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序 1985年的莫言(1 / 2)

早在1985年,莫言在與徐懷中的對話中,談到《透明的紅蘿卜》的創作時說:“我這篇小說,反映的是文化大革命期間的一段農村生活。剛開始我並沒有想到寫這段生活。我想文化大革命期間的農村是那樣黑暗,要是正麵去描繪這些東西,難度是很大的。但是我的人物和故事又隻有放在文化大革命這個特定時期才合適。怎麼辦呢?我隻好在寫的時候,有意識地淡化政治背景,模糊地處理一些曆史的東西,讓人知道那個年代就夠了。”那時的莫言剛剛出道不久,他已經能夠對現實與曆史,持一種超然的態度,並從形而下的生活現場中,看到了形而上的東西,把殘酷灰暗的事象,升華到一種“透明”的境界。

對於莫言的創作而言,這種對物事的警覺和目光,成為了莫言小說創作的一種潛在自覺。此後的所有作品,幾乎都循著這樣的寫作精神,越發成為他看取題材與素材的心得之物。在現實主義依然堅實,統治著絕大多數作家的創作理想,並且堅定地作為主流的文學方向的1985年,文學的多元化萌芽及現代主義思潮,還處於質疑與搖擺之中,且更多地發生於文學批評圈子,並未在作家圈子裏形成風氣。可以說,莫言的創作實踐,是最早自覺地進入現代主義視野的少數作家之一。而這種現代的文學精神,在莫言的小說創作中,被不斷的增殖,終於形成了莫言創作的基本風格和風致。所以,他能夠從文化大革命的血跡斑斑之中,看到高密東北鄉的歌哭,而不是聽到歌哭。他感覺到現實的異質性,在現實的土壤中,被無限度地伸張著,以至於即便是他從紅高粱地裏嗅到了血腥,那血腥會瞬間被他的目光所捕捉,隨即幻化為一種紅色,紅色的汁液,紅色的氣體,在天空中飛翔。色彩於莫言來說,是一種可以傾聽的東西。

文化大革命的曆史現實,不再僅僅是簡單的階級鬥爭模式,不再是極端的意義極端的感覺,卻明明漂浮著一種膠合著古老與現代文明的東西,那東西是有著種種顏色和氣味的。你很難說出個究竟來,但是,它卻存在於複雜詭秘的人心中。比如說殺人,比如說剝皮,比如說酷刑,你可以斷定這一切都是醜惡的,但是,若果賦予它特定的含義,賦予它特定的前提與環境……在莫言這裏,一切都有了更多的答案,一切也都有了更為複雜和詭異的解釋,他的所有感官都被調動起來,同時以不同的方式,交叉或互置地,共同表達著若幹維度中的物事。通感使這個世界的秩序與排列,包括時間與空間的程序,都發生了奇異的滑動和漂移。

一時間極靜了的黃麻地裏掠過一陣小風,風吹動了部分麻葉,麻稈兒全沒動。又有幾個葉片落下來,黑孩聽到了它們振動空氣的聲音。他很驚異很新鮮地看到一根紫紅色頭巾輕飄飄地落到黃麻稈上,麻稈上的刺兒掛住了圍巾,像挑著一麵沉默的旗幟,那件紅格兒上衣也落到地上。成片的黃麻像浪潮一樣對著他湧過來。他慢慢地站起來,背過身,一直向前走,一種異樣的感覺猛烈衝擊著他。

這是一個靈魂出竅的黑孩,他已經完全被天地間的風聲和一切動與靜的和諧所淹沒,被它的氣息熏染並同時地“透明”了。他和這個世界融為一體,時間靜止,空間已和他一起消融在時間裏。他不再是那個在苦楚與艱難的勞作中遊走著的黑孩了,他的肉身在莫言的感覺裏被消逝得無影無蹤,而又成為一種精神形態漂流在空氣裏。怎樣詮釋?怎樣理解?有著足夠大的餘地。這就是文化大革命中,一個鄉村孩子的心靈世界,他迷失在空間中,卻又沉澱在時間裏。正如小說開頭的話:“秋天的一個早晨,潮氣很重,雜草上瓦片上都凝結著一層透明的露水。”泛年代泛時間性的描寫,而這個描寫裏卻分明有一種暗喻,一種寫實的暗喻,暗喻複活了時間同時使空間明亮明晰起來。在這個時空裏,依然是一種感覺。

在黑孩的感覺裏,這個世界的異變或異形,是隨著他的遭遇,也即皮肉所受的煎熬與痛苦一起存在著的。

鋼花碰到黑孩微微凸起的肚皮,軟綿綿地彈回去,在空中畫出一個個漂亮的半圓弧,墜落下去,鋼花與黑孩肚皮相撞以及反彈後在空中飛行時,空氣摩擦發熱發聲。

打得最精彩的時候,是黑孩最麻木的時候(他連眼睛都閉上了,呼吸和風箱同步),也是老鐵匠最悲哀的時候,仿佛小鐵匠不是打鋼鑽而是打他的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