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姐,我手裏是有些積蓄的,我想再加上你的,為你贖出身來是夠的,我是不指望了的。你走吧,離開這個火坑走得遠遠的!”
歡歡轉過頭,那深不見底的黑瞳仿佛死去的深潭,仔細一看,才發現那靜止的眼眸中隱約有簇火焰,綠磷般幽弱微小,卻灼灼閃動著決不妥協的倨傲。然後,那目光緩緩向下看去,不經意似的落到了安安握著她腕子的手上,那隻手現在變得同主人的麵色一般的蒼白,手腕瘦得柴棒似的,一隻螺螄骨高高地頂了起來。
從極小的時候開始,安安也是這樣地握著自己的手,依賴著自己,尤其是後來阿姐出了事情,她們姐妹二人可以說是相依為命地走到了今日。南山的這座屋子這麼的大,又這麼的華麗,但是能真正關心嗬護自己的隻有彼此。可是,可是……
顧歡歡的眼睛有些發酸,想要回握住安安,但終是硬起心腸忍耐住,把手一點點地抽了回來。
“走?怎麼走?你知道為什麼小時候媽媽對我們嚴加看管,稍有異動就被打個半死,生怕我們逃走,而現在無論我們走得多遠,回來多晚都不擔心嗎?因為這些年被培養成了她那樣的女人……最好的吃,最好的住,最好的穿,我們身上哪一樣不是最好的。就像是架子上那隻虎皮鸚鵡,喂的是鴿子蛋的黃兒,食槽是翡翠的,架子是金的,連拴著腳的鏈子都是白玉的,你就是把它解開,它都不會跑。可又怎麼樣,不過就是個玩物,被圈養得沒了野性沒了自尊的玩物罷了……小妹,你再看看你,你身上用的是從法蘭西運來的鈴蘭草香水,一瓶多少錢你知道嗎?平常人家三年的吃用……而你能用多長時間?兩個月而已……就連你身上常使的帕子,都價值不匪……我們和那隻鸚鵡一樣的,你說這樣的我們,離了這金山銀山堆砌出來的牢籠還能活嗎?能嗎?”
歡歡平靜地說著,用最平淡的口吻。敘述著的時候,歡歡心裏想著,曾幾何時,也曾做過那樣的夢,也曾經屢次在夢中自由自在地生活,堂堂正正地做一個人,但那樣的夢每回都是哭醒的,醒來還是嗚嗚咽咽地流眼淚。
“二姐,找一個好男人嫁了,不也很好嗎?極夜他對你……”
“嫁?怎麼嫁?我們這樣的人,說得好聽是交際花,說得難聽些就和長三堂子裏麵的腰貨娘子沒什麼區別,一輩子在人前直不起腰,被人戳著脊梁。你說我要是嫁了極夜,是他會幸福,還是我會?”
歡歡漠然表情不改,那眼看著前方,似乎在看著某個東西,又似乎不是。
安安站在她的旁邊,手扶著桌沿,呼吸間是歡歡滿身的酒氣,仿佛熏得暈了,滑潤的紅木在手下支著,卻好像根本撐不住。但安安仍努力張著口,隻是聲音低沉暗啞,似乎曾曆經一番竭力嘶喊。
“那軒轅司九就可以嗎?你愛他嗎?”
歡歡沉默了一會方才轉過頭來回答,聲音亦是有點喑啞。但台燈的燈光下,她的臉上恍惚地綻開一抹豔麗的笑容。
“當然,我為什麼不愛?我顧歡歡是出身不如人,還是樣貌不如人!誰願意生來就下賤做下三等的人,還不是生活所迫。跟了他,平日裏看不起我的人就得恭維我,對我這種他們從心底瞧不起的女人低眉順眼。我要把這些年在這些自以為高貴的老爺太太們身上受的氣,全部找回來,我也要站在太陽底下堂堂正正地吐上一口惡氣,這樣有錯嗎?”
“二姐!”安安喚道。
“可是我連這麼一點希望都沒有了,還是被你搶走了……我還能怎麼樣?”
聞言安安陡然一驚,對上歡歡那雙懾人的眸子,那一瞬間裏方才明了歡歡從未放棄,除了本身的意誌之外,誰也不能使她放棄……就像是越得不到的東西,就會越想要……那樣的執著,不是很深,一點點,淡淡的。
眼前,顧歡歡的笑意也不是很大,一點點,淺淺的。可是那種感覺就像蝶蛹在繭子裏無聲地掙紮著,飛不出來。隻有那像風一樣淡、像燭火一樣淺的悲哀,彌漫在空氣裏濃得化不開。
安安的手顫了顫,這樣的神情似曾相識,那個女子跟眼前的歡歡一般的神色,仿如撲火的飛蛾,不顧一切……
阿姐大她六歲,那時已是名滿湖都。雖然極為照顧她們,但是神色總是冷冷的,所以安安一向是十分敬畏她的。可是那一年,也是這樣一個漆黑的夜晚,阿姐一改平日裏的豔麗裝束,換上了半舊翠藍竹布旗袍,額前斜飄著幾根前劉海,臉上也隻淡淡地撲了點粉。
“從良,已然是咱們這樣的女人最大的幸運,還求什麼呢,我已經知足了……”
與平日的冷淡全然不同,眼眸裏一簇火狂熾,臉上充滿了渴望、期待甚至是恐慌的表情。但是看得出來阿姐是非常快樂的,仿佛被忽然照耀上了一層光,看著都覺得是那樣的興奮,但又隱隱地為自己感到一種異樣的淒涼。
後來,一盞迷魂茶便把阿姐送上了風曉父親的床上……再後來,阿姐跳了崖……風曉慘白得沒有血色的臉……而後阿姐落得那樣的下場……
昏黑的房間裏,都是高級的紅木家具,顏色極深,阿媽一向很喜歡附庸風雅的,圓桌上,案幾上,到處擺著精致的瓷器。瓷器映著燈光閃出一些微光,在那沉悶的空氣裏,卻都好像黑壓壓的擠得特別近,讓她覺得氣也透不過來。
已經三年了,那時候安安沒有哭泣,怎麼三年之後的今天,再看到同樣神色的二姐,卻有了一種想要流淚的感覺。
或者是因為自己也飽經了風塵……
安安和歡歡彼此互視。
“他並不喜歡我,隻是想要我。”
“你出去吧,我想睡了。”
窗戶全關得緊,室內唯有風聲回蕩不已。
休養了幾天,顧安安的身體漸漸好了起來,但是對於軒轅司九的邀約,每每都是托病拒絕。而歡歡每日裏早出晚歸,姐妹倆見麵的機會便幾乎沒有。
這一日何風曉下了帖子來,安安才打扮妥當在顧昔年難看的麵色下出了門。
梨園,湖都最大的戲院、車水馬龍的門口掛著各式霓虹彩燈,飛簷朱欄精致華麗得描金繪銀雕梁畫棟。各色衣著鮮亮的人物出出進進,和門口成群呼喝的襤褸小販交織成了光怪陸離的詭異世界。
安安下了車才剛進了門,小廝打扮的年輕人便應了上來。
“顧小姐,我家少爺在樓上的包房等著呢,您跟我來。”
“少爺,顧小姐來了。”小廝把顧安安送進了門,就伶俐地轉身告退。
“安安,你來了。”何風曉坐在花梨木的太師椅上,見了安安進來並未起身,隻回頭笑了一下,便繼續盯著台上的旦角,“坐啊,你來晚了,戲已經開始了。”
何風曉一身月白長袍墨色的錦緞馬褂,烏黑的發整齊地向後梳著,笑容間是難掩的頹廢,如工筆細繪的五官卻比女子還要娟麗上幾分。
“嗯。”安安應了一聲坐下。
戲台上正燈火輝煌地唱著貴妃醉酒,上下場門上掛錦緞繡花門簾,繡著喜上梅梢的大帳從頂部長長地垂曳於地,映著旦角行雲流水的身姿,華麗的服飾,五彩的流蘇,婀娜的水袖裝扮出一個如錦如畫的世界。安安坐在那卻隻是恍恍惚惚,一切一切在眼中都顯得那麼的不真切。
“安安,聽說軒轅司九在追求你。”許久,何風曉的眼睛不經意地掠向她,似乎露出了一點點笑意,那是一種冷到骨髓裏的笑,“怎麼臉色這麼不好?你要是真跟了他,可是真就成了貴人了。”
安安轉過頭,兩隻手握在太師椅的扶手上,耳邊是叫好的聲音一陣陣波動著,自己卻不明白,那堅固的木頭怎麼會變成像波浪似的,捏都捏不牢。
何風曉這才看見,安安的臉竟比霜雪還要剔透,影影恍惚中帶著幾分哀傷。眼眸中的火焰點燃了激蕩地閃躍著,她咬了咬嘴唇,一抹濃濃的血色刹那凝結又刹那散開。
他的臉色這才緩和下來,歎了口氣,“你別生氣,這件事傳得沸沸揚揚的。你總裝病拖延也不是什麼好辦法……我看照這情形再下去,隻怕已由不得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