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孤台笑道:“這話你對我說說便罷,萬不可在人前提起。”又道,“那姑娘,你很是喜歡吧?”
雖未指名道姓,洛瀧卻知道他說的是朱弋無疑。
鬱孤台拿起他所寫的“紅”字,端詳道:“落筆雖有遲疑,整體卻剛柔並濟,仍算是一個好字。你舍自己的名字而寫它,看來在你心中,終於出現了一個比自己還重要的人。”
洛瀧心中凝然,他對朱弋的情意,連師父都能看出,她那樣冰雪聰明,又怎會察覺不到?就不知事隔七年,是否還能再續前緣了。
鬱孤台道:“難怪你一直遲遲不肯娶妻,三番五次婉拒陛下安排的親事,就是因為那位叫朱弋的姑娘。”
洛瀧伏地道:“我對朱弋是真心實意的,就怕父皇他……懇請師父成全!”
鬱孤台道:“得了,你快些起來,讓人看見成何體統。在我的故鄉,什麼父母之命,門當戶對固然重要,但兒女情長,也講究一個緣字,你與她有緣,我自然樂於成全。”
洛瀧微微放心,起身立於桌旁,鬱孤台道:“雖然以你的身份地位,在末闌可以隻手遮天,但若想娶她,怕也不是那麼容易。”
洛瀧隱約覺得這番談話,終於開始觸及問題核心,心中一滯,凝聲道:“以師父之見?”
鬱孤台道:“如果能夠弄明白她的來曆,確定她是個清白女子,對你、對末闌無害,為師又何妨替你去陛下那裏說這個媒,”他抬手,輕輕拍在洛瀧肩頭,淡淡笑道,“你說是嗎?”
一席話不必說得太明白,洛瀧心中已然通透。驚喜恭順道:“弟子明白。”
鬱孤台卻在這時突然換了臉色沉聲道:“你真的明白嗎?不要把為師當成傻子愚弄!”
洛瀧不知所以,怔道:“弟子,弟子怎敢?”
鬱孤台冷哼道:“你對我說朱弋她來自中原?那為何會有長意刀這種東西?不要告訴我這是你訂做之後帶在身上,在中原遇到她後一時開心轉贈的!”
說著,拋出一物,洛瀧狐疑接了一看,頓時如遭雷擊般地一震。
那是把末闌女子都會隨身佩戴的長意刀,小巧的木質刀鞘上,端端正正以皇室世代相傳的末闌古文字刻著“朱弋”二字。
洛瀧抬眼訥訥道:“師父,這把刀……”
鬱孤台說:“是從那鹹池將軍身上搜出來的!你也知道在末闌,這刀代表的雙重意義罷?”
洛瀧語塞,為什麼朱弋的長意刀會在衛璿光那裏?昨日筵席上,那少年確實對朱弋的反應極大,若他們之前就已認識,朱弋又怎會全無印象的樣子?而且身為一個末闌女子,她一定知道此物送人所代表的意義,乃是私定終身,所以絕不可能是主動贈送。
鬱孤台道:“事到如今,真相大白,還不足夠定他們的罪麼?”
洛瀧思及要害,不由得咬牙切齒道:“衛璿光……聖國的官狗!我要將這些人全數懸屍示眾!”
怒火大盛之際,耳畔又聽得鬱孤台道,“不過,朱弋若是末闌女子,按照教義可是要受重罰的。”洛瀧一驚,訥訥的不知該說什麼才能保住朱弋,鬱孤台道:“朱弋的來曆究竟怎樣?你再不把你知道的隱情說出,叫為師如何幫你!”
這下洛瀧真真心亂如麻了,答應過朱弋的話又響徹耳畔,可是不靠師父,如何救她?
鬱孤台咳嗽兩聲,“不過是麵目被人看到了而已,在其他國家非但不是什麼罪,而且還稀鬆平常,甚至值得嘉許。末闌教義,動不動就要女子殉命,確實太過嚴苛,也到了該變通一下的時候了。”
洛瀧一怔,聽出轉機,再也顧不得什麼,跪下道:“弟子錯了,不該隱瞞恩師,可我真心愛朱弋,看不得她受半點罪,還請恩師指點一條明路!”鬱孤台端穩茶盞,長眼抬起,眼風掃落,臉上慢慢浮現一抹淡漠淺笑。
洛瀧從自己十八歲那年說開去,如何打馬出城散心,又是如何心血來潮改走荒廢的驛道,說到那處沙堡和身披豔紗的朱弋時,忽然一聲刺耳異響,抬頭看去,鬱孤台手中茶碗掉落,人則倏然站起,厲聲道:“你說什麼?那處沙堡?!你是在那處沙堡認識她的?!”
洛瀧一驚,呐呐道:“是,是的……”
鬱孤台雙眉緊皺,身體頹然落回椅中,整個人看起來就像失卻支撐的骨架似的。
“沙堡驛道……竟然、竟然還沒死絕……”
鬱孤台喃喃碎語,洛瀧聽得不甚分明,不便打擾,又無法告退,隻能靜立一旁,暗自為朱弋命運擔心,思緒煩亂之際,卻聽鬱孤台道:“你先回去,朱弋這女子的來曆有待詳查。”
洛瀧忐忑不安,生怕自己做了什麼會威脅到她安全的錯事,卻又不敢頂撞老師,隻得怏怏告退了。
朱弋在桌子一邊坐下來,不發一語。聶恒站在一旁始終低著頭,二人靜了片刻,朱弋開口道:“我們回去吧。”
聶恒抬起眼,遲疑一番,開口道:“是。”
同時伸手過來攙扶,哪知才一觸到朱弋,她便嫌惡地揮開,喝道:“別碰我!”
聶恒微怔,卻也不說什麼,依然應道:“是。姑娘且等我去尋一根棍子來。”
“等等。”朱弋喊住他,翕唇道,“對不起,我心情亂的脾氣就會大了些,請你不要介意。”
這句聲音非常低,滿含歉意。聶恒道:“哪裏。”朱弋拉著他的手起身,模樣像一個無助少女,聶恒忍了忍,終還是開口喚道:“姑娘……”
朱弋淡淡笑道:“你就叫我朱弋吧,我叫你聶恒,咱們兩個都直呼其名好了。”
聶恒道:“那怎麼行,姑娘您是殿下的座上賓客。”
朱弋說:“今日為客,明日成奴,那個時候,會稱我姑娘的人還剩有幾個?若是我淪為階下囚的那一天,你依然能這樣叫我一聲,就是知己。既是知己,何妨直呼其名,還來得親切許多。”
聶恒道:“姑……朱弋你說服人的本事真強。”說著,輕輕一笑。
燕非不在身邊,四周又危機四伏,朱弋心中難免煩悶,多個聶恒可以說話,不知不覺中寬慰許多,再說眼下就算真的火燒眉頭,也要佯裝無妨,“對了,聽你談吐一點也不像是普通人家出身,彬彬有禮,隱忍大度,你在中原的家,是書香門第嗎?”
聶恒微微一顫,搖頭道:“哪裏,我出身市井,隻是個低賤凡夫。”
朱弋道:“出身市井頂多是普通,怎能說是低賤?我也在市井長大,但我從不覺得自己低賤。”
聶恒忍不住回頭看了她一眼,那目光複雜,朱弋裝作視而不見,繼續道:“或者你覺得我低賤嗎?”
聶恒囁嚅道:“姑娘與我是不同的,出淤泥而不染,好比清水芙蓉。”
朱弋笑道:“這就對了,你又怎麼知道自己不是一棵鬆柏?”說到這裏目光微微一瞥,道,“對了,我說過要賠你一顆糖的,附近應該有,咱們去買吧。”
聶恒說:“一顆糖而已……”
朱弋假慍道:“你不吃我要吃。”可是到了攤子跟前,她忽然一摸口袋,麵露赧色道:“這可如何是好?我沒有帶錢。”
聶恒一怔,哭笑不得地摸出來一枚,遞到老板手裏去說:“我這裏還有些。”
朱弋咦道:“那我不是欠你兩顆了?”
見她臉上露出笑容,聶恒也鬼使神差地揚起嘴角,說:“朱弋,你是個好心人,燕少俠想必也會逢凶化吉的。”
朱弋卻突然一怔,“你說什麼?什麼叫‘逢凶化吉’?燕非他怎樣了?!”
聶恒也跟著一怔。前些日子滿街貼的都是通緝皇榜,昨日全數揭下,這說明凶犯已經伏法,這些,她全然不知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