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來不懂,也不屑去弄明白。
當一向沒個正經的宜幸宣告他愛的理念時,他臉上喜悅的表情震撼了宜寞,他忽然很想知道兮時對他的所謂的愛是否也如此珍貴。
“你說,你愛我?”
她用雙臂圈住他的脖子,難得認真地衝他點了點頭,“愛你,就是要在開心時看得到你,生氣時看得到你,你不能錯過我的情緒起伏,你不能錯過我的死。就算你想當賊,我也願意陪你去做一對鴛鴦大盜。”
她讓他首度明白,原來可以去愛一個人是這樣幸福。
他決心放縱自己一次,隻此一次。
垂下頭,他抵著她的腦門,在冰天雪地裏感受著她的溫暖,“我要押送乜家所有的現銀前往江南,不日啟程。”
“去吧!”
明知道這一路凶多吉少,她也不加阻攔——這也是她愛他的方式嗎?
他不懂。
“你會平安回到我的身邊。”她肯定地告訴他。
“又是你的占卜?”
“對你,我從不占卜,單憑這裏……”她指指自己心的位置,“單憑這裏就足夠了。”
“為什麼是你去?”
意棲一聽到宜幸要護送銀車去江南的消息便炸了,“明軍與滿人的軍隊正在激烈交鋒,從這裏到江南的路上到處都是難民。加上一路的土匪、山賊,你根本不可能有命抵達江南。”
他為他的安危而緊張,這項認知讓宜幸得意之餘還不忘安慰他:“沒那麼可怕,我和二哥一道,憑我們倆的能力一定可以安全抵達江南。”
“我不要你麵臨危險。”意棲甩開他,徑自向外奔去,“一定是他!這一定是他的安排,讓宜馭先一步前往安全的地方,卻把最大的危險留給你——我去找他,我要他改變決定。”
“意棲,別這麼激動。”
宜幸跟在後麵追,他的長腿還趕不上他這個矮個子,意棲使出全力如風一般奔到梓爺的住所,待宜幸趕過去,他已杵在梓爺的麵前。
“為什麼讓三爺押送銀車?”
這還是頭一回除了公事,意棲主動找上他,梓爺激動之餘尚未聽明白他的意思,“意棲?你說……說什麼呢?”
“我說為什麼讓三爺……”
“意棲,別說了,這些不關小叔的事。”宜幸想把他拉回去,他寧可因此而丟了性命,也不要意棲因此而揭開梓爺留在他心上的傷痕——他不想說的,宜幸從來不問。
這一回意棲卻出奇的固執,“為什麼不說?為什麼?他為了保護自己的親生兒子把你推出去送死,我還有什麼不能說的?”
他知道?連意棲都知道?梓爺一個踉蹌,差點栽倒在地。
宜幸毫無顧忌地抱住意棲,想將他抱離此地,“意棲,別說了,我送你回去。”
“我要說!我要說!要是再不說,你就要走了,也許我再也見不到你了,我怎麼能不說?”他揪著宜幸的雙臂,像個女孩一般號啕大哭起來,“你是這個家讓我唯一留戀的,為什麼他連你也不放過?為什麼?為什麼……”
“意棲,意棲,你別……你別這麼說,意棲……”他的質問讓梓爺聽著心酸,枯瘦的老臉打了褶皺,幹巴巴的嘴唇上下碰著,喃喃地念叨著意棲的名字,梓爺想要安慰他,卻不知該如何才好。
“我說錯了嗎?”意棲豁出去了,索性將事情一次性說個清楚,“他就是為了保護自己的親生兒子,為了保護他自己,才派你護送銀車前往江南——不是嗎,梓爺?”
比起剛才的震驚,經過一次緩衝的梓爺顯得鎮定了許多,“意棲,你……你都知道些什麼?”
“我知道的,遠比你想象中多得多。我知道四爺同你的關係,我知道我爹是如何背叛了我娘,我知道我娘是如何含恨而終,我知道失去雙親的我是如何艱難地活到十三歲,我知道‘意棲’這個名字背後所藏的深意,我還知道……我還知道我親生父親的姓名、長相。”
他果然……他果然全都知道——這個結果梓爺在心中回味了無數次,可是從意棲嘴裏得到這樣的證實,他依然覺得揪心的疼。
“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半闔著雙眸,自始至終意棲沒有看梓爺一眼,“這裏的人都誇我聰明過人,卻不知我的聰慧完全繼承於我娘親,仍不及她。娘親她出身名門,琴棋書畫無一不通,一手好丹青描得下人間萬千,怎會畫不出她的夫君?即便那個人背叛了她,累她早早謝世,她仍為她的孩子留下了親生父親最真實的容顏。”
意棲一字一句說得平靜,將這些年所受的苦,所遭的罪全揉在這簡單的幾句話裏,卻說痛了宜幸的心。
摩挲著他的背,宜幸想要撫平他的傷痛,“好了,意棲,這些事以後有機會的時候再說吧!”
“為什麼不說?”
他忍了這麼些年,總以為不說心就不會痛,直到如今才發現不去碰觸那些傷隻會埋得更深,待重見天日的那朝,痛隻會更加徹骨。
“我不叫意棲,小時候,我娘親都叫我‘阿棲’,我自打生下來就沒有姓氏……一直沒有……直到現在也沒有……”
往事說出口其實很難,握著宜幸的手,意棲便有勇氣一路說下去——
“小時候我不止一次問過娘親,為什麼別的孩子都有爹,偏我沒有?為什麼小表哥總說我是沒人要的孩子?為什麼舅舅、舅媽總用那種眼神看著我們娘兒倆?每問一次,娘親就哭一回,直到……直到娘親再也沒工夫流眼淚。
“是我的錯!全都是我的錯——是我再也忍受不了小表哥總罵我是沒爹的孩子,所以跟他大打了一架,還把他推進園子裏那塘荷葉裏。小表哥因此大病了一場,我和娘親也被趕出了舅舅家。開始的時候還能靠典當娘親的首飾勉強度日,後來我病了,請了許多大夫,吃了許多藥。娘親身上的首飾一件件沒了,最後連頭上的玉簪子也變成了木頭刻的粗劣貨。
“打從那時起,從來沒做過粗重活的娘親開始白天幫人漿洗衣裳,到了晚上還要替人繡帕子、被子,娘親累死累活掙的那點錢還不夠付房租,房東家的婆子勸娘親把我賣了,說這樣才好改嫁。娘親說什麼也不肯,自己病得爬不起來,還要躺著刺繡,讓我賣了換吃的。我想去富人家裏做工,娘親不肯,娘親說‘你不是男孩子,你本該嬌貴得被養在深閨裏。’那時候我好恨!我好恨自己為什麼不是男孩子,如果我是男孩子,我就可以賺錢養活娘親。”
“你就是從那時候起把自己弄成男童的模樣?”
乍聽到“”的消息,宜幸毫不驚訝,他的反應倒將意棲駭到了,“你……你早就知道我是……”
他指指自己胸口的位置告訴她,“我有我的感覺。”
“可你從來沒問過我。”她的唇角在顫抖,眼中卻無半點淚珠。
“對我來說,你是男是女,是誰的孩子都不重要,我在意的隻是你這個人。”他望著她的眼睛,將這些話一點點刻進她的心裏。
宜幸比較好奇的是,“小叔,你知道意棲是……”
梓爺仿佛一瞬間老了十歲,滿眼寫盡滄桑,“我知道所有的一切,獨獨不知道,她早就知道我是誰。”
他通過多方打聽終於找到意棲的時候,她已經十三歲。第一眼瞧見她,他們誰也沒有說話,他不知道該如何向眼前這個失去娘親,為了活下去,小小年紀就在飯館裏跑堂的孩子說明自己的真實身份。
他隻覺得她望著自己的眼神很奇怪,初看著像是久別重逢,轉瞬之間便成了冷若冰霜,快得讓他幾乎察覺不到她對他殘存的那點親切感。
“我說要帶她進府做書童,她也沒有拒絕,直到那一刻她才表明自己其實是個女兒家。”
“可你堅持讓我以書童的身份進乜家,並在我的名字前麵加了一個‘意’字——乜家的孩子全都是‘宜’字輩的——可作為書童,我依然沒有屬於我自己的姓氏。”
梓爺想解釋,盡管他苦於言辭,“我不是不想表明自己的身份,我怕你……我怕你不肯接受我。你娘親早早去世,你一個小姑娘居然裝扮成小廝的模樣在酒館跑堂。我每每想到,心就覺得酸。”
“所以你想把我帶進府,不是以小姐的名義,而是以書童的名義進入乜家?”這就是他的懺悔嗎?意棲想想就覺得可笑,“讓我道明你的真實心思吧!你把我帶進府裏,想讓我跟宜馭多親近,又擔心宜馭會對我產生有背倫常的感情,所以你特意讓我以書童的身份入了乜家。這樣我既可以陪伴宜馭左右,又不會跟他產生其他情感,你以為一切都在你的掌握中,卻忘了一點——我早就知道宜馭與你的真實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