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此人掌握的感覺令她痛不欲生。
而這痛讓她意識到自己還活著。
因為活著,所以悲哀。
她的心被枷鎖挾製,成為他人板上獵物。
水拍岩石沙衝堤岸,點點可以腐骨穿石……而她之悲哀,卻無可回避無可消失,日複日年複年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刻骨。
自幸福頂端跌進地獄。
無喜無悲。
無波無瀾。
不需再選擇了………
從今後她再也不需要選擇……隻為軒轅司九而活,不知道所要活下去的意義,和放棄活著的意義,為他而存活。
屋裏看得分明紫檀雕月洞門架子床,那玫瑰紅紗的床幔,金鉤挑在兩邊,繡龍鳳的被褥整齊垛在床裏,帳簷上垂下五彩攢金繞絨花球,下麵墜著尺來長的赤紅穗子。紅燭高高燃燒,映著櫃子上燙金的喜字,烏木嵌黃楊木雲龍三扇屏,被燭火映得火紅,桌上滿滿放著赤色的喜果……滿眼火紅的顏色傾壓下來,將她壓得幾乎無法呼吸!
安安竟然想到昨夜……
她以為那是最後的交頸,歡喜,哀愁,悲傷,眷戀,萬般情感千般心事百感交集,生生地把自身融化了,打碎了,與軒轅司九融合成一體,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如火如荼火一樣的纏綿。
許久許久後,她疲憊地將頭枕在淺白色繡著複雜圖案的枕上,似乎所有的感覺俱已被剝離,空空蕩蕩得近乎空虛。
夜色沉沉地彌漫,臥室的燈一盞盞早已亮起,映著重重絳色窗幃,濃的影,淡的光,稠密地交織著重疊著,整個臥室籠罩在一片昏昏的光暈中。
先是幾道明晃晃的閃電,黑夜瞬間變成白晝,遠遠又是一片驚雷劃開寂靜,轟鳴著由遠處而來……雨點一排排密集降臨,借著風力,斜斜地打在玻璃上,劈劈啪啪的,恍如海中潮汐起起落落,風卻是漸漸地息了……
他伸手去為她蓋上被子,她還記得這麼清楚,他的手指間有些寒冷,下意識地扯了扯身上蓋的被子,他已經把她擁進了懷中。
她的心口一下抽緊,什麼也說不出來,隻能閉目假寐。
身後的人卻隻是緊緊地抱住她,諾諾地說:“你喜歡什麼樣的婚禮……”
安安記得自己含糊回答:“中式的……”
雨水似乎密集起來,順著窗淌個不停,隔開了外麵的世界,隔開了遙遠的一段光陰。
身體依舊緊緊被擁著,她的頭枕在他的肩膀上,透過軒轅司九的肩,安安看到那對因為燃燒而淚流不止的紅燭,燭淚在潮濕的空氣裏,越堆越厚,沉沉地壓在胸口,悶得快要窒息了。
安安急促地喘息著,一陣陣撕裂般的絞痛,一直透到身體裏。
很痛,卻在慘白的臉上泛起了輕輕的笑,“我會一輩子在你身邊。”
“……就像你說的被關在金鑲玉的籠子中……”
將滅未滅的燭光飄飄忽忽地閃爍著,把他的笑容映得扭曲成鬼魅,他似乎在笑,隻是看上去笑得比哭還難看,他似乎在笑,隻是聽上去笑得比哭還難聽,“我愛你,你愛我嗎?”
“我愛你……”安安的語調冰冰涼涼。
他的手痙攣般地抓緊了她,仿佛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到手上。
“我愛你。”
燭火終於熄滅。
黑暗中傳來了仿佛哭泣的聲音。
仿佛……哭泣……
有時候,哭泣是不需要眼淚的,也不需要聲音。
而後,歸於塵土,歸於無寂。
番外 瘦覺玉肌羅帶緩
瘦覺玉肌羅帶緩。紅杏梢頭,二月春猶淺。
下了一夜的雨,清晨起來風仍是吹得一聲緊似一聲。紅雲睡得並不沉,聽見雨打在玻璃窗上的聲音,就從床上起了身。
拉開落地窗簾,細絲牛毛綿綿瀟瀟,打在玻璃上,輕而微的響,隔著玻璃似乎也覺到那潮潮的水意。一眼望去,煙雨中西園富麗精致的景色盡收眼底。
電話鈴聲響了,紅雲忙跑去接,席紅玉打來電話,仍就是未語先笑,笑聲張揚而嫵媚,但對紅雲卻是極為客氣的,“紅雲,幫我問問安安今天有沒有空,我想找她打牌。”
紅雲思量了一下,才道:“怕是不行,那一位出了一的月公差說是今天就要回來了。”
席紅玉在電話那頭又是一陣嗤嗤的笑,“知道了,你個人精。”
紅雲擱下電話轉身進到主臥室,安安已經醒了,站在三折素紗屏風後換衣服。飽滿的額,秀挺的鼻,在素紗下投下淡淡的剪影,一朵朵牡丹,如飛燕驚鴻烙在她的影上。
這樣專門訂做的屏風繡著牡丹錦簇的圖案,營造的就是“隔而不絕,若隱若現”的效果。紅玉想這就是安安的人生,富麗堂皇,名花傾國。
紅雲默默走到屏風前,撫摸著畫中的牡丹,低聲說道:“李夫人打電話來,想約你打牌。”
安安的影在屏風上停了停,眼睫顫動,而後轉身出來,溫暖的手握住紅雲有些微涼的十指,說:“你怎麼回的,紅雲?”
窗外風聲陣陣,安安一身牙白金繡的旗袍,領襟內隱約露出一朵暗紅的牡丹。
這樣的美麗讓紅雲恍惚了一下,才回道:“那一位大約今天回來,我幫你推了。”
“你啊!”安安一笑,眼睛亮亮的,有許多關心,還有想藏,沒能藏起來的不舍,“真不知離了你我可怎麼辦,可是又不能耽誤你一輩子。”
紅雲這才想起還有半個月就是自己的婚期,不由激靈靈地打了個寒戰,眼前不由就浮起一團輕霧。
“小姐想的話,紅雲就留在西園一輩子。”
“別說傻話,女人還是嫁人才是圓了半輩子,再生個孩子方才算是圓了一輩子。”
這麼說的時候紅雲清楚看見安安的眼底有著一絲幸福也有著幾分惆悵,孩子一直是她最想要的,可又是一直沒有的。
此時遠遠的有鐺——鐺——鐺——的聲音響起,那聲音越響越近,紅雲這才聽出,原來是銅黃的大鍾,有些鏽了的聲音。原來,已經早上十點了。
安安一驚,就有些慌亂地道:“唉,這麼晚了,可來不及了。”
紅雲很少見到安安忙亂的樣子,不由得好奇問道:“怎麼了?”
安安掩唇一笑,藏了幾分狡黠,隻道:“你別管,趕緊梳洗打扮就好了。”
紅玉被拉著梳洗打扮之後,就隨著安安出了門。到的卻是湖都最豪華的場所之一——紅楓大飯店。侍者早就識得安安的身份,恭敬至極地把安安和紅雲引到了二樓的包房。
二樓的餐廳,布置得極為華麗。拉開了鏤空桃花心木推門,房內有些暗,但紅雲可以清晰地感覺到,一雙溫和的眼眸正看著她。
燈被打開,巨大的水晶吊燈從橢圓形的高頂垂下,那滿綴的透明晶石,霎時間室內一片明亮。
紅雲這才看清軒轅司九穿了一身藏青色筆挺的軍裝,已經坐在了主位。細長上挑的眼,鼻尖卻微微下勾,流露出一股刀鋒般的淩厲氣勢,令人不寒而栗。卻在看見安安的一刹那,不自覺地柔和了眉目。這樣的神色即使紅雲常常看到,可還是忍不住歎息。
然後紅雲就又看見了坐在軒轅司九身側的康間。
“夫人,紅雲小姐。”
康間起身微微地一鞠躬,那兩道射向紅雲的目光卻是分外炙熱。軍裝的翻領上別著一枚金質領章,軒轅家族的紋飾隨著動作輕輕晃動,那是令人難以忽視的耀眼光芒。
紅雲頓時明白了安安的用意,但是窘得垂下頭,便不再言語。
倒是安安拉著紅雲坐到康間身旁,隨即自己也坐到軒轅司九的身邊。
“知道你們倆就要成親,總不好意思見麵。今兒我特地拉了紅雲來,就別再說我霸著她不放了。”
說完,嗔怨地瞥了一下一直含笑未語的軒轅司九。
而軒轅司九仍是含笑未語,隻是手輕輕地抓住了安安的手,十指交纏。
整座飯廳顏色極素,放有柔軟坐墊紫檀椅子,精致檀香木的玻璃桌上,是雪白的細布桌麵,桌子擺好的杯碗羹箸一律都是銀器。他們柔情蜜意仿佛春色一般,給這些鍍上了一層金暈。
此時侍者已經敲門進來,每人奉上一盅香片。
安安接過那盅蔥倩釉的磁杯,還沒等送到唇邊,一隻保養得宜的手便接了過去,隨即低醇的男音在室內響起:“安安,飯前飲茶,不宜養身。”
康間畢竟是第一次看見他們夫妻私下相處,一時竟有些麵紅耳赤,倒是見慣了的紅雲,麵上極為鎮定。隻是心裏就不由得想起安安剛剛結婚的時候,憂鬱慘淡的神色,和而今的甜蜜柔和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猶在想著,此時晚宴的佳肴一道道送上,秋季特有的醉蟹,其他的還有貴妃雞、金銀腿,偶有點綴季節的桂花,顯出工巧,令人不禁脾胃大開。
一旁奉上的酒,是年歲久藏的頂級桂花釀。
席間耳酣,放開先前的矜持,康間執起酒杯,道:“下官在這裏敬司令和夫人,感謝你們為我和紅雲費這麼多心。”
說完便一飲而盡,軒轅司九也舉杯遙遙一敬,細細地飲下。
“太座的吩咐,一定要照顧好你們這對有情人,我怎敢不從……”修長的指握住銀色的酒盅,軒轅司九的身子總是微微傾斜過來,那雙眼睛默默地十分專注似的看著安安,很黑,很亮……
安安急忙咳了一下,麵上就泛起紅暈。
紅雲連忙執了銀酒壺,也笑吟吟給軒轅司九和安安滿上,然後,舉杯伸出白玉似的手,笑道:“紅雲在這裏多謝夫人和司令的美意,我和康間在此謝過了。”
一仰頭便幹了一杯,末了噙著醉人的笑,將銀酒杯倒過來,在眾人眼前兜了一圈。
到底是喝的急了,落地的窗擦得雪亮幾乎如鏡,紅雲看著玻璃中映出的自己,一身火紅的鑲金旗袍,上麵繡著大朵的薔薇花,殷紅得刺目,就像她的人一般,每一片花瓣都盛開到了極致。
“慢點喝。”康間在紅雲的耳邊低語,紅雲抿唇一笑,又覺得自己太過放肆,忙轉眼去看軒轅司九和安安。
此時的軒轅司九正揮退了上前服侍的侍者,親手盛了一碗魚翅,加了一匙羹鎮江醋,擱在安安的麵前,“過過酒吧。”
明亮的陽光下,男子俊麗容顏,看來懾人心魂,越發顯出一股優雅冽然的風派。
而他眼前的安安,一身白淨旗袍,披落的長發以小飾束攏,更顯素雅清秀,仿似一朵芙蓉出水,楚楚動人。
紅雲不由恍惚了一下。
酒過了半酣,紅雲似是抵不住桂花釀醇厚的後勁,說了一句少陪,便起身離席。
出了門卻不往化妝間走,隻來到了陽台。眼前的景色籠罩在一片煙雨朦朦中,花木扶疏的迷離似幻。
腳步聲慢慢接近,溫暖的感覺輕輕撫著頸後,感受著男人特有的氣息,紅雲的身體不自覺地起了一陣戰栗。
“穿得這樣少,你不冷?”
紅雲回過頭。
康間站在她身後,仿若凝住的雕像一動也不動地凝視著她,那雙眼眸底下,隱約有簇火苗正不住跳動,隨時都可能暴長成高灼的烈焰。
她不語,他便也不言。
沉默中唯有雨聲淒切不止,時間似乎也跟著凝結起來。
紅雲和康間是在西園認識的。那時安安和軒轅司九剛剛新婚,西園的氣氛並不好,新娘和新郎都是冷冰冰的,還是副官的康間來回稟公務,剛敲了書房的門就被罵了出來。不回稟不行的康間站在走廊上,左右為難地脫了軍帽直撓頭,而紅雲恰恰看見這孩子氣的舉動,心怦然一動。
後來紅雲幫康間解了圍,康間就認識了紅雲,一來二去生了情意。然而康家是書香世家,斷斷看不上紅雲的出身。紅雲隨著康間到過康家一次,猶記得廳上高掛的鎦金匾額,端正的文字,仿如康家的人,高高在上。每一雙精心雕琢的眼睛,閃爍著光芒,都聚在自己身上。
康間的父親高坐於上,連看都沒看紅雲,隻是冷冷地對康間說:“這樣的女人,絕對不能進我康家的門。”
沒有罵她,卻比辱罵更加讓她難堪。
紅雲回到西園,隱伏著的,是潛藏在暗處的悲苦,痛楚、彷徨不安,逼得她喘不過氣卻無能為力。
最後還是安安看在眼裏,低低地對她說:“癡人兒。”
那時安安剛起床換了衣裳,正在梳頭,栗色卷曲的長發逶迤在銀杏色撒花色的旗袍上。
而映在鏡中的紅雲則仿佛大病初愈似的臉色蒼白。半晌,安安凝視著鏡中的紅雲,聲音極輕地道:“你別怕,凡事有我。”
也是從那時起,安安和軒轅司九一直冷凝住的氣氛,才開始慢慢地解凍。漸漸地安安的臉上有了幸福的影,軒轅司九的脾氣也開始好了起來。
而康家的人終於承認了她,定下了婚期。半個月之後就是他的妻子,康紅雲……
想到這裏,紅雲輕輕斂動眸目,勾起殷紅的唇,一笑。
那一瞬間裏不自覺流露出來的媚態,全身上下抹不盡的豔色看得康間不禁心旌動搖。
康間不自覺地嘴角微含著笑,從衣兜裏拿出一個小錦盒,道:“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歡?”
紅雲眼眸一亮,打開錦盒,露出了內裏,原來是一支舶來的唇膏。她極為開心,也不看唇膏的顏色,就道:“我很喜歡!”
康間的笑意仿佛更濃了,“你喜歡就好。”
她心中一動,麵上就漸漸紅了。
“回去吧,不然司令和夫人要派人找我們了。”
回到包廂時,安安和軒轅司九坐在那裏,品嚐著菜。隻是落座後紅雲卻發現安安唇上法蘭西的不褪色唇膏早就不見了顏色,於是偷偷地笑了出來。
仿佛察覺了紅雲的笑意,安安不自覺地低下了頭,手指一下一下擼著餐巾。而軒轅司九見她垂頭,就忍不住叫了一聲:“安安。”
安安並不理他,倒把頭垂得更低。軒轅司九看著她這個樣子就笑起來,眉目間仿佛春風拂過,舒展開來。
遠處傳來隱約的音樂,那是請來的西洋樂隊在演奏狐步曲,有著一種呆頭呆腦的爵士情調。紅雲明知道自己沒有喝醉,卻覺得人一點一點地眩暈著。
半個月後的婚禮,是在康府大擺喜宴,軒轅司九攜著安安出席,宅子前光是汽車就都排出了老遠,那種盛況,當真客似雲來冠蓋滿城恐怕再無人及得上。
軒轅司九並沒有穿軍裝,而是一身棕色的長袍馬褂,英俊的麵容看來懾人心魂,越發顯出一股優雅沉蘊的風派,安安與他並肩而立,燦爛燈火下,當真是神仙眷侶一般。
紅雲早早就陪著康間迎上去,安安抓住她的手,卻反而似嫁了女兒一般哽咽著不能言語。
一會席紅玉也到了,右手執著一柄檀香扇,一陣風似的到了顧安安和紅雲身邊,挽著她們親親熱熱地說笑了幾句,才解了安安的哽咽。
而席紅玉對其餘人不過是點頭敷衍一下,便大咧咧地坐到沙發上去,自然有傭人上前敬煙,席紅玉卻從自己皮包掏出一盒煙來,取出一支,裝入一杆長煙嘴裏,傭人替她點上火,便高傲地噴著煙圈。
還未開席,康間和康家的男子都去招呼軒轅司九夫婦,紅雲到底是新娘子,便在側廳陪著康老婦人和幾位姨娘打上了牌。
幾位女眷都是南方人,一口的吳儂軟語隻以為紅雲聽不懂。
“不過是個師長的姨太太罷了,還是堂子出身,也眼高於頂,全然不把咱們看在眼裏,隻鉚足勁地巴結司令夫人。”
煙紅紗罩在燈上,那光便是紅暗暗的,映在牌桌上便也是暗暗的,原來已是近了黃昏。二姨娘舒凝最是沉不住氣,想起席紅玉那副模樣,往鋪著氈絨的桌上惡狠狠地摔下一張牌,冷冷地對三姨娘柯錦書道。她那對白玉耳墜子,也跟著她一晃一晃的。
紅雲手中的一枝煙方才點上,口中吐出一蓬輕絮似的帶著暗香的煙,隻笑著裝作不懂。
三姨娘柯錦書搖了搖那把黑底上繪紅色牡丹的扇子,不冷不熱地接上說道:“何止是她,連這一位半個交際花出身的不也到底入了家門?何苦生那個閑氣?”
“不過是個娼門出身的婊子,也難怪她們談得來。”舒凝靜默了半晌,突然笑道,發髻上的一根珊瑚釵,一對寸把長的金絲墜子微微地蕩漾著,“不過司令夫人保養的功夫也真是一流,司令今年也三十有六了,她也是近三十的人了,在她麵上,竟找不出半絲痕跡來,不僅不顯老倒似比從前愈加標致。”
柯錦書用帶著一汪蒼翠的纖指抓了牌,一抹複一挑扔出了去,才冷冷地接道:“司令夫人到底是湖都當年大名鼎鼎的交際花,而且生不出孩子自然就不顯老,你說是嗎,大姐?”
康老夫人如何不懂得這樣的指桑罵槐,但並不言聲,隻垂下眼簾,從身旁的紫檀茶幾上拿了琉璃茶杯品了一口。仔細瞧去,發覺原來她的額頭竟有了幾條皺紋,連眼角都拖上密密魚尾,仿佛是燈影劃過一道暗青色的陰影。
紅雲扔出一張牌,輕輕地咬了咬嘴唇,遲疑了一下,隨即淺笑回道:“媽和幾位姨娘都說什麼呢?我就聽著聲音好聽來著,怎麼都不懂?”
舒凝聽了不由得低低地笑著,卻並不理紅雲。她今日穿的最是華麗,傣錦洋蓮紫的裙褂,繡著杏林春燕圖,再配著她一身的珠翠環繞,本是花團錦簇的美麗,但她眸中卻掠過犀利的光,卻讓紅雲忽然間覺得,暗香嫵媚的陰冷。
倒是柯錦書開了口,仍就是一口以為紅雲聽不懂的吳儂軟語:“人說婊子進門家無寧日,咱們可得當心咯……”
柯錦書說著聲音就漸漸低了下去,舒凝望著她,兩人俱是掩口皮裏陽秋的一笑,聲若銀鈴,悅耳撩人。
紅雲卻愣在那裏,前廳的戲聲,紫檀刺繡的屏風,重重渺渺,一絲一縷地飄入耳中,而她們呢呢喃喃,朦朧中紅雲隻覺得自己是那伶人,婉轉於回腸之內,一折一蕩,一音一切,有敲晶破玉之意。
直到康老夫人催了:“媳婦,出牌。”
紅雲才緩過神來,緩緩道:“哎,和了……”
晚宴男女是分席的,顧安安當仁不讓地坐在首席,她們幾個依次而坐。當晚,顧安安的旗袍,煙紅色底子,重重疊疊地繡著盛開的牡丹,水晶燈燦爛的燈光下花枝一層層地渲染開來。席間的眾人哪一個不是打扮得繁花似錦,但燈光仿佛最精致的蟬翼青紗,隻籠在安安的身上,光和影子徘徊在其上,像瀲灩似的漾開來。
紅雲率先擎著酒杯站起來,對著安安說道:“多謝夫人和司令賞光為我的婚禮增光,紅雲在這裏先幹為敬。”
說的卻是一口純粹的吳儂軟語,一旁的康老婦人和二姨釀舒凝、三姨娘柯錦書麵上立時如調色板打翻了似的,顏色換了一茬又一茬。
“你就是我妹妹,司令就是你姐夫,將來要是受了委屈,我和司令都會為你做主。”
安安看著席中康家的女眷,細眯的瞳孔,射出一線透人肺腑的寒光,半晌才笑了,蘭花般細巧的手拈著水晶的高腳杯,慢條斯理地將紅豔豔的酒送到嘴中。
接下來就是一輪敬酒,安安來者不拒,一輪下來,麵上已然染上了紅暈。
一席人中隻有席紅玉一直興致缺缺的樣子,一直在哪裏喝著悶酒。
顧安安擎著酒杯問道:“怎麼了?”
席紅玉短促地笑了一聲,聲音極是幹澀,仿佛已是半醉的樣子,忘記了還有席上眾人,自顧自地說了起來:“你也知道,前些日子他的發妻死了,隻跟我說要扶了我做正房。”
“這是喜事啊,怎麼還不高興?””
席紅玉“刷”地打開檀香扇,揮了兩下,便是一陣冷笑,“好什麼?那個死鬼說喪期未過,連在家裏出麵請一次客也辦不到!”
“也別難過了,縱是千般委屈,也算是熬出頭了……你的苦……我都懂……”顧安安怔了一怔,方才說,聲音放得十分溫和。
席紅玉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回眸反笑道:“這也算是熬出了頭?進了他李家的門,至今連夫人還沒讓人叫過一聲,其實說穿了還不是嫌棄我的出身給他丟人,現在所有人都在等著看我的笑話,你說,我的臉往哪兒擱呀?”
柯錦書那邊便有些忍俊不禁,一時生生地忍住笑意,顧安安一雙流水的眼在她麵上一轉,如絲絮嫋嫋,道是多情,似是無情,倒叫柯錦書警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