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六章 生日快樂(1 / 3)

三月轉身跑開,終於碰到一個清潔工人,問到了回去的路。回到仿古酒肆時,樂天和褚穎川已經回到座位,和衛燎若無其事地說笑。穿著黑色唐裝的服務生正給各人倒上新酒,這回又是另一種名目,酒杯底事先放好一片翠綠的葉子,熱酒如泉淌下時,仿佛蓮葉遇到秋盡,枯萎地翻卷起來。

三月不能喝,隻是拿在手裏捂著冰冷的手。

褚穎川拉著華舒歡的手,對衛燎說:“下個禮拜一起去打高爾夫吧?”

不想衛燎說:“下個禮拜我們有些事,恐怕不行。”

酒滲出的熱氣順著杯壁逐漸透到手指,溫暖的有些雨季陽光的感覺,三月倦怠起來,懶洋洋地帶著些許驚奇地看向衛燎,她並不記得下個禮拜有什麼安排。

衛燎察覺她疲倦,推拒了晚上的消遣。樂天喝多了,所以褚潁川開車,倒是華舒歡要回酒店換衣服,搭了另一輛車先走。

傍晚時的車流總是最密集,車開幾步就要停下,走走停停的像是樂天拿起手機,猶豫地想打,但又一直按不下撥出鍵的神色。褚穎川笑了笑,問:“這是想要打給誰?”

樂天沉默很長時間,久到褚潁川以為他不會說時,才低聲開口:“我給蘇西打……”

這實在是出乎褚潁川意料之外,但再大的驚異也不過維持片刻,他便說:“不過是個女人,早你跟衛燎說一聲不就得了。”

樂天轉過頭看向窗外,已經恢複嬉笑的神色,說:“那你為什麼不說?”

這回,褚潁川真倒是愣住,半晌無法開口。

車外,林立高樓的間隙裏可以看見日低垂西山,閃爍著粉紅的光芒,在樂天的笑上投下淡淡的陰影,“因為真的喜歡,不是嗎?”

褚潁川不禁想起三月在花壇前,被綠陰染上,他口中“想一槍斃了這個他媽的什麼都有,卻抱怨自己痛苦的王八蛋”的表情。

但真的是,“想一槍斃了這個他媽的什麼都有,卻抱怨自己痛苦的王八蛋”的表情嗎?

回到家裏,衛燎接了一個電話,便抱歉地對三月說:“是周周,喝多了正在鬧事。”

電視裏正放著胖胖肥肥的嬰兒節目,三月看得津津有味,就揮揮手不甚在意地說:“快去快回,不準過夜。”

可等衛燎走後,節目就變成奇怪的測試,母親親吻擁抱嬰兒時嬰兒快樂大笑,母親不理嬰兒,他起先哭鬧,伸出雙手去祈求,在還是得不到回應後,沉默,但臉上沒有笑容,那樣的沉默冰冷幾乎難以置信是出現在嬰兒的臉上,直到母親重新抱起他。三月想,真殘忍。

被拋棄的痛苦,無關孩子周圍的物質環境,即便有金山銀山環繞在孩子的周圍,被拋棄就是被拋棄。人們喜歡去比較,誰比較慘,誰比較痛,誰比較可憐。但其實,痛苦就是痛苦,無從比較。

關掉電視,三月起身去淋浴。完畢後,站在鏡子前。浴室裏的燈是小燈泡環繞簇擁而成,仿佛鑲嵌的細碎珍珠,幽幽的光芒。

三月忍不住眯起雙眼。

《花幟》裏的杜晚晴不敢直視自己,因為覺得汙穢。而她……鏡子裏,女人時值二十七歲,烏黑的發鬆鬆散散地披在身後,不論是容貌、體態,都應是正如絢麗盛開的鮮花一樣。

可是,她用一種奇特的眼神凝視著自己。那麼熟悉的表情,名字叫做痛苦。

一周後,衛燎確確實實給了三月一個驚喜,他把過八十一歲大壽的外婆接來,連帶著許多親戚,包括三月的母親。

賀壽地點是沿著草木蔥鬱的彎彎曲曲的濱海路往上地段的別墅,並且沒有宴請其他人,隻是和三月的家裏人吃上一頓飯而已。

歐式風格的庭院,站在朝南的陽台上,正麵可以遙望大海。三月拿出望遠鏡給外婆,讓她在二樓觀賞濱海裏遊泳的景象,而衛燎若有若無避開三月母親的借故親熱。

母親臉色漸漸不大好看,其實她的臉色一直不大好看,早些年還白皙紅潤的麵色,現在倒像是快要燃盡的白蠟,焦黃枯膩。外婆的氣色倒是很好,坐在沙發上,拉著三月,一麵聽三月的表嫂,她的孫媳婦聊重孫子的趣事。

沙發上原本整齊的抱枕,已經淩亂,母親抱著靠枕躺在另一側,別墅開著空調,十分涼爽,茶幾上擺著小小的碟子,磨得細膩的紫砂,裝著剝好的瓜子瓤,這是外婆自小最喜歡的零食。

表嫂說男孩子到了七八歲,真是煩死人,臉上卻是截然不同的表情。

三月有些恍惚,小孩子真是幸福。

母親此時起身轉了轉,突然就倒在了沙發後麵極為狹窄的空隙裏。表嫂嚇了一大跳,掃了一眼三月,抓著沙發靠背驚叫:“姑姑你幹什麼?”

她躺在空隙裏,閉著眼不看任何人,語氣頗為自得意滿地說:“太熱了,這裏涼快,你們別管我。”

表嫂的臉上立時出現了一種奇妙的神情,低聲溫和說:“姑姑,快吃飯了,你快起來吧。”

母親仍舊躺著,用快樂聲音開口:“真的挺涼快的。”

屋裏早就肅靜無聲,三月卻聽到尖銳的吱吱聲,仿佛是吉他的弦緊到盡頭,還要緊,直剜進心裏,顧不得別人的眼光,低聲說:“娘,你起來。”

近年來裝修風格已經力求簡練,這棟別墅更是如此,牆壁連油漆都沒有,隻是一層的白,母親一動不動,執著地蜷縮著肩躺在沙發與牆的縫隙裏,那白粘在她的黑色衣服上,梅菜幹一樣灰灰點點襯著枯黃的臉,仿佛躺在棺材裏,死一樣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