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掛著一餅蜂窠似的黃心,

仿佛是朵紫的向日葵呢。

長瓣抱心,密瓣平頂的菊花;

柔豔的尖瓣鑽蕊的白菊

如同美人底拳著的手爪,

拳心裏攫著一撮兒金粟。

簷前,階下,籬畔,圃心底菊花:

靄靄的淡煙籠著的菊花,

絲絲的疏雨洗著的菊花,——

金底黃,玉底白,春釀底綠,秋山底紫,

……

剪秋蘿似的小紅菊花兒;

從鵝絨到古銅色的黃菊;

帶紫莖的微綠色的“真菊”

是些小小的玉管兒綴成的,

為的是好讓小花神兒

夜裏偷去當了笙兒吹著。

大似牡丹的菊王到底奢豪些,

他的棗紅色的瓣兒,鎧甲似的,

張張都裝上銀白的裏子了;

星星似的小菊花蕾兒

還擁著褐色的萼被睡著覺呢。

啊!自然美底總收成啊!

我們祖國之秋底傑作啊!

啊!東方底花,騷人逸士底花呀!

那東方底詩魂陶元亮

不是你的靈魂底化身罷?

那祖國底登高飲酒的重九

不又是你誕生底吉辰嗎?

你不象這裏的熱欲的薔薇,

那微賤的紫蘿蘭更比不上你。

你是有曆史,有風俗的花。

啊!四千年的華胄底名花呀!

你有高超的曆史,你有逸雅的風俗!

啊!詩人底花呀!我想起你,

我的心也開成頃刻之花,

燦爛的如同你的一樣;

我想起你同我的家鄉,

我們的莊嚴燦爛的祖國,

我的希望之花又開得同你一樣。

習習的秋風啊!吹著,吹著!

我要讚美我祖國底花!

我要讚美我如花的祖國!

請將我的字吹成一簇鮮花,

金底黃,玉底白,春釀底綠,秋山底紫,

……

然後又統統吹散,吹得落英繽紛,

彌漫了高天,鋪遍了大地!

秋風啊!習習的秋風啊!

我要讚美我祖國底花!

我要讚美我如花的祖國!

一九二二,一○。秋色

詩情也似並刀快,

剪得秋光入卷來。

——陸遊

紫得象葡萄似的澗水

翻起了一層層金色的鯉魚鱗。

幾片剪形的楓葉,

仿佛朱砂色的燕子,

顛斜地在水麵上

旋著,掠著,翻著,低昂著……

肥厚得熊掌似的

棕黃色的大橡葉,

在綠茵上狼藉著。

鬆鼠們張張慌慌地

在葉間爬出爬進,

搜獵著他們來冬底糧食。

成了年的栗葉

向西風抱怨了一夜,

終於得了自由,

紅著幹燥的臉兒,

笑嘻嘻地辭了故枝。

白鴿子,花鴿子,

紅眼的銀灰色的鴿子,

烏鴉似的黑鴿子,

背上閃著紫的綠的金光——

倦飛的眾鴿子在階下集齊了,

都將喙子插在翅膀裏,

寂靜悄靜地打盹了。

水似的空氣泛濫了宇宙;

三五個活潑潑的小孩,

(披著桔紅的黃的黑的毛絨衫)

在丁香叢裏穿著,

好象戲著浮萍的金魚兒呢。

是黃浦江上林立的帆牆?

這數不清的削瘦的白楊

隻豎在石青的天空裏發呆。

倜儻的綠楊象位豪貴的公子,

裹著件平金的繡蟒,

一隻手叉著腰身,

照著心煩的碧玉池,

玩媚著自身的模樣兒。

憑在十二曲的水晶欄上,

晨曦瞰著世界微笑了,

笑出金子來了——

黃金笑在槐樹上,

赤金笑在橡樹上,

白金笑在白鬆皮上。

哦,這些樹不是樹了!

是些絢縵的祥雲——

琥珀的雲,瑪瑙的雲,

靈風扇著,旭日射著的雲。

哦!這些樹不是樹了,

是百寶玲瓏的祥雲。

哦,這些樹不是樹了,

是紫禁城裏的宮闕——

黃的琉璃瓦,

綠的琉璃瓦;

樓上起樓,閣外架閣……

小鳥唱著銀聲的歌兒,

是殿角的風鈴底共鳴。

哦!這些樹不是樹了,

是金碧輝煌的帝京。

啊!斑斕的秋樹啊!

陵陽公樣的瑞錦,

土耳其底地氈,

Nitre Dame底薔薇窗,

Fra Ange Lico底天使畫,

都不及你這色彩鮮明哦!

啊!斑斕的秋樹啊!

我羨煞你們這浪漫的世界,

這波希米亞的生活!

我羨煞你們的色彩!

哦!我要請天孫織件錦袍,

給我穿著你的色彩!

我要從葡萄,桔子,高梁……裏

把你榨出來,喝著你的色彩!

我要借義山濟慈底詩

唱著你的色彩!

在蒲寄尼底La Boheme裏,

在七寶燒的博山爐裏,

我還要聽著你的色彩,

嗅著你的色彩!

哦!我要過這個色彩的生活,

和這斑斕的秋樹一般!秋深了

秋深了,人病了。

人敵不住秋了;

鎮日擁著件大氅,

象隻煨灶的貓,

蜷在搖椅上搖……搖……搖……

想著祖國,

想著家庭,

想著母校,

想著故人,

想著不勝想,不堪想的勝境良朝。

春底榮華逝了,

夏底榮華逝了;

秋在對麵嵌白框窗子的

金字塔似的木板房子簷下,

抱著香黃色的破頭帕,

追想春夏已逝的榮華;

想的傷心時,

颯颯地灑下幾點黃金淚。

啊!秋是追想底時期!

秋是墮淚底時期!秋 之 末 日

和西風酗了一夜的酒,

醉得顛頭跌腦,

灑了金子扯了錦繡,

還呼呼地吼個不休。

奢豪的秋,自然底浪子哦!

春夏辛苦了半年,

能有多少的積蓄,

來供你這般地揮霍呢?

如今該要破產了罷!廢園

一隻落魄的蜜蜂,

象個沿門托缽的病僧,

遊到被秋雨踢倒了的

一堆爛紙似的雞冠花上,

聞了一聞,馬上飛走了。

啊!零落底悲哀喲!

是蜂底悲哀?是花底悲哀?小溪

鉛灰色的樹影,

是一長篇惡夢,

橫壓在昏睡著的

小溪底胸膛上。

小溪掙紮著,掙紮著……

似乎毫無一點影響。稚鬆

他在夕陽底紅紗燈籠下站著,

他扭著頸子望著你,

他散開了藏著金色圓眼的,

海綠色的花翎——一層層的花翎。

他象是金穀園裏的

一隻開屏的孔雀罷?爛果

我的肉早被黑蟲子咬爛了。

我睡在冷辣的青苔上,

索性讓爛的越加爛了,

隻等爛穿了我的核甲,

爛破了我的監牢,

我的幽閉的靈魂

便穿著豆綠的背心,

笑迷迷地要跳出來了!色彩

生命是張沒價值的白紙,

自從綠給了我發展,

紅給了我情熱,

黃教我以忠義,

藍教我以高潔,

粉紅賜我以希望,

灰白贈我以悲哀;

再完成這幀彩圖,

黑還要加我以死。

從此以後,

我便溺愛於我的生命,

因為我愛他的色彩。夢者

假如那綠晶晶的鬼火

是墓中人底

夢裏進出的星光,

那我也不怕死了!幻中之邂逅

太陽落了,責任閉了眼睛,

屋裏朦朧的黑暗淒酸的寂靜,

鉤動了一種若有若無的感情,

——快樂和悲哀之間底黃昏。

仿佛一簇白雲,蒙蒙漠漠,

擁著一隻素氅朱冠的仙鶴——

在方才淌進的月光裏浸著,

那娉婷的模樣就是他麼?

我們都還沒吐出一絲兒聲響,

我剛才無心地碰著他的衣裳,

許多的秘密,便同奔川一樣,

從這摩觸中不歇地衝洄來往。

忽地裏我想要問他到底是誰,

推起頭來……月在哪裏?人在哪裏?

從此猙獰的黑暗,咆哮的靜寂,

便擾得我輾轉空床,通夜無睡。深 夜 底 淚

生波停了掀簸;

深夜啊!——

沉默的寒潭!

澈虛的古鏡!

行人啊!

回轉頭來,

照照你的顏容罷!

啊!這般憔悴……

輕柔的淚,

溫熱的淚,

洗得淨這仆仆的征塵?

無端地一滴滴流到唇邊,

想是要你嚐嚐他的滋味;

這便是生活底滋味!

枕兒啊!

緊緊地貼著!

請你也嚐嚐他的滋味。

唉!若不是你,

這腐爛的骷髏,

往那裏靠啊!

更鼓啊!

一聲聲這般急切;

便是生活底戰鼓罷?

唉!擂斷了心弦,

攪亂了生波……

戰也是死,

逃也是死,

降了我不甘心。

生活啊!

你可有個究竟?

啊!宇宙底生命之酒,

都將酌進上帝底金樽。

不幸的浮漚!

怎地偏酌漏了你呢?詩債

小小的輕圓的詩句,

是些當一的製錢——

在情人底國中

貿易死亡底通寶。

愛啊!慷慨的債主啊!

不等我償清詩債

就這麼匆忙地去了,

怎樣也挽留不住。

但是字串還沒毀喲!

這永欠的本錢,

仍然在我賬本上,

息上添息地繁衍。

若有一天你又回來,

愛啊!要做shylock嗎?

就把我心上的肉,

和心一起割給你罷!十一年一月二日作

哎呀!自然底太失管教的驕子!

你那內蘊的靈火!不是地獄底毒火,

如今已經燒得太狂了,

隻怕有一天要爆裂了你的軀殼。

你那被愛蜜餞了的肥心,人們講,

本是為滋養些嬉笑的花兒的,

如今卻長滿了愁苦底荊棘——

他的根已將你的心越捆越緊,越纏越密。

上帝啊!這到底是什麼用意?

唉!你(隻有你)真正了解生活底秘密,

你真是生活底唯一的知己,

但生活對你偏是那樣地凶殘:

你看!又是一個新年——好可怕的新年!——

張著牙戟齒鋸的大嘴招呼你上前;

你退既不能,進又白白地往死嘴裏鑽!

高步遠眺的命運

從時間底沒究竟的大道上踱過;

我們無足輕重的蟻子

糊裏糊塗地忙來忙去,不知為什麼,

忽地裏就斷送在他的腳跟底……

但是,那也對啊!……死!你要來就快來,

快來斷送了這無邊的痛苦!

哈哈!死,你的殘忍,乃在我要你時,你不來,

如同生,我不要他時,他偏存在!死

啊!我的靈魂底靈魂!

我的生命底生命,

我一生底失敗,一生底虧欠,

如今要都在你身上補足追償,

但是我有什麼

可以求於你的呢?

讓我淹死在你眼睛底汪波裏!

讓我燒死在你心房底熔爐裏!

讓我醉死在你音樂底瓊醪裏!

讓我悶死在你呼吸底馥鬱裏!

不然,就讓你的尊嚴羞死我!

讓你的酷冷凍死我!

讓你那無情的牙齒咬死我!

讓那寡恩的毒劍螫死我!

你若賞給我快樂,

我就快樂死了;

你若賜給我痛苦,

我也痛苦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