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莫言:他戲謔反諷了沉重的現實(1 / 3)

反諷是小說中經常為作家所運用的藝術表現手法。它旨在通過小說文本外在形式或內容的衝突,彰顯社會、曆史、人生的荒謬與矛盾。而當代小說最典型的一種敘述反諷方式就是戲謔反諷。戲謔反諷,即戲擬或滑稽模仿,通過戲擬文本與母本間表層語碼的相似及深層語碼的忤逆製造反諷意義。作家通過戲謔反諷的手法,對傳統敘述模式進行顛覆和消解,形成文體內容與形式之間的對峙與錯位,使小說文本呈現出一種含蓄的張力,極大豐富了作品的意義空間,使作品具有豐富的審美意蘊。莫言小說以其在語言表達、情節安排、形象塑造、情感態度等方麵展現出的悖論與矛盾而具有反諷戲謔效果,從而解構了沉重的現實。

言語反諷即作者在遣詞造句時刻意無視既定語法規範或有意扭曲語體、語義、情感色彩等方麵的通用規則,以期產生強烈的反諷效果。“在反諷式語言中,讚美背後隱藏了譏諷,頌揚應當解讀為挖苦,佩服或者恭維的言辭表示了莫大的輕蔑”。莫言小說中的語言反諷主要表現為文本的現實語言和作者真實意圖不一致甚至背離,作家通過這種悖論或矛盾造成語言的陌生化,從而召喚讀者體悟作品的內涵。

作家常把一些真假美醜崇高庸俗的事物並置,從而達到反諷效果。莫言在《紅高粱》中是這樣描述他的高密東北鄉的:

我曾對高密東北鄉極端熱愛,曾經對高密東北鄉極端仇恨,長大後努力學習馬克思主義,我終於悟到:高密東北鄉無疑是地球上最美麗最醜陋、最超脫最世俗、最聖潔最齷齪、最英雄好漢最王八蛋、最能喝酒最能愛的地方。

在此作家顛覆了傳統的語法規則和審美原則,將自身對故鄉悲喜愛憎的複雜感情表達得淋漓盡致。

同樣在《紅蝗》的結尾寫到女戲劇家的誓詞:

在奔跑的過程中,我突然想起了一位頭發烏黑的女戲劇家的莊嚴誓詞:總有一天,我要編導一部真正的戲劇,在這部劇裏,夢幻與現實、科學與童話、上帝與魔鬼、愛情與賣淫、高貴與卑賤、美女與大便、過去與現在、金獎牌與避孕套……互相摻和、緊密團結、環環相連,構成一個完整的世界。

莫言將這些不同語體色彩的詞語強硬地組合在一起,衝破了傳統規範,給讀者帶來強烈的心靈衝擊,讀者隻要仔細品味就會領悟到另一種審美價值。再如文中大段對屎的描述:

五十年前,高密東北鄉人的食物比現在更加粗糙,大便成形,網絡豐富,恰如成熟絲瓜的內瓤。那畢竟是一個令人向往和留戀的時代,麥壟間隨時可見的大便如同一串串貼著商標的香蕉。

大便在作家的筆下猶如香蕉一樣甜美。同樣如四老爺拉屎的描寫:

四老爺蹲在春天的麥田裏拉屎僅僅好像是拉屎,其實並不是拉屎了,他拉出的是一些高尚的思想。混元真氣在四老爺體內循環貫通,四老爺雙目迷茫,見物而不見物,他拋棄了一切物的形體,看到一種淤泥般的、暗紅色的精神在天地間融會貫通著。

在這裏,作家將最低俗的“屎”和最高端的“精神”類比,使精神成了“暗紅色”的、充斥於天地間的物質,從而形成了對傳統審美的顛覆。

此外作家常常以一本正經的敘事態度講述荒唐的故事,或以調侃和故作輕鬆的口吻講述感傷或沉痛的故事,來批判現實,形成強烈的反諷效果。《酒國》中李一鬥是這樣誇大尿的作用:

童子尿是地球上最神聖最神秘的液體,裏邊含著多少寶貝元素鬼都搞不清楚。日本國許多政要名流為了身體健康精神愉快每天早晨都要喝一杯尿。我們酒國市委蔣書記用童子便熬蓮子粥吃,治愈了多年的失眠症。尿神著哩,尿是世界上最美好的液體,更是最深奧的哲學。老師,我們不去理睬那些糊塗蟲,人民委員斯大林同誌說:“我們不理睬他們!”他們隻配灌馬尿。

在此,作家在文本中所呈現的合理性事物在生活的邏輯麵前呈現出了一種非正常狀態,諷刺了當代人變態的食欲。

再如《豐乳肥臀》中,上官家族人麵對日本即將侵略的事實的描述:

“跑,跑到哪裏去?!”上官呂氏不滿地說,“福生堂家當然要跑,我們跑什麼?上官家打鐵種地為生,一不欠皇糧,二不欠國稅,誰當官,咱都為民。日本人不也是人嗎?日本人占了東北鄉,還不是要依靠咱老百姓給他們種地交租子?他爹,你是一家之主,我說得對不對?”

作者通過上官呂氏貌似嚴謹輕鬆的口吻表達了國民麵對外族入侵時的心理,諷刺了國民性的愚昧與麻木。

《紅蝗》中那對生蹼的青年男女的近親通奸,被家族活活燒死的情景在莫言的筆下也是那樣的唯美:

當時年僅八歲的四老爺清楚地看到赤身裸體的A和B在月光下火光上顫抖。他們是從火把點燃祭壇的那個瞬間開始顫抖的,月光和火光把他們的身體輝映成不同的顏色,那塗滿身體的暗紅色的牛油在月光下發著銀色的冰冷的光澤,在火光上跳動著金色的灼熱的光澤。

他們修長美麗的肉體金光閃閃,激動著每一個人的心。在短暫的一瞬間,這對戀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後四臂交叉,猛然撲到一起。在熊熊的火光中,他們翻滾著,扭動著,帶蹼的手腳你撫摸我,我撫摸你,你咬我一口,我咬你一口,他們在咬與吻的間隙裏,嘴裏發出青蛙求偶的歡叫聲……

A和B消失在那一堆暗紅色的灰燼裏。秋風掠過,那灰燼就稍微地鮮紅一下,撲鼻的香氣團團簇簇地聳立在深秋寂寥空曠的田野上。

在這段描寫中,看不出作家對自己的祖先帶著崇拜還是褻瀆的態度。莫言以冷靜的筆調表達了現實生活的殘酷。

《複仇記》中的孿生兄弟大毛和二毛,他們的仇人老阮殘害了自己的父母。他們是最有資格充當審判者的。他們在為父母報仇的時候,仇人老阮的表現令人驚訝。

“別愣著啦,誰先砍?”老阮催促著。

兄弟倆你催我,我催你,都不願動手。

“笨蛋!老子下得虎狼種,做出了兩塊窩囊肺!”老阮罵著孿生兄弟,探身抄過斧子,把褲子挽到大腿根,正要自己動手,忽然又說:“你們到陽台上去拿過筆和尺子來。”

孿生兄弟乖乖聽令。

(老阮於是用尺量好了尺寸,把自己的腿整齊的砍下)

“把你們要的腿拿走!”老阮叫。他們撒丫子跑了。

仇人老阮在作家的筆下,不僅是敵人,更有父親的權威,形象異常的高大,氣質豪爽,顛覆了傳統價值觀,具有反諷效果。

莫言小說中的言語反諷還表現在特定場合下某些語境的誤置。在嬉笑玩鬧的場合運用正式莊嚴的詞語,尤其是故意將一些政治術語、偉人語錄、“文革”語言等用在世俗的生活語境中,造成語言快感的同時,消解一切主流價值,顛覆傳統觀念。《酒國》中李一鬥的來信將政治術語、領袖語錄隨意嫁接,連珠帶炮般的反諷語言給讀者帶來了酣暢淋漓的閱讀快感。

我立誌要像當年的魯迅一樣棄醫從文,用文學來改造社會,愚公移山,改造中國的國民性。為了這崇高的目標,我不惜拋頭顱灑熱血。

從今後,老師您大膽向前走,酒瓶不離口,鋼筆不離手,寫出的文章九千九百九十九!讓那群蠢東西們向隅而泣去吧,人民大眾開心之日,就是階級敵人難受之時,勝利必定是屬於我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