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子熙並沒有回答，隻是伸手接過一瓶水，仰麵，從頭頂開始淋下。冰涼清爽的感覺，奔流過俊美的五官線條，仿佛是要把他身上尚未褪去的肅殺瞬間熄滅……將空瓶子扔到一邊，又接過杜凱拿過來的新瓶，猛灌了幾口。剛做了幾次深呼吸，抬眼就見旁邊，另一頂遮陽傘下，楚晴傑一臉溫柔地笑著，遞給蘇沫毛巾擦臉。
手裏的礦泉水瓶在頃刻間扭曲，擠壓出來的水滲了一地。隨後，便像軟泥一樣癱倒進一張躺椅裏，那條原本用來擦汗的毛巾，被涼水浸濕，此刻正覆在麵頰之上。
王小嫻默默地坐在旁邊的躺椅上，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從頭到尾都沒有說過一句話。老趙等人也隻當他是嚴重脫力，疲憊不堪，所以不敢輕易靠近。
澆滅了自己的瘋狂，洗滌了不確定的莫名心情，直到從頭到腳的每個細胞都清醒得不能再清醒了。慢慢恢複理智的江子熙，真的很想嘲笑自己剛才幼稚又愚蠢的舉動，隻差一點，就那麼一點點……最後的那個球，就瞄準那個男人的右上臂，用盡全身的力量揮出去了……
“最後，不是改變了球路嗎？”杜凱可能是剛才唯一看清微妙瞬間的人，憑他對自己師弟的了解，再加上這麼多年的網球沒有白打，所以才能洞察到局麵的轉變。
沉默了許久，才悶悶地傳出聲音：“果然，還是被你看到了……”坐起身，遮在臉上的那塊毛巾也順勢滑落。江子熙低垂著頭，右手捏著半瓶礦泉水，自然地擱在兩腿中間，旁人根本看不清楚他此刻的表情。“我也……有過這樣的感覺，就是想殺了他！”背倚在遮陽傘的柄上，杜凱仿佛憶起了很遙遠的往事，聲音從縹渺轉為凶狠，接著，又變回最初的淡然，“可惜啊，也沒有成功！嗬嗬……”輕輕按了按師弟的肩頭，“不是沒有機會，隻不過是……不想看到，她終身怨懟的眼神罷了……”從嘴裏吐出這句，就再也沒有開口。
江子熙隻是靜靜地看著地麵，直到感覺身邊的男人，片刻間又恢複了，漫不經心的模樣。淡淡一笑，將剩下的半瓶水倒於掌心，剛才出汗的粘膩感還在。水流過他的指尖，從那些透明的骨關節和光滑的皮膚上穿越過去，最後凝結成珠，滴落下來……
下半場開始，交換場地。雙方在球網的正中央，狹路相逢，卻都一致地選擇沉默。
“在搞什麼啊？賽前談判？”老趙這個場外人，見他們長時間僵持不動的狀況，不由得擔憂起來，生怕出現上次江子熙掛彩上班的情形，急忙站起身來，大喊：“你們還打不打？不打就換人哈！這邊一幫小弟弟幹等著呢！”
“是啊，換人！換人！”聽到老大哥都發話了，到現在還眼巴巴候著場的潘帥，瞬間過電似的從椅子上跳了起來。還沒來得及站穩，就看見場上的人早已經各歸各位了。
“耍我呢啊？”無奈，在裁判凜冽的目光威脅下，隻能又坐了回去。
剛宣布比賽開始，杜凱就看到楚晴傑代替蘇沫，站到了網前。臉色一變，眸子凝重了起來……莫非，他是要……
身後的蘇沫發球過網，那男人就在一瞬間擺出了姿勢，隨時準備截擊對方的第一還擊球。這種無形的壓力，迫使江子熙還擊大角度的球。這次，不僅角度要巧，而且要求有一定的球速，否則，有可能被搶截。
“那小子好像改變了打法……”老趙眯著眼，細細端倪起那抹敏捷移動的身影，“跟上半場相比，完全像是兩個人嘛！”判斷靈活，反應快速，步法有序，再加上嫻熟的截擊球技術，顯得幹淨、利落，並具有強大的殺傷力！
這一切的轉變，都看在杜凱的眼裏，“現在是在比誰的心理上更無懈可擊！”
“依你看，目前誰處於上風？”這一來一回的，他看是看得出蠻激烈的樣子，有句俗話怎麼說的來著？外行人看熱鬧，內行人才看門道！雖然是體育狂人，但老趙畢竟對網球研究的時間不長，隻能請教一旁酷酷站著的某人。
“這也算是變相拚比耐性，所以……你說呢？”杜凱眉毛一挑，不答反問。接著就幹脆悠閑地躺倒在了椅子上，兩眼一閉，懶得再往下看了。
變相的耐性？耐性……老趙在嘴上反複琢磨了幾遍，忽然拍著大腿驚叫起來：“變相的耐性還不是耐性嘛！”認識那個混小子到現在，什麼時候見他有過耐性了？“哎呀哎呀……”叫喚著，團團轉圈。這樣說來，他們豈不是輸定了？
江子熙也逐漸意識到了情況對他們越來越不利。雖然自己迎上前，壓得快，但這些，終非長久之計！不過，剛才好像注意到……
等楚晴傑攔了一板球後貼近了網前，江子熙突然挑出帶進攻性的上旋高球，反抽一回合，又挑出高而深的防守性高球，破壞了他進攻的節奏……果然如此！江子熙的嘴角，暗暗勾勒出一抹冷笑。經過剛才的一番試探，他已經完全可以確定剛才自己心中的猜測。
那個男人的正拍遠遠好於反拍！
機會來了！一個防守高球深挑，旋轉至楚晴傑的反拍，先壓成功率為主，把落點加深，以求得第二次進攻。他的反拍雖弱，但江子熙估計這球不至於弱到接不到的程度。果然，那男人的應變速度還是挺快的，成功挑起過網。就在這個時候，江子熙突變正拍，待楚晴傑轉為接正拍的一瞬間，又再改為反拍。
先前的這一次反複，就已經引起了楚晴傑注意，可為時已晚，自己一個淺挑，江子熙乘機上前一板將其扣死……可本該反轉不及，死角落地的球卻被救了起來。竟然是蘇沫！不知什麼時候從後場移動到網前的她，側身飛撲，硬生生撈起了這一球！
楚晴傑見狀，一跳躍急殺，將球擊至二條雙打線內。已經放鬆了警惕的江子熙忙大步退後試圖挽救，可誰想到身後的王小嫻也正往那個落點趕去。各自追著球路，都沒有看到隊友的移動位置，措手不及相撞在了一起……急切後退的江子熙本就已經失去平衡，再經奮力十足的她這麼一撞，整個人控製不主地反彈向前……
“子熙啊！”潘帥驚聲尖叫，一顆心都要跳到嗓子眼了，大家都膽戰心驚地看著這一幕，就連杜凱都從椅子上急躥了起來。誰也沒有料到會有這樣的變故，在場的眾人都被嚇傻了，完全不知所措。老趙更是連冷汗也淌了下來……
正麵著地一定受傷不輕，自知情況危險的江子熙，忙彎曲膝蓋做出緩衝的姿勢，出於直覺地就用右手去支撐。一陣劇烈的疼痛讓他悶叫一聲，便側身翻倒在地。
場外的人見狀立刻一擁而上。楚晴傑也沒有想到場麵竟會轉變成這樣，一時間來不及反應，隻能呆愣在原地，就覺得身邊旋風一樣閃過去一抹蔚藍色的身影。
“子熙！你怎麼樣？子熙……”距離最近的王小嫻，早已經扔掉手裏的拍子，蹲在他的身邊不停呼喊著。那雙烏黑的眸子此刻淚汪汪的，真是讓人覺著心疼。
江子熙在她的攙扶下，勉強掙紮著坐起來，臉色慘白地低咒著：“該死的！”額頭上滲出越來越多細密的冷汗，嘴唇也無血色，左手一直托著微微顫抖的右手，呼吸急促。
匆忙趕來的其他人圍成一圈，各個麵露擔憂之色。
“讓開點，給他點新鮮空氣！”杜凱率先撥開一條路，隨即輕輕接過江子熙受傷的右手，察看起來，“已經開始發紅浮腫了！不知道有沒有傷到骨頭？”為了確認，隻能嚐試用最小的勁兒轉動手腕，“忍著點！”“嘶——”俊美的五官瞬間揪成了一團，原本就煞白的臉更是連最後一絲的血色也隱了起來。唯一的辦法就是拚命地咬著下唇，已經咬得緊到不能再緊，甚至扭曲起來。
腳步虛浮的蘇沫一直被隔在包圍圈外，盡管那男人吃痛的聲音刻意掩飾得很小，卻依然清晰。
“白癡啊你！怎麼會想到用手去撐嘛？”老趙滿臉的焦急，嘴巴還是不饒人，“真是要被你氣死了！不過是一個破球嘛，救不起就不用救了啊！”從來就沒見他這麼拚命過！
杜凱不敢再耽擱，當機立斷地決定：“去醫院！”
“這麼嚴重？”一直守在旁邊的王小嫻聽到這裏，忍不住哽咽，“對不起！對不起……都是我不好，我不該跑到前麵來搶接球的……”潘帥等人怕她壓到江子熙的傷口，所以將其強行拖走了。
細汗逐漸變成了大滴的汗珠，在額頭和背脊上彙聚，形成了冰冷的汗水小河。有些風穿過身旁眾人的身體縫隙，忽然一陣一陣涼……直到看見那張躲在人群後，神情緊張的小臉，自己的疼痛才終於開始有所減輕的跡象。
“沫沫！”楚晴傑見她身體搖搖欲墜的樣子，慌忙之中隻能上前扶她，“別擔心，馬上就送他去醫院了！”
誰料下一秒，就被用力地甩開了。
他瞪大了眼睛，一臉驚異的不解。
“你出手太重了！”蘇沫冰冷的聲音，靜靜的，輕輕的，伴隨著自己胸膛內的那顆心，上下跳動抽搐著，“他的手……還要畫圖的！”
這一句後，楚晴傑愣在原地，心髒也隨之發出不成聲調的悲鳴。
“喂！快過來！”機靈的小波已經把車子從停車場開了出來，此刻正在網球場外的小路上候著。
“我來扶！我來扶他！”王小嫻抹了一把眼淚，急忙上前擠開粗手粗腳的老趙。誰知道有人會比她更快！
一手順勢摟住了江子熙的腰，側身緊貼在他的背後，另一邊則小心翼翼地伸向那隻還在顫抖著的右手。蘇沫的聲音異常的溫柔：“當心，慢慢放下來！”不隻王小嫻，就連老趙、杜凱都被她這個舉動震住了，不敢動彈一下。
剛開始，在江子熙的眼睛裏透出的疑惑，逐漸被聚集的黑色所吞噬……默默低下頭，把身體的重心依靠到她的身上……兩個人慢慢地，慢慢地走向球場外的車子……這個過程緩慢，卻像在進行一個異常神聖的儀式，沒有人敢去打擾。時間恍惚了，仿佛看到多年之後，一對夕陽下，相依相靠相互攙扶的蹣跚身影。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車子發動，駛向市中心醫院。
“有我們陪著呢，你先回去吧！”杜凱隻朝楚晴傑扔下這麼一句話，就跟剩下的設計室同事去停車場坐另外的車，跟上前去。
偌大個球場，此刻就剩下他一個孤單的身影，楚晴傑不由得苦澀一笑。那兩個人，在這幾年的瑣碎家務和柴米油鹽中，從一開始的吵吵鬧鬧、互不妥協，到逐漸的磨合、吸引、注視……已經，完全沒有任何的空隙留給自己了……
原來，愛情晚了，也隻能是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