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搞的是絕對的高爾基和魯迅式的嚴肅文學,嚴格恪守著“革命現實主義和革命浪漫主義相結合”的不二法門,從不敢越雷池半步,為了取悅讀者而犧牲原則的事咱寧死不幹。
作者借李一鬥對文學,酒的諸多褻瀆式的語言,以近乎狂歡的語調衝擊美醜善惡。
《透明的紅蘿卜》中劉副主任的那段訓話:
為了農業學大寨,水利是農業的命脈,八字憲法水是一法,沒有水的農業就像沒有娘的孩子,有了娘,這個娘也沒有奶子,有了奶子,這個奶子也是個瞎奶子,沒有奶水,孩子活不了,活了也像那個瘦猴。
這種粗鄙化的語言使莊嚴肅穆的政治頃刻瓦解。
再如《生死疲勞》第十七章藍解放向大頭兒描述集市上陳縣長遭批鬥的場景:
(紅衛兵們)都是一隻手把著車廂的邊緣,一隻手攥著《毛主席語錄》。他們的臉通紅,也許是凍的,也許是被革命的激情所燃燒。……大喇叭發出震天動地的聲響,使一個年輕的農婦受驚流產,使一頭豬受驚頭撞土牆而昏厥,還使許多狗狂吠不止,累啞了喉嚨。先是放《東方紅》,然後停止。
“文革”中嚴肅的批鬥會在作家筆下成了混亂的展覽場,與曆史的宏大敘事形成鮮明對比,紅色革命被莫言用誇張的調侃筆調書寫,形成戲謔反諷效果。
《三十年前的一次長跑比賽》更是將嚴肅的政治權利話語戲謔成一場鬧劇。“與那些省裏來的右派相比,朱總人老師可以算是土生土長的右派了。當時學校要找一個右派,怎麼也找不到,上級派來一個反右大王,讓大夥兒齊步走,先出右腳的就是右派,朱總人先出了右腳,就這麼成了右派了。”文中對“右派”的劃分和政治話語中的“右派”概念顯然不同。在莫言的筆下“牛不吃草可以找右派;雞不下蛋可以找右派;女人不生孩子也可以找右派”。這就諷刺性地解構了政治話語下的“右派”。
戲擬原是一種詩文體裁,它用戲謔的態度模仿嚴肅作品,通過變形或改變作品原有的意義,使之成為笑柄。戲擬旨在通過貌合神離顛覆、解構母本的模式與規範,進而消解它所代表的思維方式和思想意誌。一般來說,戲擬主要表現在題材方麵。
莫言的《紅高粱家族》則是對革命時期英雄作品的戲謔。六十年代,文學作品所塑造的英雄形象都是為黨和國家獻身的高大全人民英雄形象。而莫言的《紅高粱》則塑造了一個具有土匪和抗日英雄雙重身份的餘占熬形象。“我爺爺”餘占鼇十六歲就殺死了與母親通奸的和尚逃出來做了轎夫,之後又認識了“我奶奶”,殺死單家父子之後,“我爺爺”就和“我奶奶”一起生活在單家宅子裏,並經營著他們的高粱生意。而當日本入侵時,“我爺爺”已經不是當年那個殺人無數、奪人妻子的土匪頭子,他組織鄉親們抗擊日本人的侵略,並當上了司令,此時“我爺爺”表現出了強烈的正義感和責任感。小說中餘占鼇的雙重身份看似矛盾卻在“我爺爺”身上得到很好的體現,這就諷刺戲謔了傳統小說中非好即壞的正反兩麵人物形象,消解了紅色經典題材中的英雄形象。
莫言的另一部長篇巨著《豐乳肥臀》則是對史詩題材書寫的戲擬。有學者認為《豐乳肥臀》是一部史詩。小說圍繞兩個家族五代數十口人的生活展現中國百年來所有重要曆史階段,如八國聯軍侵華、第二次世界大戰、抗日戰爭、解放戰爭、土地改革、“三反”“五反”運動、三年自然災害時期、“文革”、改革開放等等。小說包攬的曆史進程龐大完整,具備史詩規模。但隻要細細閱讀,就會發現《豐乳肥臀》與《創業史》、《白鹿原》、《紅旗譜》等史詩類作品明顯不同。傳統史詩作品講述的都是宏大敘事,所有的人物都以階級歸類,善惡分明,作品所崇揚的都是馬克思主義社會發展理論。而《豐乳肥臀》無論從哪個角度去看,它都有強烈的顛覆史詩的味道。
首先就書名“豐乳肥臀”來說。許多所謂的正人君子一聽到這個書名就聯想到作者那充滿獸性的欲望和低級的色情描寫,滿腦子都是一些低劣的思想。這種道德觀念表現為對一切有關性的東西避而不談,大加貶斥。而這種道德觀念也一直占據著主流中心地位。莫言正是用“豐乳肥臀”這個書名向傳統的道德觀念發起挑戰,對壓迫性道德觀提出質疑,從而戲謔了傳統道德範式的虛偽。
其次是情節設置。《豐乳肥臀》中的曆史都是一些零散狀態的社會背景,曆史真實被混淆一團,讀者很難理清其中的邏輯。文中人物性格行為怪異荒誕不經。譬如上官呂氏本來是上官家權力的象征,卻反在強力的作用下跌到連狗都不如的地位,最後慘死在當初被其統治過的上官魯氏手上;日本鬼子進村本來是想殺人放火,卻在進了上官家後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救了上官魯氏;黑驢鳥槍隊隊長沙月亮是以一個抗日英雄出場的,卻以一個日本走狗的漢奸形象下場,此外文中還有一些戀乳癖、性變態、批鬥妓女、羊兔交配等情節的描述,這些和傳統史詩中的情節安排迥然不同。小說中描述的曆史也並非像我們教科書上學到的曆史,按照螺旋式上升的模式前進,而是一片混亂狀態,因此筆者認為小說《豐乳肥臀》雖有史詩般的容量,卻是對史詩的戲擬,戲擬的背後卻是作家對一個世紀的社會生活以及人們遭受苦難的揭示和戲謔。
視點反諷即通過異常敘述者的獨特視角進行敘述,與人們所熟悉的慣常視角形成鮮明對比,產生反諷意義。莫言的小說中常常采用兒童視角,或是一些即使生理成熟但智力仍停留在孩童時期的所謂弱智的眼光去觀察世界。這群人的眼光是和常人不同的,他們不遵循既定法規,而是憑借自己的直覺、感覺和豐富的想象,洞悉生活的原生態,兒童感知的荒誕、有趣與現實的黑暗、虛偽形成反諷性關照。
《透明的紅蘿卜》中的黑孩,自始至終都沒有說過話,他隻是以他超常的感覺、心理和行動來表達對他所生活的世界、周圍人群的看法。譬如文中黑孩麵對劉副主任的訓話:
劉副主任的話,黑孩一句也沒聽到。他的兩根胳膊拐在石欄杆上,雙手夾住羊角錘。他聽到黃麻地裏響著鳥叫般的音樂盒音樂般的秋蟲鳴唱。逃逸的霧氣碰撞著黃麻葉子和深紅或是淡綠的莖稈,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響。
這些都是黑孩感覺中的世界,他對外在世界的淡漠使他獨立於人群之外,而豐富的內在世界卻讓他能在人群之外探視人的內心。他所幻想的世界正如他幻想中的紅蘿卜一樣,“金色的,透明”、“晶瑩剔透”,是一個純淨、美好的夢幻世界,他諷刺了外部世界的肮髒、醜陋和殘暴。
小說《野騾子》則以兒童羅小通為敘事視點。羅小通對這個促使“我”的父親拋妻棄子的女人野騾子沒有任何不滿情緒,反而對“野騾子大姑”很親密。但這種親密隻是建立在一個孩子對肉的向往之上,因為“野騾子大姑”的鍋裏總是煮著肉,並且樂意給我吃。“我”對被拋棄的母親卻沒有任何同情之心,並且對好強、勤儉持家、吝嗇而使“我”常年沒有肉吃的母親十分厭惡。作家通過一個兒童對紛繁複雜的世界並無深刻認知的情況下所作出的荒誕事情,構成了對現實社會的反諷。文中“我”母親的生活觀念和父親灑脫不羈的人生觀並沒有對錯之分,兩種生活方式和價值觀都有合情合理之處,作家將兩個生活觀念截然不同的但卻都沒有對錯之分的人結合,充分顯示了生活本色的悖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