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弋苦笑,養尊處優的恐怕是你這太子才對。洛瀧這樣的男子,是她十六歲之前一見鍾情的夢幻。可是在經曆了那些與世隔絕的殘酷和凡塵俗世的凶險之後,她對他隻剩下疏離、冷漠、以及淡淡的愧疚。
因為讓他無憂無慮成長起來的這一切,就要在自己手中灰飛煙滅了。
洛瀧見她沉默不語,心裏鬆了口氣,笑道:“對了,朱弋,這幾天,你有沒有聽到其他人的議論?”
朱弋心不在焉嗯了一聲,“議論什麼?”
洛瀧歎口氣,“真不知道你是害羞,還是無情!我對你的心意,就這麼難以領會嗎?”
朱弋微微一怔,笑一笑道:“我知道啊……”
洛瀧一喜,“真的?那你……你是怎麼想的?”
朱弋無從回答,隻好與他推磨,“我應該怎樣想?”
“你又來了!非要我把話挑明了說開去不可!”洛瀧微微慍怒,聲音大了些,“好,現在我問你,如果我要你嫁給我,你可願意?”
朱弋雖然隱約料到,卻著實因為這個問題過於突如其來,而措手不及了一下,“你……你怎麼忽然間說這些啊……”
眼角一瞥,方才經過的那幾個婢女,正捂著嘴嗬嗬笑著跑開去了,讓朱弋越發無奈,洛瀧卻因為那一問,拋開了所有的顧忌,有了窮追猛打的氣勢,“這麼多天了,你連想都沒有想過嗎?哪怕每日隻抽一點點時間出來考慮?”
朱弋隻好說:“現在世道這樣煩亂,我實在想不進去這些。”
洛瀧道:“什麼世道煩亂,不過是借口!我知道你究竟煩亂的是什麼!”他拉過朱弋雙腕,握在手中一字一句說,“自從燕非走了,你再沒有好好笑過一次!”
那腕間鐲環被他一拽一晃,輕靈作響,卻在二人心中投下淩亂細碎的鼓點無數,一陣沉寂過後,朱弋淡淡說:“是的,他一直是我一件無法了卻的心事。”
洛瀧啞然,“可是你說過,你不能一輩子為他操心啊!”
朱弋不答,反問道:“其實你們已經抓到了他,是不是?”
洛瀧一頓,轉而道:“怎麼,你已經知道了?”停一下,他又冷笑道,“可是就在昨天,有人在王都監牢劫獄,不但燕非,連同那位鹹池將軍,也一並逃脫了!看來在這群正大光明造訪末闌的使節之外,聖朝尚有很多沒有露麵的暗使已經布滿了克孜戈爾,不然我實在想不出,誰有那麼大能耐,從固若金湯的王都監牢裏把人帶走!”
朱弋心裏咯噔一下,若真像他說的那樣,聶恒……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不過想離開,也沒那麼容易,克孜戈爾現在被層層封鎖,表麵風平浪靜,實際上每隔幾步就布有崗兵,連隻蒼蠅都飛不出去!”洛瀧悠然開口,將朱弋雙腕放置桌上,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語氣聽似柔和安慰,實則暗含陰霾,“而且全城已經戒嚴,無論水、糧食還是藥物,全部嚴格限製,來往馱隊一律扣留滯壓,就算掘地三尺,挨個盤查,找不出這幾個人來,絕不放行!”
朱弋苦道:“鬧得這樣僵,又是何必……”
“其實末闌和聖朝之間的戰役,根本無法避免。我已經厭倦了表麵上兩國和平相處、實際上我們卻要處處受氣的局麵!這場戰事,父皇和師父策劃了多年,我們有必勝的把握!”
朱弋驚怔,訥訥說不出話來,“……所以扣押使節,根本隻是一個名頭?”
洛瀧笑道:“他們不讓我告訴你,是因為他們以為你是中原人氏。朱弋,你明明是不折不扣的末闌人,應該百分之百地支持我們才對啊!”
朱弋鐵青著臉道:“不管我是什麼人,打仗就是不對!我隻知道打仗就會有人死,有人哭,有人流離失所!”
洛瀧怔了半晌,怒道:“那現在呢?你以為現在的末闌就沒有人死,沒有人哭嗎?試問這樣的沙漠裏,人怎麼可能生活得美滿富足?我作為末闌未來的國君,致力於讓自己的子民去住山明水秀的魚米之鄉,這有什麼不對?”
朱弋冷笑道:“可你們憑什麼去侵略中原?據我所知無論軍隊還是國力,末闌都遠遠不如聖朝雄厚!”
洛瀧道:“就憑先祖留下的創國神器——刺地夜華!”
朱弋一驚:“你說什麼?刺地夜華?”
洛瀧道:“是啊,那不是一個傳說,看了《古華誌》我才知道它真的存在,而且就像傳說中的一樣所向無敵,什麼三錫命,什麼悖妄天行律,都是要修煉半輩子才能達到的武學臻境,可是隻要一株刺地夜華,彈指揮舞間一個城鎮就會化為烏有!除非聖朝請來天兵神將,否則就等著國家改姓吧!”
朱弋怔忪之間,隻覺洛瀧鄭重執了她的雙手道:“本來以前,我並沒有這些雄心壯誌。是在認識你之後,我才暗下決心,我要你做天下獨一無二、高高在上的女人,不但不用蒙著麵紗,還要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出去,發間琉璃墜,金帶長絲絛,一身豔紗地坐在八抬轎攆上,沿途有萬民叩拜……朱弋,這才是配得上你的生活,你不覺得嗎?”
他的聲音溫柔輕軟,朱弋怔怔陷入那幅勾勒出來的畫卷,華麗錦緞雲一樣地展開,眼花繚亂,心中一片怦然。
洛瀧一字一句道:“而這樣的生活,隻有我可以給你!嫁給我,親眼看我打下那片錦繡河山,好不好?”
良久良久,朱弋扯動嘴角,淡淡笑道:“這麼大的聘禮,你當真送得起麼?”
洛瀧道:“你可以一試啊。”
朱弋又是微微一笑,“我不敢奢望那麼多,你若真的愛我,不如答應我一件力所能及的小事。”
洛瀧道:“什麼?”
朱弋靜靜說:“我求你放燕非走。隻有他遠離克孜戈爾……遠離危險,我才真正放得下。”
洛瀧沉寂許久,啞聲說:“朱弋,你可知你的要求著實過分,如果他一次一次地回來,難道我要不停忍受他,還要放他一馬?”
朱弋沉緩道:“我會絕了他的念想,讓他死心的。”
洛瀧疑道:“這話什麼意思?”
朱弋抬起臉,笑容如同輕霧,眼底閃過淡淡水光,“讓他真正一個人去好好地生活,這一次分別後,今生今世,永遠永遠,他再也不會出現在你我之間。”
洛瀧一時凝然。片刻後道:“你要怎樣做?”
朱弋柔聲說:“羅虎生那支馱隊,就要從西域返來了,他們到底也在治愈國師這件事上立過功,要太子網開一麵,放他們回去聖朝,並不算過分吧?”
洛瀧立刻明白。遲疑道:“就這樣?”
朱弋說:“讓我和燕非談一次。隻要看到他們平安出城……”她手腕輕翻,就此反握住洛瀧十指,巧笑一下,“洛瀧,我就完全放心,從此一心一意,做你賢妻,為你的統一大業出謀劃策。此言此誓天地共鑒,若有悖之,就讓朱弋……”她頓了一下,笑得更加俏麗,“生時賜名,名裏有箭,箭如神靈,那就讓我死於亂箭穿心好了。”
字字毒辣刻骨,句句義無反顧,語氣卻這樣隨心所欲,仿佛那誓是信手拈來,發一個玩笑而已。洛瀧怔了好久,才低下頭去,細細看著朱弋和他糾纏的手指,心中茫霧彌漫。
前幾日廣開大敞著迎來聖朝使節的克孜戈爾城門,卻在這一夜掛上了那些人的屍首。
人雖殺了,以正法綱,然而皇榜並未就此揭下,意味著仍有漏網之魚。城中居民岌岌自危者,揚眉吐氣者分兼有之。
皇朝國政,自不會泰然處之,亦分為主和派及主戰派,而且兩方對壘,陣營分明。
國主拜慈支持遣派使者前往和談,國師鬱孤台及太子洛瀧卻明顯屬於後者,不但不屑於道歉,反倒積極備戰,且明目張膽。
不管怎樣,這一切波折和激烈,都沒有傳到那座寧靜偏僻的小院中。它就像海洋上的一個孤島,與世隔絕,與世無爭。
“上次我唱到哪裏?”
朱弋端著藥盞,輕輕吹一下,勺子伸向燕非。
後者抿去其中黑黢黢的苦汁,老老實實說:“……十六誦詩書。”
“十六誦詩書啊?”看勺子又空了,朱弋照例摸出一粒糖果,硬塞進燕非唇縫裏,“十七……”
她停住了久久不說,隻管一勺接一勺地舀湯藥喂過去,燕非皺了眉問:“十七怎樣?”
“你喝了我就告訴你啊。”
“我已經喝了十幾口了。”
“……我說的是喝完。”
燕非避開勺子,直接從她手中端過碗來,一口飲盡:“喝完了。”
朱弋怔道:“你什麼時候也學會玩小心思了?”
說歸說,她還是把碗擱到一邊,笑道:“十七為君婦,心中常苦悲。君既為府吏,守節情不移。”
燕非說:“十七不就是你現在的年紀嗎?”
朱弋笑了笑,“我也不知道,似乎才過去幾天,又似乎,已經過去很久很久,久得不止幾年,簡直有幾十年了!”
以悠慢口吻說完,她拿起帕子纏在指間,輕輕拭去燕非嘴角上的藥漬,“最近這幾天我常常想,人們用度日如年來形容生活非常艱辛苦澀,要是反過來說,幸福的日子豈不是就像流光一樣快?難怪豔疆山裏不過晝夜輪替,人間卻已是幾番寒暑。”
燕非垂下眼睫,低低說:“其實你進來以前,我隻是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而已……自你入山以後,我才開始覺得時間過得特別快。”
朱弋微微歪過頭,寧靜一笑,“是啊,算來,其實我已經二十四歲了,那七年就像在沉睡中度過,而今夢醒時分,物是人非……不過這個夢很好,我真的不想醒。”
她拂開長袖,指間一對精妙長釵,通體暗澀,流光輕盈,正是刺地夜華的雌雄雙蕊。朱弋把其中一支遞過去說:“這個,你替我保管好。”
不論她說什麼,做什麼,哪怕不解其意,燕非也不會追問,隻默默接過來。
朱弋捏著另一支,淡淡柔柔地說:“世間萬靈,雌雄,公母,男女,彼此結合繁衍後代,是天經地義,又何其美好的一件事。唯獨這兩支花蕊,天生一對,卻萬萬不能結合。世人眼中,隻看到它們的強大、殘戾,而誰又能品味這其中的淒哀呢。”
她撫著手中花蕊歎息道:“你們也是,為什麼不去做那路邊小小的野花?春發芽,夏開花,一朵挨一朵地靠在一起搖擺,一生雖然短暫卻無憂無慮,多快樂啊!”
燕非說:“那種花總是開得一大片一大片的,經常被我踩死。”朱弋瞪了他一眼,卻把他瞪得淡淡笑起來,“可是即使踩爛了,也還是會有一陣一陣的餘香。而且揉進土裏,也並不等於死了,因為來年還會開得更盛更繁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