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蒼茫 第四章 戰爭謎語
我寫小說從沒想過要樹個什麼標誌，逮著啥寫啥，所以有評論家說我的小說是人間百態，我也挺受用。可細心的朋友稍一留神，就會發現我的小說題材竟然缺了一個大類，那就是與人類相伴至今的戰爭。
說老實話，本人雖沒親臨過戰場，可要想編一兩個打仗的故事還是跟玩兒似的。記得幾天前的一個星期天，我隨妻子回娘家，把嶽父嶽母樂壞了，尤其是剛離休在家的嶽父，見我來了，第一次跑到街上買回了一瓶洋河大曲，然後極鄭重其事地對我說，咱倆對半開。
碰了幾杯，不苟言笑的嶽父大人臉色紅潤，竟滔滔不絕地跟我說起他的過去。他從14歲參加新四軍說起，說到解放戰爭南征北戰，全國解放，三反五反，大煉鋼鐵，直到“文革”登上革命幹部赴黑龍江插隊落戶的火車……嶽父的經曆可謂曲折生動、豐富多彩，極有可聽性。我一邊津津有味地聆聽，一邊不住地偷偷盤算著，這豈不是上好的小說題材嗎？
一瓶酒喝完了，嶽父說，咱們晚上接著喝。我說不了，我晚上有事，其實我晚上的事就是想把剛從嶽父嘴裏聽來的故事編成小說。當天晚上，我躲進書房將嶽父的革命曆史琢磨了一遍，感覺解放戰爭初期，嶽父所在的某部獨立團為了牽製敵人，與國民黨的一個王牌軍在大山裏捉迷藏，直至將比自己多六七倍的國民黨軍隊拖垮並消滅於大山之中，這段經曆最有戲，寫出來既弘揚正氣，又補了戰爭題材的缺。於是我用了兩個通宵，寫成了一篇近萬字的戰爭小說，取名叫《戰爭遊戲》。
寫完了這篇小說，我一連興奮了幾天。轉眼又到了周末，我對妻子說，你爸離休在家怪冷清的，明天我們再去看看他如何？妻子很感動，其實我內心是想向嶽父大人展示一下我的得意之作，同時捎帶著再騙頓酒喝。
到了嶽父家，嶽父又顯出很開心的樣子，樂顛顛地跑出去買了洋河大曲，又說對半開。幾杯酒下肚，嶽父的臉色又極紅潤，又說要說說過去的事。我趕緊從口袋裏掏出了小說稿說，爸，我根據您說的經曆寫了篇小說，您給看看，提提意見。嶽父放下手中酒杯，便一字一句讀起來，讀著讀著兩道眉毛不知怎麼就擰到了一塊兒，喘氣也粗起來，終於他抬起頭來用非常冰冷的語氣問我，我跟你說的故事裏有向導嗎？我說，沒有。
那你寫的小說裏怎麼弄出個向導來了，嗯？
我連忙解釋說，爸，寫小說是允許虛構的，隻要這些虛構是合情合理的。您想，你們當時為了吸引敵人，千裏挺進，到了一片從來沒有到過的陌生大山，當然應該找一個當地的向導，這樣既有利於同敵人周旋，又可體現軍隊和人民的魚水關係。
胡扯！嶽父握緊拳頭猛擊在桌子上，酒杯裏的洋河大曲被震得四濺，我被嶽父這突如其來的舉動驚呆了。這時嶽母跑過來了，她對嶽父說，老頭子，好好地喝酒，怎麼發起酒瘋來了？妻子也過來了，說，爸，您怎麼可以這樣呢？嶽父一言不發，兩眼緊閉，原來紅潤的臉竟一下變得極難看。
妻子悄悄地對我說，你先回去，我勸勸爸爸。我便倉皇撤退，回到家蒙頭就睡。一覺醒來時，妻子剛好從娘家回來，我急忙問，爸究竟怎麼了？妻子說，爸哭了。
爸哭了？我又感到非常吃驚。
爸說又想起了那些犧牲的戰友，一個團幾千號人哪，等到衝出敵人的包圍圈走出大山時，才剩下二百多人。
怎麼會這樣呢？爸不是說勝了？
爸說難道說被打敗了？而打敗的原因也許僅僅是因為那個向導。
向導？這麼說我在小說裏寫的向導不是虛構的，是確有其人。那老爺子還發什麼火呢？
是啊，我也這麼想，就問爸。起先他怎麼也不肯說，後來又要我發誓，說聽完以後一定要保守秘密。
快說呀，難道還要對我保守秘密？我催促妻子。
爸說，他們部隊走進那片大山時，遇到一個農民正在地裏挖紅薯，他們就請他做向導給部隊帶路。那個農民就帶他們走了一天一夜，翻過了兩個山頭，然後農民說我要回去了，你們就沿著前麵那條道一直走下去。到了第四天的傍晚，當部隊走到一條山穀裏時，突然槍聲四起，爸他們的團跟國民黨的那個軍遭遇了……難道向導給國民黨的部隊也帶了路？
爸說怎麼會呢？他可是個地道的農民。
可國民黨軍隊為何這麼快包圍了他們？
爸說這是他們這些幸存者心中一直耿耿於懷卻又無法解開的謎。
我不由得陷入沉思。
這時妻子又說，爸讓我給你帶句話，爸說你永遠也無法懂得戰爭，包括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