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蒼茫 第七章 回憶
熱鬧過去了。305號高幹病房重又恢複了寧靜。該去了，他想。市裏領導來過了，各界友好來過了，學校的同事學生也來過了，還有千裏之外家鄉的父母官、老親老戚們也到過了，妻子和女兒都已經哭暈兩三回了，現在不走更待何時呢。還有什麼可以遺憾的？人大常委會委員，某某學院院長，著名的某學家，一級教授，訃告和悼詞上一定會寫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
他似乎已經聽見馬克思在對他說，來吧，徹底的唯物主義者是無所畏懼的。他的精神為之一振，聚集了所有力量，想大聲告訴馬克思，我來了！可話到嘴邊又改變了主意：導師，您能再給我一點時間嗎？我想回憶一件事。善解人意的導師用慈祥、寬容的眼神表示了同意。
他的眼前開始出現60年前擁擠、喧鬧的輪船碼頭，即將起航的“伊麗莎白”輪吐著白色的細霧，停泊在黃浦江上，這時。從碼頭上走來一位身穿黑色學生裝，手提暗紅色舊皮箱的年輕人，他兩眼直視著前方，大步朝輪船的舷梯走去，此刻在他眼前湧動的不再是滔滔的黃浦江水，而是泰晤士河的波瀾。突然，他聽見身後有個姑娘在喊他的名字……不，不是這一段！他非常生氣地叫道。
鏡頭又向前推去。他的眼前出現了一條清澈可鑒的小溪，在湘西藍幽幽的山巒蜿蜒，當小河流過一座村莊時，留下了一潭碧水，每天清晨，山霧還躺在水麵上酣睡的時候，他已經坐在潭邊的青石上。他不看水，也不看霧，就看水霧中浣衣的少女……“是你，一個人來的？同學們呢？”
“嗯，同學們叫我做代表，來送送你。”
“謝謝。”
“在我麵前，你可以不用謝字嗎？”
“你什麼時候從英國回來？”
“等我有了強國富民的本領以後。”
“我，我等你……”
錯了！和l6歲的山裏妹子怎麼會有這種對話。應該是……讓我想想。
“又是你，怎麼天天來看我洗衣服？”
“我喜歡。”
“洗衣服有什麼好看的？”
“好看，你洗衣服的姿態好看極了，真的。”
“不羞，不好好用功念書，一天到晚看人家女孩子洗衣服。”
“就看，暑假完了，我也不回城裏念書了，就天天陪你洗衣服，好嗎？”
“那我就不來洗衣服了。”
“你不來我也天天在這裏等你。”
“你……”
“自古以來我等你，你等我，演出了多少幕人生的悲喜劇，可在這滾滾東去的黃浦江水裏，你能找到它的蹤影嗎？”
唉，又弄錯了！他懊喪到了極點，簡直無法原諒自己。在人生將要畫上圓滿的句號時，一向引以為豪的腦袋竟會如此混沌，老是把家鄉的小溪與身邊的黃浦江搞混，他終於意識到自己的大腦再也無法進行回憶了。他向馬克思伸出了手，就在馬克思握住他手的一瞬間，他用盡了最後一絲力氣問：導師，為什麼我的回憶會如此糟糕？
馬克思以哲學家的深邃目光看著他，你怎麼把我最基本的理論給忘了，存在決定意識。
唉，這存在……這是他離開人間時發出的最後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