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四章 路遙歸夢難成(3 / 3)

他們都沉默著,定定看著彼此,心思各異。

直到敲門聲陡然響起,安安急忙抽回自己的手,說了聲:“進來。”

醫生走進來,為軒轅司九例行檢查了一下,點了點頭示意安安不用擔心,然後便捋起了軒轅司九的袖子打了一針。

醫生已經退了出去,安安還是緊張地側著頭,手無意識地攥緊了他的手掌。

“連給我打針,你都怕成這個樣子?”

軒轅司九的嗓音喑啞,略帶疲憊卻極為溫柔。

也許因為太過溫柔的緣故,一時之間安安竟然不知道該怎麼麵對他,也不曉得這個時候自己應該擺出什麼樣的表情……

安安隻能這麼看著軒轅司九,看著他仿佛雕塑一般的麵容,以及毫不閃躲的眼睛。有什麼仿佛在體內一點一點複蘇,又有什麼仿佛在一點一點地沉澱……

等安安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寂靜的室內回蕩:“……我們從很小的時候,就要被傳授很多東西。我身體不好,自然也就笨一些……尤其是騎術,因為小時候曾經被受驚的馬踢過,所以我對這種看似溫順的動物總有一種根深蒂固的恐懼,怎樣也學不好。當然,換來的也是相當嚴厲的懲罰,臉是吃飯的工具,不能打,皮膚上也不能留下傷痕,於是管教的婆婆就用一種很細的針,一針一針地紮進我的身體,那種切膚的痛我到現在依然記得……”

軒轅司九愣了一下,隨即下意識地伸手把安安緊緊攬入懷內,伸手在背後輕輕地拍。

“你在同情我?用不著的……以前的日子再苦,我們都熬過來了。二姐說過,我們這樣的人,即使被比喻為花,其實也隻是野草罷了,生命力旺得很。受了傷在無人的角落裏舔一舔,就沒事了……”安安卻推開了他,床旁的櫃幾上擺著一盒英國香煙,本是軒轅司九慣抽的,她一直嫌太衝,如今卻點上一根靜靜地吸著,連她的聲音都仿佛自煙霧裏冒出來。

“你現在有我,所以不用躲起來舔自己的傷口。現在你想要什麼,我都會給你……”

“是嗎?那如果……”

安安吸了幾口終是覺得太衝,便不再抽隻是拿在手中,那仿佛有著生命的煙草,一寸一寸隱隱的紅,然後化作雪白的灰。

櫃幾還擺著一個相框,凸著拿著弓箭的小天使,裏麵是一身淺紫色旗袍的她緊依著長袍馬褂的軒轅司九……那是一次赴宴時拍的,他很喜歡便特地擺在了床前……

看著照片,安安唇際牽出一個個說不清內容的笑意,聲音亦有些恍惚:“如果說,我想要……想要離開你,可以嗎?”

“說起來,這是你第一次提起你小時候的事情……我跟你提過我小時候的事嗎?”半晌,軒轅司九沒有任何表情隻是凝視著安安,然後伸出手托起她的下頜緩緩開口:“我母親是什麼樣子的女人,想必你是知道的,所有人都說她是發瘋上吊死的,其實……是我殺了她。”

軒轅司九帶著極淡的微笑看著安安,看著她逐漸蒼白的容顏,看著她仿佛帶了一絲脆弱味道的眼睛。

窗外的陽光透過彩繡的紗簾射進來形成美麗的斑駁,在他們麵上投上燦爛顏色。她一身淺天藍色的旗袍,旗袍上用金線繡著細細的花紋,間或有水鑽點綴在其上。這樣的美麗構成了一道衝擊,直直敲進軒轅司九的胸膛……他就這麼直直地看著她,幾乎是貪婪地看著安安,仿佛是想要把所有失去的時光全在用自己的視線彌補上……

安安總是愛穿旗袍,織錦的、薄紗的、絲綢的……各式各樣的旗袍掛滿了衣帽間,他也叫人來給她做了西式的禮服,然而她卻從來不曾穿過……

軒轅司九的眼神柔和了起來,伸出手把在陽光下反射出微微淡金色的長發握在了掌心,他曾經每夜每夜都把這頭發握在掌心……然後,軒轅司九忽然笑了起來,而與出現在臉上的溫柔微笑完全相反的,他用力拉緊安安的頭發……

頭部的刺痛伴著一種無法形容的惡寒感覺籠罩了安安的全身……看著對麵俊美的容顏上眼中浮現起一種想要把什麼徹底毀滅掉的狂躁欲望。

“她以為我要拋棄她,其實,我從來沒有那麼想過……雖然那時她終日恍惚,幾乎從來不記得有我這麼一個兒子,但我依舊十分懷念那時候……我們隻有彼此,她是我唯一的愛,唯一的恨,唯一的敵人,唯一的朋友……後來,她想殺了我,於是,我殺了她……如果我失去,不如我親手毀掉……”

軒轅司九開口,口氣溫柔得像是在呢喃,他的聲音愈來愈低,最後漸漸變得含糊不清,然後猛地將臉深深埋在她一頭如雲的秀發裏,仿佛用盡了全部生命般,深深呼吸著那熟悉的鈴蘭氣息。

“我和她很像嗎?”

手中的煙依舊靜靜地燃燒著,緩緩燒到安安手指上燙著了手,安安一抖急忙拋掉,而軒轅司九緊緊地抓住她的手,灼人的體溫比火還熱。

“一點都不像……”

聽到他這麼說,有相當長的時間,安安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好。

許久不見有聲息,安安忍不住輕輕撤出他的懷抱,他的眼睛已經閉上,薄薄的唇仍是微微地勾起,胸口一起一落規律地呼吸著,已經熟睡……

安安這才一點一點撤出他的懷抱,悄悄地走出房間。待到走出門口時手指按在臉上,淚順著手指的縫隙滲了出來。

從那天以後他們之間有了一點微妙的變化,雖然在麵上不露出半分,但安安是個極敏銳的人,漸漸發現了軒轅司九看著她的時候,眼裏已多了些難以察覺的別樣,常常讓她不自覺地全身冰涼,直涼進心窩裏去。

日子便是一日一日地挨著過去了。

這日深夜,遠遠地隻聽得到士兵換崗交接的聲音。一旁的烏木案上依舊焚了安神的紫檀香,或許正是因為香氣過濃了,安安側身枕著胳膊躺在被子裏全無睡意,室內連一點星光也不見,仿佛在眼睛上蒙上了一層罩子,她幹脆閉目假寐。

夜靜極了,最害怕的深夜,安安聽得到自己的心跳的聲音,然而即使跳著,心也是冷的,沒有一絲溫暖的跡象。

朦朦朧朧的似乎做了一個夢,又仿佛不是夢……極夜的眼總是清澈得仿佛載著一汪春水,又包涵著很多的東西,有鼓勵、有悲傷、有無奈……無論何時,無論何地,引得她的心也隨著他的眼波連綿起伏。在極夜從未有過欲望和歧視的眼中,她不再是歌舞升平中把容貌和身體為餌食依門賣笑的女子,似隻是平常的女兒家……

“安安,一切都會過去的,別忘了,至少還有我總是在你的身邊。”

那一夜燈光明亮的刺痛眼睛,模糊中隻看見極夜低垂的眼,瞳孔黑得讓她詫異,而極夜眼中的自己麵色白得幾乎可怕。她想說些什麼,但是極夜的語調那麼溫柔,她仿佛被那聲音推動著,整個人都飄飄蕩蕩,無法開口。

然後極夜的身影像是被風吹散的霧,一點一點地消散。就在她的眼前,離她最近的地方,重重浮光掠影,看見極夜的手,極夜的容顏,極夜的眼,帶起淺淺的一絲痕跡,消失無蹤。

她伸手去抓,抓得那樣的緊,然而手指間除了冰冷的空氣再無其他……

無比難過,卻也無比悲哀,不知道是什麼感覺,隻知道心痛已極。

極……極……

安安幾乎是心力交瘁地呼喚著,聲音卻卡在嗓子了,再無法吐出……

然而終是塵歸於塵,土依於土……

驀然驚醒,有人在身後緊擁著她,頸窩中還磨蹭著冰冷的麵龐。

安安一顫,卻覺身體熱了起來,從指尖透到腳跟的暖流,暖暖的就連身體深處的那顆心也稍微有了點溫度。

“你……你怎麼過來了,不是說好你要一個人睡的嗎?”

她轉身麵向他,滿眼隻是空空蕩蕩的黑,良久,她的眼才適應,他麵上的神色在黑暗中隱去,像被夜色吞沒一般。

她伸手去輕輕撫摸他麵頰,他新長的胡茬在她的手下,微微地刺著。

他猛地緊緊擁著她,力道之大,似乎要將她整個嵌到他的血肉裏去,溫熱的氣息不穩地呼在她的頸側。

“沒有你,我睡不著。沒有我,你也睡不著吧?”

濃濃的紫檀香味彌漫在室內,和著軒轅司九的氣息一起壓迫著她。沾染了她的臉上、發際、衣間,像針一樣流入肌膚裏。他身體依戀一般靠著安安,沉沉的體重、暖暖的體溫,無法抗拒地……安安下意識地伸手抱住了他。

頭有些沉,眼有些花,但安安卻笑了,“睡吧,睡著了才會做夢……”

或許隻是想相偎在這個溫暖的胸膛,汲取著他身上的熱氣求個好眠而已,她漸漸地放鬆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