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四章 裂·誓(1 / 3)

這是一處若非有人帶路,很難被發現的舊宅。朱弋雖然詫異聶恒怎會知道這樣的地方,卻也在心中打定了主意,聶恒不說的,自己絕對不問,以免讓他為難。

聶恒送他們入內,便低低說道:“我去找大夫。”話音落下時人已在視線之外。

衛璿光轉過頭來,“他是什麼人,很可靠麼?”

朱弋說:“交往不深,但若是不可靠也不會幫我們犯這彌天大罪了。”

她這麼說時,手腕被輕輕握住,朱弋一驚,連忙回過頭去,卻見燕非蒼白著一張臉,對她淡淡一笑。

朱弋驚喜之餘,俯身低問:“你這麼快就醒了,覺得如何?”

燕非直直凝視著她,開口遲疑道:“你……看得見了麼?”

朱弋聽到他開口第一句卻是這種話,真不知道該揍他還是苦笑,“這是當然的!每一帖藥,不都是你親手替我敷上的嗎?”

衛璿光低聲急說:“我去打水好了。”也不給二人反應的機會就走開。

燕非慢慢側過臉去瞥了他的背影一眼,再望向朱弋,朱弋馬上淡淡一笑,點點頭,仿佛已經料到他會說什麼。目光落下,看見他毫無血色的臉,胸腔裏的痛越擴越大,幾乎包裹住整顆七竅玲瓏心,想也不想地撫上,口中柔聲說:“你就當我任性,答應我,千萬不要死在我前麵。”

燕非望著她,靜靜歇一會兒,才又開口,似乎每次說話都會耗費極多的元氣,“……這是什麼意思?為什麼?”

朱弋說:“意思就是,即便我不在這世上了,你也要好好地活著。至於為什麼,我已經說了,是我的任性要求而已,我其他的話,你都可以當做胡言亂語,都可以不理會,唯獨這一點,我要你牢牢地,牢牢地記住,無論如何都不許違反!”

她的語氣極重,燕非目光輕動,最終停在她眼瞳深處,開口道:“若是我做不到,你會怎樣?”

朱弋一怔,遲疑半晌,咬唇答道:“做不到,我也會讓你做到!有我在,你休想死在我前麵!”

燕非微微蹙眉,“就像在山裏那一次麼?”

朱弋哼道:“是啊!你死了我也會把你揪回來的。”

“……好,我答應你。”

燕非臉上浮起淡淡笑容,那已經不像是朱弋記憶中的燕非能夠露出來的表情。霧一樣的笑讓她看不透,他果然變了。何時起這個少年的情緒開始模糊?莫非真像浪萍說的,塵世隻會生生玷汙了他,隻有那古木參天,與世隔絕的山林,才是適合他生存的世界嗎?恍惚猜想間,卻聽燕非說:“主人……死了。”

朱弋一怔,朝他看去,“什麼……他死了?”

“是我殺的。”他平靜地望著朱弋,語氣淡漠,聲音低微,口齒清晰,一字一句地說完。

朱弋想起浪萍說到馴養獒時口氣中那溫柔又殘忍冷冽的感覺,好像一把有著千齒萬刃的刀片刮過皮膚,隻覺得脊梁都在發冷,痛惜地拂去燕非額際細密的汗珠,輕聲說:“……很難受吧?”

他輕輕搖一下頭,“隻覺得空……好空……今後該為什麼而活,完全不知道。”

朱弋不答,接過衛璿光手中水盆,絞幹布巾,托起燕非一隻手來低聲說:“為什麼而活的意義,有時候是要用一生去發現的。”

燕非反過手指,輕輕扣住朱弋手腕,另一隻手從衣襟中抽出,手中所握,正是裝印了刺地夜華的磁質圓筒。朱弋屏住呼吸,看他將細長圓筒放進自己手裏。

“希望這是……你要的答案。”

是的,它隻是一個答案,猶如一把鑰匙,但是拿到之後,是不是用它去開啟那扇不知道背後有著什麼的門,朱弋卻遲遲無法決定。

這時聶恒閃身入內,後麵沒有跟什麼大夫,手上也隻多了一些藥包之類,衛璿光目光投去,聶恒了然,一邊解開一邊道:“我自身也懂一些粗淺醫術。”

衛璿光道:“不知其他使節現在如何了。”

聶恒說:“我明日再去打聽下,此地不宜久留,應當想個法子盡快離開才是。”

朱弋回頭說:“可以偽裝成馱隊,就像我進城時那樣。”

聶恒為難道:“一時半刻,恐怕很難籌措,若臨時加入一支,又太過冒險,使節被囚鬧得滿城風雨,對方不可能沒有看過通緝的皇榜。”

朱弋說:“我認識一支從聖朝來的馱隊,倒是可以信賴,但他們現下還在西域,返回末闌大概需要半月時間。”

聶恒聽她這麼說,便稍許寬了些心,“十天時間,稍微四處打點一下也不壞。”打點停當,又轉向朱弋說,“我們該回去了。”

朱弋一怔,再仔細思慮,眼下確實還不到徹底逃離皇宮的時機,隻得戀戀不舍站起來,衛璿光接過她手上布巾,短促催了一聲,“姐姐!”

這一聲終於喊得朱弋痛下了決心,緊了緊燕非的手說:“我走了!好好養傷,等我回來,我們一起走!”

說完,輕輕鬆開五指,那短促的交纏和分離時,她察覺到了隱藏其中微弱的挽留力道,忍不住回頭,卻隻看到他臉上的淺淡笑容。

馬車上,朱弋緊緊攥著磁筒,她本該因此而劇烈狂跳的心,卻被一波一波的悲涼侵襲著。

“你真的就是我要的答案?”她鬆開手指,靜靜打量這件小小的物什,“你可以救整個末闌,救我們所有人?”

循著在豔疆山裏儲存的記憶,朱弋小心翼翼地打開磁筒,將它抽出。

花蕊、花瓣拚合一起後,刺地夜華顯出了完整的形態:確實是一株植物的樣子,利刺為蕊,鋒刃為瓣,荊棘為根,無莖無葉。看來連接兩片花朵的中間手柄是特意加上去的,否則根本無法拿在手中。

不過,這大概也就是鬱孤台所說,更是《古華誌》記載的特殊磁石打造,用途是阻斷雌雄雙蕊相交受孕。

朱弋合攏五指,握住手柄。手中溫度擴散開來,那手柄竟受到感召似的變得微微透明,如同盛載它的那隻長匣。

柄內隱約藏有一簇簇流溢著柔潤暗光的長須,像極順極滑的發絲,隻是要細密纖長得多——成千上萬根整齊躺在一起貼附著柄壁,乖順的孩子一般。

這是它沉睡中的荊棘根須麼?

而雙蕊更是嬌美得像讓人意想不到的一樣東西。刺管中蘊有緩慢流動的晶瑩液體,想來應是數百年時間內沉澱聚集下的養分和精華,無論包圍在外的鋒利花瓣,還是纏繞其中的荊棘根須,似乎都隻是為了保護這根花蕊而存在。吸食了大地之母心髒血液所開出來的,果然是驚世絕豔的花朵。

握著手柄,輕中帶沉。輕的是分量,沉的是氣勢,掌膚甫一接觸,便有鮮活感覺。

朱弋不可思議地看了一眼刺地夜華,又轉而看一眼自己握過它的手心。至今她仍難以相信,自己竟然引出了這樣一件傳奇的神器,還即將把一個國家拉下水來做它蘇醒的祭品。

沉寂片刻,朱弋把刺地夜華裝回磁筒,臉上重又恢複了平靜之色。

車外的聶恒手勒韁繩,策馬疾行,不知不覺,一聲低歎溢出喉間。

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朱弋卻輕輕撩起簾子來說:“聶恒……”

聶恒一怔,頭半偏,卻隻聽朱弋在遲疑之後,冒出一句“謝謝”。

憑著直覺,他猜朱弋原本想對他說的,並不是這兩個字,“你若信得過我,就安心待在太子府裏,盡量少出門,有什麼事告訴我,我會打點一切。”

沉默良久,朱弋開口:“……我連累了你。”聲音很低,無限悵然,“初見你時,我就猜你有來曆,可是你既然千方百計地隱藏,也一定有很重要的原因。是我打亂了你的生活,令你不能再做你想要的那個自己——”她打斷聶恒開口的衝動,“不要跟我說為朋友兩肋插刀之類的話!不管什麼樣的朋友,都不值得為他送命,我就是這樣想的。”

聶恒愣了愣,朱弋斬釘截鐵道:“所以我要你答應,幫忙歸幫忙,若有風吹草動,你一定要以保住自己為前提,不可拚命,好嗎?”

聶恒背肌一僵,良久澀笑道:“我還從來沒聽過這種論調呢……”

朱弋說:“你自稱死士,性命早已看淡,我完全相信。如果不是對生死置若罔聞,你就不會冒著被處死的危險承認帶有一曲銀鉤了——可是無論怎樣,能活著總還有希望,你就沒有一點點想要完成的心願麼?”

“希望……”聶恒笑了笑,扯住韁繩,回過頭來,“這麼多年來,我算是把命交給上蒼定奪了,它什麼時候要收了去,恐怕由不得我;若是命不該絕,那就繼續苟延殘喘吧。啊,小心腳下。”

朱弋默默伸出手去。聶恒在她印象中一向少言寡語,雖然表麵看來是言聽計從的下仆,可是舉手投足卻隱藏著自有的沉穩風範,如果沒有驚人的原則和堅持,斷然不會有這樣的氣質。

他也是一個不會輕易動搖的人啊。

朱弋知道他可靠,也願意憑著心底直覺無條件地信任他,隻是如此凶險叵測的事情,萬一功敗垂成,隻要能和燕非一起,她已不在乎生或死,卻實在不想又多一個本來與此事無關的犧牲者。

念及此,寬袖中的手不由自主握緊磁筒,仿佛成敗的希望全都縈繞在了上麵。

一連幾天,朱弋足不出戶,早起晚歇,一副修養身心的樣子。洛瀧也盡量推開所有繁雜事務,一心一意地陪在她身邊噓寒問暖,關懷備至。

在所有人看來,二人感情已足夠深篤,甚至談婚論嫁也不為過,如今太子府上上下下,處處透出喜事將臨的兆頭。

洛瀧打開一隻鎏金疏花盒,取出一對雕工精細花樣繁瑣的鏤空紋鐲,笑道:“來,戴上看看,喜不喜歡。”

朱弋淡淡一笑說:“反正看不見,你覺得好,那就是好吧。”

洛瀧拉著她的手耐心勸解道:“又不是一輩子看不見,總有一天會好的,說不定就是明天哪。”

朱弋懶懶豎起手腕,聽著那叮當脆響,似乎是漫不經心地問:“那些使節怎樣了?”

“這個啊……”洛瀧支吾一下,笑道,“國師會處理的,他的能力你也該放心。”

朱弋無奈道:“可是他們並沒有錯啊,我都說了是誤會的。”

洛瀧一頓,眉頭微皺。

朱弋歎道:“而且你想想,如果他們在出使時發生不測,聖朝會怎樣怪罪末闌?”

洛瀧怒道:“難道為了討好聖朝,我們就必須在每件事上忍氣吞聲?末闌受他們的氣受了那麼多年,注定無法翻身麼?”

朱弋怔了怔,“你認為是我顧全大局,才會委曲求全說出那番話的?”

洛瀧緩言細語道:“你就不要管了,真的打起來我們未必會輸!末闌人在沙漠中祖祖輩輩生活了幾百年,早就適應了這樣險惡的氣候,倒是那些聖朝人養尊處優,哪裏是我們的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