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一章 砌下落梅如雪亂(1 / 3)

何風曉的喉嚨深處湧上了苦苦澀澀的味道,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嘴唇張了又合,合了又張,就像離開水的魚兒,無助地呼吸著岸上冰冷的空氣。

多少次,曾經多少次這個聲音在他耳畔響起,呼喚著他的名字……

何風曉腦海霎時一片空白,想哭,或者是,想笑,分不出來,像做夢一樣恍惚,一種似渴望又似恐懼的感覺在瞬間占據了他,濃濃的迷霧飄散開,模糊而沉重,壓在記憶深處,壓得生疼。

他想要掩飾自己的慌亂,竭力用平靜的語氣道:“南南,是你嗎?”

顧南南依舊緊閉著眼,頭低低垂著,身子止不住地顫抖。

“風曉……對不起……”安安緊緊握住何風曉消瘦見骨的手,剩下的話已是說不出了,蒼白的嘴唇隻能輕輕翕動著。

何風曉卻驀地一把揮開安安。

軒轅司九忙上前一步,接住了幾乎摔倒的安安。

燈光斑駁朦朧地籠罩在所有人的身上,如厚厚煙紗。

安安的心在絞痛,也顧不得倚在誰的懷中,隻本能地將身體縮成一團,手捂胸口。她看見何風曉一步一步拖著沉重的腳步,歪歪斜斜地走近阿姐,那雙眼中有濃濃的寵溺與眷戀,望著他最珍貴的寶貝。

顧南南顫抖著,被何風曉抱在了懷中……這許多年他再一次抱住她。

“他們都說你死了……可是……你…還活著……”何風曉手顫抖著撫上滿是疤痕的容顏,艱難地從喉間擠出幾個字。

他是笑著的,但是笑得比哭還難看。

“你……認錯人了。”顧南南撥開何風曉的手,聲音虛弱無力。

“我怎麼會認錯你……你……你……是因為會變成這樣才離開我麼。”抖得更加厲害的雙手小心翼翼地為顧南南擦去髒汙血跡,滿麵的錯落疤痕清晰浮現,而他的眼流動著似歡喜似悲傷,“這些年,你一直在湖都,而我卻不知道。南,我錯了……我錯得這樣厲害,以至於你都不想再看見我,是嗎?”

說完,何風曉的眼滲出了一滴透明的液體,落在了南南的手上,然後再一滴。

顧南南的嘴唇怪異地抽動了一下,似乎想要微笑,舉起同樣是遍布疤痕的手,手指緩緩地劃過何風曉的臉頰,眯起了眼睛眼眸裏漾起明媚嬌柔的波光,像霧一樣婉約迷離:“風曉……”

時光似乎隨著顧南南的醉人音色流轉,他還記得,那時的顧南南孤高冷傲,隻有在對著他時,才淺淺地笑著……淡淡笑靨卻明豔得似乎照亮了整個天空。那時的他們為又所有人所不容,相愛得那麼辛苦……他是多麼地痛恨沒有和顧南南一起跳下的勇氣,苟延殘喘了這許多年,終於……終於抓住了她,然而……

何風曉的手艱難地從南南的手上移到她的麵上,輕輕地攏進她的發間……他的手上還沾著南南的血,他眼中的神色漸漸狂亂,聲音沙啞而低沉:“南……”

南南的眼裏漸漸蒙上淚水,幾乎無法看清何風曉,隻感覺他溫溫的淚不住地落在手中,尋著他的哽咽呼吸,冰涼的手撫摸上他的雙眼。

她還記得,那個白衣翩翩的俊美少年,純淨的眼睛像冬季的第一朵雪花,不見世事的醜陋邪惡。隻是被他癡癡地望著,就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她還記得他說的第一句話,真摯得不含任何虛偽,我喜歡你。

有一天她應酬了回來,他突然自樹下衝到麵前。呼吸間帶著桂花釀的味道,仿佛是醉了,抓住她的手,喃喃道:“你知道‘紅拂夜奔’的典故嗎?我們也走吧,遠遠地走,到一個誰也不認識我們的地方……”

她也喝了酒,仿佛也有點醉了,她在他的兩隻手裏變成了一個普通的女人……

他們用所有的積蓄為她贖了身。

然後,愛情的毒藥布滿了全身,燒暈了她的所有的理智。她毫無防範地喝下那杯攙有迷藥的茶……

往後事情她心裏非常清楚,清楚得使她痛入骨髓,那個與風曉不同的、卻有著血緣的蒼老身軀壓了上來……她戰栗地顫抖,從頭到腳每一根頭發都在抖,卻無力反抗。她祈求過,祈求誰能來救救她,然而沒有。

一切都結束後,在她最肮髒的時候,風曉卻來了。

風曉死死地咬住了嘴唇,什麼也沒有說,隻是定定地凝望著她。

整個房間一點聲音也沒有,天還沒有完全暗下來,一切都是淡淡的灰色,在這淡灰裏他用這雙像孩子一樣的純真無邪眼睛,把她所有的醜陋肮髒那麼清晰地映在裏麵。

身不由己的背叛、被背叛,身不由己的傷害、被傷害……無從選擇的選擇。

她卻再也無法忍受,突然發出長長的像啜泣一樣的聲音,用手捂住臉,瘋似的淒慘地尖叫:“不要看我!風曉,不要看!”

而他依舊那樣看著她,像鏡子一樣,幾乎要把她撕成碎片……

“風曉,我終究不是紅拂……”

下一刻她以平生最優雅的姿勢,似一隻拒絕張開翅膀的大鳥,直落下去。

依稀看見,一隻手伸向自己,他的聲音淒厲如受傷野獸的臨死哀鳴,然後這隻手越來越遠……

最後痛得感覺漸漸消失,她以為她最終可以愉悅地感受著死亡安靜的氣息。

然而,命運卻跟她開了一個最大的玩笑,她沒有死……活了下來,失去了曾經叫她痛苦卻也賴以維生的容貌。

無數個深夜她喚著他的名字,卻再沒有人回答她,除了寂寞湧動的聲音,什麼也聽不見,除了黑暗,還是黑暗,無邊的絕望漸次滅頂……織成一張網肆無忌彈地壓下來,她甚至連逃避的地方都沒有。

曾經,安安婉轉地對她說,應該告訴風曉她還活著的事實,然而她已經被鴉片拖垮了身體,她的容貌不再……她能拿什麼見他……她不敢再見他,也不能再見他,她已經失去了一切,萬一再失去他的愛,她該怎麼辦……

此時此刻,終於風曉再次來到她的身邊,對自己笑著。風曉緊緊握住她的手,她的心都被揪扯得痛了。

軒轅司九平靜地看他們的淒涼和悲傷,眼中閃過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隨即淡淡地一笑,不慌不忙托起安安的手,低頭吻了她的指尖,抬起眼,寒氣逼人的目光壓迫著安安,聲音卻是輕柔的:“看來你並沒有騙我,所以……”

安安已是怕極了他,心中一顫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才開口道:“你想做什麼?不要再難為他們,他們……阿姐和風曉……已經夠坎坷的了……”

軒轅司九微微一笑,道:“風曉,我可以幫你們,幫你們遠走高飛,避過你父親的耳目。”

何風曉像是沒有聽懂,半天才呆呆地轉頭看向軒轅司九,然後再看向顧南南恍惚地開口:“你聽見了嗎?我們可以遠走高飛,到一個誰也不認識我們的地方,重新開始……”

何風曉以為南南會高興的,卻意外地看見顧南南黑色的眸子閃動著迷亂與茫然交織的神色,聲音也是一種不安而遲疑的:“我們還可以嗎?”

何風曉以為南南隻是被驚喜得呆掉了,卻發現她攥著他衣襟的手,漸漸地開始抖起來,嘴唇發紫,出了一頭的冷汗。

“你怎麼了?”

南南有點恍惚,聽到何風曉的聲音在耳邊響著,卻如真似幻隔得好遠。她抬起頭,看見風曉擔心的眼睛模糊的在眼前晃著。她想抬起手,卻發現手早已抖得不能自己,隻得緊緊貼到他的胸口前大口吸著氣。

風曉的身上有一股煙草的味道,那是常年吸煙的人才會有的味道,而當年的風曉是不吸煙的……

一團火在南南的胸口燃燒了起來,燙得發疼。頭深深埋進何風曉的懷裏,斷斷續續地說:“沒事,沒事……我的煙癮犯了而已……”

“你吸鴉片?戒了吧,戒了吧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