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寄水目光柔和下來,低聲說:“你知道就好——朱弋,你原本令他有活的希望,卻為何又要生生剝奪?”
朱弋咬住下唇,想要佯裝強硬,臉上兩行淚卻出賣了心底酸楚,“你要我怎樣?!和他一走了之?當時全城戒嚴,兩個人一起,誰也走不掉的!”
江寄水靜靜等她吼過,微笑道:“那麼,現在呢?”
朱弋微微一怔。
江寄水說:“你已經是末闌女王,翻手覆雨,不再受任何人的掌控,現在的你,難道不能去到他身邊,對他說明一切?”
腦中一道閃電襲過,瞬間驟亮,複而又是一片黑暗,隻有某個角落隱隱存留著那一閃之際她看到的答案。朱弋怔忪地說:“你……你要我放棄末闌?”
江寄水唇際浮現笑容,左腕閑適地搭在右臂之上,透出傲然霸者姿態,“我聖朝三十萬大軍壓境,就算手握良兵,你能保證在這片土地上,不流一滴無辜者的血淚麼?”
朱弋不語,麵色暗灰,江寄水又低低笑道:“你大仇已報,又分明不是那種眷戀權勢、利欲熏心的野望女子,我想不出你有什麼理由,要滯留皇室這種紛爭之地。”
朱弋一字一句咬牙道:“你不會懂!”
江寄水卻沉聲打斷她道:“不懂的是你!末闌氣數已盡,單憑你一個人絕無回天之力!”
朱弋雖然沉寂,臉上卻滿是不甘,一雙淩厲眸子死死盯住容王。
江寄水緩了聲音,淡淡道:“能讓我深為佩服敬重的女子,普天之下不出四人,朱弋,你衛列其中。”
朱弋冷笑道:“是麼?那我該榮幸了!”
江寄水輕輕搖一搖頭,“我不是恭維你。你知道麼,二十五年前,末闌長公主來到聖朝麵見聖皇,她是第一個除了我母後外,讓年幼的我感到震撼的女子。”朱弋一怔,抬起眼來望去,隻見他眼中一片寧靜,確無半點偽跡,是真真實實的敬意,“能以柔弱之軀長途跋涉,一心完成使命,就算身邊的人一個接一個倒下,依然矢誌不渝,這種意誌莫說聖朝,天下間也無人能出其右。”
朱弋心底一痛,多少年來,第一次聽見有人這樣評述她的母親。那個軟弱不堪,苟且偷生的母親……年複一年,日複一日畫著同一種圖案的母親……雙眼呆滯,卻在最後關頭為她鋪開一條生路的母親……朱弋倏然抬手,仍是遲了一步,哭聲溢出唇齒,刺耳卻也動聽。
江寄水說:“你和你的母親很像,不止容貌,還有性情。都是堅韌不拔,她像水流,而你是火。豔麗,張揚,燃燒起來具備了致命的殺傷力,卻在寒冷絕望的時候帶給人溫柔的暖意。”
他抬手懸在熏爐上方,煙霧頓止,唯留一帳恰到好處的暖香,“你當然可以選擇留在末闌王座上,和三十萬聖朝軍斡旋到底,血流成河,耗盡最後一絲兵力,慷慨赴死——可我相信對此刻的你來說,燕非比數十萬末闌子民更需要你。”
朱弋輕輕垂下眼睫,恍然間下意識揪緊衣襟,隔著層層衣物,心跳聲清晰傳來,越發劇烈。
江寄水抬指輕撫下頜,饒有興味地觀察朱弋臉色的每一絲細微變化,她從怔忪轉為淡漠,最後仿佛戴上一層麵具,什麼端倪也瞧不出了。
一副神情看似動容……可是到底說服了幾分?江寄水訝異自己竟也沒有十足把握,正暗自思忖,朱弋靜聲道:“好。”
她眉眼輕抬,一雙眸子已然淡定,眸中光華閃動,精妙無雙。
好眼神啊……江寄水微微笑忖。
朱弋說:“要我交出末闌也行,但有三點。其一,末闌隻是附屬國,而非聖朝直轄,你們隻能在當地設立都督府,且督護人選要由我來決定。其二,末闌隻作為聖朝與西域通行樞紐,無須和其他附屬國一樣,年年向中原進貢。其三,我末闌的子民,要與聖朝平民同等待遇,不得淪為賤民,更不得以奴隸的律法對待!”
江寄水麵露異色,卻是忍不住笑了出來,“真是苛刻到異想天開的條件,陛下可否給我一個我非得答應不可的理由?”
朱弋也笑了,卻是那種淡雅柔美、勢在必得的笑,“就憑刺地夜華。”
江寄水一怔,朱弋說:“我知道,一旦開戰,雙方死傷難以計算。在此不妨告訴王爺一個關於刺地夜華的秘密知道,這種奇花,是靠吸食屍體的腐肉和血氣生長,死的人越多,它生長越快,一旦蔓延開來,強盛如仰洪那樣的國家,也在半年內灰飛湮滅。若真有那麼一天,末闌滅國雖在所難免,可是聖朝與西域的通商,也完完全全地切斷了。”
江寄水臉上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疑慮,似在思量這話的真假程度,朱弋冷冷笑道:“王爺若不在意玉石俱焚的話,大可以試試看,反正都要亡國,我是無所謂了。”
凝視半晌,江寄水一聲輕笑溢出喉間。
“我即刻讓人著手擬寫條款,約法三章絕不逾規!”
朱弋一字一句道:“好,這是你親口應承我的,如有違誓,刺地夜華隨時會因此綻芒。”
江寄水道:“所以,你還有什麼不放心嗎?”
朱弋頓了良久,神情終於如釋重負,“十天後,克孜戈爾恭迎閣下。”
說完這一句,她臉上的笑容疑慮全部消失無蹤,微微地怔了起來……自己這句話出口,所造成的後果定如覆水難收,再也無法挽回。
可是……
可是正如容王所說,江山太重,她挑不動,萬民甚眾,她愛不了。她真真切切、自始至終在意的到底隻有一個人而已。做他心中的獨一無二,悲其悲,喜其喜,去一個誰也不知道的地方,慢慢地老去……在亂世中,平靜地生老病死。
“十天,”朱弋澀道,抬起一雙盈滿了水意的眼睛望著江寄水,此時她已不是那道鋒芒銳利勢不可擋的烈焰,每一字每一句,都說得那樣小心翼翼,仿佛捧著全部的希望,“十天之後,聖朝軍貯城當夜……告訴燕非,如果他願意……願意聽我解釋,就在沙堡那裏等我。”
江寄水定定看著她,眼中笑意漸深,“好。”這一個字說得斬釘截鐵,接下來的話又轉為莫名柔和,“放心,無論如何,就算用押的,我也會讓他如約而至。”
朱弋還想說什麼,卻終是沒有出口,喜悅輕輕閃過眼底,從揚起的嘴角靜靜溢出。
尾聲 月中天
這十天,朱弋過得分外艱難。漫長難熬,卻又如白駒過隙,無論如何止它不住。心焦時,時間如細細流絲,綿延不絕;怔忪時,一夜飛快,從初上掌燈到天光澄明,仿佛就隻是眨眼之間。
九日已逝。九天內,朱弋讓人頒布新的朝令,廢止若幹律法,一件件做起來,漫不經心卻又絲絲入扣。自從免戰求和的消息傳出,全國上下便一片齊齊罵聲,更有激憤民眾層層包圍了皇宮,欲發起暴動政革,所幸都是匹夫之勇,意氣用事,以卵擊石的程度,被聶恒輕鬆鎮壓平息。
然則虛驚多了,朝堂之上也免不了諸多議論。每一日都有忍無可忍,罷官聲討朱弋的官臣。
那一道道責難目光如刀似箭,可是朱弋漠不在意、一意孤行的態度,等於為她鑄起一道固若金湯的銅牆鐵壁,各種各樣的反對、怨恨,統統傷害不了她、改變不了她,無法讓她產生半點悔意,至於收回成命,堂堂正正地與那三十萬大軍決一勝負,就更是奢望。
天色已暗,聶恒轉過身,正想點起燭火,卻隱約看見朱弋神情專注地對著奏章,突地微微一笑,那表情好像想到了什麼開心的事,就那麼旁若無人地快樂起來。
想也知道她是在發呆。聶恒心底漫過一陣柔情,攏著躍動的燈豆近前去,淡柔光亮映照著那張清麗臉龐,朱弋抬起頭來,“啊……都這樣暗了啊。”
“是啊,已經晚了,昨天你又徹夜,今日早些歇息吧。”
朱弋仿佛沒有聽到,兀自遞過來一個折子說:“容王方才差人送來的,授命你為督護的草本,你看看。”
聶恒接了,苦笑道:“你就一定要把我推上這個位子麼?”
朱弋笑道:“那怎麼辦,別人我不放心啊!你就委屈點先幹著吧,等有了合適的接班人選,你可以立刻退休,而且這段時間裏,我也會經常回來看你的。”
聶恒無奈搖一搖頭道:“我看就是了,你也去睡一會兒吧,十日期限最後一天,軍權交接什麼的重頭戲都在明日,不好好養精蓄銳可不行。”
朱弋擱了筆說:“好。”她就在案台上趴了,把臉側放臂肘之間,靜靜凝望著聶恒,微笑說,“聶恒,你真是一個很好很好的大哥啊。”
聶恒正看得專注,沒留意她說的內容,待到反應過來後隻是尷尬一笑,催促道:“別趴在這兒,去床上睡!”
然而無人應答。他扭頭看去,朱弋眼睛早就閉上了,還發出細微鼾聲,睡得好生踏實。
燭火一點如豆,躍動不息。聶恒靜靜望了半晌,連自己都沒意識到他臉上那淡不可見卻著實溫柔入骨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