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五章 無意苦爭春(2 / 3)

小的時候,媽媽就常說,鄉下來的孩子就是笨一些。

所以,她挨的打就多了。

畫不好畫要打,彈不好琴也是要打,歌要是唱錯了一個音也要打。媽媽沒事就要抽查她們的功課,背得不好亦是要挨打的。有時候媽媽打牌輸了,火起來就拿起雞毛撣帚呼呼地抽她……有時候也罰跪,罰她不許吃飯。

但這些其實還是好的……

漸漸地她長大了,一日媽媽把她叫去,原以為一定要說什麼來著,可是媽媽什麼也沒說,隻是一邊叼著一個銀質的煙杆,一邊打量著她。媽媽呼吸間吐出的雲霧,重重疊疊的,整個的空氣都有點模糊。本來是陽光充足的房間,但在那樣的目光下變得陰暗得好似古墓,泛著青黑。

“這丫頭出落出來了,很標致的模樣。”好半晌媽媽才懶洋洋地撣了撣煙灰,轉頭對教導師父吩咐道:“以後不能再打了,也不能在身上留下傷痕,知道嗎?”

煙灰撲撲地落在玫瑰紅地毯上,連陽光都好似霧一樣的。

從那日開始,她的衣服開始請師父定做,比一般的丫頭要講究些,顏色亦是很鮮豔。但那些衣服,卻並不值錢,質地也不結實,因為再好的衣料被針刺著刺著就會破了……

那針每進到肌膚裏,身體便忍不住抽搐了一下,直到身體發軟,再也無力……最後身子蜷成一團……

但是疼得再厲害也不敢吭聲,心裏一直很清楚地記得阿姐的話:“不管怎樣的痛,都不要叫,不然會更厲害……”

那段時候,每次走到浴室裏脫了衣服照鏡子,看著自己身上密密的紅點,隻能拚命地告訴自己不要哭,就是因為總是哭才會被爹娘賣掉……

怕上理發店,怕見客,怕給裁縫試衣裳。可是在明晃晃的針尖下,她都屈服了……

而現在她什麼都沒有,還要她做什麼?她已經什麼都沒有了……

而軒轅司九推開門看到的就是這個場麵,安安的發亂蓬蓬的,斜掠下來掩住半邊麵頰,臉上因為發燒的關係似胭脂抹得紅紅的,家常穿著件雪青蕾絲睡衣,赤著腳慘白著臉站在那裏。

“怎麼回事?”軒轅司九飛揚入鬢的眉峰蹙起,帶著跋扈的煞氣。

“顧小姐不肯打針,我們也沒有辦法。”醫生立時卑躬屈膝地低下了頭,訥訥地開口道。

“你怎麼也鬧小孩子脾氣?不打針病怎麼好。”仿佛對這個反應感到驚訝,軒轅司九的嘴角露出淡淡的笑意和那泛著調侃笑意的眼。

安安嘴唇微動似乎要說什麼,但來不及反應,一股大力猛地揪住自己的手臂,她被迫落進了軒轅司九的懷中。

“別怕,隻是打個針。”

男人把她抱回到了床上,語氣輕柔得讓人害怕。

“不要……”

幹裂的喉間呻吟拉得長長的,仿佛像是在哭泣,又像是在乞求。可是那冰冷的針還是毫不留情地刺入了手臂,發寒地痛入骨髓。痛得她縮起身子弓成一團,手下意識地緊緊擁住了身邊的軒轅司九,好似抱住唯一的救生浮木,若隱若現間也抱住了軒轅司九心中最柔軟的一角。

“乖一點,聽話。”

看著懷中那不住顫動的眼簾,軒轅司九微笑,他喜歡她這個樣子。不斷發掘出壓抑下的脆弱,刺探出保護殼中的軟弱。讓他更加想要征服、主宰她。

然後,所有人都識趣地退了出去,隻剩下他們兩人偎依在床上。

軒轅司九輕輕地給安安蓋上被子,動作溫柔得自己也不察覺。

安安仿佛對一切不覺,淡淡光影下,長長的睫毛輕輕抖動著,在蒼白的臉上留下極度憂鬱的陰影,仿佛是一種無言的抗議。

“我不知道原來大名鼎鼎的顧三小姐這麼害怕打針。”

安安側著頭,頭發上夾著一隻做工十分精細的蘭色蝴蝶別針,但已經半落了,頭發便披到腮頰上來。軒轅司九心中一動,伸手替她理了理亂發,順勢拂住了她燒得滾燙的額頭。

安安靜靜地躺著,似乎睡著了,又似乎不是。

呼嘯的風在窗外嘎然作響,雪下得很大,冰冷的氣溫漸漸蔓延在室內。

經過剛才的一場慌亂,屋子裏有些亂,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桌上的一隻茶杯給帶翻了,滾到地下去,滲到了米黃色的波斯地毯裏,留下了一一線蜿蜒的濕漉痕跡。

軒轅司九看著,也不知怎麼地,想起了很小的時候,母親臥病在床,他守在床前,一邊呼吸著濃重的湯藥味道,一邊呆呆地看著青磚地麵。不知何時進來一個小小的蝸牛,慢慢地爬,身後也是流出那樣一條濕漉漉的痕跡。母親即使是病著,依舊打扮得十分豔麗,波浪紋的燙發梳得極為整齊,不見一絲蓬亂,沒有血色的麵頰上塗著殷紅的胭脂,眼上抹著深藍的眼膏,看上去並不美麗反而有一絲蒼老的意味。但是,母親常年都堅持著這樣的裝扮,連病中都不例外,隻為了等一個再也不會見她的男人——他的父親。

恍然間,耳旁狂暴的風聲突然變得輕柔無比,那種感覺,就像是母親在哄著心愛的孩子入眠。

軒轅司九緩緩冷笑。

雖然他有母親,卻從未曾被安穩地哄睡過。

收回手,剛要起身,床身的晃動仿佛驚動了安安。

一隻手怯怯地從鴨絨被裏伸了出來,扯住了他的衣角。

安安明明在發熱,手指卻是冰冷的。

“怎麼了?”

軒轅司九皺起眉頭,卻在分神的一瞬間,她抓住了他的手,把熱得發燙的麵頰貼了上去。

仿佛有些力不從心,櫻紅的唇反複扇合著,重複幾次之後,才緩緩地開口:“別走,我……怕……”

那雙眼望向軒轅司九,失神的表情,恍惚的眉睫。

兩人的眼,就這樣輕輕對上。

軒轅司九注視著安安,安安也注視著軒轅司九,一瞬交合的目光竟似難分難舍。

這樣小小的動作仿佛也耗著安安極大的氣力。

沒多久,那睜動的眼簾閃爍了下,視線開始失去焦距,睡意在臉上逐漸濃重。

房間裏的燈光並不明亮,這城市的電燈永遠電力不足,是一種昏昏的紅黃色。窗外的西北風嗚嗚吼著,把那雕花的窗欞吹得格格地響。

軒轅司九看著安安幾乎睡去的臉龐,感覺心中那股微妙正奇異地擴散開來。情難自禁地緩緩俯下身,吻上了她的唇。

早已模糊了雙眼,安安最後見到的是,那向來冷靜自製的眸底,一抹異樣的悸動正掠過,仿如雲霧般繚繞交錯。

西園的清晨,寒冬的冷意絲絲入骨。昨夜的雪積聚極深,從車上下來,便看到許多景致已然全埋沒於皚皚白雪間,隻剩下遠遠一方的常青鬆木還見些微綠意,高挺的針鬆枝幹上也堆雪處處,在浮著灰蒙白光的穹蒼下滿身的淨白,猛地一看上去隻活似個特大號的堆雪人。三五荷槍的士兵散落在各處角落,偶爾也巡視而過。

嚴紹穿過走廊,停在門外,仔細聽了聽聲響,才敲了門。

“進來。”才一進門熱氣就撲到了身上,跟外麵完全是兩個溫度。陽光順著窗簾零星地散了滿室,跟以往不同的是,這個屋子帶著股溫馨的氣氛。

安安站在穿衣鏡麵前梳著頭發,白玉梳子自頭上一下下地捋下來,日光打在她的手上,一隻鑽戒光芒四射。安安的一張臉也經得起陽光的當頭照射,臉上嬌紅欲滴的唇,身上一件月白灑朱砂的織錦旗袍,耳朵上是一對鑽石的耳墜子,與手中的戒指成套,足上卻還是一雙金織錦拖鞋,她一邊梳著一邊看著鏡子,卻並不是看鏡中的自己,而是看鏡中的軒轅司九。

浮光入鏡,銀鏡中人如畫。

軒轅司九就站在安安的身後,整理著軍裝。房間那頭整個一麵牆上都貼著壁紙,極淺的奶白色,上麵掛著幾幅西式的油畫,畫中的顏色卻是濃重而鮮豔的。他人站在那裏,更加豐神俊秀。

軒轅司九凝視著安安,半晌,抿起了唇笑道:“鏡中比目。”

安安的手指有些僵硬地停留在發上,怔怔地有些失神,旋即回以一笑,風情瀲灩,細語道:“有人呢。”

嚴紹看見那張冷冽無情的麵上難得的淡淡溫柔神情,卻從未在其他女子身上表露過。暗歎了一聲,才開口道:“九點有個會議,車已經給您備好了。”

軒轅司九應了聲便伸手去拿帽子,可手伸出去卻被安安攔住。

“別忙,我替你戴。”

安安離得軒轅司九極近,修長的柔荑拿著白玉梳子,細細地給他理了理短發。

軒轅司九隻覺得鼻中的呼氣正吐在她的鬢角,暗香幽幽在口鼻中慢慢地沉澱。她的指尖一點一點從頭上撫過,異樣流露的溫柔裏竟帶著一股撫慰人心的錯覺,頭不禁浮上點點碎碎的甜蜜,沁著香一縷一縷地溢了出來……於是再也忍不住,伸臂摟住了安安。

“好香,你用的什麼香水?”

“他們從法蘭西帶回來的,叫鈴蘭草。”安安仰起頭把他的軍帽戴好,可軒轅司九還是小孩子似的耍賴抱著,不由半羞半嗔地瞥了他一下,“不是有會要開,這會兒怎麼又不急著走了?”

“南山那邊我已經讓紅雲去交代了,好好在這安心養病,別出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