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曆·永昌五年,天子遣臣出訪末闌,西北勢強,斬來使,一將獨歸,震動朝野,永昌帝親頒征書,樞密使立鑄檄文,同年冬伐,得軍三十餘萬,桓桓武士,矯矯虎臣,速收絕漠之勳。
燭火快要燃盡。正在梳發的朱弋回過頭來,銅鏡裏映出整個皇國裏無人可比的嬌美容顏。
窗戶沒有關好,她靜靜地看一眼在夜風中搖曳的火苗,手中梳子頓住了。不遠處一片映天的火光,下一刻,婢女匆匆跨入。
“陛下,聶總戎來了。”
朱弋回頭之際,隨手將鎏花梳放在桌上,披衣走出。
從寢室到接見偏廳,中間要經過一段詩頌廊。那是整個帝宮最值得驕傲的一部分。雲集全國最好的畫匠、雕刻師、詩人,將末闌曆代統治者輝煌業績記載於這片長廊的天頂、牆壁和地板上,走廊之長,幾乎不見盡頭,一路走來,精美的畫作、雕像和詩句遍布四處,目不暇接。
走廊的後半部分,則是雪白一片,不著一字,據說那是為了留給後代君主歌功頌德,同時也暗暗寓意著末闌將會永恒地統治這片大漠。
“戰況如何?”
一入偏廳,朱弋便拋出話題主軸,聲聲擲地。聶恒跪下欲行叩禮,卻被朱弋攔住,“這裏隻有你我,務須繁文縟節,何況戰事在即,快快起來說話。”
聶恒一頓,道:“大軍已至城外百裏,確如探子所報,綿延不決,三十萬眾,並不誇大。”
朱弋微微垂了眼睫,“這樣說來,我們該是沒有勝算了吧。”
聶恒道:“可是刺地夜華,對方也深為忌憚。”
朱弋忽地揚眉,“聖軍將領是誰?”
聶恒答道:“首將乃大都司廖幹城,不過……帳中似乎還有一位大人物坐鎮。”
朱弋疑道:“誰?”
聶衡說:“聖朝皇廷有左右神武軍,左右神策軍,左右神威軍,左右龍武軍,左右羽林軍,總共十隊。此番征伐大軍中,竟然出動了左龍武和右神策,一定是為保護某位朝中要人而來。”他略一沉吟,穩穩道,“直接支配中央禁軍左右隨行,我看這位大人物,多半是容王不差。”
朱弋心中一跳,“他是什麼樣的人,真有這樣厲害?”
聶恒笑道:“容王江寄水麼?我隻是耳聞,從來未曾得見。據說以他的才智手腕,要奪取江山絕非難事,他卻隻甘於幕後攝政,無心帝位,倒是永昌那傀儡皇帝,樂得把朝野上下交給他打點,自己躲到溫柔鄉裏安享殘命。”
朱弋點一點頭,心想容王的這種做法,她似乎也能理解一二。與其頂著罵聲去掙那虛名浮利,不如牢牢握住實權,做隱於幕後的聰明人。口中則問:“他的身份這樣重要,為何還隨軍親征,尤其是知道刺地夜華在我們手中的前提下?”
聶恒苦笑道:“這恐怕就是我深夜求見的原因吧。”說著自袖中取出書函一封,遞給朱弋。
朱弋接了一看,正王印背丹封,內中書函用金花羅紋紙寫就。朱弋熟通聖朝禮製,知道此乃婦人受封所用的誥命紙,不由冷冷一笑,“好狂的戰書,簡直欺人太甚!難道他們以為我身為女流,就會不戰而降,乖乖聽命於他?”
書函內容倒是簡易:兩軍對壘,駐於百裏,明夜請會月下沙坡。
看筆跡,一分狂亂,三分飄塵,六分穩重,不像慣於拿刀弄槍的武將所有。朱弋將信函遞給聶恒,等他閱過,淡淡問:“如何?”
聶恒說:“沒有署名……大膽推測的話,莫非是我們剛才談及的容王?”
朱弋略一思慮,雙眉微蹙。小四倒是說他常向這位義兄提及自身,可是單為這層關係,卻也犯不著深夜約見啊。
聶恒疑道:“是圈套,還是下馬威?”
朱弋說:“不必想那麼多,個中利弊若是考慮起來,隻會像線麻越理越亂,你隻需替我備馬。”
聶恒說:“讓我與你同去!”
朱弋卻回頭笑了笑道:“如今我雖貴為國主,可是那些人一口一個陛下,心中未必忠誠——你是我身邊唯一可以信任,也是遇到變故後唯一可以托付的良將,你必須留下。”
她從袖筒中取出刺地夜華,深吸一口氣,遞過來道:“對方可能是衝著這東西而來,為防萬一,它我也不能帶,暫時由你保管。”
聶恒一驚道:“那你豈不是手無寸鐵!萬一是個圈套,要如何全身而退?”
朱弋隻是淺笑,“我心中有數。”
聶恒也知道她向來思慮縝密,隻怕萬一疏漏,賠上的可就是一條性命。當下麵露憂色道:“你真的決意要去?”
朱弋隻說了一個字:“是。”
她的語氣和神情都讓聶恒知道,此事無可寰旋。
月上中天,風聲細碎。朱弋翻身跨上赤紅烏蹄駿馬,輕輕拉攏罩帽,聶恒靜立一旁,凝聲道:“千萬小心。”
朱弋微微一笑,“我會。”說罷一提韁繩,赤紅馬長驅深入沙漠腹地,快過一切的腳力,使得背影迅速消隱於似霧非霧,似煙非煙的夜色中。
月下沙坡地處城外五十裏,和藏匿長公主的沙堡一樣,也是皇室荒廢掉的行館之一。不過它的時間更久,乃是逆溯前朝數代留下的遺址。
一氣疾馳數十裏。朱弋摸一下腰間佩刀,鬱孤台亡後,此物自然隨之上繳。就算不能帶上刺地夜華,至少也要有一件防身的利器——這是聶恒的堅持。朱弋輕笑一下,這時風力突然轉疾,隱隱傳送樂聲。
朱弋當即勒馬,極目四望,空茫茫一片的沙漠上,不知何時出現了一頂白色圓帳,在夜色和大漠的映襯下如同玉石般潔白顯眼,完全不輸背後那輪碩大的冰冷蟾月。
帳前兩名童子,一男一女,五官可愛,透出幾分聰黠,見到朱弋,直接湊上前來,一個引馬,一個口中說:“主人恭候姑娘多時,請隨我來。”
聽他們一口一個主人,叫得恭順異常,神情又頗似燕非對浪萍的態度,朱弋滿腹疑惑,將馬繩交給那童子,隨童女彎腰進帳。那童女一邊走一邊歡喜地說:“主人,客人來了。”
朱弋定睛看去,隻見一個華服男子,斜靠胡床,身披一條織有五色孔雀的黑絲披肩,渾身流轉著幽藍暗光,黑發貼著臉頰垂下,襯得皮膚白如霜雪,五官細致非常。
他一隻手探入囊中,取出一隻巴掌大的熏爐,擱在案台上,手指拂過,孔洞中便嫋嫋升起紫煙,這煙竟與普通的不同,無風也能自舞,時而宛若盤龍,時而成雲片狀,朱弋看得吃驚,卻聞那男子笑道:“小把戲而已,姑娘喜歡麼?”
朱弋道:“你究竟是何人?給我那種相約的書函,是侮辱還是試探?”
男子笑道:“姑娘是問我的身份嗎?不是我不願意告訴你,端看你想知道哪一麵。如果要的僅是一個稱呼……身如浮萍,浪跡東西,有人不就是這樣介紹自己的?”
朱弋微驚,脫口而出,“你是五侯府的人!”
燕非親口說過,浪萍已死,眼前這人氣勢非常,多半也是五侯之一……他是來尋仇麼?可是看他淡而柔和的笑容,分明不帶一絲半縷殺氣啊。
朱弋暗忖之際,男子微微笑道:“本王素來不喜張揚,雖然已盡量隱匿,可我知道你身邊有能人,早已猜到我的身份了。”朱弋怔異,心下揣度著:他果然是容王,可卻又為何知道浪萍的事?難道聖朝士族權貴,本身也是五侯府成員?
江寄水道:“可是我此番隨軍親征,卻不是為了討伐末闌,而是為了一個人。”
朱弋疑道:“誰?”
江寄水落指弦上,施力一彈,鐵箏發出刺耳斷音,那一個名字便夾在這靡靡之聲中被說出,以一種莫名柔和的語調:“燕非。”
霎時仿佛青女附身,朱弋麵色凝霜,一下子頓住。半晌,她自己都不知道那句“他現今好嗎……”是不是發自自己口中。
江寄水凝視她片刻,淡笑道:“真叫我不知該如何答你。若說他不好,他現在已經正式取代其主浪萍,衛列五侯之四,呼風喚雨易如反掌;若說他好,從末闌歸來後便從未聽他開口說過隻字片語,整個人仿若行屍走肉,與世隔絕,你說,我該回答你好,還是不好?”
朱弋聽得心如刀割。隻有他,隻有與他相關的點滴片段能讓自己的喜怒哀樂俱形於色,也隻有燕非這個名字,在她拋棄所有走到今天時,仍能劃開猶如銅牆鐵壁的心防,直刺內心深處。
江寄水道:“我們五人雖然結義,但浪萍的行事作風與其他三侯差得實在太遠,連同我在內亦不能苟同,落得這種下場也算是他咎由自取,按說燕非在武學上的天賦造詣遠勝浪萍,隻是太過死心塌地,總是對錯手殺死主人耿耿於懷,不要說是讓他取而代之了,他險些連求生意誌都消失殆盡。”
朱弋澀苦地喃喃道:“……獒是犬類中最為忠誠的一族,若是死在主人之前倒也罷了,若是主人天壽已盡,它卻還有殘生,就會隨著主人的棺樞活葬。”頓一頓,眼中閃過一絲突如其來的痛惜,苦笑道,“一切皆為自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