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來這幾天家裏的事,他一個小孩子真的是沒有半點概念。
暇定定注視著“弟弟”,眼神複雜。猶豫良久,終於歎口氣,將雙手緩緩伸出去,穩穩地抱起他。
“你說得對。他們不回來了。”
他說完,等待著接下來驚天動地的哭聲。誰知餘暘卻隻輕輕“哦”了一聲,就趴在他懷裏不再說話。
和晗交換了個眼神,他繼續耐心解釋:“暘暘,我是說爸媽以後都不能再照顧你,也不能陪你玩了,接下來你——”
“我知道。”餘暘悶悶地打斷,還是沒有太大的反應。
“你——沒有別的問題?”晗試探著問。
餘暘抬起頭看他,恍然大悟,“是要報仇嗎?”武打片裏好像是這麼說的,他們也一樣嗎?
“不是。”餘暇臉上出現黑線。早說了不要讓小孩子看電視的,爸媽都不聽他的,看看現在成什麼樣子。
“那還有什麼?”餘暘不解。
“你——竟然不哭!”景頗有些忿忿,這小孩真沒良心,虧爸媽那麼寵他。
“為什麼要哭?”餘暘眨巴著大眼睛,驚訝地問。
“因為——”景語塞,再哭原來的生活也不會回來的,有什麼好哭?那她以後還是不哭比較好……
不對,這是她和哥哥這些大人才能想到的事情,暘暘一個小孩子哪懂那麼多?
“你是不是不懂?爸媽死了,以後你就再也沒有爸爸媽媽可以撒嬌,他們不會再送你上幼兒園,不會再給你買好看的衣服,你也不能去兒童樂園,不能去百貨公司,不能——”景一時想不出更多的“不能”,停下來苦思。
“我知道。但是,”餘暘也不等她說完,就露出一個老大老大的笑臉,“但是還有哥哥姐姐可以陪我啊。”
他說得輕描淡寫,理所當然。
暇抱著他的雙手猛地一震。
晗臉上再也找不到五秒鍾以前的漫不經心。
景緊捏的手帕倏然掉地。
三雙愕然的眼盯上他一臉天真。
爽朗,無害,並且耀眼。
“啊,我要去吃烙餅了,姑姑剛剛說馬上就好。”他離開哥哥舒適的懷抱,跑進屋裏。
沒有人發現他一背過身,稚幼臉上的陽光便被憂鬱的陰霾取代,小小的身子也因緊張而微微顫抖。
目送著一蹦一跳的背影,三人一時無言。
“他那麼笨……這麼大個人了連爸爸媽媽死掉都沒反應,我怕他被姑姑虐待了自己都不知道。”景的語氣裏充滿擔憂。“這孩子從小跟大家玩慣的,忽然沒了伴,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樣。”晗算是親手把弟弟拉扯大的,相比之下和最親——相比之下而已,說實在的,他跟誰都是隔著層東西在相處。
暇沒說話,腦子裏那小子幹壞事被他追著打的影像,一再重放。
“姑姑就是想甩掉些麻煩才把這件事說出來的,要是讓她得逞,豈不是顯得我很好騙?”天知道他已經不玩叛逆很多年了。
“家裏肯定是很窮才把我抱走的,就算找到了,與其和不認識的人一起受窮,還不如跟姑姑去算了。”晗煞有介事地“分析利弊”,反正沒有人比他更清楚,自己出生於怎樣的顯赫家庭。
景點頭附和,“反正會很窮,如果有一個不要錢的娃娃可以玩,好像也不錯。”嗬嗬,也該出出爸媽因為暘暘而忽略她的怨氣了!
於是在翌日清晨,餘儷麵前一字排開的三人,異口同聲說道:“我們跟你走!”
餘儷無所謂地聳聳肩,“那大家就準備吃苦吧。”
餘暘聽罷,小小地舒了口氣。
但是,一切隻是開始。難保以後某一天,哥哥姐姐他們說走,就要走了。
但是,隻要、隻要他不長大,隻要他總是讓他們操心,他們是不會放心他的,對不對?
好,決定了,他不長大!
餘暘躲在姑姑身後,露出一個孩子氣的笑。
餘暘六歲,和三位兄姐一起被姑姑夫婦收養,搬到了另一個城市。
走進那間比老家還簡陋的屋子,他們才深刻明白,姑姑當時並沒有嚇他們,大城市裏的人並不是如他們所想象中的過得好。
姑姑夫婦倆將自己的臥室讓給他們三兄弟,自己住到雜物間裏。景是女孩子,單獨住從客廳隔出來的一個小間。
每天的夥食也不比家裏好,甚至還要差一些,不過吃麵包的機會有點多。
幾個孩子遷戶口轉學校的事情成了餘儷夫婦倆工作之外的重心,也虧得他們平時人緣好,奔波了個把月,錢沒少花,總算是安頓下來了。
新的生活就此展開。
餘暘七歲。幼兒班“畢業”,上小學。
二哥拿到了大學的錄取通知書,目的地是很遠的地方,以後大概要到寒暑假才見得著麵了。
大學報到比較晚,所以當餘暘入讀小學時,暇還在打包行囊中。
“二哥。”餘暘才放學回家,在門口見到從外頭回來的暇,嘴一扁,就撲進他懷裏哭了起來。
餘暇一驚,連忙蹲下身子,扳開他死命擦淚的雙手,望著那堪與兔子媲美的眼睛關切詢問:“怎麼了?你先別哭,好好說哥聽。”
“嗚嗚嗚……他們,他們都欺負我……”餘暘委屈地訴說。
餘暇心中有了數,“有同學欺負你?”
“什麼!他們竟然欺負暘暘!”景聽了,氣不打一處來。
暇頷首。晚飯後就已經安撫暘暘去寫作業了,現在是召開家庭會議的時間。
“他們嘲笑暘暘沒錢買自動鉛筆,又說他是沒爹沒娘的孩子。”任誰都聽得出他語氣中的冷怒。
“但是那所學校的素質向來都是不錯的,就算有些孩子會說些不好的話,老師也不至於不管啊。”餘儷覺得有點奇怪,當時就是知道那所學校的教育質量比較好,她才叫丈夫托了很多關係讓暘暘讀那裏,而沒有選擇離家比較近的另一所。
“事實證明,所謂重點小學的學生素質也不過如此。”家庭條件跟孩子有什麼關係?才小學一年級學生就這樣勢利,以後還成什麼樣子?
晗注意到姑姑欲言又止的黯然,連忙出聲打圓場,“哥,話不是這樣說,那些孩子也不過剛從幼兒園升上來,很多事情不懂,我想以後就會好了。”
“以後是什麼時候?那時候暘暘恐怕早就被他們排擠到無處容身了。”景進了新學校後也有相似的被排斥感,但她畢竟有些自衛能力,不會任同學欺負,但暘暘不一樣,他什麼都不懂,以前在老家更是和一班同齡人相處愉快,難保如今同學的不友好會造成他一生的陰影。
“我倒覺得有些奇怪,暘暘以前不是和小朋友關係很好,還是個不大不小的孩子王,從來都不會讓自己吃虧的,到了這裏怎麼竟沒有還手的分?”
“那還用說,換了新環境,人生地不熟的,他沒覺得害怕已經很不錯了,哪裏還有膽子在學校裏作威作福?”
“我看還是跟老師去談一談比較好,順便看看暘暘在學校裏的狀況。”姑丈坐在旁邊始終沒說話,這時終於開口建議。“嗯,應該這樣,明天我請個假早點下班——”
“我去。”餘暇打斷她的計劃,無可避免地看見了餘儷失望的臉色,他躊躇了下,清咳一聲,局促地解釋:“我們已經麻煩你太多了,所以……”
餘儷的眼睛立刻亮了起來,連忙擺手,“你這說的什麼話?一家人客氣什麼?那就你去吧,你月底就走了,也該趁現在多關心弟弟一些……”
三人無可奈何地安靜聆聽姑姑的“教誨”,心裏百味雜陳。
連媽媽以前都沒這麼多話的,現在姑姑根本就是把他們當小小孩養,每天都有叮囑不完的話要說——咳咳,搞清楚,他們才不是覺得溫暖,隻是看不慣這女人每次得了便宜就賣乖啦。
學校裏。
餘暘上廁所回來,經過老師辦公室,不經意瞟見一個熟悉的身影。
咦?二哥?他這麼快就來了?怎麼都不和他講?好在現在被他發現,否則還有什麼好玩?
眼珠一轉,餘暘跑回教室。
“簡單,你過來。”勾勾手指,高大的男生立刻從鄰座跑到他身邊。
“餘暘,有什麼事嗎?”簡單站在他麵前,為了配合他的身高還特地彎著腰,看起來整一個狗腿子。
“跟我來,待會到了楊老師辦公室門口,你就揍我,知道嗎?”
“什麼?”該同學腦子名副其實的簡單,一時搞不清楚自己聽到了什麼。
“我跟你說,一會兒你看到有一個大哥哥從辦公室走出來……”餘暘附在他耳邊親授機宜。
“不是吧?你真的要我打你?我、我不敢。”還在老師辦公室門口,他又不是不想活了。
餘暘將身子歪歪地倚在門上,擺出一副高姿態,“那也沒關係。被老師罰站和不能看動畫片,你選一個吧。”
“這個……”簡單困擾地搔搔頭,難以取舍。如果他不幫餘暘,餘暘就不會肯幫他寫試卷答案,這樣他就會一下子從上次的摸底考試第一名跌到全班最後一名,媽媽肯定會讓他戒電視。如果幫了餘暘,一定會被老師批評,沒準媽媽也會知道這件事,這樣的話——
“唉呀,你還在想個什麼勁,一點同桌的義氣都不講!”餘暘等得不耐煩了,生怕二哥已經走掉,拖著簡單就往辦公室方向走,簡單下意識抗拒,拉拉扯扯的場景剛好被迎麵走過來的班主任和暇看到。
“你們在幹什麼?”班主任威嚴一喝。
“快打!”餘暘輕聲下令。
簡單的腦袋瓜還沒反應過來,手上就已經一個口令一個動作,朝餘暘臉上打了下去。
“住手!”暇愣了片刻,奔上去把簡單拉開時,餘暘鼻子已經流出了兩管鮮血。
他趕快掏出手帕捂住弟弟的鼻孔,另一隻手抄起瘦小的身子大喊:“醫務室在哪裏?”
班主任被嚇得口不成言,隻能伸出手往醫務室的方向一直指。暇狠狠瞪了簡單一眼,匆匆越過班主任身邊時,咬牙切齒地道:“楊老師,如果這就是您所說的團結友愛,那麼我隻能非常失望。”
班主任看著他風一般掠去的身影,處在驚嚇狀態,久久沒有回神。
老天,這人真的是個準大學生嗎?真的是窮人家出生的嗎?怎麼威嚴得和校長沒兩樣?
“哇!”還是一聲大哭讓她回了魂,隻瞧見簡單張開血盆大口,哭得眼睛、鼻子都看不見了。
“我不是故意的,我真不是故意的,嗚哇!”
餘暘的傷勢沒什麼大礙,簡單就慘了。班主任罰站不算、罰抄課文不算,還在朝會上被校長點名批評。父母知道後,本來已經怒發衝冠、準備衝去狠揍兒子一頓出氣,但聽到他這次的單元考試又得了全班第一,責備幾聲、很有誠意地向餘家人賠禮道歉後也就沒話了。
這件事結束後第三天,暇啟程了。全家一起去車站送他。姑姑拉拉雜雜地說了一大堆要小心、要注意身體、不要太省、要長寫信回家之類的叮嚀,最後話頭終結在暇一個大大的擁抱中。
“謝謝你們,姑姑,姑丈。”
簡簡單單幾個字,卻讓餘儷夫婦像被雷打到一樣呆在當場。
暇有些難為情地背過她,蹲下身子,與餘暘對視,“聽說你和那個打你的同學變成好朋友了?”
“嗯。”餘暘點頭,心中說他們早就是好朋友,起因是簡單的拚音基礎實在差得離譜。
“他打過你,你以後要小心一點。”校長和楊老師一起登門拜訪道了歉,暘暘的日子應該會好過一些。
餘暘露出一個心無城府的笑臉,“沒關係的,我們是好朋友了嘛,他不會欺負我的。”那天簡單哭得比他不知道要慘多少,下次就算是拿把刀逼他,也不肯再打人了。
暇充滿擔憂地看著他,然後抬頭對依依不舍的弟妹說:“你們要好好保護他,”就怕他單純到受了委屈也不知道,“有什麼解決不了的事情一定要和我商量,知道嗎?”
晗和景點頭。
“哥,你一個人在外麵要一切小心……”景說著說著又紅了眼睛。
暇苦著臉,“從上個月開始,姑姑就一直把我當成三歲小孩在教導,你做妹妹的就行行好、饒了我吧。”
景失笑,想不到一向嚴肅的二哥也會逗她。
暇站起來,搭上晗瘦削的肩膀,兩人幾乎已經一般高,“家裏就交給你了。”
晗表情飄忽的臉上難得出現認真,“我知道,你放心。”
“景,你要更堅強些。”
景拭了拭淚,重重點頭,“我會的,二哥。”
“上車了。”乘務員站在不遠處提醒。
暇抓起皮箱的手提柄,在汽笛聲中進了車廂,近三十個小時的行程,坐的卻是硬座。
眾人目送他將箱子擱在行李架上,然後落座。正在這時,車緩緩開動。
月台上的送客人大力揮著手,直到火車離站,再看不見親人的影蹤。
雖然傷感,但是沒有人哭。
笑得最燦爛的是餘儷,活像吃了興奮劑似的,昨晚為暇張羅幹糧補衣服到淩晨的疲憊溜得不剩半點痕跡。
“走咯,咱們回家!”倚在丈夫懷中,她蹦跳得像個小女孩。
姑丈寵溺地笑,晗和景會心而笑。
餘暘也在笑。
他知道,二哥一定會回來的!
“暘暘,你幹什麼?”
衝姑姑神秘地一笑,餘暘興衝衝地提了個塑料桶,放到洗手間的池子裏,一會兒看水表,一會兒調整水龍頭上的轉軸,忙得不亦樂乎。最後拍拍手,大功告成。
“好啦。”
餘儷疑惑地檢視緩緩滴著水的皮管,“你這是做什麼?”
“節約水啊!”餘暘興奮地走到她麵前比手劃腳,“你看,水這樣慢慢地滴下來,水表都不會動哦。水表不動的話,我們就可以不付水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