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街上的人潮依然熙熙攘攘,間或夾雜著報童“號外號外”的叫賣聲。
路角一間小店不起眼,灰色磚砌的門麵,斑駁掉了漆的招牌上隻有“源福祥”字樣,從外表根本看不出是服裝店。但是它的對麵就是一家極為豪華的咖啡館,旁邊則是一家門臉敞亮的洋服店,落地的玻璃大櫥窗,木製模特兒穿著禮服擺出婀娜的各種姿態。
歡歡下了車,打發走了司機,直接進了源福祥。
門麵雖小、不起眼,但裏麵很敞亮,夥計一見歡歡進來連忙上前招呼。
“二小姐您來了,您稍等,老板這就來。”
歡歡含笑坐在一邊,靜靜地等著。
一旁的紅漆大櫃台上,滿滿的全是布料,有兩個女子正在拿著一匹日本花布挑選著,一邊挑著一邊偷偷打量著她。歡歡對上她們的眼睛,然後又若無其事地錯開。店內的陽光很足,雪白的牆壁上歡歡的影映在了上麵。她卻隻覺著胸悶,心裏仿佛有一股火在騰騰地燃燒。
“二小姐,旗袍已經好了,您是現在試試?怎麼沒見三小姐?”一身藏青色長袍已經六十開外的老板,來到歡歡麵前,殷勤地問著。
“她有些事情……”
歡歡艱澀地說著,然後逃也似的進了換衣間。磨蹭了許久才換了旗袍出來,站在了鏡子前。
織錦的旗袍,淺紫色染得很漂亮,上麵是深紫色水滴紋,好像鳳凰的尾羽,還有米白絲線織就的一簇一簇的丁香花,稱得上華麗的麵料,輕輕軟軟地貼在身上卻有一種明媚的美麗。
“……您的手藝還是這麼好,根本看不到針腳,滾邊又直……難得的是盤花扣的樣式也襯著衣服。”
“您過獎了。”老板在一旁笑眯了眼睛。
“隻是好像腰身有些寬了。”
“是嗎?”
老板上前看了看,拿過了皮尺量了一下,方笑道:“是二小姐太會保養自己,您又瘦了。”
“是嗎?”
歡歡一驚伸手在腰上一比,便惆悵地笑了。可不是又瘦了,為伊銷得人憔悴……隻可惜伊已經不再眷顧她了……
“您要是不急,這七件旗袍我再幫您改一改,過兩天再來取,您看怎麼樣?”
“麻煩您了。”
歡歡走進換衣間手剛搭在盤扣上,就聽見老板說:“三小姐您來了!”
“對不住,前些日子有點事,所以才來取。”
“沒關係,三小姐太客氣了,正巧剛剛……”
老板的聲音陡然沒了,歡歡站在換衣間隻覺得一股冷風吹了進來,吹到了骨子裏,激靈地打了個寒顫。
“都說你別跟來了,剛開完會回去休息多好,何苦跟我在這兒,弄得大家都不自在。”
“來都來了,你不是要試衣服?還不快去。”
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冷漠聲音現在難得地充斥著柔情,歡歡站在那裏似乎什麼都沒有聽到,隻是冷冷地、靜靜地站在狹小的換衣間裏。
不一會,隔壁傳來的聲音,然後便是高跟鞋輕巧遠去的聲音。
歡歡凝起全身最後一絲力氣,推開了換衣間的門。
換衣間和前店隔了一層幔帳,青色的厚呢子一直垂到了地麵,隔成了兩個世界。
想逃,逃開。全身都在疼,全身都在麻,但仍舊無意識地、固執地向前走去。
歡歡哆哆嗦嗦地伸手撥出了一條細縫,便看到了一身戎裝的軒轅司九。
他站在那裏,站在安安的身後,渾身散發出一股極其純淨的冰冷氣質。冥冥靜止間,仿若一切的光都傾注在他身上。
但是,此刻的軒轅司九同安安一同凝視著鏡子,他伸出手從安安的背上一路輕輕劃上去,劃到了安安的肩上,深深的笑意在唇邊輕輕漾開,說道:“很漂亮。”
那彎下的眉梢,撩情似的眼角,那仿佛要要把身前人嗬護在心頭的笑顏。
指甲嵌進掌心,歡歡恍若未覺。
傷心嗎?不是傷心。痛苦嗎?不是痛苦。一種比傷心更難耐、比痛苦更尖銳的感覺隨著男人的溫柔沁入了她的體內。
“是嗎?我倒覺得腰身好像寬了些。”
店內的顧客不知何時都不見了,隻剩下幾名實槍荷彈的侍衛,老板何曾見過這種場麵,連話都說不利索。
“是、是……嗎……我、我給、您……量量……”
手拿著皮尺哆哆嗦嗦地挨上安安的腰,好不容易量完。
“三、三小姐,是您瘦了。您、您要不急,等我改好了,您、您再來取?”
“不用了。”還沒等安安說什麼,軒轅司九已經把話截了過去。
“這怎麼成?不合身啊!”
“沒事,反正你還是要胖回來的。”午後的陽光明晃晃地打在安安的黑緞子旗袍上,說是黑,其實大多數都是大團大團的白花,但那白還不是正統的白,亦不是米白,而是有一種半灰半黃的白。那樣別致的黑與白的對比在陽光下流動著柔和的華彩,如夢如幻。
站在安安身後的高大的男人,手又劃了下來,按在了安安的腰間,恣意地欣賞著鏡中女子美麗的容顏,低低地笑道:“你現在太瘦了,我喜歡你胖一點。”
這一幕仿佛極濃、極黑的夜無聲地將歡歡掩蓋,冰冷沁心。冷得一陣眩暈,再也站不穩,往後退,腳卻踩住幔帳,趔趄著靠到了牆上,耳旁是急促的喘息。
如此的狼狽不堪。
猛地,幔帳一翻,那黑與白便出現在眼前。
安安看到歡歡似極驚訝,瞪大了眼睛。但隨即看到歡歡緊緊地握住連指關節都已泛青的手,以及已經咬得出血的唇,安安的麵上漸漸地就恍惚地浮現出一種悲哀的神色。
然後安安又仿佛什麼也沒看見似的,轉身進了換衣間。
歡歡死死地盯著那扇已經落了漆的門,幾乎是絕望地看著。隨即,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氣,站直了身體。
等安安再出來的時候,歡歡已經恢複了神色,渾散出一股難以形容的沉靜,紅唇淺淺勾起,綻出更為綺麗的笑容。
而安安看著歡歡,麵上的悲哀漸漸地沉澱成了憂鬱,如晨間氤氳的薄霧……
然後,轉身掀起幔帳離去。
不知過了多久,歡歡走出來的時候,店內已經空無一人。
“二小姐。”
老板一邊擦著冷汗,一邊上前招呼著:“剛剛被三小姐嚇個半死,還以為她招惹上了什麼人,穿了軍裝的人啊,我們這些平民百姓哪裏見過……”
“老板,那些旗袍我不改了,幫我包一包,我這就拿走。”
“啊?好……”
老板一愣連忙指揮著夥計去了。
“多少錢?”
“不用了,三小姐剛剛已經一起結了賬的。”
歡歡心重重地跳了一下,然後縮緊了。有千萬根絲在絞纏著淩亂如麻,讓她無法確切地知道自己心裏到底在想些什麼,隻能恍惚著走出了店門。
從源福祥出來,安安和軒轅司九相攜上了車。安安坐在車裏微微側過臉,兩隻手十個指頭互相交叉著在一處,放在身前看著窗外。
軒轅司九就在安安身邊坐著,邊用手指梳理著她的發邊用輕柔的語氣說:“怎麼了?想什麼這麼出神?”
安安慢慢回過頭,與軒轅司九冷冽的眸子默然對視。手指抓住他的手,笑得平靜而優雅幾近溫柔,卻隱隱帶著無法隱藏的憂鬱。
“我在想……我們還是直接回去吧。”
“怎麼?不喜歡我陪著你?”
盯著安安半晌,軒轅司九在身上掏出煙卷盒,拿了一根煙卷,擦了火柴來吸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