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燈時分,乜家的鵬舉廳裏聚集了所有家人。
照例還是由大爺發話:“神卜兮時中毒一事相信大家都知道了,在乜家居然會出這樣的事情簡直不可想象,我們務必要抓住下毒之人。一方麵是為了給兮時姑娘一個交代,另一方麵咱們乜家存在如此危險的人物,不揪出來勢必弄得一家人寢食難安。”
藉卉身為大夫人,管著乜家後院的事,這事出在後院,必然得從後院查起,“我已查過廚房裏的一幹人等,那天四夫人要吃蘇杭的點心,廚子覺得單做一份不太好準備,就合著做了一籠屜,共二十件。四夫人端去了六件,送了我六件,二爺、三爺處各送了四件。除了四夫人送給兮時小姐的那份裏查出了毒,其餘幾處的點心都是好的。”
宜馭就此得出結論:“如此說來,這毒是針對那答兒或兮時小姐的。”他轉過頭問他媳婦,“是誰把點心端給你的?”
“沒人端給我,我親自從籠屜裏揀了六個,還把我的手給燙了呢!”她舉起手指給他瞧,以證明自己對活神仙的一片敬仰之情。
現在誰有工夫管她的手?要知道從目前的情形看來,她可是嫌疑最大的下毒凶手,還傻乎乎地在這裏高興呢!宜馭催著她解釋:“那你端著點心去了哪兒?”
“新鮮出籠的點心才好吃,我想讓活神仙吃到最好味道的點心,所以端著點心就去了二爺院裏。”
“路上都沒碰見誰嗎?說詳細點……詳細點……”
“有啊,先是碰到了廚房裏的女傭,後來就碰到大嫂,大嫂還問我最近都忙些什麼,習不習慣這裏的生活呢!再後來進了二爺的院子又遇上他那裏的幾個大丫頭,我們瞎聊了幾句,平素也是如此的。後來她們說要忙去了,我這才端著點心進了屋,當時活神仙正在試衣衫呢!”
那答兒越說越來勁,平日裏哪有那麼多人願意聽她說那口有點蹩腳的漢語,正好趁此機會賣弄一下她突飛猛進的漢語水平,“活神仙有好多好多衣裙,還有整櫃整櫃的首飾,她告訴我什麼衣衫搭配什麼首飾,看得我眼都暈了,她還說要是我喜歡可以拿幾套去,我可不拿,她那些衣裙比草原上最燦爛的季節還要讓人眼花繚亂,我怕穿著它們花了你的眼,你不是說我還是穿滿人的衣裳更好看些嘛……”
“行了!行了!”把他們夫妻間那點私房話都暴露出來了,宜馭趕緊揮著手打斷,“誰要聽你說這些啊!”
“是你要我說詳細點的。”這男人真奇怪,一會兒一個念頭,比草原上的天空變化還快。
打斷他們夫妻倆的小打小鬧,宜世直奔主題,“弟妹,你覺得整個過程中誰最有可能下毒?”
那答兒非常肯定地告訴大家:“沒誰啊!裝點心的盒子一直在我手上呢!誰有本事當著我的麵下毒啊?”
“喂,你別亂說話好不好?”宜馭恨不能捂上她的嘴,“點心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講,你懂不懂?”
藉卉突來一句:“點心也不能亂吃,你看連活神仙都快變成死鬼了呢!”
宜世朝自己媳婦使了個眼色,藉卉聰明地拉過那答兒的手,“他們男人有他們男人之間的話,我們女人夾在其中光是聽著就煩死了。走,弟妹啊,咱們兩個女人出去說會兒女人間的私房話。”
那答兒正想著怎麼才能從這種無聊的全家會議上逃走,她這一說正合了她的心意,挽著藉卉的手,兩個女人家先行出去了。
她們前腳剛走,宜馭後腳就跳了起來,“不會是那答兒,絕對不會是她!她沒理由向兮時下毒。她跟兮時又沒有什麼非置她於死地的理由,再說那個蠻女那麼笨,根本想不到下毒這種恐怖的手段。不會是她!一定不會是她!”
“我也沒說就是那答兒下的毒。”宜世不鹹不淡地說著,“這次凶手下毒的目標不一定是兮時姑娘,或許是二弟,又或許是我們乜家的任何一個人。隻不過,兮時姑娘碰巧吃了那盤有毒的點心。”這話聽得宜馭寒毛都豎了起來,還有更恐怖的在等著他呢!
“最近我風聞一個消息。”宜世端起茶盞,淺酌了兩口,慢悠悠地說道,“那些原本追隨我們乜家的礦主開始主動跟滿人聯係,想用低於我們為滿人冶煉兵器的價格直接將製成的兵器賣給他們。如果這項交易成功,就打破了乜家對安北城鐵器的絕對控製權。到時候大夥各出各的價,個個礦主都得不到好處,而咱們乜家將損失巨大。”
“大哥你這話的意思是說,近來發生的這些事都跟那答兒有關?”
麵對宜馭的質問,宜世索性直截了當地表明立場,“在整個安北城,隻有她可以幫那些礦主聯係上滿清朝廷,我說得不對嗎?”
宜馭被問得啞口無言,隻能一遍遍重複著對那答兒的信任,“不會的,不會是她,一定不是她。”“有句話我一直想說,”既然今日宜世開了口就不打算輕易收場,“當初咱們乜家是被迫娶了那答兒,本以為可以就此跟那王爺攀上親,穩定乜家的生意。如今看來,滿人比咱們算得還精,我們不但未從這場聯姻上獲得收益,反而捆住了自己的雙手雙腳。四弟,當初你是幫大哥娶了那答兒,也不是出於真心的喜歡。如果現在你想跟那答兒解除夫妻關係,大哥會幫你跟那王爺說的。”
照宜世前些時候在盛京對那塔裏的觀察,尊貴的王爺大人根本沒將這個女兒放在眼裏,就算他們乜家對那答兒做下什麼,估摸著那王爺也不會太在意的。
在宜馭看來,大哥這不是幫他,是逼著他休了那答兒啊!他想反駁,卻苦於找不到任何駁斥大哥的理由,他隻能拽住平日裏最幫他的梓爺,“小叔,那答兒不是下毒凶手,她沒有理由,也沒有那樣的心機。您看人最準,您說句話啊!”
梓爺同他一樣,根本沒有半點可以幫那答兒洗脫嫌疑的證據在手,隨便維護一個人在乜家是行不通的。他以此要求旁人,這個原則也同樣約束著他自己。
“宜馭,你回去跟那答兒再談談,問問她有什麼想法。”
“小叔,莫非連你也懷疑那答兒下毒?”宜馭無法置信地望著梓爺,小叔是他最後的依靠,連他也懷疑那答兒,那她在這個家就真的無法再生存下去了。
“我是……”梓爺無法解釋,也不想解釋。
叔侄倆用眼神對峙良久,直到宜寞打破這份僵持,“我回去再問問兮時,看她有沒有跟誰結下梁子,她的身份特殊,被人下毒手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弟妹那裏緩緩再說吧!”
他不說這些寬心話還好,這一說叫宜馭更加不知該如何是好,愛擔當的脾氣又上來了,當場他就拍著胸脯跟大夥保證:“我現在就去找那答兒把話問清楚。”
他掉頭出門,與門外那張委屈的小臉撞個正著,“那答兒?”
她站在那裏,一直站在那裏。
宜寞去探望兮時的時候,夜已深沉。他本想改明兒再去,可人一躺在床上,腦海裏就不時地顯現出那張毫無生氣的臉,一點一滴的黑血在他眼前彙集出一片血腥氣。到底還是放心不下,他複又披上衣衫去了,巧在她正迷迷糊糊地望著門口呢!
“身子不好的人要多休息,你不睡覺瞪著門口做什麼?”
安北城的冬日比山上還冷,他替她掖了掖被子,又叫丫鬟取了毛皮做的毯子覆上。別看她總穿得飄逸,其實她比尋常人更怕冷。
“還是有點冷,幫我焐焐好嗎?”她撒嬌地拖住他的手,以他的大掌為自己取暖。
“你要冷我叫丫鬟取了暖爐來,你這樣握著我的手叫別人看見算怎麼回事?”說是這樣說,他卻沒有抽回自己的手。
“你會在乎別人的眼光嗎?”
命都是她的了,還在乎別人的目光做什麼?他隻是不習慣捱著另一個人如此近。她的十指尖藏著厚厚的老繭,又不幹活又不習武的她哪兒來的這些繭子?
因為好奇,他不斷的摩挲著她的十指,她在他的撫摩下全身放鬆,隨口問道:“最近做些什麼呢?”
“滿人已經開始進攻北京城了,看樣子用不了多久就該改朝換代了。”他答非所問。
她靜待下文,“然後呢?”
“然後這安北城的鐵礦,還有冶煉兵器這個行當早晚要歸朝廷所有。事實上,自從上次滿人的軍隊解了安北城之圍開始,安北城就已經落入滿人手中了。”
“所以呢?”
“所以早一步晚一步區別根本不大。”
“你打算采取行動了?”
“嗯。”
淺淺的幾句就這麼把生死攸關的事談完了,兮時隨口扯到別的上頭,“最近都沒去湖裏找魚淚嗎?”
“找了,沒找到。”
整個乜家都說他聰慧過人,卻又說他笨得可以。除了他,沒有人相信所謂魚淚的傳說。她怎麼知道他有尋找魚淚的嗜好?
她不說,他不問。
“還差哪幾色魚淚?”
她又知道?宜寞不確定地說著:“紅色和藍色,還差這兩色魚淚就湊夠七色了。”
“紅色——鮮血、死亡,藍色——自由、夢想。”她的頭枕上他的腿,喃喃念叨著,“你差的偏偏是這兩色魚淚,這是不是老天爺跟你開的一個玩笑呢?”
他難得有了開玩笑的興頭,“你可以用占卜術問問老天爺,或許他會告訴你答案。”
“你若想知道,我倒真的可以替你占卜。”
“還是免了吧!我不相信命數,否則我該是個死人了。”
他的回答她早已料到,與她認識五年,他從未求她占卜過任何一件事。命數之說害了他一生,十歲以後的人生他隻相信他自己。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改為她那帶繭的指尖輕撫著他的手背,“你陪我去遊山玩水好不好?”
他還是那句話:“做完了這裏的一切,我的命都是你的,你想怎樣全憑你高興。”
“可那要等到什麼時候啊?我怕……我怕我沒辦法等那麼久。”她還是頭一回在他麵前流露出哀怨的神色。
他疑惑地望著她,兮時隻是不斷地盤著他的手指玩,“泄露天機的人總是落不得好下場的,也許正是這個緣故,每一代的神卜都是短命鬼。算得出別人的命,卻找不到自己的活路。這一次是我走運,下一次不一定有這麼好的運道。或許,等你有空陪我遊山玩水那天,我卻沒辦法陪你前往了。”兮時說得好似她見不到明朝的太陽,他不敢深究這其中的原因,隻是反握住她的手,緊緊的,沒鬆開。
她以為他在緊張他自己的命,趕忙安慰他:“不過你不用擔心,我既然答應幫你續命,絕不會因為自己活不了太久,就拖你一起過奈何橋。身為神卜是不可以那麼卑鄙的,你大可放心。”
“噓!”他做了一個靜音的手勢,把她的一隻手塞進被子裏,另一隻仍舊握在他的掌中,用手合上她的眼,他命令她:“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