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中天(賈童)
對麵那俊美青年笑了一笑,端起桌上酒壺,排開一對精妙無雙的玲瓏玉杯,一邊傾斟一邊低柔道:“朱弋,這酒是你出生那年釀下的,至今已舉世難見。這些年來你受苦了,來,我敬你一杯。”
朱弋接了,一雙同樣精妙的玲瓏眸子定定看著杯中,目光柔和下來。
說到朱弋出生,說到二人相識,那都是許多年許多年前的事兒了。
朱弋十六歲那年認識表兄洛瀧。
她的母親原是末闌國的長公主,這末闌國,四周環境惡劣,均是沙漠,唯獨國土部分是為數不多的綠洲,自給自足雖不成問題,但要富國強兵,擴大版圖,卻是奢望無疑。好在四周的惡劣環境,無意中成為天然屏障,保障著他們不被強大的中土侵擾。
根據《末闌史記》中記載,末闌為中土聖朝前往西域通商的必經之地。民風獨異、產出豐饒的西域猶如一塊巨大的寶石吸引著聖國的眼球,為此國君不惜一切代價,無論如何都要攻下末闌,作為前往西域時的中轉休息點。
借和親之名,末闌將熟讀中土文化又年輕貌美的長公主送嫁中土,誰知竟在路上被匪賊汙了身子,在一名忠誠的侍衛守護下逃出生天,千辛萬苦到了中土境地,麵見聖皇,那邊卻以“放歸故土,療養身心”為由,又把人遣了回來。
按照末闌國信奉的教義,所有女子自出生起,便要渾身覆紗,層層包裹,除非家人,終身不得以真麵目示於人前。走在街上若有男子露出輕薄之姿,哪怕隻是上前說話,也是與該女整個家族為敵,父兄長輩將誓死追殺此人到天涯海角。
至於這名麵目露於人前的末闌女子,按例輕則囚禁,重可判死。前者就算釋放,日後也是乏人問津,走在街上都像怪物一樣,人人避之唯恐不及。
長公主境遇可想而知。
本來是要將她公開處死以饗眾怒,如果不是二公主跪地長號,哭求不止的話。
聲聲號泣動了國母的惻隱之心,連同皇室幾個心腹,密謀弄個替身上去,將長公主移置荒野的沙堡別苑,一鎖就是十數年。
朱弋便是那尊貴的“前”長公主,與一個卑賤到無名無姓的匪賊所生的孽子。在一個酷熱的三伏天傍晚降世,一聲不哭,竟然沒有驚動任何人。
長公主叫女兒“朱弋”,意為紅色的箭。也許是生來注定,朱弋酷愛紅色,尤其是鮮豔如血的紅。雖然末闌女人一向習慣了以約定俗成的黑紗遮身,但教義中倒是並未明確規定非得用什麼顏色。
她還記得自己第一次有這種奇怪念頭,是在八歲生日的前一天。一支馱隊經過沙堡,在補充過水源之後為表謝意,允諾將所帶貨物中一件東西當做謝禮。長公主避而不見,兩個婢女也因為懼怕男人沒敢靠近,從頭到尾隻有朱弋落落大方地接待了這些陌生人,並毫不客氣地一樣一樣翻找起來。
如今回想,那真是一支奇怪的隊伍,比朱弋見過的任何馱隊都要來得氣派,上百頭幹淨雪白的白駱駝蜿蜒排開,背上鋪著墜了流蘇的墊子,所站之處揚著淡淡幽香,朱弋長這麼大從沒見過白駱駝,隻覺得漂亮,卻不知道白色駱駝在末闌傳說中是沙漠神使,一隊人若是困在沙漠裏,看見它就等於看見了生機。
朱弋一匹一匹地看過去,馱主在一旁介紹各種貨物,十分詳細,卻在經過一隻巨大的鐵箱時略了未提隻字,朱弋眼一轉,指著那六尺見方上了鎖的物什問:“那是什麼?”
“小小姐,那個你不會想要的。”
“沒看過怎麼知道。是什麼嘛?”
“這個嘛……”馱主笑道,“關的是動物。”
“它不會自己走麼?為什麼要關起來?是什麼動物?”朱弋一口氣問了三個問題,那馱主卻還是笑眯眯的。
“嗬嗬,是獒,小小姐一定沒聽說過。這東西是用來抵禦匪賊保護馱隊的,隻是比狼還凶殘,所以平時隻好關起來了,咱們還是去看看別的貨物吧。”
隊伍中一頭駱駝尤為高大,背上一頂黑紗高帳,裏頭坐的人樣子不甚分明,朱弋正想湊上前看個仔細就被馱主拉住,溫和又不失警告地問:“小小姐,這麼多都沒有中意的麼?”
“漂亮的太多了,我都想要啊。”朱弋老老實實地答。
馱主仍然在笑,“不行喔,隻能一樣,我們也是靠這個討生活。”
朱弋瞥了瞥那頭高大的白駱駝,突然發現它的眼睛是血一樣的豔紅,“我可不可以要那頭駱駝?”
“不行啊,那不是貨物呢。”馱主笑盈盈的。
“那它背上馱的是貨物了吧?”
“哈哈,不是啊,那是我們主人。”
朱弋定定望著那駱駝的血紅眼睛,“我隻喜歡它眼睛的顏色,紅豔豔的好漂亮,要不你挖出來給我吧——是不是又不行啊,你都說了讓我選的。”
馱主一愣,這時黑紗帳裏的人笑著開口:“小小姐,任何人眼睛挖出來都是血紅的,你是不是很喜歡這個顏色?我有一匹紅紗可以全部送你,你就饒了這畜牲吧。”
那馱主近前去,依照帳中人的吩咐取出一隻長匣,匣蓋打開那一瞬朱弋發出了一聲驚呼,帳中人道:“這‘國色天香’,和錦國的‘玉骨空’是天下兩大名綢,不知你可滿意?”
朱弋老早愛不釋手,哪有不同意的道理。
自那以後朱弋總是先在身上披起這豔麗的紅紗,然後才心不甘情不願地扯過黑布嚴嚴實實裹在身外。那人所言果然不虛,國色天香經過無數次井水和歲月的洗滌,依然豔麗如新,像匣蓋打開那一刻映入朱弋眼簾中時一樣奪人心魄。
她隻在每年生日時才會扯下一段新的國色天香,做成衣裳哄自己開心,這禮物自八歲起又延續了若幹年,最後一段披上身時,朱弋發覺自己已然十六歲了。
那天是她生辰,可別苑裏少得可憐的兩個婢女卻都沒放在心上,心不在焉地籌備膳食。朱弋叫她們打水來讓自己沐浴淨身,她們答應了之後提著桶出去,然後從晌午拖到垂暮也不見人影,朱弋一路尋去,見那二人在井邊有說有笑,還興高采烈地汲水互潑,神情歡愉,頓時勃然大怒,操起扁擔衝上前去就將二人一頓斥打,她雖然隻有十六歲,又單槍匹馬一人,卻拿著現場唯一可以用來當武器、而且破壞力也比較強悍的扁擔,那兩個成年婢女居然不能拿她怎樣,還被打得哀哀號叫,護身直逃。
朱弋越罵越火。她和母親住在這種遠離都城而且物資匱乏的荒山野嶺,平日裏看盡這兩個奴才的臉色,迫於時勢,與生俱來的高貴心性一再收斂,母親被磨折得失卻了傲骨,她卻像越挫越利的鋒刃,笑容隻是為了生活的偽裝,暗地裏其實早就憋足了怨氣,膨脹到極致,如今終於爆發了。
兩個婢女邊哭邊逃,其中一個突然被另一個無意中絆倒路邊。若在平日,這樣荒涼的地方斷然不會有人經過,可是那日倒也邪了,塵煙滾滾的驛道上熏風乍起,由遠及近竟隱隱傳來了馬蹄聲。
婢女驚惶失措,她們出來得匆促,加上這裏人煙極少,根本沒有戴遮身的黑紗,麵目、肩臂、小腿和雙腳全都裸露在外,來人不管是誰,看到她們的臉龐和身體,若是彙報回朝,按例輕則囚禁,重可判死。就算都僥幸逃過,日後也絕對別想嫁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