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二章 駐馬蝶戀花(1 / 3)

晌午時分,春日暖煦,在山林投下大片陰影。樹木密密,天然入畫,景致非常。

在山道的交錯處有一間簡陋茶棚,寥寥無幾的茶客三三兩兩分坐在這無名茶棚內。守茶棚的是一位年約五旬的婆婆,為行山的客人倒了茶後,縮在棚邊看著,一聲不吭。

角落的桌子坐了三人,頭戴飄飄巾的男子背向山道而坐,瞧不見容貌,隻能看清他藕褐色綾袍上的菱格六邊紋。男子右手邊坐著一名年輕的布衫壯漢,看上去孔武有力,對麵坐著一位姑娘,因其容貌完全被男子的身形擋住,隻能瞧到一片飄動的鵝黃色袖尾。

若仔細些,可以聽見男子的聲音:“真的要去?”

聞言,壯漢下意識望向右側,很明顯,男子問的是坐他對麵的女子。

衣袖動了動,女子未出聲。

“你想清楚了?”

女子仍未出聲。

“唉……”男子的肩垮下來,隻能妥協,“好吧好吧,帶你去。”

“謝謝二哥!二哥喝茶。木奴,喝茶……呀!”

“謝小姐。”布衫壯漢恭敬地應著。

時有風過,吹得葉木沙沙作響,山道上遠遠行來一人,一身白袍在滿目蒼綠下格外顯眼。茶婆婆剛一眨眼,就見那人興奮地跳進茶棚,直衝角落那桌而去,口裏笑道:“長孫兄,真巧真巧,我們又見麵了。”

被他喚長孫兄的男子回頭,正是當時浣溪山莊的長孫肥。

“是啊,好巧……”臉皮跳了跳,長孫肥看著此人不請自來地坐在左手邊空位上。

是很巧,巧得他不用懷疑,而是肯定這人是故意的——“飛鵬”羊鴻烈,自三天前浣溪山莊一別,他們向東行,他就像幽靈一樣,時不時出現在他們麵前,賊兮兮的眼珠子盡往他小妹身上溜……

羊鴻烈叫來茶水,轉頭對垂頭無語的女子笑道:“故人相逢,長孫姑娘,我們真是有緣。”

長孫肥臉皮一抽:姓羊的,用不著你在那兒感時花濺淚。

“啊,既然有緣,在下可否有幸得知長孫姑娘的芳名?”佳人隻顧喝茶,羊鴻烈倒也不覺得無趣。

“羊公子,小妹單名一個字——胖。”

“……”羊鴻烈表情一滯,嘴角抽搐,脖子僵硬,機械似的一輪一輪轉向長孫肥,滿目不置信,又怕自己沒聽清,他遲疑道:“長孫……胖?”不會吧,閔友意那烏鴉嘴居然真的說中?

長孫肥點頭,正要說什麼,林間突然起了大風,一陣枝搖影動,驚飛野鳥無數。大風吹起落葉,飄進茶棚,木奴肩頭一動,衣下肌肉微微賁起,羊鴻烈黑眸一眯,掃了對麵的壯漢一眼,順著飄葉的方向向林間望去。

不知者,是林動因風。知者,是有人正以輕功穿林而過,因為人多,所以驚了野鳥。

風靜後,林間走出一人,口裏咕噥著:“趕什麼趕,老子要喝茶。”

閔友意?羊鴻烈雙眼一瞪,突笑起來:原來是這家夥。

俊顏含嗔,散發垂肩,閔友意依舊是素白的袍子,白腰帶長側及膝,邊沿染一層暈化般的淺紫。進了茶棚,他無視茶客,挑了最向外的一張空桌,正張嘴叫茶婆婆,角落裏已先一步傳來叫聲:“友意兄,這邊。”

俊眸斜掃,閔友意也不做作,起身移了過去,在羊鴻烈身邊坐定。

“那沃丁還煩著友意兄?”羊鴻烈以手支頰,側目笑問,同時不望拋個桃花眼給終於從茶碗中抬頭的長孫姑娘。這一拋,他心尖一蕩:好一雙秀麗無塵的眼睛,他的眼光果然沒錯,就是……閨名這個問題……難道叫她“胖兒”?

他這邊開始苦惱,閔友意那邊卻道:“那沃丁?他想煩老子,等他的輕功練到能追上老子的時候再說吧。老子沒究他妹子的負心,他倒反咬起來。”

明明斯文俊爽的男兒,粗鄙市井味的“老子”之語從他嘴中吐出來,雖無鄙態,卻有滑稽之意。放下茶碗的女子唇角微抿,抬手掩了掩。

“唉,他妹子不識友意兄的好,算了算了,不提傷心事,”羊鴻烈佯歎一聲,“來,這位就是我曾提過的長孫姑娘。”

閔友意啜口茶,皺皺眉,先看了長孫肥一眼,見他麵有菜色,青綠交加,唇角沒由來地一勾,視線移向木奴,木奴與他直視,眼中的戒備顯而易見,最後,視線落在女子身上。

黑白分明。

一雙秀眼夾著似天真又似好奇的神色與他對上,素臉無塵,兩鬢垂著流蘇墜,果然清秀雅致……羊鴻烈眼光不錯……閔友意眼角一閃,沒說什麼,天然的風流性子卻讓他不自覺彎起了一雙杏花眼,飽滿的唇色驀然一勾。

一笑傾城。

黑眸輕輕眨了眨,長孫姑娘的視線突然從他臉上移向茶棚外,愁入眉頭。眾人側首,但見棚外不知何時立了一群衣冠整齊、侍衛打扮的人,居中者是一位冷峻公子,白袍、白靴、白腰帶,白線繡出五爪飛龍繞身,頭發自耳邊向後挑束,就連束發的飄帶亦是白色,雖然簡單,卻也價值不菲。

又……又是一個穿白袍的……閔友意看看自己,再看看羊鴻烈,最後將眼珠定在正向茶棚走來的那名男子身上。

他的衣服一向是有什麼就穿什麼,從來不挑,也不刻意,這個男人很明顯就是刻意、特意、別有用意地找了一堆白色布料披裹在身上。

男子皮膚極白,在陽光下近乎透明,唇色亦是極淺極淺的紅,仿若失血,卻非蒼白。

外表看,他年紀不過二十六七,氣勢很足,眼神如冰,而且……閔友意微微眯眼:此人吐納輕緩,洪爐點雪之間已來到長孫肥身後,絕非泛泛之輩。武林中如此年輕又有如此功力者……

長孫肥在男子出現後便立即拉起自家妹子藏在身後,木奴飛快站起,又將他兄妹二人擋在身後。“姓貝的,我們說了不賣就是不賣,你聽不懂啊。”長孫肥從木奴肩上探出腦袋,閔友意瞧他身形,再聽他吐納,不猜也知道這人沒什麼武功。

姓貝的?此人敢穿五爪白龍袍,若與皇族有關,非王即侯,若與皇族無關,隻能說明他權勢極大,也可能任性之極,想穿就穿。

茶棚裏,其他客人見有麻煩,早已放下茶錢離開,茶婆婆縮在桌後,仍然一聲不吭。

托著茶碗,將腦中有名號、有權勢、且能被他記住的武林人士逐一篩選……篩選……再篩……咦?閔友意心頭一訝,不怎麼相信眼前的白衣男人就是他心裏以為的那個。

白袍男子淡淡瞥他一眼,洞隱燭微的眸光,犀利深遠,見他捧著茶碗沉思,一股子置身事外的表情,便無意刁難。抬了抬手,男子待要開口,木奴卻攻了上去,直道:“少爺,小姐,快跑。”

蠢蛋,自找死路!閔友意回神,對於木奴尚未攻近男子便被他的侍衛攔下並不驚訝,羊鴻烈隻為討美人歡心,不問是非,探手抓向男子,男子肩頭一動,側移半步,避開他的攻擊,不必吩咐,五名侍衛已上前纏住羊鴻烈。

長孫肥將自家小妹掩在身後,抱起長凳,抖抖地衝向男子。閔友意與男子對視一眼,竟同時勾唇一笑。

不、自、量、力。

突然,淡淡香風襲麵,閔友意揚眸,隻見一隻小手正提著茶壺,往他空掉的茶碗裏注水。

“你要不要……茶?”不慌不忙的問語,來自長孫姑娘。

看看漸滿的茶水,閔友意看到自己映在水中的笑臉:這姑娘沉穩不懼,若非生性淡定,便是自信過人,武功高強。聽她呼吸渾濁,又不似個武功高強的人啊,莫非是障眼法?

思量間,男子取出一顆珍珠彈向長孫姑娘的肩穴,她卻專心倒茶,不閃不避。閔友意靠得近,瞧她神容不變,似乎眼前值得注意的隻是他手裏的這碗茶,而不是襲向她的珍珠。

“啪!”一手捧茶碗,一手取過桌麵上的空茶碗向空中一拋,彈開珍珠。同時,他手中的茶水已注滿。

男子冷冷的眸瞥向他,常人見了,隻會不寒而栗,閔友意的視線此刻卻未在男子身上。杏花眼中眸似靈石,滌一泓碧綠春波,將為他注茶的女子瞧個仔細。

鵝黃紗羅裙,上端窄袖束臂,下端鵝紗廣袖如一縷薄煙輕籠在雙臂間,裙外,套了件天藍蓮花紋比甲,襟下一寸處以銀線繡出一個圓圓的四蝠紋。舉手掩唇之際,可見其兩腕之間交錯盤係的天藍紗絲,紗絲在末端打結,係出兩隻小巧可愛的蝴蝶結,結下分別墜著丁香花苞形狀的香囊。

若再瞧仔細些,會發現這姑娘的比甲與時下女子穿的又不同。時下衣坊縫製和出售的比甲,長度通常在膝蓋以下,隻露寸許裙裾,這姑娘的比甲卻在膝上三寸處搖曳,雖說有些怪異,卻也別有一番悠悠俏皮。比甲左下方以紅線繡了一隻蛺蝶,隨著她的走動,蛺蝶仿佛翩躚於蓮花之中,惟妙惟肖。

“啊——”木奴被侍衛打傷在地,羊鴻烈雖然打退了阻攔的侍衛,卻被另一批侍衛纏上,無暇他顧。

男子緩步走來,對身後的打鬥充耳不聞,避開長孫肥的板凳,提著他的衣領向後一拋,勁道不大,剛巧讓長孫肥撞上桌角,隨即,便是一聲慘呼。

“二哥……”神色不動的長孫姑娘終於叫了聲。

長孫肥吃力爬起,一把撲上抱住男子的腿,大叫:“小妹快跑!”

搞什麼,仇家追殺也不是這個樣子啊,這男人根本沒有殺氣……閔友意突然一愣,就見那長孫小妹提裙便跑,非常聽話。

這個……太聽話了吧,莫不是故意誘敵?

男子待她向山上跑了數十丈,才不緊不慢伸出手指,拈毛毛蟲般地拈起長孫肥的衣領,再度向後拋,這次,是拋出茶棚,拋向侍衛。

回頭,木奴與長孫肥已被侍衛製住,羊鴻烈亦被侍衛纏鬥得無暇他顧。男子滿意地點了點頭,白靴旋地一轉,抬腿,邁步,一抹白影如流光過電,消失在林間。

“閔兄——”羊鴻烈大叫,顯然被那群侍衛纏得吃力。

“姓貝的——”長孫肥掙紮不脫,隻得怒吼,“你卑鄙無恥,胡攪蠻纏,你……”

聲音突然消失,因為侍衛點了長孫家兄長的啞穴,木奴則是受傷過重,唇角掛血,已無氣力可叫。閔友意手捧茶碗,狀如沉思:羊鴻烈雖有動如雲鵬的輕功,貼身搏鬥卻稍稍遜色,但怎麼說,他也算是江湖一等的高手,幾名侍衛就讓他受製如此,那名白袍男子的武功又達到怎樣的境界?嗯,他有點好奇……看看熱鬧再走,不算遲吧。

向林子瞥去一眼,閔友意一口飲盡茶水,起身追去,並且不忘從懷中掏出一把銅板以作茶資。

須臾,來到一處山崖。

淺淺的鵝黃袖色在滿山蒼綠的映襯下格外惹眼,衣袂逆風飄舞,長孫小妹背對懸崖而立,臉上依然沉穩無懼色,她對麵一丈處,俊冷的白袍男子正說著什麼。閔友意自信耳力算佳,可聽到這兩人之間沒頭沒尾的話,眼中仍是閃出兩個問號。不明白的,會以為白袍男子在強搶民女。

“七千兩。”男子盛氣淩人。

抿唇沉思,她搖頭。

“九千兩?”

搖頭。

“一萬兩?”

搖頭。

“你要多少?”

沉思,還是搖頭。

男子被她一搖再搖三搖搖得火大,閃步便向懸崖衝去,似乎篤定她不會跳崖。修長白玉的指尖未觸及鵝黃衣袖,手臂已被一隻手扣住,再不能前進分毫。

“放手。”清冷的嗓音仿佛初融的冰雪,寒意浸骨。

“欺負女子,非大丈夫所為。”閔友意幾乎與男子貼麵而立,兩人鼻尖隻隔一寸,男子冰寒的氣息隨著吐息傳送到他臉上。

“你要阻我?”

白袖一震,男子突然倒躍淩空,閔友意扣住他的手,隨著他突來的舉動輕點腳尖,借力躍起,在空中放開男子,對上他隱含淩厲勁氣的一掌,雙雙落地時,崖上亂石穿飛。

“老子本來不想阻你,你既然先出招,就怪不得老子。”杏花眼邪邪一挑,閔友意一反置身事外,兩指成勾,帶出颯颯勁刃,襲向白袍男子。

男子未防他突然攻襲,斜斜錯開一步,雖避開風刃,臂上仍感一痛。冷眸凝起霜花,他撩開衣袖,白皙光滑的外臂上,赫赫然是兩道勾爪印,未見血,短短時間內卻已泛出青色。

“優波羅爪?”男子白袖微拂,盛如冰雪的眼刃切過來。

優波羅爪是一種以爪傷人的武功。要習優波羅爪,施招者必須具備強厚的內功勁氣。出招時,大拇指壓住無名指和小指,食指與中指曲成鉤爪狀,因為鉤爪虛空擊出,並不接近身體,隻以兩爪凝出的勁氣攻人,又因每一爪勾出的勁氣仿若蓮花一瓣,多爪縱橫,勁氣盤結不化,結成蓮花形狀,若全數擊中人體,受傷者體表的傷口即刻泛青,卻不會見血。這道道青色組合起來,猶如一朵盛放的青蓮,故優波羅爪又被稱為“青蓮爪”。

這種武功極為霸道,受傷者往往因為不痛不癢,以為隻是淤血凝固,並不將青蓮印記放在心上,以為擦些活血藥酒便可痊愈。他們不知,優波羅爪傷內不顯外,青蓮瓣處,肌膚之下筋脈骨骼俱損,若不在五個時辰內運功打通傷處筋脈,傷處肌肉將完全壞死,骨骼也不比正常時靈活。屆時,那朵可怕的青蓮傷痕,縱然你想除掉它,也回天無術了。