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章 觸目愁腸斷(1 / 3)

回到西園時天已經全黑了,燈火輝煌的大廳門口,紅雲已經佇立在那,伸手接過她的外衣,才開口道:“小姐,二小姐等了您好久呢。”

走進小客廳去,燈光照得雪亮,正中壁上掛著四幅湘繡花卉很是優雅別致。角幾上青銅鏤花香爐裏正點著安息香,滿屋子裏都是嫋嫋的煙和香氣。顧歡歡斜依在沙發上,手裏拿著本書翻看著。杏黃色的旗袍,銀灰的流蘇披肩,兩鬢蓬鬆隻用一根緞帶流水似的挽著,沙發的鴨絨枕靠是寶藍緞子繡著牡丹花,正襯得歡歡人同花嬌。

見安安走了進來,歡歡書一扔抬頭一笑,道:“讓我好等,還以為你故意躲我,本來要走的,紅雲死活要我留下。”

“我是真的不知道二姐你要來,知道的話怎麼也不會出去。”歡歡這樣的神色,反而讓安安心頭一緊,連忙在歡歡身邊坐下,笑道:“請你吃糖賠罪好了。”

“我想也是,咱們那麼多年的姐妹情,怎麼也不能為了一個男人壞了。”

笑著說著,歡歡的眼卻若有所思地看著安安。

安安一顫,抽出一條灑花湖紡手帕,擦了擦鼻子上的汗,方道:“二姐說得對,咱們姐妹多年,不能為了男人壞了這份情。”

“去看極夜了?”

“是啊,討了點糖吃。”安安說著,拿起一塊葛花糖放在了口中。

“是嗎,你這哪兒是賠罪,簡直就是在罰我嘛。”看安安吃得一側麵頰圓鼓鼓的,歡歡禁不住失笑,“這麼苦的東西也隻有你甘之如飴,我要不是醒酒是決不碰它的。”

“我可是很喜歡吃。”安安眼睛裏不經意地露出了笑意,那是真正的悅然的笑從心底發出。

歡歡的心一動剛想說什麼,仆人已捧著盤子把東西放在桌上。

一銀匣子英國煙,和兩杯咖啡,旁邊兩個精致的印花小瓷盅,盛著牛奶和糖塊。

歡歡笑道:“完全是外國派頭。”

仆人將咖啡放在兩人麵前,放下糖塊,衝上牛乳站在一邊。安安拿著一個玳瑁煙嘴,先給了歡歡。然後又拿了另一個放在嘴唇邊,那仆人把煙奉上擦著火柴,先給安安點上,然後又要過去給歡歡點上。

安安伸手接過火柴,說道:“你下去吧。”

仆人答應著去了。

安安方才含笑扭著身子給歡歡點燃了那支煙。

吐出了一口雲霧,拿起白瓷漏花的杯子喝了口咖啡,一邊啜著一邊眯起眼看著身旁的安安,似不經意地問道:“九少今天過來嗎?”

“他今晚要去應酬。這麼晚了,不要走了,二姐,就睡在這吧。”甩了鞋子,把雙腿蜷在沙發上,安安枕著手亦是呼了一口煙,細聲道。

安安眼中原本閃出的光,便如西落的日頭,一點一點,沉了下去。

安安今日穿的是一件淡青的旗袍,很素淨的沒有多餘的圖案,而絢麗的水晶燈光打上去,卻是淡淡橙淡淡薄紅又一層淡淡的綠,如同雨後新出的彩虹。

美麗,但是卻看不出快樂。

留聲機裏,歌女悠悠靡靡的歌聲,歡歡坐著,聽著那有些悲涼的曲調,帶著漫長的尾聲。

此時此刻,她們都知道歡歡確實知道軒轅司九今晚是會回來,所以才會來。

但是謊話還是必須要說的。

煙霧砌成了一麵牆,她們屹立在牆的兩端,她們的眼都閃爍著光……沉默了一會,卻都看不清彼此眼中的神色。

“好啊,就怕你攆我呢。”

天上的月亮斜照著樹影,點點地倒在窗簾上,窗外的庭院中有一種瑟瑟之聲,依稀是夜風吹拂著樹葉。

突然樓下汽車刺耳的刹車聲,車燈的光線從窗簾中透進來,一大片一大片灑在歡歡的麵上,形成了斑駁的圖案。

歡歡慢慢地起了身,來到了窗前,厚厚的地毯掩蓋了一切聲息和企圖。悄悄來到落地的大窗前,把窗簾掀起一個小小的縫隙。車子停到了門前,天上的月亮斜著照在車身上,隻見他一身戎裝地從車中步下,一邊往台階上走著一邊抬起頭往這裏看著。

她一驚連忙躲到了窗簾後,隨即止不住一陣心酸,倚著牆把臉偎在那薄紗的窗簾上,冰涼地刺著肌膚,幾乎就要落下淚來。

床上,安安蜷縮身體,呼吸均勻地睡著,偶爾眼睫毛細微地顫抖了幾下,可能是在做夢。

“我不會向你道謝的。”

門闔上的瞬間,床上的安安睜開了雙眼。屋內冷冷的,空氣中似乎有潮濕的氣味,好像是下雨了。

夜晚的走廊暗昏昏的,靜謐的空氣裏沒有任何聲音,暗紅的地毯上寂寂地映著歡歡的影子。

高大的屋宇裏充滿了軒轅司九的味道,冷冷的,歡歡止不住打了一個寒戰。

歡歡記得,每晚夜歸軒轅司九總要先去書房。

一步一步尋著燈光,地毯軟綿綿的,但是腳連著心很痛,好像每走一步內髒就痛得顫動。

伸手緩緩地推開門,實木與實木摩擦著,發出了吱呀吱呀的聲音。書房似乎是才進來人,窗簾還沒來得及拉上就開了燈。燈光閃耀著映在烏黑的玻璃上,搖搖晃晃地刺眼。歡歡的身影映在裏麵,仿佛已經褪了顏色,人也似乎老了十年。

坐在紫檀桌後的軒轅司九看到歡歡進來,眼皮微微上挑,眼角處細細收緊。瞳仁似乎異常黑,黑得看不到歡歡的身影,亦看不到任何的溫度。

站在書桌旁的嚴紹則因為那薄如蟬翼的金色睡衣難堪地轉過了頭。

“你怎麼在這?”

書房極大也極空,隻有一套紫檀桌椅,遠遠的是一套待客的軟皮沙發,再無其他的家具。空曠得讓軒轅司九的話帶著嗡嗡的回音刺入了歡歡的體內,微微地在耳中、在心頭激蕩出一層層漣漪,長長綿綿,細細碎碎。

空氣裏,溫度漸漸地褪卻,不是炙熱,也不是寒冷,隻是一種無視般的淡漠。被軒轅司九這樣瞪著,歡歡不由得想逃開。

“我想見你,想得快要瘋了……快要瘋了……著了魔發了狂仿佛是一塊心病……揣在懷裏夜不能寐,食不能安……”歡歡合上了門扉,然後脫力地倚靠在門上。瞪大了眼睛看著軒轅司九,眼睛快要失去焦點了。

“我以為你是個很識趣的女人。”軒轅司九聽到歡歡這麼說反而愣了一下,往高背椅子上一靠,半闔著眼掩住了所有的心思。

“為什麼?”

歡歡低聲笑起來。眼前的軒轅司九雖看著自己,卻又似沒看著自己,兩眼雖不離自己的臉,但眼中分明沒有自己。

“為什麼?你真的感覺不到我的一片真心?我滿心滿眼的全是你,癡心一片……你真的感覺不到?我真心實意地愛你,錯了嗎?你不要我了,我來糾纏你就是賤!但是多少次夢中醒來,午夜的空氣那樣的安靜,安靜得會讓人想起很多事情,而我隻想到了你。我也懷疑過,也許你根本就不希望我愛你,而我隻是個自私的人,我放不下你……即使明知道這樣糾纏你,你一定會討厭我……然而,你已經不喜歡我了,我難道還要在乎你的討厭嗎?”

歡歡兩手緊緊扣在身後,支撐著全身的重量被壓在沒有溫度的門板上,身子向前傾著,努力向軒轅司九吐出每個字句。書房裏隻有她一個人在說話,淒慘地劃過空氣,像風扇損壞之後的沙啞破碎聲音。

然而歡歡卻隻看見軒轅司九的眼裏暗暗劃過一絲冷笑,又別開來看也不看她。

“我有什麼錯?告訴我!是真心真意錯了,還是錯在我愛上你?你告訴我,好叫我徹底死了這顆心。”歡歡隻覺得自己的太陽穴猛烈跳了一下,然後她再也忍耐不住一邊走向軒轅司九,一邊繼續說道:“人家都說你越是死心塌地的越不喜歡,越是容易膩。可我到底要問你一句,我真心對你可就是錯了?真心有什麼錯?實意有什麼錯?”

歡歡不管不顧仿佛是豁出去了一般,緩緩地坐到他的腿上,伸手抱住了他,像以前一樣頭枕在他的肩上。

那微微滲透過絲綢睡衣的體溫,一點一點暗塘裏的火一樣的溫度熨帖著歡歡的肌膚,溫暖著,卻也帶起一點燒著般的疼痛。軒轅司九冰冷的就在自己的頸子後麵呼吸著,起伏的胸膛裏聽得清清楚楚的心跳……

然後,軒轅司九抓住她的肩膀稍稍推開了她。

他笑了起來,淡淡的諷刺氣息,嚴苛而尖銳。他不笑的時候冰冷,但笑起來卻更加冷淡了。

“我們之間原本就有那麼多假的東西,你又何必當真?”

軒轅司九的身後大半麵牆是一副全國的地圖,成團成簇的顏色發了瘋似的,在燈光下愈加的鮮豔奪目,像是一個煆燒的極精致的巨大琺琅彩瓷器,胭脂紅、藍料、深亮綠……眩暈著歡歡的眼,而軒轅司九的聲音像針,尖尖地紮進耳朵,刺痛著。

歡歡本能地想要蜷縮起身體,臉龐被痛苦扭曲了,“假的?我愛你,你認為這是假的嗎?”

輕輕控製著自己的氣息,喉嚨深處湧上了苦苦澀澀的味道,歡歡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已經蒼白到沒有顏色的嘴唇張了又合,合了又張,

“為什麼你就不肯要這一顆心,為什麼?你不珍惜眼前人?我無非就是想求你看我一眼,看我一眼而已。為什麼你始終都不肯再看我一眼,看我一眼就那麼難?試著愛我就那麼可怕?她連看都不看你,為什麼你還對她死心塌地?為什麼你就要強求那一顆本就給了別人的心……我不信你看不出來,我不信你感覺不到……就像你感覺到我的心一樣,你也一定知道她的曲意逢迎……”

說到這裏,歡歡忽然大聲地吼了起來:“告訴我,你認為是假的嗎?”

軒轅司九的手陷進她的肌膚,冷得像冰硬得像鐵,下一秒歡歡已經被無情地推倒在地毯上,然後轉過臉不再看著她。

“嚴紹,送顧二小姐回去。”

桌上白瓷茶盞也被歡歡帶到了地上,裂成了一片一片。歡歡的手使勁地撐在地上,肩膀抖著,如在寒冷的風中瑟縮,連自己的手紮入了瓷片都不知道。

從軒轅司九的側臉看去,可以看到他的發垂落在額上,他的眼睫微微地動著,眼睛下垂,唇角浮現了一個可以說模糊得近乎沒有的表情。

那是,帶著一絲決絕味道的側影。

歡歡笑了,悲慘的。

這樣一個冷酷的男人,卻喜歡她的妹妹,喜歡到假裝看不到她的心有所屬……喜歡到即使那個女子的心根本不在他身上,他也要強留她在身旁。

為什麼會這樣呢?

眼淚……早流不出來了。

嚴紹看著歡歡,無奈上地前扶起了她,脫下自己的外套披在歡歡的身上。

歡歡黯然著、默然著,遲緩地站了起來,踉踉蹌蹌地往外走走,臨走出門的一瞬,卻停住了腳步。

“我無法恨你,愛到了極至連恨都做不到。我求的不多,不求你為我心疼,不求你為我掉淚,隻求你能看我一眼,一眼就好。司九,不知道你所求的是不是跟我一樣?”

歡歡的聲音在嗓子裏被扯得薄薄的,似乎一碰就會裂開。沒有哭泣,比哭泣更痛苦的喘息,隱約地失措,像是一個倔強的孩子迷失了方向。

歡歡走後軒轅司九一個人站在書房的窗前,半晌方才猛地轉身走向臥房。推開臥房的門,室內是一片黑暗,隻有一點螢火蟲似的光閃閃爍爍著。打開了電源,荷形水晶燈的光線溶化成了半透明的霧,照到了坐在鋪著紫色緞子繡墊的貴妃睡榻上的安安身上。她穿著一件珠灰的皺紗睡衣,肩膀裸露在外麵,嘴上刁著玳瑁的煙嘴正吐著煙霧。

安安看著他那麼明顯地驚訝了一下,唇闔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些什麼,可是又覺得無法開口,最後隻垂下了眼簾避開了軒轅司九一直凝視的視線。

長發隨著安安的動作柔順地垂下,如褐色的絲綢般拂在她的頰邊,襯得她的容顏近乎無瑕的美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