軒轅司九沒有再說話,隻是走過來伸出雙手輕輕攬著安安。輕柔得不可思議的力道,微妙的溫暖傳達著他想要表達的情感……溫柔的、溫暖的、對她帶著關心,還有……他想要依戀她的感覺……
安安呼吸窒了一下,隨即努力把所有關於溫情的東西都趕出腦海,強迫自己勾出笑意道:“怎麼了?不想我去?”
“沒有,好好玩。”
“你今天好像很奇怪?”
安安定睛仔細地看著軒轅司九,長發隨著微仰的頭往後散去,露出她那尖尖的臉來,腮上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胭脂的緣故,紅潤潤的,眼則有些擔心地望著他。
看著這個樣子的安安,本來被名為沉重的石頭壓住的心髒一下子有了鬆動的感覺,軒轅司九不自覺地微微笑了出來。
“沒有……”
安安於是垂下眼,沒再問。
出了門來到戲院,在門口打發走了司機,安安從後門又溜了出來直奔濟安堂的方向走去。
到了濟安堂便見蘇極夜正在整理行李。
窗子尚開著半邊,把沉沉的藥香淡去了很多。書畫雜亂地散了滿室,偶爾一陣風拂過,書頁淩亂地翻起,蘇極夜魂不守舍地整理著。
腦海裏全部是那個在酒館的夜晚,歡歡說是要為他餞行。
燈光在歡歡身上隔出一個世界,他無法接近。點了一桌菜,歡歡兩手籠在酒杯上,隻坐在那裏不動,他便也不動。酒倒是喝的,隻是歡歡不慣喝冷酒,一瓶女兒紅嵌在圓筒式的大紅細金花湯杯裏溫著。
歡歡極力做出平淡的樣子,卻依舊掩不住滿腹心事,喝得那麼急。他知道卻無法開解,隻能陪著一杯接一杯地喝著。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歡歡才把一直不離手的酒杯放到一邊,修長而纖細的手指按住了額頭發出一聲歎息。
而這聲歎息卻驀地打碎了在心底壓抑多年的渴望,他猛地抓住歡歡的手,道:“和我一起離開湖都吧,我們一起走,好嗎?”
歡歡的手在他的掌心中涼得透骨,但這是許多年以來第一次他們如此親密地接觸。
“好啊。”歡歡緩緩抽出手,淡定地啜著杯裏的酒,微笑
美麗的笑靨,溫柔的聲音,可是歡歡不知道自己那雙眼卻似乎被冰封住,完全的漠然,沒有感情。
他的一生是坎坷的,如同說書人口中的人物,榮華富貴享過,緊接著便是親人一個接一個離去,隻餘下孤身一人顛沛流離。仿如一張白紙的他,被命運一點點染上了顏色,而遇到歡歡,就恍如命運的筆在這張紙上填滿了花,一大朵的牡丹一絲空隙也無。
這就是命。
心下一陣煩亂,蘇極夜拿起放在窗口的藥缽,有一下沒一下地搗著藥,石杵碰到石缽,時不時微弱地輕輕一響,在這一片寂靜的室內帶著分外的清晰
不知多久他回過神來,才驚覺地發現,在蕩漾著金色的陽光的室內居然出現了另一個倒影,轉頭看去,隻看到身後的女子逆光而站,好似被橙黃的光包裹著。
“安安,你來了。看看我這裏,亂七八糟的,你隨便找個地方坐好了。”
蘇極夜連忙起身,那陽光形成的深的陰影在安安臉上無情地刻畫著,仿佛一大朵鈿花貼在麵上,顯得她異常憔悴。而一雙眼中波動著毫不掩飾的情愫,讓蘇極夜下意識逃避似的向外走去,“我去給你倒杯茶。”
“你願意帶我一起走嗎?”
帶著一絲顫抖的聲音,讓蘇極夜走到房門的身影停了下來,卻沒有轉身隻是默默地站在那裏。室內一片安靜,整個空間裏完全沒有了任何聲音,唯一的聲響,就是他們細細的有些急促的呼吸聲。
“極夜,你願意帶我一起走嗎?”
“安安,我……”
聽到安安堅決的聲音,蘇極夜有些寂寥的背影顫動一下,才緩慢而困難地開口。
“你我都知道,她決不會跟你走的。”似乎預知了蘇極夜想要說什麼,安安呢喃著開了口,語調中隱隱帶了哽咽的聲音:“極夜,你不要自欺欺人了好嗎?”
室內有著淡淡的灰塵,窗下的桌案上設著筆硯,白玉瓶中幾枝吐著芬芳的玫瑰,和被風搖落的幾片鮮紅的花瓣成了青案唯一的豔色。安安再也站不穩似的撐在案上,桌麵冰涼得像她的心一般。最經常聞到的藥草的味道,濃重地漂浮在空氣中,她本是聞慣了的,可是今天不知道為什麼,一陣風襲來,安安便覺得堵得透不過氣來,一陣陣地發暈,雙手更加緊地握著桌沿。
“隻要你一句話,隻要你一句話而已,極夜!”
蘇極夜依舊背對著她,他甚至都沒有轉頭。那背影和記憶中的一樣,記憶中往事一幕幕地閃回。極夜拿著扇子坐在藥爐子旁,她會偷偷地來到他的身後,她那麼喜歡他的背影,因為隻有如此她的滿腔深情才不用隱藏。然後,她蒙住他的眼睛,感覺他的睫毛在她的手中蝶翼一樣地抖動,她會貪婪地貼在他的背上,聞著那藥草的味道,然後他溫暖的手掌就會握住她,含笑地回過頭,輕聲喚出她的名字:“安安。”
“安安,那天晚上我清楚看見軒轅司九對你……”
“別說了……”
仿佛要下雨了,安安從窗裏望出去,隻看見天邊堆積起了厚厚的雲。唇和聲音一樣哆嗦著,鼓起所有勇氣表白後的麵容反倒有一種蒼白的色澤。
“我有個問題一直想要問你,但也一直猶豫著不知道該不該問。”
然後,安安走到他的麵前,修長的手指向他緩慢地伸了過去,重合著記憶撫上了蘇極夜的眼睛。他愣了一下緩慢的閉上雙眼,在這一瞬間,蘇極夜不知為什麼,竟有一種想要流淚的感覺,也許是因為安安的手太過溫柔,也許是因為那雙冰涼的手在顫抖。
失去了視覺後其他的感官變得更加敏銳起來,在這個晴朗的夏日的午後,鈴蘭的芬香在空氣裏嫋繞著,微風拂過,他能感覺到安安的長發在風裏飄蕩,他聽見風翻動書頁的沙沙聲,還有……那帶著絕望的期盼,安安的腦中在等待中一片寂靜,一點聲音和情緒都沒有,仿佛清空了所有的感情,她隻感覺到那好似風中落葉一樣抖動的眼睫,久久無聲,然後,覺得自己整個心髒都被徹底地揪了起來。
“……連自己都猶豫的問題,就不要問,何苦難為自己,對嗎?”
蘇極夜微笑著這麼說,然後感覺到眼睛上的手指緩緩落下,猛然入眼的陽光似乎可以灼痛他,又微微閉上眼睛。等他再度睜開的時候,發現麵前的安安已經閉上了眼睛,長長的睫毛上似乎還帶著疲倦的感覺,麵上的神色也暗淡了下來……這樣的安安看上去就像是一具做工精致的白瓷人偶一樣,仿佛沒有了生命的氣息……
“安安。”閉著眼睛沉默了許久,蘇極夜抬起手想抱住她,遲疑了半晌終於還是沒有,“對不起,我不能,不是畏懼什麼,也不是你的身世,隻是我認為我不是能給你幸福的男人,對不起。”
安安不再說話,隻是疲累似的把頭靠在了他的肩上,微微地閉著眼睛。
好……溫暖……這便是她生命中唯一的陽光,而如今她已然留不住他。
極夜……極夜……一片混沌中,安安隻是默默地念著心愛人的名字。等待著他的回應,這一等仿佛是許久,也隻仿佛是一個恍惚,最後的愛情在她的眼前幹涸,胸口都緊縮地痙攣著,似乎把身體撕裂的疼痛從心髒的部位向四肢百骸蔓延而去,緩緩抬起頭,收回了那雙愈發冰冷的手,眼神和表情空洞得近乎毀滅一般。
極夜……極夜……安安還是默默念著,保持著原來的姿勢,無聲地呼喚著他的名字。可是他沒有聽見,隻是露出抱歉的笑意。
壓抑住情緒,偽裝出其他的情緒,便是她最拿手的伎倆,所以她彎起優美的唇,笑著。
慢慢的,以漂浮般的步態從他的身邊走過,微風拂起長發像紛灑的泉水,然後她穿過庭院,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