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婢女發足狂奔,然而在一馬平川的荒漠上,一時半刻又能躲到哪裏去?!
荒漠、熏風。
斜日,橙天。
那紅衣女子遠遠奔來,仿佛扭曲的空氣中盛開的一朵罌粟,那種殷紅如血,叫人啖之暢快的惡之花。
這便是洛瀧第一眼的感受。
除了母親和幾個婆姨,他不曾看過其他女人。跟他沒有血緣關係的女人究竟是圓是扁都一概不知。歲屆十八,洛瀧也到了對異性有所寄望的年紀,可是在婚娶之前,他無權窺探任何年輕女子的麵貌。尤其是像他這樣身份尊崇,將來有可能繼承爵位的獨子,更要謹言守行,不得出半點紕漏。
他全部的目光和注意力都集中在她身上。那一襲紅紗和悍狼似的眼神霎時間把洛瀧的心智生生貫穿,直到朱弋消失在地平線上,他依舊催動馬匹原地踏蹄,不忍離去。
而朱弋完全不知道這道視線的存在。
第二次真正意義上的相逢又是因為兩個婢女。
因為陌生人事件,兩個婢女乖巧了許多,但是不多時日便又變本加厲地懶惰起來。朱弋遣她們去皇城彙報母親的身體近況,順便討些藥石,這兩個女人竟然推辭說太忙走不開,而且用警惕的眼神防備著她。朱弋衡量再三,決定還是親自走一趟。
她的身份始終尷尬,雖是公主,卻根本無權進入皇宮禁地,朱弋一邊祈禱著能與善良的小姨的仆從不期而遇——盡管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一邊硬著頭皮穿街過巷。
隔著一條街遠遠地眺望皇宮大門時,她知道這次沒這麼幸運了,近前去找門衛打聽,自尊心又讓她拉不下這個臉麵。怎麼也是個公主,竟然要強顏歡笑去向小小的禁宮門衛示好麼?
沙漠多風沙,時常平白無故地就有一陣。洛瀧驅馬進入皇門時,夾著粗大砂礫的疾風兜頭蓋臉地衝襲過來,叫人躲避不及,眯眼間,他看到街角一人的裙紗在風中翻飛,露出了鮮紅奪目的內裏。
洛瀧渾身一顫,是她!
他想也不想,理智早已被行動驅逐出境,當即策馬狂追。
朱弋低頭,發現自己的紅紗飄了出來,大驚,護住鬥篷麵紗的雙手連忙過去拉扯,顧頭不顧腳,霎時一頭黑發暴露出來,緊接著便是臉龐。
那風越加猖狂,吹得不休不止。漫天黃沙蔽目,所有人都躲入屋內,實在走避不及的,也投身房簷下,麵朝牆壁以免風沙入眼。
隻有他拉著韁繩,瞪大雙眼,不顧一切地衝著她急馳而來。
那青年映入眼簾時,朱弋便知道躲不掉、遮不住了。她突然間放棄了一切掙紮,雙手垂下,昂然站直,目光炯炯望去。長長的黑布隨狂風翻卷上天,幽靈一樣亂竄,徒留包圍著她,至柔紛飛,卻也無堅不摧,在這個十八歲的青年眼中所向披靡。
洛瀧驚訝地看她。
朱弋仰頭,眯起眼,直直地與這個男人打量的目光交纏。
那一刻,洛瀧突然發現,即使看再多的女人,她對自己而言……依舊會是這世上最完美的一道風景。
還有什麼可說嗎?
那日若不是洛瀧機警,趁大家躲避風沙之際跳下馬背,扯落自己的鬥篷將她牢牢裹住,隻怕會惹出許多後續的麻煩。
懷中之人竟然不似所有末闌女子那樣拚死掙紮,而是乖順地依靠在他胸前,洛瀧又是一驚。
低頭,她一雙晶晶亮亮的眼睛望著他,唇形美好動人,與之接合的鼻尖更是如無暇的罕世白玉,精妙無雙。
洛瀧驚驚地和她對看了三秒,然後,心底突然沉靜下來。
他俯首,迅速在那被風吹得有些暗紅幹裂的唇上抿了一下。
再抬頭時,朱弋雙唇閃著屬於他的濕潤光澤,終於和眼睛一樣水亮。
“我叫洛瀧。”洛瀧說,“拜慈親王的獨子。”
朱弋淡淡笑了。
“我叫朱弋。”她說,這個名字後麵沒有跟任何修飾。
她的笑容略有鄙夷,洛瀧感覺得出來,不知道該說什麼,他隻能匆促再以雙唇碰觸她的鼻尖,然後鬆開她。
“晚上我去找你,等我!”
他不著痕跡,策馬離開,奇跡般地,風就在那時停了,路人又恢複如常,該趕路的趕路,該說話的說話。陰影處的朱弋摸摸他繡金鬥篷的帽簷,念一句:“洛瀧?”語音落處,又是淺淺一笑。
月上中天,朱弋坐在別苑最高處。這座被風蝕了多年的沙堡看起來岌岌可危,朱弋回頭,背後一輪碩大的明月,皎潔卻又那麼蒼涼。
溫度刺骨,沙刀割麵,細碎風聲中突然傳來了連連的馬蹄音。
朱弋露出笑容,噗一聲跳下屋頂,從沙地上爬起來,直直迎上去。
來人正是洛瀧,他和朱弋如出一轍,噗一聲跳下馬背,從沙地上爬起來,直直迎上去。
朱弋哈哈大笑,洛瀧滿臉沙子,卻什麼也不顧,一把將她抱在懷裏。
是了,這裏什麼人也沒有,什麼人也不會有。教義、世俗,都被遠遠拋在身後,隔絕在城門內,他們的愛情像這沙漠中的綠洲,寂寞蓬勃。
沾著沙子的洛瀧的臉,像長了胡碴的男人的臉,刺著朱弋柔嫩的臉頰,記憶中從不曾有過的感覺。
“洛瀧?”她輕輕試探地喊,心中想,這不安、強大、飽含溫柔的綜合體,就是男人?
“朱弋……”洛瀧應答,“我一定要娶你,我一定會娶你。”
朱弋嘴角噙著一抹淺笑。
“什麼是娶?”她問。揚起臉來,“娶了會怎樣?”
洛瀧柔柔笑道:“娶了,就代表會一起生活,朝夕相伴,永不分離。”
朱弋歪過頭,問:“不娶呢?便不能嗎?”
洛瀧想一下,還是點了頭。
朱弋笑道:“那你便娶我吧——等一下,若是有一天,我們不想朝夕相伴、永不分離了,要怎樣做?”
洛瀧一怔,沒想到她會冒出這樣的念頭。
“朱弋不想跟我朝夕相伴?不想永不分離?”
“想。”朱弋幹脆答道,“至少現在很想。”
洛瀧心中泛起疑惑……這個少女,從頭到腳,從外表到思維,總覺得不似人間所有,仿佛一陣風沙,就會將她帶入天宮深處。
洛瀧一陣恐懼,不由得牢牢將她鉗住。
“朱弋,為什麼是現在,為什麼是今天我才真真正正識得你?”
洛瀧長歎一聲,雙臂收緊,“父親說我需要多多磨練,因此遣我去聖朝拜師學藝,我不在的時候,你要想著我……你保證。”
“聖朝啊……在中土呢。”
朱弋不掙紮,埋首洛瀧胸前,念叨著這個並不陌生的地名,“去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