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試著動了動腳,然後回她一個荏弱的眼神,“我走不動。”
這算撒嬌嗎?容與無奈,伸出空著的手去攙扶。
打濕的襯衣密密貼在餘暘身上,隔著衣服的褶皺觸到結實的肌理,她的手指震顫了下,然後義無反顧地按上他的臂膀。
“走啦。”
“容與——這不是學長嗎?”旁邊被忽略了很久的男生終於認出了餘暘。
“他是我室友。”她簡短地說明,不想解釋太多。
室友?這麼巧?“哦——需要我幫忙嗎?”
容與擔憂地看餘暘一眼,他微閉著眼,似乎外界發生的任何事都與他無關,“不用了,你先回去吧。”
“啊?”男生吃驚,“那服裝表演呢?”
“隻能改天了,真對不起,害你白跑一趟。” 朋友有難她可不能不能棄之不顧。
“沒關係。”男生的笑容有點勉強,“你們上去吧,我們一會兒再聯絡?”
“嗯,再見。”容與歉然笑笑,隨口答應,攬著餘暘往樓道走。
男生站在原地看著兩人的身影。
容與纖細的臂彎環住了學長的脊背,像是母親在護持著自己受傷的小孩。身高的差距讓這畫麵看來有些滑稽,但緊緊相依偎的背影卻出奇和諧,渾然一體。
真的隻是室友嗎?
疑惑中。
“要不要談談?”等餘暘弄幹了自己從浴室出來,容與已經坐在沙發上等著審案。
餘暘慢吞吞地進房間拿了本相冊交到她手中,再慢吞吞地挪到她對麵坐下。
“我剛剛跟二哥吵架了。”
這些照片拍的應該是他和家裏人吧,容與一直以為他是獨子,原來上麵還有這麼多的兄姐。每一年都會有一張全家福,但是顯然其中有很多難以理解的地方,比如說為什麼後來扮演父母角色的人,形貌和原來的不一樣,為什麼之前有五個孩子後來隻有四個,為什麼這些孩子長得沒什麼相似之處,為什麼餘暘的表情從六歲前的鬼靈精怪變成了之後的乖巧爛漫——
這是一個並沒有多少情節的故事,但是餘暘一字一頓地敘述,使得它直到暮色降臨時才告一個段落。
“……就是這樣。一本爛賬吧?”他自嘲地苦笑。
容與看著他頹喪的樣子,百感交集。
這麼重大的秘密,他竟然能憋在心中十七年,六歲的小孩啊,已經有了這樣決絕的心思。
自幼怙恃,寄人籬下,兄姐又非親生屢有去意,他忐忑地、用力地守護著這個家的完整,卻沒得到多大的認同和成果。
也算是飄零身世了吧,令人萬分同情。但是容與還是忍不住用力捏起他耷拉的臉頰,使勁地往外拉。
一陣劇痛,餘暘被迫從感傷情緒中回到“血淋淋”的現實。
“你笨死了!”容與氣乎乎地鬆手、叉腰、居高臨下死瞪他。
“你再說一次試試看!”餘暘揉著臉頰,心裏也很不高興。他剖白這麼多年心結的舉動竟然被一個“笨”字注解完畢,這女人簡直是喪盡天良,一點都不珍惜他把她視作密友的榮耀。上一次他告訴簡單的時候人家反應積極多了。
“笨蛋笨蛋笨蛋!”容與大著嗓門連說三遍,氣憤和疼惜,自己也不知道哪個多——亂講,什麼疼惜?八成是被他氣到出現幻覺了。
“你再說,再說就揍你!”
“還不承認!你說,你有沒有告訴過家人你的想法?你以為就憑你一個人把所有心事都憋在心裏,裝傻充愣就可以留住你哥哥姐姐?”明明就是自己消極不作為,還要在一邊鬱悶,這是哪門子的悶騷作風加個人英雄主義?照他這種想法,再容易的事情也會變得超級複雜。
“你以為我告訴他們,他們會聽嗎?他們隻會當我是小孩子,隻會認為我的想法很奇怪!”他也曾經試探過的啊,哥哥姐姐包括姑姑他們總是會用小孩子別管那麼多的說辭打發他,好像他什麼都不應該知道,什麼都不必管。
“那是因為你把自己裝成很幼稚來騙取他們的關懷!你表現得像個小孩子,他們用對待小孩子的方法對你有錯嗎?”典型的倒因為果邏輯錯誤,真是服了他。
“我——”餘暘一時語塞。
是他在裝小孩子嗎?是他過分誇張了自己的幼稚才讓自己變得這麼痛苦嗎?是他的緣故才使得那個家永遠都不像家?“我做錯了嗎?”他看向容與,從未見過的惶恐眼神印進容與心板,讓她像是被狠狠蟄了一下。
像是不經意地執起他手——很冰。“你沒有錯。你六歲的時候會這樣想一點都沒錯,但是你被當時的念頭禁錮住了,以為隻有裝作不知道你和他們毫無血緣,才能把名義上的關係維持下去。但是你忘了一件事,”她頓了頓,“你已經成年了。在很早以前你就可以獨立的思考和處理事情,不應該像小時候那麼無助那麼狹隘,不應該一旦觸碰到了這個秘密就學鴕鳥一樣朝地方躲藏。”而她,也因此與這個彼得潘結下了一段孽緣。
“是嗎?我可以直接跟他們說出心裏話?所有人不會從此分開?”他反握住她溫暖的手,像是抓著根救命稻草。
容與吐了口氣,無奈看他,“你認為隻憑對笨笨的你小小的擔憂,就可以讓你的哥哥姐姐留在完全不屬於自己地方,並且一留就是十七年嗎?”
“那還有什麼?”餘暘覺得自己無法思考,隻能接收。
“是牽掛是親情啊。”當局者迷吧,他明明是個這麼聰明的人,卻偏偏想不通其中關節,“你有沒有想過,或許他們當初就沒有非要走的意思,留在這裏他們心甘情願。隻是他們不善表達,所以才沒有傳遞給你這種信息。”
餘暘猛地抬起頭,為她的說法感到驚愕,“怎麼可能?”
容與沒有回答他,隻是扔下了另一顆炸彈,“你的家人們,我都見過了。”
她伸出手指點著那張全家福,“你的姑姑和姑丈扮作黃石公和黃石婆,來試探我的品德是否跟張良一樣高尚。你的姐姐有一個黑得很可愛的小孩。你二哥真的很有威嚴,連問路的時候都能讓人下意識畢恭畢敬。”
修長的指尖移到晗的臉上,容與笑成一朵花,“你三哥最好笑,拉著我說了半天他弟弟尿床、騙人、溺水之類的事,口氣說得我好像應該認識那個小孩一樣,然後看到一個女孩子跑掉,他就飛也似的飄走了。”
她輕輕合上相冊,凝視處於呆愣狀態的他,下了結論:“餘暘,他們發自內心地關心你愛護你,不管你是不是真的很笨。”
“真的嗎?”餘暘幾乎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動。
姑姑和姑丈的行為可以理解,姐姐一向好事,但是連二哥和三哥都會為他去試探一個女孩子,那代表了什麼?如果不是家人,他們還會為誰去做這種無聊事?
他興奮地捉著她的肩膀搖晃,“真的隻要說出來,就會得到我想要的?”迫切地想從她口中得到保證——蹉跎了十七年,他不想再浪費一秒去猜疑。
“我不能承諾什麼。”在見到他的失望之前,她急忙補充,“但是一定要去試試,就算隻是讓他們了解真正的你,何嚐不是一件好事?萬一失敗了,大不了我繼續收留你啊。”
餘暘的眼神黯了下來。
還是有可能失敗的啊。萬一到時弄巧成拙,連台麵上的血親關係都就此結束,那時他情何以堪?
“餘暘?”咦?這顆大頭什麼時候倒在她膝蓋上的?
“嗯?”
“嗯什麼嗯?你什麼時候跟你家裏人開誠布公?”拖在那裏弄得心理負擔沉重,很好玩嗎?
“再等等吧,我好累。”他的口氣含糊,調整了下方位。
“我跟你說,再拖下去對誰都沒有好處,到時候你哥哥姐姐他們娶的娶嫁的嫁,都自立門戶去了,哪裏還有時間再解決這個問題?你聽到沒有?餘暘?”
沒有反應。
她覺得奇怪,扳過他臉一看——Shit,竟然睡著了!
這人怎麼這樣啊?苦水吐完了就撂下她一個太監幹著急,自己睡大覺去,真是亂七八糟!
心中雖然不悅,卻仍是輕手輕腳地把腦袋擺了回去,怔怔地盯著他的睡容瞧。
他總是笑笑的,愛耍寶,無憂無慮,就連睡著的時候也看不出有什麼愁苦的表情。不是自動開口,沒有人會看出他藏著這麼多煩惱。
好奇怪的一個人啊,看似簡單,心思卻那麼複雜。但是又不會因為自己心中的不如意而去憤世嫉俗,做出什麼極端的事。大多數時候他是開朗的,那種開朗不可能偽裝得來,隻能說天性中的樂觀因子使得他的耐受力好於常人,又深諳自我減壓之道吧。
怪人!她輕輕地在他臉上打了個叉叉,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已經在人家臉上摩挲了很久。
那不就是俗稱的吃豆腐嗎?
她為什麼要吃他豆腐?就算他長得不錯,也沒有秀色可餐到她非要摸一摸才過癮的地步吧,而且又不是第一次看到這張臉。
但是她的確是第一次發現他睡覺時候的表情很可愛,第一次發現他鼻翼上有幾顆淡淡的雀斑,第一次發現他的耳朵很大很厚睫毛短得很有精神,難道——
容與遽然一驚,按著自己不斷提速的心髒迷惘不已。
她不會是對自己的哥們——產生歹念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