓梯,一直走了兩個小時,沒碰到一個人,隻有自己的聲音從遠處傳回來。他們忽而鑽到地下100英尺處,忽而又登上山頂,遠眺群山。

胡亂衝撞了一番,他們又轉回到那間大廳裏。這回看到了人影——是佐奇瑞和皮藤耐西奧。他們一個直挺挺地站在那裏,另一個在大理石板上蜷縮著,正談著什麼。

佐奇瑞發現了吉朗特,就走過來抓住她的手,指著皮藤耐西奧對她說:“親愛的女兒,這就是你的丈夫,他就是吉朗特的主人。”

吉朗特臉色蒼白,渾身發抖。

“不!”沃伯特叫道,“她是我的妻子!”

“那你們是希望我死了!”佐奇瑞叫道,“我親手製造的依舊完好的大鍾就掛在那裏,我的生命也在那裏,這個人對我說,隻要我把女兒給他,他就把鍾還給我。因為他不會上發條,最後就會把它摔爛,那樣我就會被拋進死亡之中。女兒啊,難道你不愛父親了嗎?”

“爸爸!”吉朗特痛苦地叫著,從眩暈中醒來。

“如果你能理解我內心的痛苦,就知道我並非貪生怕死!”老人又說道,“這鍾或許因無人照看,它的彈簧正逐漸失去彈性,也許齒輪被阻塞了。但如果讓我照料,它會重獲新生。那我就不會死去——我是全日內瓦最傑出的製造大師。親愛的女兒,請你看看,指針走得如此平穩,它馬上就要敲響5點了。仔細聽吧,等著那能把你們帶進天國的箴言出現在你們麵前。”

5點,鍾果然敲響了。吉朗特萬分痛苦。這時,出現了一行紅字:

“你一定會吞下科學之樹的果。”

沃伯特和吉朗特相顧失色。這並非天主教徒的箴言,一定是被魔鬼撒旦換過了,但佐奇瑞並不理會,接著說道——

“你們都聽到了?特別是你,吉朗特,我還活著,聽到了我的呼吸,看到我心髒在跳動,你隻要不想要我的命,就答應跟隨他,那我將會永存,最終擁有上帝的力量!”

聽他說出這樣褻瀆神靈的話,老斯高拉連忙畫起十字祈求上帝饒恕,而皮藤耐西奧則興奮地大叫。

“好了,吉朗特,他會讓你感到快樂的,因為他就是時間!他會調節你的生命。乖女兒,你的生命既然是父親給的,那現在就把它還給父親吧!”

“吉朗特,”沃伯特痛苦地說,“我們是相愛的。”

“但他是我父親啊!”吉朗特說著又昏倒了。

“好了,她屬於你了!”佐奇瑞快活地大聲說,“皮藤耐西奧,你要遵守你的諾言!”

“給你,這是開鍾門的鑰匙,”怪物陰險地笑道,說著掏出一把類似蜷蛇的東西。

佐奇瑞伸手奪過鑰匙,一個箭步竄到鍾前,打開門,發狂地猛上發條。彈簧發出刺耳的叫聲。大師不知疲倦地轉個不停,最後,他越轉越快,發條仿佛在自動收緊,他的手臂開始發麻,終於,他全身乏力,癱坐在地。

“就這樣,已上滿了一百年!”他欣喜地說。

沃伯特發瘋似地跑出大廳。昏頭昏腦地亂闖了半晌,終於從這災難的府邸奔了出來,他一路奔回諾特-達摩-都塞克斯隱居處,一頭撲倒在地,大哭起來。隱士問明了一切,決心到安府一趟。

即使心中已痛苦到了極點,吉朗特也沒有流淚,因為她的淚早已哭幹了。

佐奇瑞一刻也不離開大廳。過不多大會兒,他就跑到鍾前,聽聽它富有節律的嘀嗒聲。

鍾清晰地敲了10下,銀製鍾盤上出現了一行字,令斯高拉毛骨悚然——

“人和上帝是平等的。”

老人不但沒被這大逆不道的話嚇壞,反而津津有味地讀著,洋洋得意之情溢於言表。皮藤耐西奧則在他身邊不停地轉悠。

他們將在午夜簽定婚約。吉朗特好像沒有了靈魂。她看不到,也聽不到任何東西,隻有佐奇瑞在念念有詞,隻有那怪物在怪聲狂笑。

11點的鍾聲敲響了,佐奇瑞渾身發抖,原來的銀盤上又出現這樣的話:

“人必須為科學效忠,並不惜為科學拋棄父母和家人!”

“對!”他叫道,“天底下除了科學,還有什麼?”

指針像遊蛇般在鍾麵上滑動,鍾擺的擺力明顯加快了,佐奇瑞發不出聲,慢慢癱倒在地,喉嚨裏咯咯作響,胸口發悶,他艱難地吐出幾個字:

“生命……科學!”

隱士和沃伯特正好走進來看到了。

吉朗特跪在奄奄一息的父親身旁祈禱著。

突然,一個單調的、刺耳的聲音傳來,大鍾即將敲響。

佐奇瑞爬起來叫道:

“午夜到了!”

但午夜的鍾聲並沒有敲響——隱士伸手抓住了它。

佐奇瑞長聲哀嚎,絕望的聲音傳到了地獄,鍾上卻出現了又一行字。

“任何一個想與上帝平起平坐的人,都將遭到報應。”

大鍾突然雷鳴般一聲爆響,彈簧蹦出來飛出大廳,歡快地扭動著,佐奇瑞躍出去追,一邊大叫:

“靈魂——我的靈魂!”

他試圖抓住它,但它忽左忽右,怎麼也抓不著它。

最後,它被皮藤耐西奧抓在手中,他惡毒地詛咒了一句,就沒入了大地中。

佐奇瑞仰天摔倒——真死了。

沃伯特、吉朗特和斯高拉回日內瓦去了。他們需要做的,就是在這個漫長的歲月中替這被科學所遺棄又被神懲罰的靈魂贖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