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就被教導怎樣地笑,這種教導已經深入骨髓,所以再怎麼想哭依然得笑……極小的時候就開始訓練,記得那時是把老師請到家裏來,巨大的水銀鏡子,屋內的光線很暗,映在其中的影像便也是沉沉的。頭頂著裝滿水的瓷瓶,保持優雅的姿勢,保持著燦爛如花的笑容,走著,不停地走著……常常是腿腳都已然不靈便,衣服被汗打得黏黏的燥熱得難受,即使每一步都邁得艱難無比,卻還是得認真地走著,因為隻要有一個恍惚,花瓶便會落在地上,摔個粉碎,總是喜歡係著包頭的老師,手裏長長的戒尺就毫不留情地落下,打在身上針刺般的痛,最後卻慢慢地變得麻麻的,失去了感覺。
“真是不巧。”軒轅司九薄薄的唇向上挑起,手卻更加地施力,即使刻意隱藏起那股壓迫感,煞氣還是隱隱浮上了眼梢。
顧安安沒有辦法推拒,隻看著他。
他們離得那般的近,近到軒轅司九看得清楚,綴在她唇角上近乎夢幻的美麗笑意,而她的鬢角卻是一滴滴留下的汗……
軒轅司九聞到股淡淡的香氣,隱約的冷香,是從她的呼吸間流瀉出來的。清清的,冷冷的,仿佛具有蠱惑人心的魔力一般,輕輕挑弄著隱藏身體深處的絲弦。
“不過我認為,即使推了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對嗎?”說著拉過安安的指,酒杯就著唇一飲而下,軒轅司九輕輕地笑,帶著淡色的陽光的影子,近乎鬼魅。
安安的眼眸驚訝地大睜,有些不知所措地望著他。軒轅司九好玩地看著她小心翼翼維持的笑顏,但眼中戒備畏懼的神色已是顯露非常。
然後安安冷漠地垂著眼簾,目光落在了手裏的酒杯上。陽光下,白釉的杯身發出色澤柔和的光暈,那透明液體在杯底不住蕩漾,看來起伏不定。
“九少這麼抓著我,叫我可怎麼喝?”
軒轅司九仔細地看著安安,仿佛想從其上找出什麼。然後他冰涼的指尖開始緩緩移動,從手腕開始,沿著指骨慢慢而下,潤突的腕骨,修長的手指,似乎是感覺不出惡意的單純嬉耍,異常地溫柔。但那觸感寒透肌膚仿佛蛇般的,讓安安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終於他放開了她,安安連忙後退一步,拉開了兩人的距離。緩緩地飲盡杯中的酒,卻止不住小腿的顫抖。
安安一言不發,室內越發鴉雀無聲,靜到連角落處暖爐的燃燒聲都清晰可聞。
室外的風,似無止歇地,那不停撩動的卷簾,一闔一開,瞬間的空隙裏,可以窺見那庭園裏四散的飛雪。
軒轅司九依舊是站在安安的身前,看著她,手裏搖著的酒杯,若無其事地道:“怎麼不說話,還是你喜歡靜,這裏是不是太吵了?我在東麵有座宅子,梅花開得也是正好,也很幽靜,不知三小姐肯不肯賞光。”
說著,軒轅司九重新迫近了安安,淡淡的冰冷的氣息一下子壓迫著她。安安隻覺得他們離得那樣的近,她和他的呼吸似乎已經攪到了一處,軒轅司九的目光沾染到了她的臉上、發際、衣間,像針一樣。
安安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終是退無可退,身體靠在牆上,背後有黏黏稠稠的汗抵在沒有溫度的牆壁,那樣細膩的涼、像絲一樣輕微地透過背、透過血、透過肉,傳進來體內。
安安急促地呼吸著,抬頭剛想說些什麼,卻看見軒轅司九輕輕斂動的眸底,一抹淡淡的笑意正擴散著。
即使久經風塵,但一抹羞澀的紅暈還是忍不住浮上了臉頰,連耳根子都忍不住發熱起來。
軒轅司九望著那雙怒光閃動的瞳眸,近乎著迷的。
喜歡那樣的表情。
雖憤恨但強撐笑意,且隱藏著的畏懼……
無法抵抗,安安隻能用力地咬住微顫的嘴唇。軒轅司九的懷中散發著煙草的若有若無的味道,還有一種冷極了的氣息,那是隻屬於他的味道。
頭有些沉,眼有些花,軒轅司九慢慢地貼近她的耳畔,低沉的聲音若枕邊細語:“來吧,我們回去吧。”
安安像是被人操縱的傀儡般,轉身抬著頭,注視著軒轅司九的臉。她竭力地想要哀求些什麼,可是安安隻看見他結著冰的眼,以及自己映出的身影,那樣的渺小而慘白。
軒轅司九伸出手去沿著安安的眉梢、眼角、耳鬢慢慢地下滑,手一點一點地觸摸,一絲一絲地嗬護著攬住了安安的肩膀,安安就把額角抵在他胸前。軒轅司九覺得安安顫抖得厲害,連牙齒都發出格格的聲響,於是便笑,手輕輕拍在安安的背上,像是哄孩子一般柔聲問道:“怎麼,你怕什麼,你怕我嗎?”
但軒轅司九烏黑的眼中卻是帶著野獸捕食的光芒,徹骨的寒冷像一張大網將安安嚴嚴實實地裹住,冷到極至無法呼吸,連神誌也不是很清晰了。安安無神地睜著眼睛,模糊的視野中是一片朦朧的灰暗,隻覺得軒轅司九手下使著力,不容她掙紮地攬著她向外走去。
“九少!”
幽怨的聲音驀然響了起來,安安惶然回首,顧歡歡已然站了起來,狼狽而難堪地看著軒轅司九。
可還沒等安安張口說些什麼,軒轅司九眼光犀利如劍地射了過去,顧歡歡交握在胸前的手不自覺地抖了抖,半晌才勉強露出一個仿佛要哭出來的笑意。
那樣的笑意,在安安的記憶中,還是小的時候是常常見到的,自己的身體不好,總是發燒,然後臥病在床上。那時自己膽子小,怕黑怕獨自一人,於是就和歡歡合睡在那張極大的銅床上,歡歡整夜守著自己。發燒燒得連手掌都是滾燙的,歡歡就從媽媽的梳妝台裏偷出來漢時的白玉佩,給自己捏著,舒解那火燙。扁扁的白玉佩上雕刻著飛鳳的凹凸圖案,自己嫌硌手總是丟開。歡歡便抓住自己的手,她們的手緊緊握在一處,心便踏實下來,覺得有了靠得住的東西,可是有時還是會燒得神誌幾近昏迷,呢喃撒嬌似的叫著“二姐”,歡歡便會露出那樣的,哭似的笑意。
而此時,沉沉的天色在歡歡的臉上投下斑駁的陰影,無聲地注視著軒轅司九,然後,嘴角勾起了完美的弧線,可無論誰都可以看出她是如何勉力地維持著那笑,“九少,小妹她……”
不等顧歡歡再說些什麼,軒轅司九冰冷的聲音像針般刺到所有人的耳中,“嚴紹,幫我把二小姐送回去。”
“是!”
安安和歡歡接觸在一起的目光,像水接觸到火,根本無法相容。
其實安安是想哭的,哭不起來,卻笑了出來。
安安被半拖著向外走,濃濃的無奈沉積在胸膛裏,越堆越厚,沉沉地壓著悶得快要窒息了。安安急促地喘息著,一陣陣撕裂般的絞痛一直透到身體裏。很痛……安安卻在慘白的臉上泛起了輕輕的笑,然後就看見林煥生站在那裏。
盡管在心裏嘲笑著自己,安安還是本能地、渴望地抬起頭來看向林煥生,眸光中默默不得語,千萬個懇求似在這一眼間道盡。
林煥生再怎麼遲鈍也明白了怎麼回事,臉已微微變了顏色。
軒轅司九也看見了林煥生,薄薄的唇向上挑了挑,氣隱隱浮上了眼梢,把林煥生正要上前的腳步硬生生地逼了回去。
天,還是那麼冷。風,還是那麼大。這個世界,還是那麼蒼白。
安安被迫跟著軒轅司九搖晃著、踉蹌著離開了。
冬天的夜晚總來得特別早。
入夜之後氣溫驟降,冰冷的雪片依舊細細飄落。隨著氣候的遽變,街道上也顯得一片冷清寂寥。汽車在雪地上呼嘯疾馳著,司機旁邊還坐著一個戎裝的軍人,昏暗中看不清容貌。街頭的紅綠霓燈,明明暗暗地在車玻璃上掠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