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五章 無意苦爭春(1 / 3)

軒轅司九一路拽著安安出了梨園。

無盡的黑夜裏風沒有停過,天空中厚厚的濃雲,沒有任何星星閃爍的亮光,似乎預示著要有落雪了。他們的身後幾輛車正緩緩跟隨著,透過夜色和車前燈的光可見車內的軍官正緊張地看著他們。風越刮越大,安安出來也沒有帶外衣,隻穿了一件錦緞長旗袍。空氣的寒冷讓她打了一個冷戰,卻不敢說什麼,隻亦步亦趨地跟著前麵緊緊拉著她的,看起來很惱火的軒轅司九。

天寒夜黑,人行路上沒有什麼人,軒轅司九背影仿佛帶走了所有的溫度,冷得讓安安不住地發抖。然而無論怎樣冷,還是得一步步小心地跟著。

猛地,軒轅司九卻拉著她往馬路上走,走得急了,在下路階的時候安安一個不留神,高跟鞋踏在旗袍角上。一個趔趄就要摔倒,安安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一雙有力的手已攬住了她的腰。

那冰冷眼眸的主人在跌倒之前接住了她。

“怎麼了?沒摔著吧?”

軒轅司九的手很有力,他的肩膀也很寬闊。安安卻一直有些惘惘的。隱隱記得父親的手似乎也是這個樣子,骨節突出,手指特別長,抓著自己卻特別輕柔。

何風曉的話在這個時候又在耳邊響起:“有了他,你就暫時可以不用應付他人,如果你夠本事,那個暫時就會變成很長時間甚至是永遠……”

即使是害怕,即使是恐懼,但是奇異的,安安竟然感到了一種安全感。身體中仿佛有火在劇烈地燃燒了起來,雖然難過得要死,安安還是勉強地擠出了溫柔的笑容,“沒……沒事……”

昏暗的燈光中,軒轅司九映入眼簾的是安安無助、失措的表情,顫抖得像個被遺棄的孩子般,楚楚可憐地看著他。

“怎麼穿得這麼少?冷嗎?”

此時軒轅司九的眼神十分柔和。每當他想征服什麼的時候,他的眼神總是柔和的,誘惑著對方向他的陷阱屈服。

軒轅司九伸出手,指尖撫摸著安安已經沒有了任何溫度的臉頰。

“不……”安安呆呆地任他摸著自己的臉,“不冷……”

軒轅司九仿佛又有些惱怒了,輕歎了一口氣,擁著她向身後的汽車走去。

軒轅司九這樣的神色,仿佛是愛憐,又仿佛在責怪安安不愛惜自己的身體。即使麵上仍是淡淡的,安安的心仍舊是疑惑了。

剛坐到車上,雪花便飄然而至,車急速行駛著,帶起的偌大的雪片盤旋落下,在車窗外結上一張白色的紗網。路燈黃暗暗的,可以看到安安的腮頰紅得像是抹上了一層胭脂,濃豔欲滴。軒轅司九伸手撫上她的臉,動作十分地輕柔,但他的表情卻森冷而淡漠。安安竟沒有去躲,隻是定定地看著他,眼中蒙上了一片氤氳的薄霧,帶著茫然的神色。

軒轅司九卻無法自拔地在腦海中浮現起那一夜的情景,水一樣的發絲鋪墊在身下,安安的身軀像水一樣的柔順……清晰地回憶起每一個細節……

手指下的麵頰是火一樣的燙,然後,軒轅司九慢慢地湊上前去,吻上安安的唇。

安安的身體微微一震,嘴唇動了動卻沒有退卻。細軟的感覺從舌上傳來,他的手溫柔地摟住了她的頭,指尖攏進發鬢,撫摸著。

也許是已經習慣了軒轅司九的吻,安安原本湧上的厭惡的感覺也似乎漸漸地消退。

慢慢地軒轅司九的吻變得非常熾烈,帶有種惡狠狠的掠奪性,逼得安安也不得不以熾烈的方式回應。

對嗎?這樣做對嗎?吻著她的唇的男子,也曾經吻過她的姐姐……對還是錯?安安心裏的一個聲音一直在問著。

可是憋得慌的呼吸讓她不及細想,吸到的全是他的氣息,意識仿佛都要凝滯了。

許久,軒轅司九依依不舍地放開了安安。

總算沒被憋死,這是安安反應過來的第一個念頭。她大口大口地吸著氣,雙手無意識地揪著軒轅司九的領口,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樣子有多麼依賴他。

軒轅司九忍不住又在安安的額頭上印下一個吻。

安安卻不再做聲,隻是倚在他的肩上慢慢調整著呼吸。紅潤的唇仿佛染上了一層珍珠的光澤,微張開來,呼吸的氣噴在他的頸項上。

淺淺地不住地吐著,時間久了,軒轅司九頸上便沾了一層溫熱的濕氣,誘惑著他。

他剛要動,她的手便按住了他,輕輕地說道:“請答應我一件事,請答應我,如果哪一天你厭倦了我,那麼就請毫不留情地走開,可以嗎?什麼都不要說,什麼都不要做,就像……對待二姐那樣……甚至你可以更加殘忍……”

車裏除了汽車的聲音,便隻有她一顆心突突地跳著的聲音。

軒轅司九的手移到了她的肩上,猛地抓住安安,仿佛要說什麼。

安安猛然覺得天旋地轉,一切似乎都顛倒了。眼前有黑暗的陰影和亮白的光線在搖晃著,在昏倒前,看見了軒轅司九由森冷轉為驚慌的臉……

安安常常想,也許一切隻是一個夢,睜開了眼就又在那個連名字都記不得的小村落裏麵。不大的院落裏麵有一口井,井邊是一個青石的磨盤。被長年農物操勞得幹瘦的阿爹,閑下來的時候,會把她和哥哥抱在懷裏,講白骨精的故事。

她那時太小了,聽得不耐煩便會拉著阿爹的衣角大哭。然後阿爹就會領著她和哥哥去村口的雜貨鋪子,買上幾顆劣質的彩糖,她含在嘴裏,甜得有一種幸福的感覺。

然而一切的平靜,都被一匹受驚的馬打碎。馬蹄在一瞬間自她身上踏過,當時並不覺得怎樣,可後來卻是極痛的。一整個冬天隻能在燒得烘熱的土炕上,喝著仿佛攙了黃連汁的藥,苦極了,所以每次喝藥她都要大哭大鬧。吃完藥便是痛,骨頭連著內髒痛徹心扉,於是她吮著手指,哭得更慘,直到哭啞了嗓子。阿娘總是無奈又疼惜抱住她,叫著囡囡,囡囡。

後來,阿娘給了她一個金蓋的小玻璃瓶子,裏麵裝滿了彩色的糖果。隻有她一個人有的寶貝,哥哥都是沒有的。她最喜歡阿娘背著她,爬在阿娘打著補丁的青棉襖上,總有一種很安心的感覺。

晚春的院落,下午的陽光照到那土黃色的地麵,現在想起來卻依舊是一種明麗的顏色。

院落裏那株美麗的鈴蘭已經開花了,綻放出和周遭破敗不協調的美麗。

然後阿娘就會給她講那個美麗的故事。一隻北來的黃雀在院中撒下一粒種子,當開出朵朵玲瓏的花枝時,便有了跟那株鈴蘭一般嬌貴的寶貝。娘的手粗糙溫暖,聲音也總是那麼溫柔。

又一個冬日到來的時候,家裏為了給她治病,已經食不果腹了。

眼前模糊晃動的,是牙婆子猙獰的笑容,“這麼周正的孩子死了可惜,不如賣給我,送到城裏也許還有救。”

阿娘是不肯的,伏在炕上痛哭,陽光打在青色帶著補丁的衣上,形成了細密的抽搐的光暈。不管牙婆子怎樣說,阿娘都像是沒聽見。

最後,阿爹蹲在地上,抱著頭說了一句:“咱們餓死了不打緊,可還有兒子呢!”

於是,牙婆子便要帶她走,抱著走到了門口,她不肯走,拚命扳住了門,雙腳亂踢,牙婆子毫不留情地把她橫過來打了幾下,終於抱出去了。

她大哭著回頭,卻隻看見阿娘站在門邊哭得比她更淒慘,雨點般的淚珠不斷落下,無窮盡的悲慟……

如果她是男孩子,如果她不是那麼愛哭,是不是……是不是就不會被賣掉……

痛,很痛……真的很痛……

從夢中醒來,安安迷懵著睜開眼睛,隱隱約約地聽到有人歡呼著:“醒了,醒了!”

“三小姐……您可醒了!”

紅雲站在床邊,正從紐扣上抽出絹帕一邊擦著眼淚,一邊笑著說。

“這是怎麼了,好端端的哭什麼?”安安強笑著,隻覺渾身虛弱綿軟得厲害。

“三小姐,您可嚇死我了。”

正說著,一個穿著白袍的中年男子急急走了過來。他先取出測溫器,放在安安口裏,用聽診器聽了五分鍾脈後,然後取出看看,是三十九度。便對身旁的護士道:“再燒下去會危險,得需打一針。”

護士依言準備好了藥針遞給了他。醫生的手裏依舊舉著針筒,床頭隻點著一盞台燈,在室內發散著暈光,那燈光把人影放大了,幢幢的映在雪白的天花板上。

安安隻覺得那針頭有種尖銳又陰冷的東西,仿佛一隻怪獸向她張開了血紅的嘴,露出了裏麵鋒利的牙齒。隻是看著,劇烈痛楚已然在體內不斷翻騰,最後卻轉變成一種根深蒂固的懼怕。

狼狽不堪地從床上起身,濕漉的發絲粘在額間,臉色顯得更加蒼白。

“我不需要打針,你們走開!”

“顧小姐,你現在燒得很厲害,再不退燒會有危險的,必須得打一針才行啊。”

眾人小心翼翼圍著安安,卻不敢上前,隻有好聲勸著。

安安沒有吭聲,隻是用力抿緊嘴唇,仿佛是他們逼迫了她,一步一步地踉蹌著退後,隻求助似的看著自己唯一熟識的紅雲,“紅雲這是哪?極夜呢,極夜在哪……”

太多的回憶像重重疊疊複印的照片,帶著所有的冤屈一時都湧上心來,一口氣堵住了咽喉,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