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一章 小小的心事(1 / 3)

收藏一個彼得潘(叢闕)

故事開始的地方,有種約定俗成的說法,婚後不孕的夫婦如果能夠收養別人家的小孩作為自己的子嗣,這個孩子就會為家裏“招”來弟妹。

究竟有效與否不得而知,至少餘家夫婦信極了這種說法,也想死了擁有自己的孩子,所以婚後沒多久,就托人從遙遠的山坳裏抱來一個兩歲的男孩。一年後,肚子沒動靜,於是又迫不及待地抱進了第二個,還是沒動靜。然後是第三個男嬰、第四個女娃……正在絕望的當兒,餘太太終於懷孕了,千呼萬喚始出來的小男孩是父母的全部希望之所在,他們將所有的熱情都傾注在了惟一的親生子身上,他們給他一切能給的東西,他們愛他勝過愛任何人。

其他的孩子是第一次知道原來他們的爸爸媽媽可以對孩子這樣好,他們從未領受過這種待遇,也不明白其中原因何在。但是他們也喜歡弟弟,他小小的、肉肉的,很可愛,總是能激起大家的保護欲與滿心愛憐。雖然家裏經濟因為五個孩子的負擔有點拮據,雖然爸爸媽媽越來越不拿正眼看他們,但是一家人隻要能在一起,就覺得很開心了。

可清貧安定的生活並沒有能一直持續下去。

那一年,在一次與父親驚天動地的爭吵後,大哥拿著簡單的行囊離開了家,再也沒有回來。

然後,一場車禍從天而降,父母雙亡,他們成了孤兒。

電視裏說,人死不能複生。就是說,他們回不來了。那他和哥哥姐姐他們要怎麼辦?怎麼辦?大大的問號懸在空氣中,餘暘將整個人悶在被子裏,大哭。

餘暘現在處在一間很大的屋子裏,樣子有點像是幼兒園的禮堂。

在整個大廳裏回響的調子很難聽,就跟上次鄰居哥哥裝鬼的聲音差不多,讓人一點都怕不起來,他當時就很大聲地笑開去,把看起來就很笨的鄰居哥哥嚇了一大跳。

他才不怕人家欺負他,就算沒有哥哥姐姐幫忙,他一樣不會吃虧!其實附近的所有小孩都很怕他哦,因為他是老大嘛。咦?為什麼會一抖一抖的?他往下看去,這才想起自己是被姑姑抱在懷裏,姑姑眼睛紅紅的,明明就是被人欺負了哭過的樣子。羞羞臉,這麼大的人了還哭。

一叢又一叢的花裏麵,好像躺著什麼東西,一動不動。很多人在他們身邊排隊繞圈,然後走到他和哥哥姐姐後麵,有些叔叔伯伯阿姨他認識,不過還是不認識的居多。

不知道他們在玩什麼遊戲,姑姑都不準他過去看看花裏躺著誰。不過既然看過的人好像都很不高興的樣子,還是不要去看好了。

“姑姑,姑姑,我要吃糖。”他拉著姑姑的衣袖,不停搖晃。他最喜歡姑姑了,每次她到家裏來,都會給他好多好多奶糖巧克力糖,雖然牙齒變得黑黑的要去看醫生,但也沒有關係啊。真希望醫生用那把大大的鉗子拔光所有牙齒,這樣吃什麼都不會被媽媽罵了。

“暘暘乖,我們等一下再吃好不好?”姑姑抽抽鼻子,哽咽著。

“哦。”他噘起嘴,不情願地點頭。唉,女生哭最醜了。“那,等一下是多久?”

姑姑望著餘暘不解事的小臉良久,輕輕拍了拍他的背部,努力擠出一個笑容,“等這裏的所有客人都走了,姑姑再帶你去吃糖果,好嗎?”

客人?“他們是來吃飯的嗎?”

原來這裏是飯店,難怪這麼多人,但是怎麼沒有桌子?

“閉嘴,暘暘。”二哥低沉的嗓音從側麵傳來,帶著些濕意,餘暘立刻乖乖噤了聲。

他最怕這個比爸爸還要凶的二哥了。不聽話的話,二哥可是要揍人的哦。

對了,爸爸媽媽呢?好像前天開始就沒見到了。

不敢說話,一雙大眼卻不停地往四周打量,尋覓著父母的蹤影。

台上有一個老伯伯在講話,好像有提到爸爸媽媽的名字,然後說什麼貢獻、好人之類的,應該是在表揚他們吧。

表揚完了要帶大紅花嗎?所以爸爸媽媽先躲起來了?

四周放著很多用紙做成的花,有各種顏色的,拚成一個個的圈,挺好看。隻花圈中央有寫字——咦,哈哈,他認得的。

千古。

“千古什麼意思?”他轉過身子小小聲地問三哥。三哥對他最好了,肯定不會罵的。

“千古啊……”餘晗看向弟弟,笑得很悲傷,“你以後會明白的。”

他就不能把話說得明白點嗎?每次都聽不懂。餘暘心裏嘀咕著,又將視線轉向場內。

一片寂靜,剛剛那個伯伯好像說什麼默哀。

每個人都把腦袋垂得低低的,他這裏看過去黑壓壓的一片,好好玩哦。

變得沒有遮擋的前方,赫然出現了兩張相片。

黑白的,加著鏡框,掛在正中央。

是爸爸和媽媽。

餘暘覺得眼熟。

對了,小房間裏就掛著和這個差不多的兩張照片。媽媽說,那是爺爺奶奶,他從來沒有見過的。因為在他出生以前,爺爺奶奶就過世了。

他不是很清楚“過世”是怎麼回事,隻知道過世的人他是看不見的。

那麼,難道以後也看不見爸媽了嗎?

遺體告別完畢,死者被推進焚化室,三兄妹跟了進去。餘暘待在痛哭失聲的姑姑懷中,看著人群漸漸散去,想著心底的疑問。

相貌平凡而老實的姑丈將妻子摟在懷中,輕拍著安撫。

不多時,餘暇抱著骨灰壇,餘晗和餘景各捧著父母的遺像,走來與他們會合。

六人在親友的撫慰聲中,緩緩往家裏走去。

餘暘從姑姑的懷中掙紮著下來,走到抽抽噎噎的景身邊。

“姐姐,爸爸媽媽‘過世’了嗎?”他輕輕地問,惟恐被二哥白眼。

景不理他,繼續抽泣。

“姐姐——”餘暘使出撒賴的功夫,磨著她不肯罷休。

景煩了,狠狠甩開他,嚷道:“你給我安靜會兒行不行!都這時候了還撒什麼嬌?爸媽都死掉了,死掉了……”說著說著,她忍不住大哭了起來。

餘暘差點就跌在了地上,姑姑忙走過來穩住他,一邊斥道:“小孩子什麼都不懂,你朝他吼幹什麼?”

景心中已是非常傷心,被姑姑這一說,哭得更厲害了。晗在她耳邊好言相勸。暇默默地捧著骨灰壇,冷著臉隻是不說話,直直向前走。

餘暘呆呆地看著哭鬧不休的姐姐,連姑丈將他抱起都沒察覺,心頭纏繞的疑問兀自難解。

死了?爸爸媽媽死了嗎?以後就看不到摸不著他們了嗎?

電視裏的人死掉的時候,不是都會有很多話要講、有很多血要吐的嗎?怎麼爸爸媽媽一聲不響就沒掉了?他們不是說去上班?怎麼會一去就不回來?

餘暘覺得眼睛濕濕的,難受。

以後是不是沒有香噴噴的烤餅可以吃,不會玩得一身是泥然後挨罵,不能和爸爸搶床睡了?

好像就是這些,好像……又不止這些。他歪著頭,想得不明不白。

回到家,馬馬虎虎吃過晚飯,餘暘就被打發到房間裏睡覺,姑姑哄他直到閉上眼睛,才輕手輕腳地離開,與家人一同守夜。

餘暘不再裝睡,睜開眼,直勾勾盯著天花板。

他們,是不是不要他了?

他不乖嗎?怎麼會?他會自己洗臉刷牙睡覺,他不吃陌生人的東西,他每天早上隻賴一小會兒的床,他在幼兒園裏隻欺負不聽話的孩子——他很好啊,所有人都說他聰明活潑可愛。怎麼爸爸媽媽會舍得不要他?他們明明說最喜歡他,他是他們的心頭肉啊。

難道他偷偷把難吃的小點心扔掉,被他們知道了?

難道老師真的把他揪小朋友辮子的事告訴爸爸了?

大不了他以後再也不幹壞事了,他們說欠哥哥姐姐很多,大不了他以後不搶他們東西玩不撕他們作業了,隻要他們快點回來,沒有他們在,就沒有好東西可以吃,沒有零花錢可以用,還會被二哥追著打的。

他不要他不要!

但是他們死掉了啊。電視裏說,人死不能複生。就是說,他們回不來了。那他和哥哥姐姐他們要怎麼辦?怎麼辦?

大大的問號懸在空氣中,餘暘將整個人悶在被子裏,大哭。

狹窄的客廳裏,餘儷夫婦和三個孩子商量日後的生活安排。第一句話,便是一個晴天霹靂。

“姑姑,我知道你喜歡開玩笑,但是不要再嚇我們了,我們……”景隻覺得天旋地轉,先是父母雙亡,再是父母不是親生,她過去十三年構造起來的世界,一下子就變得麵目全非。

晗卻泰然自若,隻挑了挑眉,再無其他反應。

“您在開玩笑。”暇日見剛毅的年輕臉龐上,寫著責備,“即使擔心我們會成為您的累贅,但您作為長輩,這種不負責任的話也不應該說出口的。” 父母留下的東西,除了這間老舊的房子外,隻有單位的撫恤金。要說她貪什麼家產,倒也不至於。

除了小景的反應正常外,晗的冷靜、暇的敏銳無不讓餘儷吃驚,“姑姑承認自己家確實也不富裕,但是也決不至於為逃避責任而編造謊言。哥哥嫂嫂太想要自己的孩子了,所以陸續收養了你們,希望你們能招來孩子。這樣的收養動機不算純正,我當時也勸過他們,但是沒有用。”

她緩緩掃過表情各異的侄兒們,歎了口氣,“現在他們既然已經去世,你們四個沒有謀生能力的小孩,勢必得找到新的依靠。暘暘不用說了,肯定是跟我們夫婦走。至於你們,是回頭找自己的親生父母,還是和我們在一起,就由自己決定吧。如果要離開,我一定盡力幫你們找到自己的父母;如果跟我走,那麼你們就要有吃苦的準備。”

說實話,以她和丈夫的收入,要供養四個孩子的生活起居升學費用,實在是難上加難的事情,但是哥哥隻有她一個妹子,她不伸手幫忙,難道要眼看幾個孩子流離失所嗎?

姑丈一雙大手搭上妻子的肩膀,無聲的支持換來她感激的笑容。

見幾個孩子沉默不語,餘儷道:“我知道你們一下子打不定主意,但是這件事最好快點能定下來,我和你們姑丈都是單位裏請了假出來的,不能待久。後天之前給我回複,好嗎?”

暇作代表,沉重地點了點頭。

幾個人心神俱疲,昏昏沉沉地守夜直到天明,並不知道這中間,曾經有一抹小小的身影尋求安慰而來,在聽到他們的談話後悄悄離開。

“姑姑說的是真的。”晗牽著景的手,在二哥身後的台階上坐下,隨著他的目光看向父母生前所住的房間。

暇轉身,隻見弟弟眼中一片清明,沒有絲毫的猶豫和吃驚。

“你早知道了?”怎麼知道的?

晗飄忽地笑笑,不答反問:“你想好了嗎?接下來怎麼辦?”“我不知道。”沉默良久,暇老實承認。雖然之前就相信了姑姑不會騙人,但是要接受這個事實,實在是太過困難。朝夕相處的親人沒有血緣關係,滿心崇敬的父母隻把他們當做迷信的工具來使用,弟弟的出生就是他們的惟一功用。

平日裏父母對弟弟千般憐愛萬般嗬護,他總是以為兩人中年得子,所以特別疼寵幺兒。但在暘暘出生以前,父母幾乎對所有孩子,都是一視同仁的。

以前怎麼也想不明白其中的關鍵,現在真相揭開,許多疑問都有了血淋淋的答案。

景如願“招”來了弟弟,在他們眼中的地位就高一些;晗被發現在照顧嬰兒方麵比做父母的還周到,所以晗後來也得到了不錯的對待。至於他和大哥,那就差遠了。

隻是因為他們沒有利用價值,反而空耗了家裏的錢物,是吧?大哥去年離家後再也沒回來,恐怕就因為無意中知道這件事了。

是該氣憤的,該失望的,就像他現在這樣。如果根本就不能好好對待,有什麼資格為了一己之私將他們硬生生帶進這個家?

既然大哥都走了,既然養父母都死了,他何必賴在這裏增加人家的負擔?他還有什麼要考慮?還是快些離開是正經,不管是去找親生父母還是自己一個人過活,都比對著滿屋子名義親人要來得舒坦。

但是心中空落落的,想到要走,總覺得不是滋味。事已至此,難道說還有什麼東西舍不下?

暇的心中,第一次如此茫然。

腳下的人行道是從小玩耍的地方,先是哥哥陪他,再是他陪弟妹。其實也不玩什麼,隻是指點著呼嘯而過的小汽車大卡車,就可以傻站上老半天。有時就去屋後不遠的河邊玩耍,摸螺螄、遊泳、爬樹、丟泥巴,然後髒兮兮地回去等著挨罵挨打。

小時候總覺得馬路很寬,現在大了,發現沒走幾步,就已經到了對麵。

對街是飯店附設的飲料店,隻要他們露出垂涎的表情,裏麵的大嬸就會偷偷地給他們倒一大杯桔子水,後來被老板發現,就沒有這麼好的事情了。

那時候爺爺還在,輪流背著他們上街玩,買蜜餞、看唱戲。爸媽教訓他們兄弟的時候,總是爺爺回護著,還指著爸媽的鼻子說些聽不懂的罵人話,現在推測起來,斥責的內容已勉強可以拚湊出輪廓。爺爺是真的疼他們,他去世的時候,晗還太小,他和大哥卻哭得比誰都厲害。

如果那時就告訴他們這個秘密,如果他們早知道小孩子不是從泥土裏蹦出來的,也許等不到現在,他和大哥就會走開了。但是後來忽然來了景,又有了暘暘。家裏更熱鬧了,雖然爸媽的淡漠依舊,但弟妹的依賴總是讓他們做哥哥的心中滿足……

他驀地掐斷自己的思路,不願再想下去,可能是怨自己讓毫無血緣的小孩依賴這麼多年,或許是怕這些陳年往事幹擾自己的決定吧。

看向沉默的弟妹,晗總是事不關己的樣子,冷靜得可怕。而從小愛哭的景,這幾天的淚更像決堤似的沒停過,也算養父母沒白對她好。

“你們呢?想好了沒?”

景正要說話,被一個小小的拉扯引去注意力。

她淚眼朦朧中看到了弟弟扁著嘴,輕聲輕氣地問:“姐姐,爸爸媽媽死掉之後,是不是就不回來了?”說著還頗為忌憚地朝二哥那邊瞥瞥,生怕他又發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