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1 / 2)

我睡著了。

做夢了。

又夢到了那天的事情,夢到了那個農民工。

“你寫得很好,”那個農民工說,“但想不到你把他開始時寫得那樣慘。他離開我們村裏好些年了。你怎麼沒有寫他怎麼進城的?”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他。

“你看看,你看看,你小說一開始就直接寫他如何的倒黴。”他邊說,邊湊近了我。小心地從口袋裏掏出了一張報紙,讓我看那小說連載部分。

牛經理回到他所在的羊皮巷的住所時,一屁股就癱到了那張破舊的沙發上。屋裏散發著一股濃烈的黴味。他出去已經有二十多天了。這個隻有十多平方的小屋,既是他的宿舍,也是他所辦的公司的辦公點。當然,所謂的公司,也就隻有他一個人,典型的光杆司令。

他躺在那裏,半天也不想起來。他真的是累極了。這一趟下鄉,他一無所獲。如果他再搞不來一點錢,也許他就要從這裏滾出去。房東在半年前就已經向他討要房租了。

房東老太太已經是七十多歲的高齡了,可是她算計起錢來一點也不糊塗。這讓牛得衡總經理恨得牙癢癢的。身為一個總經理,竟然落到如此田地,真是可笑。想到這裏,他也不由得笑了起來。什麼他媽的總經理?這年頭反正也沒有什麼真話,印在名片上唬人唄。沒有誰是真正的總經理,大家都是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不擇手段地撈錢。有一個總經理的頭銜,別人才能信任你,辦事才好辦。其實也別管別人是不是信任你,這年頭,在商海裏的人,心裏都是一本明賬,誰真誰假,但至少是自己麵子上有光,好看。自己騙自己,心算是一種心理治療。難道那次他在公共汽車上,不是把那幫鄉下佬嚇得一怔一怔的?

村裏沒有人信任他會欠下一屁股的債。所有的人都相信他發了。七年前,村裏人就相信他發了。他沒有理由不發。他是那個鄉裏出來的最聰明的人。他做過教師,做過一個小小校辦廠的供銷員。他走南闖北,見多識廣。他能說會道,精於算計。如果他這樣的人不發,還有誰能發?但現實是無情的,他大大小小做了無數的生意,每次開始時都是一片美好的前景,可結果卻是一敗塗地,虧得一無是處。他甚至把過去的積蓄也都賠了進去。五年前他的老婆帶著孩子和他離了婚,隻落得他孤零零的一個人。倒也好,他想,這樣清靜。可是,離婚的這五年來,他一次也沒有付過撫養費。他已經窮得快要光屁股了,他再也付不起多餘的一分錢。這一年多來,他東奔西走,到處尋找著商機。飽一頓饑一頓,那種窘迫,就不用說了。

不過,他也發過。現在,他隻能在夢裏重溫那種甜蜜了。那一年,他一下子掙了十六七萬。那是公元1991年啊,一下子就是十幾萬,相當於現在的一百萬也不止啊。他都快樂瘋了。在海南,他當時感覺整個人都快飄起來了。他當時想:我翻身了。我要創下一番大事業了。我要成為李嘉誠、包玉剛、邵逸夫一樣的人物了。帝王將相,寧有種乎?

全國上下,一片經商的熱潮。“十億人民九億商,還有一億打麻將”,雖然誇張,但真是說中了核心和要害啊。改革開放了,形勢一片大好。中國人真的是窮怕了,一旦有了機會,紛紛下海。牛德衡當然記得,過去因為家裏窮,他們家有十多口人,三頓飯都吃不飽,他父親為了能活命,偷偷販過一次大豆,結果被抓了起來,以“投機倒把”罪坐了三年的牢。現在,這麼好的機會,他怎麼能放過?許多人都下海了,機關幹部、大學教師、報社的記者,他們可都是精英哪!

“錢不是萬能的,但沒有錢是萬萬不能的”,整個八十年代,到處流傳著類似這樣的格言。在貌似貶斥金錢的同時,卻充分肯定金錢的作用。錢,就是一個好東西。它就是真理!如果說開始人們還有些麻木,但在看著那些最初的那些社會閑散人員依靠小攤小販就能腰包鼓起來之後,心理失衡了。許多知識分子在這個社會裏找不到了自己的位置。精英的價值傾刻間就失去了。南方一開放,結果擁往南方的人流就像潮水一樣,淘金,淘金……

牛德衡就是那個時候到海南去的。當他渡過瓊州海峽,踏上那片土地的時候,一時有點不知所措。到處都是找工作的人,不但有像他這樣的教師,甚至碩士、博士都有。饑餓的肚子,饑餓的眼神。眼神裏透出的那種饑餓的遠比肚皮的饑餓要強烈十倍。

南國的陽光讓他有些暈眩。到處都是各式各樣的小公司。走在大街上,你剛想開口問對麵走過來的人,他已經先張開了嘴,“兄弟,有機會嗎?”沒有機會。可是,另一方麵,誰誰發財暴富的消息,簡直鋪天蓋地。於是,每個人都咬著牙在那裏堅持著。為了生存,牛德衡從最簡單的工作做起,送貨、推銷汽車輪胎、經銷機油,很多公司付不出錢來,你找上門去,他就讓你推銷,按照實績計酬,事先你還得自己墊上一筆保證金。可是,你知道整個海南有多少人在推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