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一章 小小的心事(3 / 3)

他雙眼亮閃閃地看著姑姑,猜想會得到一些表揚。

餘儷的臉色沉了下來,“你從哪兒學來的這個花招?”

“是隔壁、隔壁黎奶奶教的。”為什麼姑姑看來不太高興?餘儷去水池邊關上了龍頭,然後在餘暘身前蹲下。

“姑姑知道你是好意。但以後不可以再做這種事情,知道嗎?”

“為什麼?”不是說家裏的每一分錢都要省著用嗎?他就是在省錢啊,有什麼不對?

“這叫偷水,是不對的。”

餘暘大驚失色,“是偷東西的那個偷嗎?”

餘儷嚴肅地點頭,“就是那種偷。”

“可水是我們家的,我們要省錢,所以才不讓水表動的啊。”

餘儷耐心地替他分析:“但我們還是把水用出去了對不對?”

“嗯。”

“我們隻省該省的錢,用了多少水,就應該交多少錢。我們今天省下這點水費,但是這水還是用出去了,吃虧的就是水廠的人。他們辛辛苦苦把水供應到我們家,結果我們非但沒有給應有的報酬,反而讓他們倒貼,你覺得這樣公平嗎?”

餘暘似乎有些明白了,搖搖頭,“那黎奶奶她……”

“黎奶奶這樣做也同樣傷害了水廠的工人伯伯。如果每個人都像黎奶奶這樣做,工人伯伯就會收不到錢,然後發不出工資,然後就變得比我們還窮——你覺得她這樣做對嗎?”

餘暘使勁地想了想,“大人也會做錯事嗎?”

餘儷笑著整了整他的紅領巾,“大人做的事情不一定就是對的。黎奶奶是這樣,學校的老師、家裏的大人做的事說的話也一樣。暘暘,你在長大,你需要學著自己看事情。我們沒有辦法管束別人的行為,但是對於暘暘你,姑姑不希望你以後多有出息,但是做人必須要踏踏實實,不可以貪小便宜,該你的自然要去爭取,不該你的,不擇手段的事情千萬不能做。記清楚了?”

“哦!”他似懂非懂地點著頭,並沒有想到,這些時不時出現的諄諄叮囑會讓他受益終生。

餘暘八歲,小學二年級。

這一年的春節,暇從學校放假回來,外表看起來沒什麼變化,倒是言談間開朗了些。

姑姑餘儷收到了一張彙款單,是寄到單位裏的。不算多的一筆錢,但也足夠一家人過上一陣子的了。彙款地是大哥讀書的地方,沒有附注,地址也不具體,一切卻不言自明。

“不知道那孩子自己過得好不好,他還在讀書,這些錢也不知道存了多久……”

姑姑念叨了好幾天,臉上的感傷一直沒有褪去。

“大哥應該是回過老家,才知道我們跟著姑姑搬家了吧。”晚上,餘暘聽到三哥輕輕地問二哥。

暇沒說話,輕輕一歎。

春節裏,晗的一身“特異功能”發揮了特殊作用。

親友上門或者一家人出去拜年的時候,總會看見些難伺候的小祖宗,才三兩歲甚至幾個月大,還聽不懂大人的話,不是睡覺就是大哭,搞得大人連打牌都不得安生。

但是晗的存在徹底改變了這種情況。

他好像能夠神準地判斷出任何小小孩的每一個動作表情聲音代表著什麼含義,號啕大哭的孩子隻要被他在懷裏一抱,就能變得安安靜靜,甚至一個個笑逐顏開的。

於是,大人們也就樂得把孩子扔給他照顧,自己逍遙去。精明的暇自然不會讓弟弟當免費保姆,幹淨利落地開出了“育嬰費”,肯付錢的就給帶,不付錢拉倒,想占便宜的人跟姑姑姑丈抱怨都沒用,滾一邊去。

因為晗把小孩帶得實在很好,定的價格也不貴,所以大多數家長還是願意花點錢把自己的孩子讓他帶的。

誰知口碑相傳,餘晗竟儼然成為附近社區的超級保姆,所有小不點一到周末就往他家蹦,也虧他不慌不忙地做得開心,還為家裏增加了不少額外收入。

日子過得還算順利,但是餘暘的成績卻與之成了反比。

“這是……你的考卷?”姑姑咽咽口水,艱難地發問。

“你們班——有很多餘暘?”景猜測比較大的可能性。

“最近有沒有撞壞腦子?”晗索性就不廢話,單刀直入。

餘暘誰也不看,就盯著桌上那張批著鮮紅“62”的數學試卷,沒什麼表情。

“你上學期考試不是還好好的嗎?這幾次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情?”

“難道又有人欺負你了?”景警覺起來,表情像極了自由引導人民的女鬥士。

“怎麼不說話?”晗自信溫溫的嗓音沒有任何威懾力,不可能就這樣嚇到他。

“是。沒有。沒有。是。沒有。沒有。我不知道要說什麼。”餘暘像台機器似的,把所有人的問題都存儲進來,然後集體輸出。

家人們對視一眼,都覺得莫名其妙。

“你到底怎麼了?心裏有話就說啊,不要瞞著我們。”

餘暘搖搖頭,臉上還是笑笑的,“這些題目我不會做。”

不會做?

不是吧?

三道視線一致投向試題內容,不就是很簡單的加減乘除嗎?擺幾個算式就能解決問題的,怎麼會做不來?

景的眼睛倏然睜大。85-58=0?哇塞,這是什麼算法?他也太粗心了吧。

“5500減500等於0?”

“8除以8等於1,答對了耶!”晗和姑姑幾乎在同一時間嚷起來。

整張試卷粗粗一掃,才發現竟然每道算是後麵的答案不是1,就是0。

之所以能及格,似乎是不用計算的常識性填空題和背後文字題做得還比較有樣子——雖然答案沒什麼對的機會,算式倒還列得蠻可以。

“暘暘,最近老師上課,你在不在聽的?”他看起來是完全不會算嘛。

“聽的。”餘暘點頭。

“聽得懂嗎?”那就是聽不懂了。

不料餘暘還是點頭,“聽得懂。”

“那怎麼會做不出來呢?”真不理解。

“單做加減乘除我都會的,混在一起就做不出來了。而且有些數字很大,我覺得很怕……”

“可怕?”異口同聲,“有什麼好怕的?”這些數字又不是家裏欠的錢,再大又有什麼關係?

“我以前做算術都是在心裏頭想著有一群羊,少了幾隻是多少,多了幾隻是多少。我來不及數出5500隻羊裏少了500隻還剩多少,老師就說交卷了。”想起當時情景,餘暘頗有些扼腕。

一家人相顧無言。還沒聽說有人是這樣算算術的。

這孩子,老師說平時上課挺認真的,回家看書也勤快,怎麼成績就越考越差呢?

雖然不願承認,但是好像也隻能從天賦方麵來找答案了。或許是他沒有辦法一下接受太多的知識,頭腦太過於簡單——說得難聽點,就是有點笨。

難怪都樂嗬嗬什麼都不愁,原來是他的腦子裏根本就沒辦法裝太多的東西。

“唉,你這樣以後怎麼辦呢?”姑姑開始發愁了。

“我有姑姑和哥哥姐姐啊。”他笑。

有弟如此,晗和景除了認命,無話可說。

“暘暘,今天老師講了什麼?”飯桌上,餘儷像往常一樣問起了侄兒的在校情況。

餘暘偏頭想了想,說道:“林老師今天把我叫到外麵,說她家住在XX新村15幢3單元301,說有空讓你們家長去玩。”真奇怪,老師家又不是兒童公園,有什麼好玩的?

餘儷夫婦對視一眼,心裏有了計較。恐怕是借口傳音,暗示他們去“孝敬”一番吧。

這種事當然不便跟暘暘說,因此他們隻裝作不經意地點個頭,“好,我們知道了。還有什麼事嗎?”

傳達已畢,餘暘開始興高采烈地播報今日要聞:“下午上體育課的時候……”

深夜,孩子們都睡著了。餘儷夫婦並排躺在床上,難以成眠。

“阿詳,你說暘暘老師那裏送點什麼好呢?”

“有什麼好送?我們自己都過得那麼勉強了,還會有什麼東西能讓人家看得上眼的?”

“我知道啊。但是如果不表示一下的話,萬一他們班主任生上了氣,隻要隨便為難一下暘暘,他一個小孩子就有得受了。”

如果大多數小孩都沒動靜就算了,但是既然老師特地把暘暘叫出去,恐怕就隻剩他們家還沒有“登門拜訪”過了,這樣一來,暘暘在學校裏會很吃虧的。

“現在的老師真是讓人生氣!”早就知道總有些老師的師德不好,苦就苦了他們這樣的人家。好在晗和景他們的老師還沒有類似的要求,否則的話就更加麻煩了。

“是啊,你不知道,我單位裏有個同事外頭出差一趟回來,就要給他兒子的班主任買禮物,一年到頭不知道要送多少錢過去。”

“要是暘暘的成績能更好點,恐怕就不需要這樣了吧。”現在學校裏的生態一般是這樣:成績好的學生吃定老師,老師再吃定成績差的學生。隻要成績好,老師是說什麼也不會去得罪學生一下,反觀對像暘暘這樣讀書不好的孩子,那可是要多苛刻有多苛刻。

餘儷沉默了很久,“阿詳,你怪不怪我?”

姑丈一聽十分奇怪,“我怪你什麼?暘暘學習不好又不是你的錯。”

“我不是說這個。我沒能給你生個一男半女,反而又帶了暘暘他們四個孩子來讓你操心,你嘴裏不說,我、我就怕你心裏其實怨我……”

“這有什麼好怨的呢?”姑丈笑著把妻子摟到懷裏,“別說暘暘是你的侄兒侄女,就算跟我們家無親無故,也不好讓他們沒了爹娘之後就流落街頭。索性不知道不看見就算了,已經看見了,如果不去幫一把,怎麼對得起良心呢?”

“但是他們真的讓你過得很辛苦。以前我們兩個人,工資少是少點,也能隨便應付著過了,但現在一下子多了四張嘴,你下了班還要去朋友廠子裏幹活,一兩年下來人都瘦了一大圈……我、我真的……”餘儷哽咽著再說不下去。

姑丈伸出手指抹去她的淚水,“你還不是一樣?你幫人織毛衣糊紙盒賺錢,也很累啊。怎麼隻說我一個人辛苦呢?”

“我沒辦法丟下他們不管,他們本就是我的責任不是你的……”

“說的什麼話啊?你的責任就是我的責任。而且現在我們盡我們的責任,以後就可以用這個要挾他們對我們負責,我看這幾個孩子本性都很好,現在我們辛苦一點,把他們養得白白胖胖,以後老來就不愁沒有兒女送終了,而且別人隻有一兩個,我們有這麼多,那還算是賺到了呢。你說我這個算盤打得怎麼樣?”

餘儷破涕為笑,“也隻有你會打這麼傻的算盤,他們長大了以後如果死不認賬,你就虧得要當褲子咯。”

姑丈深深地凝視妻子,“有你這樣好的姑姑,我可是對他們放心得很。”

笑鬧了一會兒,兩人又重新開始合計餘暘班主任那邊的問題。

纖瘦的人影輕輕走開。

“報告!”餘暘站在幾人合用的辦公室門口。

“進來。”林老師看了他一眼,又低頭去改作業,“有什麼事嗎?”

“老師,姐姐說,你要把家長喊去自己家裏玩,就是為了要他們送禮給你,是不是這樣?”好奇寶寶的問題問得既清楚又響亮,讓別的老師不側目都難。

“啊?”林老師的紅筆一下掉到地上,然後哆哆嗦嗦地撿起,中間還聽到同事某的嗤笑聲,“呃,老師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就是說老師要向我們家要錢要東西,不然的話就要在學校裏對我不好!”餘暘抬起他充滿求知欲的眼眸,“但是老師我不明白,明明我已經交過學費了,為什麼還要再交錢交東西給你?”

林老師偷看了眼佯裝認真工作的同事們,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餘暘同學,我看我們到外麵單獨談一下這個問題,怎麼樣?”

餘暘愛莫能助地看她一眼,“姐姐說這件事一定要在老師的辦公室或者校長室裏講清楚。”

林老師在心裏罵了餘暘的姐姐一百二十遍,然後以從未有過的親切對學生說道:“那個……那個……其實是你理解錯了,老師不是這個意思,我隻是說,如果你的家長有關於你學習上什麼問題,盡管到老師家裏來坐坐談談。”

餘暘還是不懂,“但是為什麼要到老師家裏呢?學校裏不能談嗎?”

這小孩有意思。老師們都停下了手裏的工作,抱著看戲的心態觀賞本校出了名貪心的不肖老師如何出糗。

林老師幹笑了幾聲,“當然可以,當然可以。”

“那是不是家長在老師家裏談的同學,你會對他們好一點;在學校裏談的,就會對他們不好呢?”

眾目睽睽之下,林老師隻能表現出大義凜然的立場,“哪有這種事?不管在哪裏談都是為了你們學生好,老師一定會一視同仁!”

餘暘困惑的小臉上終於露出了笑意,“我明白了,謝謝老師!”

他一鞠躬後走到門口,開心地對外麵喊:“姐姐,我們走吧。”

一個高挑的女孩子閃出身來,輕蔑地看林老師一眼,牽起弟弟的手離開,走之前還對旁邊的人說道:“您都聽到了吧?”

眾人探頭看去,隻見校長站在轉角處,臉色鐵青。

幾天之後。

餘儷夫婦吃完飯就拎著個禮盒走了出去,沒多久就折了回來,滿臉困惑。

“暘暘,你在學校幹了什麼好事?”班主任一聽到餘暘兩個字,二話不說就把門“碰”地一關,然後在裏頭嚷嚷說會好好對待他不必擔心。結果他們合計了很久才選定的禮物,根本就沒有用武之地。

“啊?我什麼都沒做啊。”餘暘望望在一旁偷笑的姐姐,看向姑姑姑丈,一臉無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