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雲到倒想開口,但見此情景又很聰明地咽了下去,不想再生事端。
顧安安微微地眯著眼睛,有一種細碎的光,在眼眸裏流過。
“多大的事,你也別發愁!我來出麵替你把麵子給爭回來。李師長不替你辦,我來做東,選個好日子在紅楓替你擺上酒席,再把南北名角兒都請來,唱一堂戲,咱們好好地熱鬧一番,讓你也風光風光。”
席紅玉這才露出笑容來,道:“唉,好在我有你,不然真是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正說著,一身深紫團壽長袍的軒轅司九便走了進來,身後跟著康間和李諾森。仿佛也是飲了一輪的酒,眼波裏的冰好似被酒意融化了,隻是看著安安。
“說什麼呢?這麼高興?”
“李夫人如今扶了正,夫人要做東恭賀呢!”柯錦書馬上接道,眼波似綿,絲絲媚然,綿裏卻藏針。
“哦?是嗎?那我也要一同去恭喜李夫人了。”
自然有人起身讓座。軒轅司九坐在安安身邊,也不看李諾森尷尬起來的臉色,隻是輕輕對她說道。
那邊席紅玉正待起身答謝,卻不想顧安安優雅地抬腕,將碎發攏到耳後,淺淺一笑道:“你去做什麼?有你在大家都不自在。”
燈光半明半暗,落在顧安安眉眼間,似嗔非嗔。
他似早料到她會如此說,眉宇間一種溫柔得近乎寵溺的表情迅速地融化了他臉部冷硬的線條,“不自在就不自在吧,除了你別人不會嫌棄我的。”
情意濃濃直是醉了一桌子的人,紅雲和康間對上眼,不由得也笑了。
一邊安安卻垂下眼,正巧上來一盅白玉蹄花,她拿了銀匙子來嚐,不想掩住了口一陣幹嘔。
席間眾人俱是一愣,還是康老夫人是過來人,馬上一臉的了然,道:“恭喜夫人,這是有了身孕了呢!”
安安並不驚慌局促,倒是臉一紅有了一種秘密被揭穿的嫣然。
柯錦書馬上也問道:“幾個月了?”
“兩個月多一些……”
紅雲知道安安一直想要個孩子,剛想起身恭喜,卻在看見軒轅司九的神色頓時僵住。
那樣狠戾的神色在他的眼中一閃而過,眾人皆未發覺,隻喜滋滋地開始恭賀,又說一些孕婦注意的事項,殷勤至極。
席筵結束許久之後,康間在紅雲身旁沉沉睡去,手依舊緊緊抱住她,像是抱住最最要緊的珍寶。窗外的天已是朦朦地亮了,遠處隱約有汽車鳴笛的聲音。
他喃喃叫了聲:“紅雲……”
紅雲躺在那裏,心裏卻漸漸有了一種莫名的充實感。
婚後三天按例是新娘回門的日子。他們剛進了西園,一個女子就迎了出來,二十五六的年紀,灑金的短衣長褲,腳底一雙紅緞子的繡鞋,烏油油的發鬆鬆地挽了一個髻兒,珍珠耳墜子卻剛剛露在發腳子外麵,每走一步都仿佛行在波浪裏似的搖曳,十分的俏皮。
“麗雲。”
麗雲並不理她,上前來行了一個禮,又親自接過康間的外套,那眼似隨隨便便地向紅雲身上一瞄,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幾下,方才“撲哧”一笑道:“紅雲……夫人!”
紅雲一手捂著胸口,然後眯起眼睛,一隻春蔥似的雪白手指點在麗雲的額頭上,笑罵道:“死丫頭,敢打趣我!”
指間套著一枚綠汪汪的翡翠環子,晶瑩流彩。
她又問:“小姐人呢?”
麗雲這才收斂著玩笑,麵上卻有了難色,還未等開口,就聽見了樓上傳來了一連串巨大的聲響,仿佛是誰在摔什麼東西。
紅雲和康間俱嚇了一跳起來,紅雲連問著麗雲:“麗雲,沒事吧?出什麼事了?”
麗雲卻仿佛見怪不怪,隻是礙於康間在麵前不好明說,隻顧左而言他道:“能有什麼事,不過是再換一堂家具罷了,我們都已經學得精了,樓上擺的全是贗品,不然哪裏經得起三番五次的砸!”
康間識趣地知道她們姐妹有體己話要說,就避到了偏廳。
麗雲這才低低附在紅雲耳邊開口:“司令,不想要這個孩子,這兩天跟小姐吵得凶呢!”
紅雲悚然一驚,忙問:“怎麼會?”
“司令也是為了小姐好,你知道小姐身子是什麼樣,這幾年剛調養過來,連醫生都說大抵經不起生產。可你也知道小姐的脾氣,孩子她是要定了。”
麗雲的話伴著樓上砸個不停乒乒乓乓聲,紅雲隻覺得心中一堵,仿佛開了一個很深很深的洞,悶得說不出話:“我去樓上看看,可別出了什麼亂子。”
紅雲上了樓,隻見樓上的側室門邊傭人們戰戰兢兢地矗立著。
走到門邊,門是半掩著的,屋內霧蒙蒙的。室內非常的大,煙氣緩緩彌漫其中,入眼一片灰蒙。陽光透過被絲織的簾幕覆蓋的窗,交錯在室內,明亮又不刺眼。
霧氣是由熏爐裏的燃香凝成,朦朧間,可以看見裏麵是一片狼藉。房內的陳設原本是十分古雅的,壁上掛著一幅寒林漁隱圖已經被扯掉了半幅。紫檀硬木桌椅全部倒在了地上,寶藍磁瓶和茶具全部摔碎,灑在地上的殘茶快幹了,茶香卻更濃。
“要我說多少遍,孩子跟你相比,你是最重要的,我不要孩子,隻要你……”
軒轅司九坐在床畔連軍裝都未來得及換下,仿佛精疲力竭了似的,語調中有著一種疲憊,一抹蒼白的日輝如氤氳的薄紗拂在他穿著藏青戎裝的身形上,朦朦暈暈,還是可以看到他的脊背隨著呼吸時緩時急地起伏。
紅雲心重重地跳了一下,然後縮緊了。有千萬根絲在絞纏著,淩亂如麻,讓她無法確切地知道自己心裏到底在想些什麼。
室內幾乎沒有下腳的地方,所有的東西都離了原位,隻有那張黃梨木的榻是整齊的,顧安安躺在上麵,並未起身,身上蓋著金色柔軟的真絲棉被。過了半晌,安安才道:“我也說過,我就是要這個孩子,你讓我打掉,可以!除非我死!”
日光在安安的臉上投下淡淡的陰影,極纖弱的模樣,身上是件密密繡著纏枝海棠花的紗衫,同色絲葛褲子。鬢發蓬鬆,隻過了幾日,仿佛更瘦了。
但是話卻說得極有力,像一根千斤的鐵柱,壓得門口的紅玉連氣都喘不過來了。
軒轅司九俊美冷冽的眸望著安安,神色凝重,眉端緊鎖,一望而知便是隱忍著極大的怒火。
“你想要孩子,咱們可以收養……”
“我要的隻有我肚子裏這個!”
安安微微地搖頭,臉色中的淡漠析離出一絲幾乎壓抑到無法探知的痛苦來,垂眸輕歎一聲的瞬間,一種深入骨髓的疲倦便籠罩上來。
軒轅司九的眼神在朦朦的陽光下,深到一種銳利的程度,沉陷在那雙淡漠的眸子中。
他一字一句地說:“安安,沒有你我也沒有辦法活下去。”
話語末了,軒轅司九便抓起安安的手把頭俯低,將輕柔細密的吻落在安安的手指上。
風帶起窗簾,連著陽光都似乎微微一顫。
吃驚的安安也微微一顫,萌動搖曳的光暈卻掩不住麵容裏加深了分量的蒼白。
安安腕子上的筋骨已經繃緊,做出了收回的掙紮,可手腕卻在對方溫柔的執著中牢牢不動。軒轅司九的眼睛裏露出一種苦澀的笑意,但遊動著鱗鱗的光澤。
安安的眼神有一種艱難的折磨逐漸蔓延出來,蔓延到蒼白的臉色中,蔓延到喃喃的聲音中。
“我……知道,但是我一定要這個孩子……”軒轅司九凝神聽完安安的低語,默默笑了。再度抓起她的手,問著:“沒有孩子,隻有我們活下去,不好嗎?”
那一聲輕訴,讓安安的眉眼呈現出一點茫然。軒轅司九慢慢說著,吻輕柔而頻繁地落在那隻手上,虔誠而細密。直到安安眉宇間滴下一行仿佛接近崩潰的冰涼,忽然極低極弱地喊:“司九!”
軒轅司九深黑眼睛極溫柔地彎出一抹清淺笑意,再度垂下去,低頭將嘴唇深深吻在安安的腕子上。
安安卻猛地推開他,起身躋鞋。
黃梨的腳踏上同樣是濺滿了碎磁片,軒轅司九忙彎身扶住她。月白綾的鞋子,他拿在手中,細細磕盡了裏麵的碎磁,然後套在了安安的腳上,連著一直強硬的口氣也軟了下來,半是無奈,半是哀求。
“安安!”
“司九,我求你!”安安踉蹌一下,就勢就伏在了軒轅司九的背上。安安的手搭在他的肩上,袖子挽了起來,一截皓白的手臂露在外麵,映了日頭,分外的纖細如玉。梳成髻的頭發仿佛因為躺得久了,散了下來,一絲一縷落在他的頸項。
“這些年,我從沒求過你,現在我求求你,我想要這個孩子!”
說罷,一滴一滴的淚順著安安的眼角滑下,沾濕了軒轅司九的背。
在紅雲的記憶裏,安安是從來不哭的,人前不哭,人後亦是不哭,即便是此時此刻亦不過是無聲的嗚咽,拚命壓抑著自己的哽咽。
而她含著哽咽的聲音,像是利刃似的在軒轅司九耳邊拂過,他驀然一顫,起身看著安安的臉。
而安安並不知道,她的目光仿佛把所有壓抑下去的痛苦或者歡愉全部都迸發的了出來,軒轅司九幾乎是手足無措地看著,終於抱住了安安,緩緩地發出長長的歎息聲。
“好了,我知道了。”
此時,窗簾似被小兒的口吹得鼓起,陽光在繁盛與衰弱之間,不輕不重的顏色,靜謐地將房間充滿微微溫暖的明亮。
房間內很靜。靜得讓紅雲想起多年前南山顧宅裏,安安和蘇極夜相處的情景。
隻是那時是安安一人的傾心,而此時此刻,麵前的兩人卻是相愛的。
因為,他們的麵上都有著幸福的微笑。
後來紅雲隨康間到了安慶戍軍並沒有親眼得見孩子的出生,隻聽說是個女孩,八個月未足月便早產,女兒生得很順利,隻是安安產後血崩。一個禮拜的危險期中,據聞軒轅司九一直守在病房外,寸步不離。
這樣的佳話一直從湖都傳到安慶。
再後來紅雲自報紙上看到了軒轅司九和安安,以及那個百日小女孩的照片。軒轅司九一向銳利的眼已經變得平和。
而安安的眼,不見幽亮,似水溫柔。
紅雲便知道,他們是幸福的。
番外二 紅杏梢頭,二月春猶淺
宣華十六歲的那年,第一次見到他。
宣華也是第一次發現,生活中並不是隻有灰色,原來還有一種金色,陽光般的,濃得化不開的金色。
那日是五月十五,宣華父親傅繆年的生日。傅家是陽古望族,曆來都要借此機會大宴政商界的要人。
母親身上依舊不爽,又放心不下,特地把宣華叫到房內,拉著宣華的手,輕輕地摸了摸她的臉,長歎一聲:“我可憐的兒……”
然後就劇烈地咳嗽了起來,婆子丫頭連忙上前捶背順氣,最後又斟了參茶來,母親喘了好長時間,方就著丫頭的手慢慢地漱了口,半晌才說話:“你也到了論嫁的年齡,我素來是個沒用的,雖是正室,但一向不得你爹的待見。你幾個同年的姐妹,嫁人的嫁人,沒有嫁人的小四又是他的心肝寶貝,隻餘下了你……我娘家早就已經敗落了,如今都指望著你爹才能有一口飯吃……娘知道你心氣高,但是命不由人,你爹正跟王家作一筆生意,看好了王家的大公子,今天的意思是讓你們熟悉一下,下個月就訂婚。”
母親的房間本是陽光極充足的,但是她身子不好,便落下了不喜見光的毛病,窗簾拉得密密實實。室內陰暗又被常年的藥味充斥著,下人點了檀香。濃濃鬱鬱的味道渾著藥味,宣華一時裏隻覺得目暈眼花。
隻聽說王家是靠鐵礦發達的,私下都被稱為暴發戶,口碑並不怎麼好。可傅家的婚事一向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若依了正稱了幾個姨娘和姐妹的心,若是不依,隻會叫母親的日子更加難過。
思前想後了半晌,宣華終於咬了咬牙,點下了頭。母親這才笑了出來,催了身邊的得意人兒為她梳妝打扮,找出了新做的粉白對襟短襖給她換上,又拿出自己的嫁妝,一套紅寶石的耳墜子、項鏈、手鐲、戒指。仿佛多年積壓的鬱氣,如今好容易有這麼一個機會,一下子要在她身上舒出來似的,把宣華打扮得花團錦簇,而後又密密地囑了好些話兒方才罷休。
晚上的宴會果然是車馬盈門,由於母親病著,幾個姨娘們戴了金燦燦的首飾,花枝招展地站在父親身邊斯斯文文地應酬又暗中較量著。
當晚的酒席上宣華和那王公子相鄰而坐,那王公子說是二十有五,看起來卻已經過了三十,半禿了的頭,仿佛被擠扁了的一張臉,眼睛小得笑起來宣華幾乎找不到他的眼珠子,偏偏他總是咧著肥厚的唇對著她笑,他每笑一次宣華便也得堆了笑迎過去,但心裏卻越來越重,一頓飯下來,隻覺得驚心動魂。
酒席過了就是舞會,宣華借故脫了身,五姨娘生的四妹便攔住了她,微微扯動了一下嘴角,看著宣華的眼睛裏有著些微的樂禍和嘲弄,“舞會就要開始了,三姐不是最喜歡跳舞,你這是要去哪裏,不等那王公子跳上一曲?”
四妹一向被父親寵得刻薄而任性妄為,宣華本來想像往常一樣回擊,但席間多多少少喝了點酒,思維仿佛滯住,張口結舌了半天,也沒能說出什麼。隻能看著一襲鵝黃的西式軟緞長裙的四妹,把帶著蔥綠齊肘的手套的手搭在追求她的公子哥兒的臂上,嫵媚婀娜而去。
這一仗輸得奇慘無比。
而就在此時他走了進來,一身戎裝,身邊一群人簇擁著。一整晚心神不寧的父親,這才真正笑了出來,急急迎了上去。
那張臉在雜誌上是經常見到的,一樣微皺著眉頭,眉間深深劃出一個“川”字,但是他本人似乎更加年輕,本是俊美已極的容貌,卻被右頰上一道傷疤給破壞了,冷得一點生氣都沒有。據說,那是當年的財政部上何寧汐遣人偷襲的結果。
“總司令啊,傅老的麵子真是大啊!”
一旁的人驚歎著,宣華卻因為滿腹的心事,轉到了後園。
後院丈高壽字燈籠,已經點上了火,影影綽綽的,月色卻更加明亮,洗淡了那濃鬱的豔紅,朦朧地,恍如織就了一襲銀色的錦緞。
宣華站在花木的陰影中,想起那王公子的尊容和母親的境況,不禁悲從中來,手帕捂著臉就哭了出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遠遠的隻聽見丫鬟喊了一聲:“三小姐!”
忙拭了拭臉,轉過頭,正要回應,定睛看時,卻是他站在月光下。
他的手臂彎出一個精致的弧度,手中拿著一個高腳酒杯,那雙手很穩定,淡金色的酒沒有絲毫的晃動。即使被發現了偷窺,純黑色的眼睛裏也沒有絲毫的慌張,隻是帶著一種奇異的不動聲色,靜靜地看著她。
那一雙眼睛,有如月光,卻比亮銀的月光更加清冽。乍一看似乎是冰冷的,再一看卻似乎愛、憐、憂、哀糾纏一處,波瀾已驚。
微風拂過,樹葉在月光下像她的心一樣地顫動。而他麵上疤痕,就像是牆壁上的常春藤所投下的影。
宣華隻呆呆地站著,一時間竟想到了地老天荒四字。
“你行三?”
宣華一驚,再抬眼時迎麵撞上的竟是他不經意的微笑,他的笑意淡淡地漾在嘴角邊,有些疲憊,有些厭倦,還有些茫然地顯出幾分絕望的痛楚。
也許是因為這月色,也許是因為他的痛苦打動了她,宣華心頭一熱。
“我叫傅宣華。”
“司令原來在這裏,累老朽好找。”
傅繆年的到來打破了他們的迷境,他的笑容隨即轉瞬即逝,快得宣華還以為那隻是自己的錯覺。
他終於把眼睛轉向傅繆年,冷淡但有禮地點了一下頭。轉身邁步離去,但走過回廊的時候,他似漫不經心地望向宣華,她看得出那是一種極為有節製的目光,隱隱地含著一點點了然、一點點憐惜……
遠處傳來隱約的音樂,她像傻子一樣站在那裏,那是請來的西洋樂隊在演奏狐步曲,有著一種呆頭呆腦的爵士情調。宣華明知道自己沒有喝醉,卻覺得人一點一點地眩暈著。
壽筵以後,誌得意滿的傅繆年似乎對王公子極為滿意,已經開始籌辦結婚事宜,而王公子三番五次邀約,這日宣華實在推辭不過,便同他出來。
吃完飯後,王公子隻說有些重要文件要她交給傅繆年,她跟著他不想卻被帶進了賓館的房間。原本還可稱得上忠厚的王公子像變了一個人似的撲了上來,宣華隻覺得自己似乎被凍住了似的,她極冷靜地抄起一個景泰藍的花瓶砸去,也顧不上看王公子如何,便踉踉蹌蹌地跑了出來。
她穿過長長的樓梯,一口氣跑到街上,一拐一拐地走著,低頭看去,原來鞋跟不知何時斷了。
她呆子一樣站在街頭。她的身後就是陽古最大的飯店,五色霓虹燈在夜色裏明滅,每一次閃爍,都將這個陰冷的世界照出不同的顏色。
熙熙攘攘的人群讓她覺得安全了,但這安全感隻是一刹那的,接下來前路茫茫的悲苦徹底擊垮了她,毫無預兆的,她的身子開始劇烈地顫抖,然後她蹲下身抱膝抽泣起來,全身像在冰水裏浸著,她怕……從來沒有這樣怕過。她親眼見到不如意的婚姻一點一點催垮母親,記憶裏的母親美得絲毫沒有煙火氣。而現在她總是靜靜地躺在床上,帶著絕望的蒼白,連那一種深深的傷心。自己才十六歲,還這樣年輕,一生就要這樣被注定了……
一陣刺耳的刹車聲過後,仿佛有人在她身邊蹲了下來,低低開口道:“怎麼了?”
她頭暈眼花,耳裏嗡嗡直響,以為是自己聽錯了,後來又聽到一聲,她這才抬起頭。
他的眼像水,有些微涼的;她的眼含著淚,是溫熱的。他們四目相接,就這樣靜默地對視著。在那一刹那,她的眼淚再次掉下來,這一天一地隻有他可以讓她肆無忌憚地哭。
“我迷路了。”
好一會宣華才回過氣來,哽咽著開口。
他的眼恍惚了一下,才站起身,對她伸出了手,“我送你一程吧。”
陽古夜晚的風總是很大,一波未停一波又起,她抓住他的手,隻覺得他的手很熱,仿佛一塊烙鐵一樣,她的心就似融化一般……
他手上微一用力,她想借力輕輕巧巧站起,挽回一點名門閨秀的優雅麵子,卻忘記了鞋跟早就斷了,腳下一個不穩,他忙伸手攬住了她。
她的發生得極好,油黑烏亮,似一灣溪水輕輕蕩漾著,掠過他的手。宣華頓時對自己故意似的投懷送抱麵紅耳赤,他卻有點恍惚,並不介意,攙了她上車。
她窘得一直低著頭,好不容易鼓足了勇氣抬頭時候,才發現並不是回家的路,剛壓下去的驚惶不覺又噴發了出來,“哎?我要回家,你這是去哪?”
話說出了,才驚覺,張嘴欲彌補些什麼,他的眼裏已經有了一點憐惜,那樣的目光,讓她仿佛覺得自己是個孩子,終於沒有說出口。
車子停在鞋店的門口,她這才發現前後都是他侍衛的車子,沒等他們進去,他的近侍已經進到店裏清了場。
宣華很乖覺地隨了他進去,店裏的老板已經迎了出來,看到她一瘸一拐的樣子,忙囑咐夥計拿出了鞋子來。
他隻是坐在一邊,點上一支煙,深深地吸入,然後吐出。
這味道她也在父親身上聞到過一兩次,英國頂級煙草的氣息,甘香嗆人。
“太破費了。”
米白皮的鞋子,鞋身是鏤空雕花,屋裏的燈吊得很低,光是俗豔的粉紅,映得鞋子也微微漾起銀紅。她是世家出身,對吃穿用戴早就精通,一眼看去,就知道這樣的鞋子怎麼也下不了一百個大洋,饒是她也不過一年置上一雙,逢年過節的時候才舍得穿出來而已。
“試試吧。”
她無意識地站在鏡子前,麵前的女子一身百褶西裙,裙擺上繡著一朵百合,步履間翻卷的花瓣,仿若盛開。而鏡子中的他一雙深不可測的眼,定定看著她,仿佛可以將人都融化掉。
那個總是冰冷的,沒有一絲溫度的男子在她麵前慢慢地有了表情,會笑,會溫柔……諸般神色,宣華幾乎是貪婪地看著,生命中的溫暖太少,她遇見便舍不得放掉。
她已經被這個男子緊緊吸引住,心底漸漸有了一點點不易察覺的快樂,她對著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