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序 1985年的莫言(2 / 2)

在同一視界裏,正在打鐵的小鐵匠和黑孩,卻恍若存在於兩個截然相對的世界裏,小鐵匠的一切所為,對於黑孩而言幾乎都是不存在的,他置若罔聞地活在自己的視界和世界裏。他的所見所聞,和他所處的世界沒有關係。

夜已經很深了,黑孩溫柔地拉著風箱,風箱吹出的風猶如嬰孩的鼾聲。河上傳來的水聲越加明亮起來,似乎它既有形狀又有顏色,不但可聞,而且可見。河灘上影影綽綽,如有小獸在追逐,尖銳的趾爪踩在細沙上,聲音細微如同毳毛纖毫畢現,有一根根又細又長的銀絲兒,刺透河的明亮音樂穿過來。閘北邊的黃麻地裏,“潑剌剌”一聲響,麻稈兒碰撞著,搖晃著,好久才平靜……

水聲是明亮的,這聲音既有形狀又有顏色,可聞可見,毳毛可以刺破河的明亮音樂,這是一種怎樣的描寫?作家的筆觸裏,有著一種照亮無形世界的燈火,那是一種在黑暗中的摸索,用全部感官而不僅僅是眼睛去發現的東西。你看不見它亦找不到它,但你卻能夠聽得見它,它在空氣中漂移,在聆聽的世界裏,包裹著你的神經,它把一種跡近天堂之美的聲音,注入你荒涼的耳鼓,在你荒涼的心田裏,一點點地注入,浸潤著枯幹的靈魂。

於是,橋洞裏便有了那淒婉哀怨的旋律,像秋雨般抽打著另一個人的心。

戀著你的刀馬嫻熟,通曉詩書,少年英武,跟著你闖蕩江湖,風餐露宿。受盡了世上千般苦——

老頭子把脊梁靠在閘板上,從板縫裏吹進來的黃麻地裏的風掠過他的頭頂,他頭頂上幾根花白的毛發隨著爐裏跳動不止的煤火輕輕顫動。他的臉無限感慨,腮上很細的兩根咬肌像兩條蚯蚓一樣蠕動著,雙眼恰似兩粒燃燒的炭火。

……你全不念三載共枕,如雲如雨,一片恩情,當作糞土。奴為你夏夜打扇,冬夜暖足,懷中的香瓜,腹中的火爐……你駿馬高官,良田萬畝,丟棄奴家招贅相府,我我我我是苦命的奴呀……

她仿佛從那兒發現了自己像歌聲一樣的未來……

這裏,由靈魂感知旋律,由歌詞看到未來的慘象與苦狀。莫言用聲音表達了人內心的荒涼和世道的荒蕪。他這方麵的出色描寫,全憑他對看不見的、無形的東西的感知與悟覺。人物形象及性格,就在這無形的音響與旋律中悄然而至,不期而至。

關於文化大革命的曆史真相,我們知道得太少,但對文化大革命的模糊的背景,我們卻看得很清楚,對之的極端結論也無人不知。文學對之的描狀與深刻的臨摹,也遠未抵達。而1985年的人們,對文化大革命是餘溫未了,心有餘悸的。它依然活在昨天的夜裏、夜裏的夢中。莫言自然並不例外。傷痕文學也依然有著廣泛的讀者。但是,莫言卻已經擺脫了作為夢魘的文化大革命的表麵陰影,他已然意識到即使在文化大革命的黑暗中,依然有著亮光、溫暖和被稱為歡樂的東西,生活中也還是有理想的,隻不過這些歡樂和理想,都被當時的政治背景染上奇特的色彩。“我覺得應該把這些色彩表達出來,把那段生活寫得帶點神秘色彩、虛幻色彩,稍微有點感傷氣息也就夠了。”這是莫言在1985年的話。

用不著我們再去深入詮釋這段話,對於文學和作家而言,時代生活和社會苦難不僅止於是一種經驗,它還應該成為一種想象的精神資源,成為一種反思人類文明進程的思想發見。逼真地記錄著苦難同時把苦難絕對化,把黑暗表麵化,把鬱結淺表化,這些都不是文學的本意與命題。文學是人類的牧師,作家成為了牧師的代言人,它撫慰亡靈同時拯救生者。他在已死和方生之中,搭起了一座精神的橋梁,普度眾生,包括罪人和匪類。它在“因士比裏純”也即靈感中,複活並再生了天使與魔鬼。莫言很早就悟到了這一點。在1985年他的小說裏,在《透明的紅蘿卜》裏,他的所有人物:小鐵匠、小石匠、老鐵匠、黑孩和菊子,無一不是被他從經驗裏複活且再生同時透明過的。

這也許多少能夠回答本書的問題:為什麼是莫言·諾貝爾。

2012年11月9日晚廣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