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四章 更著風和雨(3 / 3)

安安垂首拿過青釉茶碗,並不著急打開,隻是用手指在碗口的邊沿一下下地捋著。何風曉卻覺得她在隱隱顫抖著。便伸手想要握住她的手,卻被安安一偏躲了過去。

“我知道,但是難不成要我們姐妹效仿娥皇女瑛嗎?”

安安低著頭,微微泛棕的發全都披到前麵來,露出柔白的後頸。原本含笑的模樣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穩而悲傷的神色,仿佛曆經多少滄桑。這樣的神色何風曉是見過的,也是刻在了心裏,藏在了最深處,仿佛一件絕世的珍寶,等閑不敢拿出來翻看。

記得第一次見到安安,她還是個十一二歲的小丫頭,南南牽著她的手把她拉到了自己的麵前,淡淡說著:“這是小妹。”安安的眼睛卻瞪得滾滾圓,仿佛被嚇倒的小貓充滿了警戒。那時為了南南,他對安安自然是格外地殷勤,特地帶著安安和南南去館子。一張圓桌麵,安安卻挑了一個隔他最遠的位置,一頓飯下來眼睛始終是有些敵意地瞪著他,仿佛他是跑來搶走姐姐的壞人,稚氣得可愛,卻也弄得他哭笑不得。

而現在,那個小女孩已經長大,變得驚人的美麗,卻也有了南南當年的神色,絕望的、悲涼的……那時候,他和南南那麼相愛,他為了南南什麼傻事幾乎都做了個遍,但是愛得越深,南南的眼就越是多了一種連自己都不曾察覺的慌恐……他那時不懂,而現在懂得了,卻已經晚了……

戲台上的燈光忽弱,包廂內隻餘下一盞燈光徐徐側瀉而下,落在安安的身上,乍見之下,宛若一片閃亮起伏的琉璃似的光暈,脆弱得叫人不禁屏息……不像但是又極像……

何風曉很想伸手抱住她,但是手伸出了卻隻是落在安安垂下的發上,小心翼翼地把那縷頭發掖回她的耳後。

安安仿佛不覺得似的,依舊低著頭捋著碗沿。

“你跟她真像啊……”何風曉片刻之後,回過頭來重新看向戲台。

安安一驚,這才抬頭。燈光在何風曉臉上形成一道奇特的陰影,明暗交錯之際,讓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這些年,你總說我幫了你。其實,真不知是咱們誰幫了誰,要是沒有你,我想我早已經……”

說著何風曉唇際挑起,慢慢地滲出了一種淺淺的澀澀的味道,陰影垂在眼下形成的青色,麵上忽然現出一種頹廢的倦意,仿佛是燃盡的死灰,乍一看固然是俊秀的,可是看的時間久了便覺得有些恐怖。

那是失去了所有對生活的憧憬,隻有在臨死之人身上才能見到的神色,而現在出現在何風曉的麵上,安安便覺得有點恍恍惚惚的,再也不能相信這是當年那個飛揚開朗的男子。戲人的嗓音嬌滴滴的,卻是尖銳刺耳。何風曉仿佛是倦了,合起了雙目,長長的睫仿佛蝴蝶在花蔭下攏起雙翼,沉沉入睡,偶爾浮動的痕跡也是飄渺得不可捉摸。

很安靜,安靜得……空洞而寂寞。

“風曉……”

安安看著他,心湖中仿佛有一顆巨石投下,起了滾滾的波濤。

她的心底對於風曉總是有一種極深的愧意,她那時還小,隻是本能恨風曉奪去了阿姐。多少次病了就借故拉著阿姐的袖子哭泣,求阿姐不要被那個長得像是女人的男人拐走……每每此時,阿姐的表情就有些模糊,眉間蹙起薄唇緊抿,沉靜的黑眸似乎顯得憂鬱,又有些哀傷地默默看著她。

後來,多少次午夜夢回她都在想,如果她那時沒有說那些話,阿姐是不是早就能跟風曉走了,就不會發生後來的慘劇,他們就不會落到現在這個下場。

多少次歎息命運的殘酷,更憎恨著自己少年不識世事的天真,未始不是一種比命運更加葬送了他們幸福的殘酷。

那之後,她的報應就來了,她體會到了阿姐的悲傷。折磨般的交際應酬,不斷地不能停歇的,赤裸的身軀無法反抗地任由人玩弄。

仿佛回到剛到南山的那段日子,每次反抗愈激烈,阿媽的殘酷愈甚……除了痛楚之外,隻剩下無盡的屈辱。結果卻如出一轍,注定無法逃離阿媽的擺布,永遠也逃不脫這個噩夢似的命運……到了後來,連意誌都開始被支配,唯一僅存的自尊早就不知道被丟到哪裏去了……

安安的指尖微微地有些顫,拽緊了手心,還是顫,沒有血色的嘴唇張開了:“其實……”

“什麼都別說……”何風曉張開了眼,黑白分明的眼有些朦朧,那凝視的表情變得有些扭曲,仿佛在強忍著什麼似的緊緊咬住下唇,表情痛楚難當,似乎是每一呼吸之間都在痛苦,“這是今天新到的芒果,特地帶來的,你嚐嚐。天塌了都有我老子那樣的人頂著,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風曉……”

安安的手剛剛伸到何風曉的麵前,猛地,他舉起了手擋在自己的臉前,仿佛怕被她看到什麼似的。燈光照在風曉那橙黃的袖角上,鮮豔得奇怪亦有點可怕。而風曉的手指,是那樣的蒼白,幾乎看不見一絲的血色。

“拜托,什麼都別說,拜托,別用這種眼神看我……我隻是個懦夫,她死了這些年,我不僅活下來了,還活得很好……”

幹啞的嗓音不連貫的語調,男人顫抖的眼角,帶著一股發自心底的深沉痛楚。曾經的傷痕,曾經的記憶,那麼深地刻在骨頭裏的痛,想抹都抹不掉。黃泉碧落,彼岸花開,奈何橋下有忘川水,可以讓死去的人忘記前塵往事,而他卻隻能苦苦地念著……

戲台上正是妖嬈的戲子正唱道:“人生在世如春夢,且自開懷飲幾盅。”

台下一片叫好聲。

安安終是不忍心見他如此,終於起身來到風曉的身前,伸手抱住了他,像母親安慰著自己受傷哭泣的孩子一般。

“風曉,其實阿姐……”

心神幾轉想要一鼓作氣地說出,可驀然地,顧安安眼角瞥見門無聲地拉開,而門前正站著一身戎裝挺拔高傲的身形。安安渾身一僵,整張臉瞬間慘白得沒有血色。

何風曉也沿著目光看去,發現來人,連忙推開安安。

靜謐的包廂內,是說不出話的安安和何風曉,還有麵無表情的軒轅司九。

“風曉,好福氣啊。”

軒轅司九淡淡說著,麵上毫無表情,但那雙眼眸卻像冰一樣清、像冰一樣冷,不,也許那眼眸就是用冰雕成的,才會流露著那種無可言喻的冷酷之意。

安安下意識地想要往後躲,但身子方一動便被何風曉不著痕跡地按住了,隻能僵硬地將頭垂下。

而何風曉的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錯愕之色,但看到軒轅司九落在他們交握手上的目光,輕輕一笑,旋即起身行禮自若地道:“九少大駕光臨,蓬蓽生輝,您幾時過來的?”

“我來找人,她和我鬧了好幾天別扭了,我隻有來親自找她讓她消氣。”

軒轅司九隻朝安安的方向看著,正眼也不看何風曉,緊緊盯著安安說完,寵溺地微笑。眼神卻是凍結的,眸子裏麵一片透涼、毫無笑意。

何風曉聞言笑了笑,側頭伏在安安耳畔,手有意無意地摟住了她的肩。此時戲台上旦角的尖細嗓音猛地拔高,鼓樂也跟著齊鳴意,他的聲音又放得極低,連安安都聽得很是吃力。

“安安你要想清楚,現下看來你是躲不了了,我能力有限不能為你做些什麼。但是,這個男人不一樣,有了他,你就暫時可以不用應付他人,如果你夠本事,那個暫時就會變成很長時間甚至是永遠,但千萬不要把自己的心賠進去才好。還有,逃避是沒有用的。”

說完,何風曉在安安的背上輕輕地拍拍,帶著點撫慰的意味。但是,在軒轅司九眼中卻是極為親昵的炫耀。

“風曉……”

安安的眼仿佛受了驚嚇般,顫了顫,露出了極可憐的哀求神色來。

軒轅司九再也按捺不住,踏前一步用力將安安粗魯地扯了過來。何風曉隻是微笑,倒也不阻止。

“風曉,不打擾你看戲,人找到我自然要告辭,代我問候何公。”說完,拉著安安轉身就走。

何風曉斂眉低首,很客氣地對軒轅司九的背影回了一個禮,額前的發絲垂下,遮住眸中一閃而過的異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